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v章更新~
大黎盛京, 静平宫内殿。
周沛天身着月白底的石青起花八团袍,头上只一根莹润的羊脂玉宽发簪,身子清隽欣长, 不必多加配饰, 只是随意立在供奉的木案前, 便已令人不敢直视, 贵气难言。
案上的水晶塔里,供奉的是国安寺的镇寺之宝佛骨舍利,佛骨装在琉璃盅内,摆在高台, 以藏红花奉养祈拜。
阵阵檀香之中, 皇子殿下沉默无言,伫立许久, 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 便显得格外虔诚。
可进来的魏宁海却清楚, 他伺候的这位殿下,早在许多年前,就与仁善虔诚毫不相干了。
“殿下。”魏宁海收敛心神,恭恭敬敬的将漆盘内的瓷瓶呈上。
瓶中装的自然就是宫中常备的平气丸。
原本这多半月里,殿下的头疾都痊愈一般,从不犯病了, 最近这几日不知怎的, 却反复起来,又吃起了这平气丸。
周沛天神色阴沉拿起瓷瓶, 忽然对身旁的正奉茶的魏宁海开了口:“明日就是万寿节。”
这话说的莫名,魏宁海有些心惊,小心应了一句是。
周沛天幽幽道:“再不去把消息传给你背后的主子, 就迟了。”
周沛天这话说的轻描淡写,落在魏宁海耳中,却叫他如遭雷劈一般手心一颤,温热的茶汤立时顺着手背浸湿了袖口。
刚泡的热茶,魏宁海被烫得不轻。
但魏总管此刻却压根顾不得这些,他的面如土色,冷汗涔涔:“殿……下,殿下明鉴,小人从没有做过背叛主子的事! ”
周沛天低眉看他,星眸之中似乎毫无温度,冷的令人心颤:“你的主子原也不是我,倒也不必与我分辨。”
“小人从没有背叛殿下!求殿下……”
魏宁海跪伏于地,虽还在分辨求肯,但面容惨白,身若抖筛,已是胆虚了。
魏宁海没料到,殿下竟早已清楚他的来历。
魏宁海十岁就进了静平宫了,那时,的确有宫中的少监总管给魏宁海留了一条路子,提点他,若是在二皇子宫里发现了什么隐秘,顺着这路子传出来,自有你的好。
魏宁海那时才第一次知道,能伺候陛下的少监爷爷偷偷认他这个干孙子,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运气好。
但魏宁海那时就没打算挣这份前途,他天生胆子小,不敢干。
再往后,他在静平宫里受人前辈排挤欺负,大冬日失足跌进了冰池子没人肯理,是当时的小殿下瞧见了,吩咐将他拽上来,又给他赏了热汤热药。
自那之后,便是机缘巧合,殿下随手指了殿内洒扫的他一步登天、贴身服侍。
即便当时的小殿下已是脾气大变、喜怒无常,即便他升任静平宫总管太监之后,各路说不出来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对他威逼利诱,诸多勾引。
魏宁海也决意将少监爷爷的话忘烂在肚子,装傻充愣,只当自个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贴身内监,在主子身旁安心服侍。
但那又如何?谁会相信他一个阉人也会知恩?
魏宁海心下惶然,他的来路不干净是实打实的,这些东西,此刻说出来,也并不会有人在意。
静平宫里的宫人砍韭菜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
他魏宁海又算个什么?
渐渐的,魏宁海求肯的声音也低下来,面上已满是绝望。
“魏总管这话说的实在没错。”
说话间,木槅扇外的陈锋出现了周沛天身旁。
看到这笑面虎陈将军,魏宁海便忍不住想起之前那些刺客与叛徒下场,一时连眸光都涣散了。
陈将军笑呵呵的在魏宁海面前蹲下:“原以为,公公多年本本分分,按兵不动,是要等有朝一日办一桩大事。可如今,这么大的一桩消息摆在公公眼前,再不冒头,殿下就要出宫了,公公还是视而不见,就实在是叫人看不懂了。”
许是在镇抚司养出的毛病,陈锋的行事,不将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就总觉得不能完全放心,他客客气气的把魏宁海扶起来,又继续问:“殿下面前,公公不如有话直说,也顺道为在下解惑?”
在陈锋的和气笑容里,魏宁海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又转向周沛天,挣扎叩头:“求殿下看在小人忠心服侍多年,给小人一个痛快!”
若是静平宫旁的宫人遇到这种情形,这会儿只怕宁愿去求陈锋这个笑面虎心软,也不会寄希望于恶名在外的灾星皇子。
但许是因为曾经被年幼的小殿下救过,魏宁海此刻忍不住祈求的,却仍然是周沛天。
谁都没料到,周沛天竟当真开了口:“去把我有意离宫的消息,给父皇送出去。”
魏宁海怔愣抬头,还以为主子是在说反话,但等他看清周沛天面上神情,多年贴身服侍的经验又让他立即作出了判断。
他一咬牙,伏下-身去,重重的磕在金砖:“殿下说什么,小人便听什么。”
等到魏宁海退下,殿内陈锋方才笑眯眯道:“可要等魏公公回来就动手?明日要送的九颗脑袋虽说已备好了,咱们再加一颗倒也不妨事。”
这多的一颗头颅,自然就是魏宁海的。
“十个摆着不好看,先留着他性命,日后或许有用。”周沛天道。
陈锋便笑:“殿下近些日子仁德了许多。”
周沛天却皱着眉头,抬手服下一粒平气丸,又抬头看一眼案上的佛骨舍利,面上是说不出喜怒的深沉复杂。
陈锋见状,忍不住疑惑:“殿下费不少力气,从国安寺里请回这佛骨,怎么还反叫头疾加重了?”
分明没有佛骨前,头疾都许久不犯了,这怎么还越折腾越回去?
听了这话,周沛天的面色更沉。
若按与苏昭昭三日一次的约定算,他已经失约了三回。
他的头疾是靠苏昭昭才得了缓解,现在有佛骨舍利镇魂,不能移魂附身,自然会重新复发。
但这种缘故太过无稽,对谁都无从说起,周沛天只是冷声吩咐:“舍利事关重大,你守好了,明日等佛塔雕好,亲手交来给我。”
也是因为事关重大,静平宫内与常法大师仔细打听了供奉舍利的讲究,琉璃水晶,红花佛塔,一样都不敢少了,唯恐会有妨碍。
但明日就要出宫,自然没了再这般供奉的条件。
最终的法子,是找来巧手工匠,用檀木雕成供奉的佛塔,手掌大小,内里中空,佛骨舍利用黄绸与藏红花包好放在最中,合起之后,就严丝合缝,又全无痕迹。
再已上好的琉璃水晶系带装饰,不论挂在腰间,还是收在怀中,都十分便宜。
因为周沛天的要求高,为了结实稳妥,工匠日夜赶工,也到明早才能做成。
陈锋正色应了。
说起明日来,陈锋又满面担忧:“殿下的谋算,实在太过冒险了。”
周沛天方才故意让魏宁海将消息传出去,自然是有目的的。
当今陛下忌惮周氏,得到消息之后,绝不会坐视殿下这个周氏皇子离京做大,说不得,还会趁此机会,派出亲信手下,要了殿下的性命。
万寿节本就杂乱,再耗费大量禁卫兵力拦截对付静平宫,自身防备就必然疏忽。
而周沛天的谋算,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届时,周氏留在宫中的后手,亦会借此机会,刺杀他的父皇黎宗。
陈锋建议:“若不然,趁陛下还未发觉,殿下今夜便先行出宫,明日留属下演一出空城计。”
“你以为父皇登基,当真只因为他驸了周氏公主?”
