“我梦到……自己做出违背本心的事。”
“此话怎讲?”
“师尊觉得失忆前的我是什么样的?是否仁慈善良,极具同情心?”
“你向来冷静自持,果断决然,不会轻易被任何事物动摇。至于善心,你自然是有的,不过是在权衡再三后才会施展。”
“那师尊认为我是否会特地救一只受伤幼猫,带在身边悉心照顾,伤好后还会将它带回仙门?”
“若那猫本是无辜且有性命之忧,你自然会施救。可带回仙门……为师觉得你不会,你不喜猫犬又怕麻烦,怎会去自找麻烦?”
“我也觉得我不会,可是在梦里的我总是做出违背本心的事。”
“一个梦罢了,何必当真?”
“就仅仅是梦吗?若真只是梦就好了……”林西怔忡,低声喃喃。
“西儿,看你心绪不宁,精神不济,想来被梦中之事烦扰许久。只是你方才所说救猫之举,为师若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月娥与玉成的经历。月娥一向热心善良,殷切救猫并带回仙门,实属理所当然,不应稀奇。只是他们的事与你何干?何故因此而烦恼?”
“因为在梦中,月娥的经历都加诸在我身上,我才是那个救猫之人。”
“你都说了是在梦中,梦中之事自然不可当真。”
“可究竟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实呢?若是此时此地才是梦,梦中一切皆现实,何解?”
师尊被问得一怔,随后笑道:“未曾想你竟悟出了禅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此时你如庄周梦蝶,虚实难辨,自然无解。但是……为师觉得,一切遵从自己本心就好,本心相信何处是真,那便是真;本心相信何处是假,那便是假。莫问底细,莫探虚实,毕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假如何,已不重要。”
“遵从本心吗……师尊,弟子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你直说便可。”
“若遵从本心会带来无法预知的灾祸,那我还该遵从本心吗?”
“灾祸?”
“譬如山河倾倒,苍生覆灭;譬如流血漂橹,尸骨堆山……师尊觉得我还应该坚持本心吗?师尊心怀天下,所谓本心,即是苍生。您坚持本心,并不会陷入两难地步。可我不同,我一介俗人,大道未成,所谓本心,与苍生无关。甚至坚持本心会危害苍生,想维护苍生就不能坚持本心,我该如何抉择?”
师尊显然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半晌无言。垂眸沉思时,长睫覆下一痕阴影,将那双古井深潭遮掩。
“我在想……我虽非圣人,但也未做恶徒,向来利己,可也分得清孰轻孰重。或许为了这所谓的苍生,我应当放弃一己私欲,遵从历史进程,违背本心,选择救猫……”
“不,西儿……我问你,口中所谓的灾祸,究竟是梦到的还是听旁人说的?若是梦到的,毫无根据的事如何可信?若是听旁人说的,以讹传讹的事更是不可信。况且,就算你做出违背本心的事,便能保证一切顺遂吗?或者说,你选择遵从本心,就一定会带来灾祸吗?现如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担忧都只是杞人忧天。
“若真到了最后困境……拯救苍生的重担应当落在为师肩上而不是你肩上。
“虽然你现在已不是垂髫稚子,可为师还是希望你像初六初七那样每日都过得无忧快乐,而不是现在这般为拯救天下的事绞尽脑汁。这些事,本就与你毫无干系。无论你的抉择是什么,带来的结果是什么,为师都不会怪你,为师只会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使山河永固,天下太平。所以你不用再烦恼了,遵从本心便好。”
“……谢谢师尊。”师尊的这番话,令她惊讶,又令她心安。
使她知晓自己在无知情况下犯错时,仍有一道壁垒可供自己倚仗躲避。为师者尊,如父如兄,也不过如此。
心中向来对他敬重,此时尊敬之情又更上了一层。他能说出契合她心意的话,能给她指引,能给她退路,若她真有一位兄长,或许就是他这般模样吧。
本来林西还想询问关于道祖的事,但细思后觉得今日所问之事太多。师尊聪慧,再提供信息给他,他必然能猜测出一些微妙关联。但林西在一切得到正确答案前,不想旁人知晓太多。
“对了,师尊,徒儿觉得自己的剑法咒术恢复的差不多了,招式也记得大差不离。所以师尊以后不必再特地到小院来教我,您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师尊被这话说得愣神片刻,但很快拉回思绪,点点头,道:“为师知道了。”
师尊向来说到做到,自从答应不来小院,那日起便真的没有来过了。