周沛天冷笑:“黎宗天性多疑,没有最大的饵,他不会贸然出手。”
这最大的饵,自然便是他自己。
“其实,若殿下不此大冒,顺利出宫,也可待日后……”陈锋婉转劝谏。
周沛天的声音漠然且冷冽:“我既为周氏之后,便不能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
其实,陈锋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
先帝固然英明神武,遗泽颇多,但成王败寇,世人本性,终究是畏强欺弱。
西威陈王虽口口声声是周氏家臣,朝中也有不少文武官员动辄不忘先帝。
但今时不同往日,当真面对在陛下的威压之下逃出的周氏皇子时,这些周氏旧臣,又到底能有几分正视忠心?
唯一的办法,便是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便是杀不成陛下,也必得重伤帝王,惹来朝政动荡。
如此,殿下归来之时,才会是万民期待,群臣拜服,周氏重复,江山一统。
“殿下英明。”
陈锋便微微叹气,虽然敬服与殿下的谋略气魄,可一想到明日要面对的凶险,还是担心不免主君的安危。
刀剑无眼,将在阵前,哪里会有全身而退的?
是死是伤,又有谁能说得准?
殿下果然还是这般,即便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看出了陈锋的心思,周沛天放下瓷瓶,张口之前,竟又莫名想到直到还冥顽不灵,只当他是第二人格的苏昭昭。
仿佛积年的坚冰裂出一条几不可见的缝隙,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放心。”
周沛天沉声开口:“我便是要死,也不会是现在。”
他迟早会死,但在他死之前,还有许多人要先死在他的前头,以及……
西威的苏昭昭,他要亲眼见到人,让她悔不当初。
一句话,又令不知内情的陈锋胸怀激荡。
不畏生死才对!
如此,方才称得上先帝血脉,周氏子孙!
“是!”
陈锋手握刀柄,屈膝低头:“属下必然拼死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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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佳节,普天同庆。
没了宵禁,盛京彻夜灯火通明,整座都城,都如一只在夜幕中闪烁的明灯,夜半时分,隐隐还有绚烂烟火。
即便远在盛京城外,也能感受到城中喧嚷热闹——
像是压根无人知道,被这万民庆贺万岁的帝王,在这一日的禁宫之中,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异变。
京郊的一处隐蔽庄子内,周沛天赤着上身,跪坐于屋中的木案前,隔着鸦羽般的发丝,下颌上滚落一颗汗珠,更衬出面无血色,唇色惨白——
在烛光之下,他正由大夫为他上药裹伤。
周沛天自幼被头疾折磨,身形原本就偏于白皙单薄,但腰背之间,也仍旧挺秀,丝毫不显孱弱,抛却胸前见之心惊的刀伤箭伤,简直像个君子如玉的世家公子。
但即便是这般狼狈的时候,仍旧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火烛的微光斜斜的洒在周沛天身上,倒活像是生来尊贵的皇子湛湛闪光,令暗室生辉。
只是若能看清他面上的阴鸷冷厉,这样的错觉便立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宫中的消息如何?”
忍耐着蚀骨的刺疼,刚刚将伤处包扎妥当,周沛天便问起了宫中情形。
自宫中拼杀出来,虽然中了两刀一箭,伤的极重,但最终,也的确如周沛天昨日所说一般——
他不会死。
事实上,比起自己,周沛天更关心的,还是他的父皇,此刻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也中了一箭的陈锋自屋外行来,将刚刚飞鸽传来的密信呈了上来:“陛下未死,但伤了肺腑,加上中毒,如今还不能起身。”
没能彻底要了陛下的性命有些可惜,但这样的结果也早在意料之中。
能令陛下伤重不起,其实就已算是成功了大半。
周沛天微微垂眸,并不细看,只随口问:“怎么中的毒?”
黎宗天性谨慎狡诈,身旁被护的密不透风,明知不可为,他们便并没有安排下毒。
陈锋沉默了一阵:“皇后娘娘听说了殿下离宫的事,得知陛下要下杀手,为救殿下,万寿宴上,娘娘亲手祝了毒酒。”
周沛天闻言一愣,猛然抬头,像是未曾听清,又像是不肯相信。
“皇后……现下如何?”
半晌,周沛天终于开了口。
问出下一句时,周沛天的嗓音是他自己都未觉的嘶哑:“是死是活?”
陈锋低下了头去:“不知,暂且还没有娘娘的消息,不过咱们在此处未曾听闻大丧,想来……”
说着说着,陈锋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万寿当日,宫中怎么可能为皇后之死敲响丧钟?
更莫提,皇后娘娘到底姓周,陛下便是当真报仇,也必然是在私下里动手,皇后本就多年卧床,少显人前,说不得娘娘尸骨已腐,宫中都还能天下太平。
他们远在天边,更无从知道。
陈锋停下话头,周沛天也未曾开口。
半晌,屋内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爆开一声轻响。
“殿下,”陈锋又小意开口,似要劝慰。
周沛天却按着桌案缓缓起了身。
他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周皇后三字一般,面无表情转了话头:“备好马车,现在动身。”
陈锋一惊:“殿下伤得这么重,还是先……”
“不能等。”
周沛天的眸光猩红的打断了他,冷静又阴戾,如暗潮涌动的冥河:“追兵很快回来,不能耽搁,伤在路上养……”
一面说着,一面已走了出去。
但周沛天的挺秀的身姿只维持了几息,他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清洗包扎流血受疼又是一场折磨,能支撑到现在都已很不容易。
伤势只叫他走出两步,才刚到门口,人便已沉沉的倒了下去。
“殿下!”
陈锋的呼喊像是隔了很远,但他的清醒又出乎意料的快。
周沛天觉得,他的眼前甚至还没来得及彻底黑下去,只一个恍惚,便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也是一派静谧夜色,但不论是是吹来的凉风,还是寂然的夜幕,都宣告着与熙攘都城的全然不同。
“段段?”
紧跟着,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清朗女音。
这声音低低的,又带着不可思议似的疑惑与试探。
而这熟悉的声音与情境,也立即让周沛天证实了,方才的恍惚并不是他的错觉——
分明檀木佛塔内的佛骨舍利,还与脱下的衣饰一般,就在几步之内放着。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附身到了苏昭昭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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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夜幕沉沉,这个时辰,正常人早该睡过一觉了。
但偏偏苏昭昭没有,在苏昭昭的身体内睁开眼后,周沛天便看到了一派移动中的昏暗夜景,视角很低,像是蹲在地上移动,寂静中只偶尔响起细碎的窸窣动静,透着一股鬼祟。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
苏昭昭非但没睡,反而还在这三更半夜不知在偷摸干什么。
“段段?我还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呢。”
苏昭昭的声音也是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
说话时,她也没有停止移动,只是躬着身子,小步往前赶着了几步,打开一扇简易的木门钻了进去。
这地方低矮逼仄,说是屋子都勉强了些,不过是用泥草堆出来的棚屋,靠着泥墙,一层层的堆着些柴火与杂物,像是柴房。
但进来之后,苏昭昭却终于放心了似的,她拍拍手心,找出一块略平整些的树干坐下来,之后舒展开手脚,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的心境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愉悦,还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浅浅欢喜,并不浓烈。
但这心情,于分别了这么久,被头疾折磨,又刚刚经历过万寿之变故的周沛天来说,却如横穿干枯沙漠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清泉。
甘甜冷冽,潺潺不绝,从干裂的唇舌直入肺腑,滋润枯竭的骨肉,放松疲惫的精神,舒服的叫人想要眯起眼睛,怅然叹息。
难得的寂静里,苏昭昭竟也没有开口,她仰起头,穿过透光的屋顶,静静看着自缝隙之中穿进的月光。
第二人格没有出声。
莹莹月光下,苏昭昭也没有追问第二人格这段日子的消失,她休息片刻之后,便轻轻晃动着脚尖,低低的哼起一支不知来历的小调。
这小调怪异却温柔,悲悯婉转,却并不自伤,哀叹之后又隐隐透出向上的元气。
如越冬之后的春芽,生机勃然。
【这是什么曲子?】
半晌,仍旧是沉默的第二人格主动开了口。
苏昭昭回过神:“我也不知道,最近几天刚刚想起来的,好听吧?”
她原本以为,以段段那傲娇的脾性,最好的夸赞,也就是和上次一样,夸一句“也有几分野趣。”
但没想到,段段这一次的回应却淡然干脆:【好听。】
苏昭昭一愣,之后笑起来,闲聊一般:“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的平静令周沛天既诧异又熨帖。
虽然是他故意借佛骨镇魂,但现在的他,却也实在没有精力应对什么追问质疑。
【忙着从我父皇手中逃出来。】周沛天只简单道。
苏昭昭微微“哇”了一声,像是惊叹他人设里日渐丰富。
“你为什么不太高兴?是不顺利吗?”苏昭昭又问。
她能够发现段段不太寻常的低落,
脑海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才听见第二人格道:【母后为我毒杀父皇,未成,现在生死不知。】
段段的语气低沉阴郁,提起为自己而陷入危险的母亲时,也并不单单是纯粹的担忧或自责,仿佛有掺杂着许多旁的东西,十分复杂。
苏昭昭想起段段上次提起母后时的反应,自然猜到对方的这部分设定,肯定也有很复杂的内情。
但既然对方没说,苏昭昭就也尊重的没有主动多问。
她只是道:“那你最后成功逃出来了吗?”
【成功了。】
“真好!”
苏昭昭真心的感叹,之后看看天色,也开口道:“你这么厉害,我也要加油了!”
说完,不等段段反应,苏昭昭就也站起身,
她像是早有准备,低头从稻草间找出一方不小的酒坛。
苏昭昭打开酒坛,内里流出的却不是像是酒,反而飘散出一股油腻的味道——
坛里装的是菜油。
苏昭昭谨慎的将菜油倒在最易燃起的稻草与木柴上,最后慢慢后退到门口,把菜油浇出一条绳一样的线。
酒坛倒空,随手扔到,苏昭昭退在门口,确认全身上下都没差池,便从怀中逃出了封好的火折——
她想纵火。
这么明摆着结果,周沛天自然能看得出来。
但周沛天对此毫无反应,他平静的仿佛苏昭昭只是干了一件吃饭喝水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对刚刚刺杀了君父,从禁宫逃出的皇子来说,烧一个苏宅,也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
莫说纵火了,就算他附身时,遇见苏昭昭凶性大发,持刀杀人,他也只能挺身而出,亲自出手帮她诛尽这苏宅满门。
火折落下,最初只是细小的一缕火苗,继而飞快的跳跃扩大,眨眼间,低矮的柴房便已燃成一把炙热的火球,将四周照的灿若白日。
苏昭昭原本还等着第二人格问她自己的举动,但段段却压根没有,他只是等着火势渐渐大起来之后,提醒她该往后躲一些。
火光下的苏昭昭回过神,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微微的弧度。
果然,最懂自己、支持自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的第二人格!
苏昭昭转身后退,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太多人,顺着昏暗的壁角,狸猫一般,脚步轻快的向堂屋的方向走去。
柴房本就都是易燃之物,又有菜油助势,等到苏昭昭顺利躲到堂屋附近时,这么大的动静,早已将大半个苏宅都惊动起来。
苏昭昭躲在僻静黑暗之处,没等一盏茶功夫,便听见了刘婶那惊惶至极的大叫与拍门禀报声。
军中不知有什么动静,从清明至今就一直操练不停,大伯父与堂哥苏虎最近几日都住在军营,没有回家。
这么大的事儿,家里唯一顶事的也只剩一个大伯母袁氏。
好在西威的当家主母,并不是那等只会躲在屋里退让的怯懦妇人,片刻之后,苏昭昭便也不出意外的,看见身形健硕的大伯母披着一身褙子冲出房门,风风火火向柴房方向冲去。
隔着老远,还能听见伯母袁氏又惊又怒的叫喊:
“柴火不值什么,先把旁边畜生棚里的驴和牛拉出来!”
“人呢?都天杀的睡死了?给我敲锣!”
“打水,救火!”
吵嚷的声响渐渐远去,堂屋附近又渐渐安静下来。
确认前后都再没有人之后,苏昭昭自阴影中走出,进屋关门,爬上炕头、搬箱、撬锁,一系列动作顺畅一气呵成。
即便在做这样的事儿,苏昭昭只是动作尽可能的麻利,面上坦然至极,不见一点胆怯心虚。
她还记着祁大哥说过的话,京城居,大不易,单单靠她投在祁大哥商队里的银子,要去都城谋生,还远远不够。
即便现在还去不了盛京都城,可南越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
苏昭昭总觉得,自己迟早会去这天下繁华的地儿转转。
要独自谋生,钱财这东西,多少也不嫌多。
家贼难防的古话是有道理的。
即便是苏昭昭这个并不被伯父当作真正一家人的侄女儿,也能清楚的知道,大伯娘习惯将家底银子都收在什么地方。
压在最角落处的大梨木箱,最外头除了算盘秤盘,就只是些编好的铜钱与碎银,更贵重的,都另有更稳妥的地方安置。
譬如角落处,有一方錾着喜上眉梢图案的精巧小匣,苏昭昭就熟悉至极——
那是当初她娘亲陪嫁过来,压箱底的宝贝。
苏昭昭并不限于只拿娘亲的嫁妆。
她的父亲苏四于家中虽不合格,但行商却颇有些手段,这么多年下来,积蓄颇丰,除了钱财,还有置下的屋舍田产。
在父母死后,这些东西同她一样,都合理合法的落在了大伯父的手里。
合的是陈国、或者说大黎朝的礼法,但并不是苏昭昭心里的。
在苏昭昭的概念中,父母留下的遗产,在没有祖辈的情形下,她才应该是第一继承人,这和她是男丁还是女儿没有任何相干。
这些都算起来,她就算把这一口箱子都搬走,也远远不够的。
更别提,里头光是铜钱就有十来斤,她不可能带上这么重的累赘出门逃家。
苏昭昭只能在她能够带走的东西里,先捡银票这些轻便的装上,两锭金元宝塞进袖口,用碎银子把腰上挂着的荷包香囊都塞满。
只是塞满,不至于鼓囊起来惹人注目。
首饰头面里,只要最值钱的珍珠红宝、绿松石之类,能扣的扣出来,抠不出就直接掰折剪断。
剩下的,只挑纯金的,金子够软,不论什么花样手工全都不管,一点不可惜的用秤砣砸扁,压成纯纯的一团,方便携带。
娘亲的喜上眉梢小木匣,苏昭昭是最后打开的。
内里东西,苏昭昭都十分熟悉,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只结结实实的赤金石榴镯。
这是是苏昭昭的娘陪嫁里,最贵重的首饰。
娘亲曾对着年幼的苏昭昭说过,等她出嫁时,就把这只镯子传给她,石榴多籽,希望你别像娘这么命苦,往后能顺顺当当的生儿育女,多子多福。
苏昭昭甚至还清楚的记着,那时的她对娘亲的祝福浑身抗拒,一面大声说着“我才不要,娘你就不能给你盼点好事吗,”一面扭头就跑了出去。
想到从前,苏昭昭垂着眼眸,轻轻笑了笑,把镯子拿起来,试着套在自己手腕上。
镯口宽大,显得手腕越发纤细,随随便便就会滑落下来。
还不是苏昭昭现在能戴的尺寸,她拿手绢把镯子包起,单独塞在怀里。
做完这些,苏昭昭便站起身,干脆的从炕上跳了下来。
她显然是谋划了许久了,在袖口衣摆处都留了暗袋,能随身带着的都随身携带,搜罗了这么一圈,出门时,也只是在身后背了一条系好的小包袱,整个人还是双手空空,十分利落。