初六初七这两孩子不用被督促功课,落得安逸快活,连林西自己也落得清闲自在。自然,她不是贪图这点清闲才不让师尊过来的。
她要去禁地探望月娥,免不了被那里煞气侵袭。就算离开那儿,身上也多少会沾染一些。对于同阶或修为低于自己的,她可以使个障眼法遮掩过去,而对于师尊这样修为远高于自己的,障眼之术形同虚设。为避免被瞧出端倪,尽量不要与他见面。
正在她烦恼如何不动声色地给冀铭师兄传信时,冀铭师兄的信飞入她院中。一只红喙九宫鸟,口吐人言。这鸟乖觉,听完转述的话再把自己的话告诉它,它亦能安全送到。
冀铭便利用这鸟与林西约好了会面的地方。
这次由冀铭带她前往禁地,道路隐秘,避过众人。
那里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山石陡峭,层层叠嶂。林西刚进入那洞府便觉得瘴气侵人,略感不适。
冀铭手握夜明珠,走在前方带路。
林西跟在他的身后。
虽说同意与他来见月娥,并不代表完全相信他。她心中仍存有疑虑,所以在院子与这里连通了一个小小结界,方便脱身。又在冀铭背上钉了一个符咒,以防有何变故及时反杀。
“林西师妹,这里需要你用拈花一剑把门打开。”冀铭忽然停住脚步,出声说道。
林西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抵达洞府深处。
原以为之前洞府门口设有结界,破开后便能看到关押着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们要一直往前走,再沿着石阶往下,才真正到达门口。
夜明珠照亮方寸之地,她依靠这微弱光芒望去,发现那居然是一道城门。
顺着城门往周围望去,其他部分已隐匿在黑暗中,但依稀能辨别出是一座深埋地下的城池。大抵时之日久,岁月侵蚀,城门与城墙皆糊着一层厚厚的石灰,已辨不出原本质地。但是依据那石灰凸起凹陷的部分可以看出,这城池雕花镂石,精美得有些怪异。
毕竟城池营垒只用来防御敌人,坚固稳定就行,何需雕梁绣柱,做成个工艺品?
“师妹,你在发什么愣?快点动手啊!”冀铭见她出神,忍不出出声催促。
林西意念稍动,佩剑应召出鞘。
拈花一剑的招式太过花里胡哨,与她往日所学大有不同,倒与玉成的剑招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她虽然会,却极少用,今日乍然用起难免生疏,不知能不能破开这门。
可她才使了第一招——
“轰隆隆”山摇地动,灰尘四扬,城门缓缓打开。
冀铭看到门被打开,惊喜万分,“太好了!果然是真的,门开了!”
欢喜的同时,他在城门旁丢了一颗种子,种子落地发芽,不稍片刻便长成白杆白叶的白花。地底煞气顺着叶杆往上爬,丝丝络络,将它慢慢侵染……
“师妹,我们快点进去吧,在这朵花被染黑之前我们必须离开。不然煞气入体,难以拔除。”
林西随他进去。
里面虽没有明烛灯焰,却跳跃着青白色的鬼火,悬浮在半空中,将周遭都蒙上一层黯淡幽青。
她知晓,这是死人尸骨里面的磷自燃造成的,只是如此大规模的鬼火却是头一次见,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似乎要将整座城池填满。鬼火多的地方死人也多,由此可想而知,这座城底下埋了多少尸骨。
冀铭初见到这些鬼火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多想,只施了个咒法,将小鬼火聚成大鬼火,隔一段距离分布,便于照明。
在鬼火的映照下,整座城池的大致规模也呈现在眼前。
虽然厚重尘土掩盖了它耀目光泽,可琼楼玉宇飞檐翘角都诉说着它以前多么恢弘气派。
十二宫三十六殿四十八室,不知为何,她竟然如此清楚这城池布置。
似是故地重游,似是故人归来。
她应当来过这儿,很久很久以前……
林西慢慢走向前面最大的玉台,沿着台阶一步步上去,抵达最中央时,她恍惚间跨越千载回到那刻——
王孙贵胄,公子美人,觥筹交错,笙箫共鸣。
一排十二列青铜编钟,低吟回唱,无人自响。
被人群簇拥着身居高位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他脸上覆盖着祭祀用的半截兽纹面具,衣上图案诡艳生姿。未遮掩的下巴尖俏,肌肤森白病态,红唇滋润滴艳。身形削薄,骨骼纤细,大抵能判断岁数是不及弱冠的少年。
周围的人都在奉承他恭维他,他却嬉笑着像在看一群死狗,凉薄的目光就算被面具掩盖也透露出讥讽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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