周沛天附身在苏昭昭体内,像看什么有趣的玩意一般,默不作声的完了她这一番忙忙碌碌。
直到她出了堂屋,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借者夜色与火情的掩护,顺着老松翻过院墙之后。
周沛天才忽的开了口:【你要去哪?】
纵火且罢了,一时半日或许还不会被发现,可将钱财翻找成这番模样,苏昭昭自然不能再在伯父家里待的下去。
直到现在,恢复了精神了周沛天便又注意到,苏昭昭今日的打扮也很有些不同。
苏昭昭今天的确收拾的很利索。
她拆了辫子,用布带在头上扎了男子的利落发髻,一身簇新的烟栗绸布短衫,裤腿都紧紧扎在皂色短靴。
这是西威少年常见的打扮,都是她这些日子亲手给自个做的,服帖合身,不会像是穿了旁人的衣裳。
苏昭昭如今十三,因为打小就知道要锻炼身体,年前才抽了一截,只个子长得快,曲线倒还不大显。
加上她早有打算,坚持不修眉毛,又几年不带耳饰,耳洞长得瞧不见了,换上这么一身,再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丁点不显女态,任谁看都是个干净利落,又俊俏至极的白面后生。
将虽然已扑灭了火,却还是一派忙乱的苏家抛在脑后,苏昭昭迎着隐隐透出一丝天光的城门,头也不回,越行越快,越跑越高——
像是一只挣脱樊笼的囚鸟,即便前途不明,但只奔向自由的一刹那,就已足够她闪闪发光、雀跃欢喜。
她在跑动之中爽朗回答:“去南越!”
苏昭昭这三字回的简单,却让脑海中第二人格震惊至极。
【为什么要去南越?】
【你要怎么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提早与我说!】
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苏昭昭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垂下眼眸,低低开口:“我是想问你的,可你在哪儿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周沛天的话头戛然而止。
“决定之前,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试过好多次。”
“我没能叫出你来,可现实已经不能拖了。”
“后来我就想,这可能是潜意识在提醒我,让我不要逃避,认清现实。”
“你只是我的第二人格,是我的朋友,可是说到底,我才是自己的主人格呀。”
“我不能真的把你当成一个人来靠望,往后的事儿,我得学会独立面对。”
这一句句,让周沛天的心情莫名发沉。
但说到最后,苏昭昭的语气反而渐渐轻松起来。
她擦擦额角的汗水,又抿唇微笑:“我想的没错,你看,我现在我都没有指望你了,你不就自己出现了吗?”
【你这次是怎么叫出我的?】
提起这事来,周沛天又忍不住道。
周沛天暗自思量,他在静平宫中时,便已经试过,只要将佛骨舍利放在内殿,苏昭昭便无法召唤他。
他出宫之时,分明随身带着佛骨舍利,一整日都无妨碍,怎么此刻就突然又到了西威?
是因为他上药之时佛塔离了身?还是……
周沛天又想到最大的可能——
来之前,他受伤昏迷,神智不清。
周沛天试图从苏昭昭的回答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但没想到,苏昭昭的反应却仿佛比他还要奇怪莫名。
她奇怪侧头:“你不知道吗?我没有叫你呀。”
【什么?】
周沛天:【怎么可能?】
城门前已经已有一支收拾妥当的商队,正在做着最后的打点,只等当家一声令下,便可启程出发。
商队当前,当前立着一身着布衣,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
在周沛天的眼里,这男人平平无奇,丝毫不值得在意,但苏昭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之后,却毫不迟疑的向其迎了上去。
“就是这样呀。”
苏昭昭信步向前,这才又回答了脑中的第二人格:“这一次,明明是你自己主动出来的,我太忙了,都没顾得上想起你!”
“大……昭兄弟!”男人看见了苏昭昭,一顿之后,笑着她招手。
苏昭昭便也抬手回应。
她不再理会脑内的第二人格,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格外信任倚靠的亲人,言语亲热,言笑晏晏——
“祁大哥!”
第25章 变故
【这人是谁?】
第二人格声音的满是戒备与恼怒, 声调都猛地高了起来。
苏昭昭和祁仲卿打过招呼,难免还要再闲聊几句,自然顾不上再和脑中的声音解释说话。
这么被耽搁几句话, 第二人格便已在脑中又质问了一次。
段段的脾气太差了, 只是被无视了一会儿, 语气就立马更差起来, 山雨欲来一样的阴沉。
苏昭昭无奈的叹息,借着低头整衣裳的动作,小声且飞快的回了一句:“这是祁大哥,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我这次就是跟着他去南越。”
不解释还好, 再提起南越,脑子里的段段反而越发生气了似的——
【什么南越?】
【你在西威, 就算要走, 为什么不去大黎?】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是这个姓祁的吗!】
“你等等, 我一会儿再和你说。”
整衣裳也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苏昭昭也不能老是低着头,等段段说这些话时,她已经抬了头没法儿开口回答了。
原本两个人格在一个脑子里,专心的话也是可以在心里交流的。
可是再之后,祁大哥已经拉着苏昭昭介绍给手下人, 又是记人又是客气, 自然也没法儿再分心干别的。
祁仲卿所在的商队规模不小,足够五六十口人, 驼货物的牲口也有二三十匹。
只不过这些并不都是祁仲卿一个人的,而是相熟又同乡的三家商队凑在一起。
祁仲卿从南越带珍珠与海里的干货到大黎,再从大黎收药材好茶回去, 这些东西都算省力,不费太多人,因此手下只七八个伙计跟着。
苏昭昭装成少年模样,怕声音露出破绽,回答也是尽量低沉简单。
好在苏昭昭的模样讨喜,即便神色紧绷,也不觉孤高,更像是半大少年第一次出门的腼腆。
大伙儿只当她是祁仲卿远亲家里的弟弟,都对她还算客气,一个个打过招呼也没有用太长时间。
没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苏昭昭才刚松一口气,但紧接着,脑子里第二人格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南越与大黎多次交手、世代敌国。】
【大黎的大军已在路上,不出半个月,就要兵临越国城下!】
【你现在去南越,日后是想尝尝当亡国奴是什么滋味?】
苏昭昭抿着嘴,在心中毫不客气的反驳: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南越亡国!
后面一句,苏昭昭虽然没有想和第二人格说,但许是吐槽的意愿太强,周沛天依然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对黎国这么有信心,你是真当自己是大黎皇子了啊!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周沛天声音阴沉,语气一句重过一句。
南越势弱已久,之所以能撑到今日,全因先帝去的早,十万精锐边军以陈王为首,都有名无实,并不遵他父皇黎宗的圣旨。
说白了,运气好罢了!
但先帝驾崩至今也不过十六年,旧部人心还在,他身负周氏血脉,手握先帝遗诏,等他到了西威,陈王出兵,南越亡朝亦只是早晚!
可这其中渊源,别说周沛天一时说不分明,便是他能说清楚,苏昭昭的固执,也只会当他是什么“人格设定,”一个字也不会当真!
【便是目不识丁的庶民都知人离乡贱,你身为黎民,这时去南越又能落下什么好?】
身为天降灾星,来历不凡的周氏皇子,周沛天何时这样苦口婆心的啰嗦不停过?
但凡换个旁人,这样不知好歹的,只怕现下早已没有命在了。
但作为第一个享受到这般殊荣的苏昭昭,却丁点儿不觉着荣幸。
她正与祁大哥商队里的汉子们待在一处,一块儿排队出城,在脑海里段段的训斥下,张张口欲言又止,露出憋气忍耐的神色。
祁仲卿扭头,发觉了苏昭昭的模样,只当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样挤在男人堆里自然不会舒服。
“昭兄弟,你也不用看货,先去前头松快些,等会儿咱们到了城门口,你再过来就是了。”祁仲卿照顾道。
【这姓祁的说去南越,你就去?】
【苏昭昭,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苏昭昭没有这样娇气,可她现在也顾不得客气,匆匆道了谢,扭头躲开两步。
等离人远了些,苏昭昭便把头巾扯下来围住口鼻,飞快开口:“你以为我很想去南越吗?都告诉你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我!”
“就是因为两国打仗,祁大哥在南越长大,没法去大黎只能回家去!”
“要不然,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去那个都城盛京的的路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比起南越,周沛天当然更希望苏昭昭自己送到他的手里:【你应当再等等。】
再等等,就不需要什么祁仲卿。
“等?我怎么等?”
“等着给人当后娘去吗!”
苏昭昭的眉梢竖起,也有些生起气来。
段段说得这些,她又何尝没有担心过?
但凡她能等得下去,苏昭昭也未必会选择南越异国。
但事实是,还在她犹豫的时候,隔壁李百户家里,已经找了媒人来给她提亲。
不是上次的李三郎,苏昭昭见过的李三郎早在上个月就已经成了亲,李家这次上门,是想让苏昭昭给李三郎当嫂子的——
就是那个在寒冬腊月里被李夫人吩咐用冰水洗被褥,一场风寒活活病死的大嫂,还留下了一个没出周岁的儿子。
病死的儿媳还尸骨未寒,李夫人就已经相中了苏昭昭去填这个缺。
直到那时,苏昭昭明白李家上次,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原来李夫人早有打算,看不上她配初婚的李家三郎,想让她过去给李大郎当继室、养儿子!
而除了气愤之外,更让苏昭昭心寒的,是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媒人带着大雁直接上门提亲。
这说明,两家人在这之前,私下里就通了气,已经谈妥当了。
大伯和伯母已经答应了李家——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
如果没有这件事,苏宅的那一把火,苏昭昭不会放得那样果断。
如果不是因为水火无情,怕控制不了伤到人命,她原本的打算,要烧的远远不止一个小小的柴房。
———
听完苏昭昭的解释,周沛天一时沉默下来。
他突然又想起在苏家的柴房里,苏昭昭对他的疑问——
“我是想问你的,可你在哪儿呢?”
“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试过好多次。”
“可现实不能等了。”
他刚才听到时,还以为苏昭昭这几日找他,也不过是与之前一般,就是为了一些吃肉做鞋,说笑聊天……
都是些不值一提、只会浪费他时间的小事。
难怪,这一次莫名附身,苏昭昭对他的态度,与从前相差那么多。
半晌,苏昭昭的脑中方才又响起声音:【我不知道,只短短几日,你身上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往后……】周沛天开口说了两字,却又忽然停下。
他想说他已经出宫,不必如万寿节前一般处处小心,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出现帮她。
他想说自己已经在来西威的路上,等真正相见之后,有他在,就不会再让苏昭昭如现在一般,只一个百旗伯父,就能逼得她背井离乡。
只是这些话,现在说来未免无力,以周沛天的行事,不如等当真见到人之后,将虚浮的言语放在实处。
离开西威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想,一个苏昭昭,终究能抓到他的眼前。
唯一要顾忌的,是如今边关不宁,这苏昭昭跟着这姓祁的出去,未必安全。
陈锋是个稳妥的,此刻应当已经带着他的身体离开了京郊。
只不过若要赶上苏昭昭,等他醒来之后,或许要更快些……
皇子殿下不会道歉,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少有的示弱退让。
好在苏昭昭也并没有真的怪他。
第二人格就是自己的另一部分,谁能真的怪自己呢?
她说完之后,深深的呼吸几次,便也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嗯,你最近也很忙嘛。” 苏昭昭甚至还为自己的人格解释了起来。
她相信自己的潜意识不会害自己。
就像这一次,她不就摆脱了对人格的依赖吗?
“而且你看,其实靠我自己,也可以解决的!”
苏昭昭说着转过身,往家里的方向看去:“伯娘现在应该发现自己的箱子空了吧?”
“不知道他们现在会是个什么表情,真想看看啊。”苏昭昭弯起眼睛,有些可惜似的摇头。
但刚说到这儿,苏昭昭又突然发现,在她来的方向,冒起了丝丝缕缕的黑烟。
最开始,苏昭昭还以为,那是她在伯父家里的放的火,没有完全扑灭,又复燃起来了。
但很快的,她自己就也否认了这个猜测。
那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甚至隐隐的,许多人喧闹吵嚷似的声响,其中还混杂着钟声。
便是整个苏家都烧起来,也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苏昭昭直起身来,先往祁大哥的方向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猛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仿佛大地都在震动一般,余音不绝,连耳朵里都像是有什么不停在震。
祁仲卿惊慌的东张西望,看见苏昭昭后,张口喊了什么,看起来像是在叫她过去。
【往后退。】
一派混乱中,只脑海中,第二人格的声音格外的严肃凛然。
紧接着,城门口正排队出城的商队也传来嗡嗡的吵嚷声响,满是惊慌无措。
“关门!”
“大人有令!”
“戎人来了!关门封城!”
第26章 【二合一】
(一)
细算起来, 西威守边抗敌已近百年光阴,民风剽悍,又与戎人积怨已久——
生在西威的, 谁家里没几个人亲朋被鬼面戎杀过?
因此听闻敌袭, 周遭的西威人虽也震惊慌乱, 倒还不至于谈虎色变、惊恐无状。
以至于退后到角落的苏昭昭, 还能在一派嘈杂之中听出几句或惊或怒的吵嚷——
“我的刀呢!敢进来砍死这些鬼戎!”
“戎人!鬼面戎人来了!”
“那些军汉都干什么吃了?千户大人知不知道,怎的还不派兵来!”
“他们进不来!”
“怎么回事!戎人怎么敢攻城?”
因为情绪激动,心跳加速,苏昭昭面上也有些泛红, 听了这话, 也忍不住诺诺自语:“是啊,戎人怎么敢攻城……”
戎人放牧为生, 逐草而居, 虽然都叫戎人, 但其实他们也分了许多部落派系,大的一部便有上万人,小的一家子在一起,几十人便凑成一块的都有。
这样的出身,注定他们长于骑射奔袭,野草一般难以除尽——
可他们却并不略地攻城!
以往的戎人, 都只在城外肆虐伤人, 便如同苏昭昭的爹娘,就是在出城求医的路上, 遇到了零散戎人才意外丧命。
从未见他们进过城来!
这时候,祁仲卿也终于跑到了苏昭昭的面前,一把攥住了她。
“昭……快过来, 别乱跑。”
他已经吓得惊慌失色,声音颤抖,但却还在努力安慰:“别,别怕,大伙儿都在一处,肯定没事。”
祁大哥说的是他们五六十口人的商队,三家凑到一处原本就是为了抵抗风险,也请了七八个护卫,现下都抽出刀来,当前而立,呼喊着让商队众人也找出武器,一圈圈围成一团。
几个胆小的先跑了,可人倒是好跑,可挤在一处,连个掉头的空隙都没有,舍不得这些货物的,仗着护卫都在,都还在尽力收拢着这些车马货物。
几十号汉子凑在一处,乍一看着,的确很有些威势。
但到了这个时候,不必段段说,在西威长大的苏昭昭自个就能看出,除了那几个持刀的护卫还有几分模样,剩下的东家伙计之流,即便手上拿着武器,看来也都透着胆怯虚浮,许多连握刀的姿势都太不对。
比起西威百姓的悍勇来,包括祁大哥在内的越人都显得弱势了些,就更莫提对抗更加凶残的戎人。
苏昭昭被祁仲卿拉着往前,声音也有些发涩:“祁大哥,戎人若冲进来,大伙儿抵抗不住的。”
“戎人不会攻城,说不得……必定……进不来!”祁仲卿面色泛白。
这几十号人之所以能撑到现在还未散,大半靠的也就是这样的侥幸。
【自欺欺人,愚昧至极。】
但与此用时,脑海中的第二人格却忽然出了声。
苏昭昭垂眸,就听见段段又开了口:【既敢攻城,必有内鬼。】
段段的语气不慌不忙,好像这样吓人的变故与他也并不算什么,但平淡里又威严断然,让人不自禁想要信服。
苏昭昭咬唇:“你说,城会破?”
【你没听见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么?】
苏昭昭抬头四顾,便也立时意识到,段段说的是对的,虽然被四周人群哭喊吵嚷遮盖了大半,但只要留神,便也能发现,城外的动静也渐渐大起来,甚至隐隐还有爆=炸似的声响——
最重要的,是城墙的兵卒呼喊了这么久,但大开的城门,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关上。
苏昭昭的停下往前的脚步,她咬牙抬头:“城门拦不住的!祁大哥,叫上你的人,咱们往城东跑吧!”
祁仲卿既惊又畏,一时也停在了当下,面露犹疑。
【你该走了。】
脑海里段段的声音阴沉起来,似乎很不满她对祁仲卿的邀请。
苏昭昭张张口,她转身往后退几步,想想祁大哥带她离家的情分,又忍不住转身劝了一句:“戎人只为烧杀劫掠,不会久留,与城门离得越近越危险!”
【苏昭昭,你是想陪这个姓祁的一起死?】段段的声音越发阴鸷骇人。
的确是不能再等了,苏昭昭深吸一口气,看祁大哥还在迟疑,一咬牙,伸手拽住了对方的手腕,一道往回跑了起来。
祁仲卿被她拉着,跟着跑了几十步,又忽的想到了什么似的,扯在她慢了下来:“等,先等等……还有人……”
段段这次话都不说了,只一声冷笑。
没等祁仲卿的话说完,城门处又传来一道怪异且刺耳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重物掉落的轰响——
那是半边城门轰然倒下的声音。
在城门砸起的阵阵烟尘之中,整个西威城,都似乎随之静默了一瞬,但紧跟着,就是更加混乱的惊叫与呼喊。
伴着野狼一般的呼呵声,豁然打开的城门后,出现了第一个骑在马上的戎人,个头不高,却敦实粗壮,刺青彩绘盖了满面,背着弓箭,带着弯刀,头发弯弯曲曲的,披散着扎了许多小辫,本有些好笑的装扮,却因着浑身的凶悍之气只觉的望而生畏。
尤其是,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在他身后,出现的鬼面戎人越来越多,面上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都是些凶猛吓人的图样,在凶残扭曲的神态里,个个如同罗刹恶鬼。
鬼面戎人冲进来了。
祁仲卿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这一次,不必苏昭昭催促,就已经反客为主,迈开大步,拉着她往前奔去。
而在她们身后,便是陆续逃命惨叫的西威百姓,其中也包括祁大哥所在的商队众人。
其实商队人多,又都是手持武器的精壮汉子,若是在护卫的指挥下团结一心,严阵以待,戎人只为了抢杀就走,审时度势,也未必敢与他们硬碰硬。
只要能坚持到军所军士反应过来,说不得,还当真可以人货两全。
但事实上,遇上了凶悍的戎人,在第一个被戎人斩于马下的人出现时,
这一群乌合之众,也立即散的如受惊的鸟雀一般快。
“军中肯定也有消息了,军所在东边,只要朝着援军来的方向,戎人不敢多追!”
危急时刻,苏昭昭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十几天前,她的大伯父就因为军中着紧,连清明的祭祀都顾不得回来,这几天,大堂哥苏虎也整日的在军中住下了。
戎人们都是在过冬前会频繁犯边,抢粮抢人为了度过漫漫寒冬,现在春暖花开,原本不是操练杀敌的时候,想来,肯定是军中也早发现戎人的不对了。
估计是没有料到,鬼面戎竟然这么嚣张,敢径直攻城。
苏昭昭年纪虽小,但她自小就在城中跑来跑去,锻炼的多,又熟悉路径,展开双腿,甚至比身旁的祁仲卿还要快些。
但是人得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马?
冲进来的戎人仿佛源源不断,即便有不少被堵在城门的货物财宝所吸引,但仍然有不少向着逃命的黎人追来。
首当其冲的是打扮富贵的商队老板与年轻女人,前者杀掉劫财,后者则是为了抢回去充做女奴,受尽屈辱折磨。
但即便不是自己的目光,凡是追上的,鬼面戎人也会不会放过,路过之时,便在马上挥刀一砍,看着人悲鸣着倒在血泊之中,就兴奋的哈哈大笑,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荣耀。
苏昭昭余光扫过,心脏都仿佛停了一瞬,心下发凉的同时,又觉血气上涌。
但她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带着祁仲卿接连转弯,拐进小巷。
在大道上对上居高临下的戎人,就等于把脑袋送给别人砍,唯有跑到狭窄的街巷里,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但许是运道不好,在一盏茶的功夫后,他们仍然迎面撞上了两个迷失了方向的戎人。
这两个鬼面戎一大一小,极其相像,像是父子,小的那个似乎与苏昭昭的岁数差不太多,背上带着鼓鼓的包裹,刚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头脸上都溅着鲜红的血迹,显然是已搜罗了不少财物。
即便如此,看见苏昭昭与祁仲卿时,这两人仍旧举起弯刀,呼喝着便向她们冲来。
【把身体让出来!】
早在发现这两人瞬间,脑海里的段段就已对她开了口。
想起第二人格上次掌控身体,收拾苏熊的干脆利落,苏昭昭原本就要答应。
可就在戎人朝她冲上来的一瞬间,苏昭昭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让出自己的身体。
她和祁仲卿站在一块,成年的戎人便首先选择了祁仲卿,把看起来更单薄的苏昭昭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你在干什么!快点来不及了!】
脑中段段的声音急促起来,但看着那个似乎并不比自己高的戎人少年,苏昭昭却咬咬牙,就这么当真凭着一腔意气,改了主意。
她瞪大眼睛,迎着砍来的刀锋,毫不抵抗,反而只后退着哭叫起来:“别杀我!”
苏昭昭今日虽是一身男子装扮,但一开口,声音仍是少女的清脆甜润——
她甚至还刻意掐了点嗓子,露出几分嗲气。
戎人少年果然一愣,握着弯刀,戒备上前,又仔细瞧了瞧白嫩嫩的苏昭昭。
今早出门时苏昭昭还自得自个的装扮毫无破绽,这会儿就有些后悔自己这男人装的太像。
仓促间,苏昭昭只能在后退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面嘤嘤哭泣,顺手揉乱发髻,露出几缕小姑娘特有的短额发。
果然,看到这样的苏昭昭,小戎人便忽的咧嘴笑了。
他扭过头,朝那成年的戎人说了句什么,成年戎人也回了一句听不懂的语言。
再回头时,小戎人便收了刀尖,只乍开双手,捉一只鸡仔似的朝着她走来——
是在街上掠夺女人时的姿势。
段段可能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也安静下来。
看着朝自己越走越近的小戎人,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昭昭只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她呼吸艰难,张着口大声喘-息,整个身子忍不住的微微颤抖,连眼角都涨的红通通,整个人都是怕极了的模样。
这样绝非作伪的表现,却让那小戎人越发激动。
等人走到近前时,苏昭昭甚至吓傻了一般,主动伸手去揽对方脖颈。
小戎人毫无戒备,甚至又发出狼一样的低低嚎叫。
到了这个时候,苏昭昭反而冷静下来,她在小戎人要扛起她时,顺势暴起,紧紧咬牙,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
直到便感受到了从手臂下传来的“嘎嘣”声响,清脆的像是在地里扭断了一只成熟多汁的菜瓜。
这是两人上次子时相约时,苏昭昭从第二人格手里学会的,从背后扭断人脖颈的狠戾杀招。
只是在今日之前,谁都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了。
在第一次杀人的刺激下,苏昭昭脑子里都是空荡荡,像是什么都没想,却又纷纷扰扰的,闪过许多看不清的存在。
直到怀里沉重腥臭的尸首往下滑去,苏昭昭才猛然回神。
她扔掉怀中这越来越重的戎人,想要往后躲得更远些,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胃里也一阵阵的抽疼恶心,像是有谁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吐一样难受。
这一对戎人可能真的是父子,这边小戎人才倒下,一旁的成年戎人就再顾不得追祁仲卿,冲着这边发出一声悲厉的哀嚎——
鬼面戎人是真的很爱学狼嚎。
眼看着成年戎人也要像自己冲过来了。
苏昭昭飞快的捡起小戎人掉落的弯刀,而后当机立断——换上段段掌控身体!
【段段,接下来靠你了!】
让出身体掌控权的苏昭昭,缩在脑中大声鼓励道!
——————————
(二)
饶是已周沛天的高高在上、处变不惊,在代替苏昭昭站在这动乱的小巷时,也有些控制不住的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不接着逞强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回去干什么?出来,再把这人也杀了。”
周沛天冷笑着嘲讽脑子的“主人格,”因为是在用苏昭昭的嗓子,声音有种怪异的低沉,听起来更气愤了。
【我办不到,我手软了,还恶心,站不起来!】苏昭昭在脑海中,一点惭愧都没有大声拒绝。
苏昭昭发现放弃身体的掌控权之后,她就感觉舒服多了,连拧断人脖子的惊悚也隔了一层一般,对她几乎没了影响。
因此冷静下来的苏昭昭,回的更加理直气壮:【而且就算没有这些我也做不到啊,你看看这个鬼面戎,他足有两个我那么厚!】
周沛天简直被气笑了:“你知道打不过,早就该老实把身体让出来!”
苏昭昭这身体本就年小力弱,要是刚才就把身体让出来的话,他还可以趁敌不备,先出手杀了这个成年戎人,剩下的就不足为虑。
现在呢?现在苏昭昭先杀了小的,搞出杀子之仇,倒把这厉害的丢给了他?
这且罢了!她还把这身体搞的心慌气短,脚软手乏!
周沛天微微垂眸,面无表情的看着搂着儿子哀嚎的鬼面戎人,静静等着他哭完。
乍一看,是英姿飒爽,不肯偷袭的高人之风——
其实是在等着体力恢复,顺带偷偷活动着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有些抽筋的手臂。
越活动越气,周沛天又忍不住恨恨道:“原本你直接换我出来就完了,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你又不可能永远都在!】
苏昭昭当然也有自己的理由:【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消失了,我不得趁着有你兜底的时候好好磨练自己吗!】
听她说起这个,周沛天立时无言以对。
是他失约在先,自己挖下的坑,现在就得老实吃下自己种下的苦果。
“死!死!死!”
地上的成年戎人终于确定了儿子已经死透了,竟然说出了声调怪异的大黎官话,嘶喊着站起身,双目赤红,格外吓人。
苏昭昭就有点吓到了:【段段,你能打得过吗?】
【你应该跑的比我快,要不然叫上祁大哥,咱们跑吧?】
“给我闭嘴!”
周沛天紧紧仰身闪过向他冲来的刀锋,一面怒斥着,一个转身,已飞起一脚,顺势将戎人踢了一个踉跄。
【嘶……啊……】脑海中的苏昭昭疼的吸了一口冷气。
真的很疼,段段踢的这一记又狠又重。
戎人怎么样她不知道,反正她已经感觉到了右腿又酸又疼,肌肉肯定拉伤了,估计晚一点整条小腿也会泛起青黑。
周沛天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苏昭昭的身体比起深宫中的女人来说已是难得的健壮,但对他来说还过于单薄,即便由他来对敌,该受的疼苦也是一样不少。
“该!”周沛天恨恨训斥。
横竖这是苏昭昭的身体,等他那厢清醒过来回去,这些恢复的疼痛也是苏昭昭自个来受。
就很该让她好好叫一叫,往后才能长记性!
但是这一声之后,苏昭昭就也回过神,忍住了呼痛的声音。
段段正在危险之中受着同样的疼痛,她帮不上忙就算了,总不能再大呼小叫的添乱。
可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苏昭昭也发现,再这之后,段段就不再用拳脚还击,更多靠灵活的身法闪避,惊险之时,甚至毫无形象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看来狼狈了不少,但没有受伤,也没有攻击,苏昭昭却再没有感受到伤敌人一千、自损八百的痛苦。
“呜—呜—呜——”
就在这时,从城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浑厚悠长的声响,像是号角,两短一长,像是在传达什么信号。
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回来的祁仲卿喜出望外:“是戎人撤退的号角!”
“一定是军所的援军过来了!”
的确是撤退之号,双目激红的戎人的动作有些迟疑,但一瞬之后,却还是咬着牙像苏昭昭冲了过来。
他仍旧决定在离去之前,解决苏昭昭这个杀子仇人。
【段段小心。】
此刻的戎人几乎连人性都看不出了,禽兽一般癫狂,脑海中的苏昭昭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声。
周沛天没有回应,他神情平淡,指顾从容,但躲闪之间,先前一直无用的弯刀却已悄然竖起。
果然,段段越是淡定,戎人就越是急怒,怒火攻心之下,难免露出破绽——
终于错身之间,段段手上的弯刀寒光一闪,在脖颈要害划出好看的弧度,鲜红的血珠洒落,鬼面戎人雄壮的身体便也轰得一声倒了下来。
直到倒地,这戎人脖颈间的鲜血才汩汩涌出,很快浸湿了一大片土地看来很有些震撼。
脑海中的苏昭昭松了一口气,危机逝去,才在这一幕里慢一步的意识到,就在刚才,她“亲手”杀了两个人。
“现在知道怕了?”
发觉心情突然的艰涩,周沛天冷笑着,却将视线从尸首身上离开,扔了弯刀。
“大小姐,你受伤了?”
一直插不上手的祁仲卿这时才跑过来,看见苏昭昭右臂上的血迹,便想伸手仔细查看。
周沛天怎么可能让他接触自己,毫不客气的一甩手,分明用苏昭昭的身体比祁仲卿矮了半个头,但一眼扫过,却也满是傲视睥睨——
直将祁仲卿看的一顿,愣愣不敢靠近。
【你别这么凶祁大哥啊……】
苏昭昭回过神,低低道。
周沛天的面容阴戾,在心中冷冷道:既然跟着这好大哥出来,刚才怎的不让他帮你杀人?
苏昭昭有些心虚,讨好道:【祁大哥是个普通越人嘛,哪里能有段段……不,小殿下您厉害啊?】
她大声的夸赞:【同样的身体,换一个人格差别就是天上地下,什么时候我也能像殿下您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还是苏昭昭第一次承认他的身份,称他为殿下。
虽然明知苏昭昭只是在巴结敷衍,但由周沛天控制的面色还是不自觉松快了起来。
他还要在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觉身上一软。
再抬起头时,便已经十分顺畅的,换成了重新掌控了身体的苏昭昭。
段段对祁大哥的意见太大了,还是换她来吧……
苏昭昭这么想着,恢复亲热的神态,先微笑着对祁仲卿开了口:“祁大哥放心,我没事。”
紧跟着,她又在脑海中一刻不停的安抚段段:“殿下您辛苦了,换我来您先好好歇着!”
周沛天在她的脑海中冷哼一声。
祁仲卿也让她的判若两人弄懵了,也没敢再继续上前,只干干的笑笑:“啊,没,没事就好……”
一时间,还未真正的谋面的两个男人,却诡异又奇妙的想到了一处——
这苏昭昭,怎的变起来,这般快?
第27章 梦境
祁仲卿是趁着成年戎人关心小戎人的时候, 趁机跑出了巷子。
等出了巷口,一扭头,才戎人与苏昭昭都没有出来。
发现之后, 祁仲卿犹豫再三, 方才咬牙, 从另一边的方向偷偷折了回来。
他自然是对付不了戎人的, 但大小姐是她的救命恩人,今日又是由他才来了这城门口。
即便当真……他总得回去给大小姐好好收尸送葬。
祁仲卿抱着这样的心思,心惊胆战的回来,迎面就看见了苏昭昭大发神威, 几下将凶残至极的鬼面戎人倒地割喉。
原本就让这一幕吓了一跳, 再被“苏昭昭”的睥睨眼神一慑,即便这会儿苏昭昭好声好气与他解释, 祁仲卿也莫名的有些不敢冒犯。
他立在两具尸体之间手足无措的愣了一会儿, 半晌, 才回过神,小心道:“鬼面戎这会儿应该已经撤走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苏昭昭愣了愣:“祁大哥你说呢?”
祁仲卿这才回过神,也对,大小姐虽自小就不同寻常,但到底才是个第一次离家的小姑娘家, 这种事儿, 自然还是该他出来善后。
“虽然已经退兵,但以防万一, 咱们还是多等一阵子,瞧见了兵士再出去。”祁仲卿道。
苏昭昭赞同点头。
“只这两个戎人……”
祁仲卿又看向地上的两具尸首:“一会儿等军所的人来了,大小姐你……”
“我不要!”
苏昭昭立即明白了祁祁仲卿在说什么。
西威的规矩, 不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只要杀了戎人,都可以拿头颅去官府里领赏。
杀的多了,军中说不得还会给个官职,邀你从军立功。
当然若是本来就已从军,除了赏银外,还能另计一份军功。
苏昭昭飞快摇头,不说她这戎人的死多半都是靠了段段,她还没忘记自个是夜半放火逃出来的!
“我大伯与堂兄都在军中,闹大了让谁发现是我,那我后半辈子都完了。”
“祁大哥你想要的话,这两个脑袋都送给你。”
苏昭昭说的格外大方,但祁仲卿视线扫过死不瞑目的鬼面戎,一个激灵之后,也十分客气的推拒了这份“厚礼。”
“不了不了,既这样,咱们就也不多等了,去大街上,瞧瞧若是太平了,就寻一处客栈先请大小姐安置,免得运道不好,再撞见了家里人。”
苏昭昭答应了,一面把散开的头发重新绑好,一面又道:“我爹早不在了,祁大哥你也别这么客气,直接叫我名字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昭昭说完这话之后,仿佛听到脑子里的段段又冷哼了一声——
反正苏昭昭假装没听见。
祁仲卿想想:“也好,在外面大小姐是男儿打扮,我往后就叫你昭兄弟。”
“好。”
说定了这个,两人便动身往巷外走。
一走动开,苏昭昭的步子就明显的有些不对劲,瘸了一般,一摇一晃的。
祁仲卿:“昭兄弟,你这腿……是怎么了?”
苏昭昭尴尬的笑笑,其实自从刚才她换下段段自己出现,对腿上的撞伤感受得就更清晰了。
段段这一脚踢的是真厉害,一走起来,从大腿都膝盖都被拉扯似的,一跳跳的疼。
苏昭昭提着脚尖:“刚才踢人,有些撞着了。”
祁仲卿想想那凶残至极的戎人,也是心有余悸。
“疼的厉害?还能不能走动得了?”
祁仲卿面带担忧,说着,他又关心道:“说不得伤了筋骨,当心折得更厉害,若不然……我先背你回去?”
【不许。】
没等苏昭昭开口,脑中的段段就忽然严厉拒绝。
苏昭昭这次没法儿装听不见了,可她有些犹豫似的,小小声埋怨:“确实挺疼的……”
【疼也不许让这个姓祁的背!】
段段的语气不容置疑,说着,又安慰似的补充一句:【我有分寸,没伤着筋骨,多走走,活血化瘀,还好得更快些。】
段段都这么说了,没法子,苏昭昭也只能苦着脸拒绝了祁大哥的好意。
到底男女有别,祁仲卿一向体贴,倒也没有坚持,只是叫苏昭昭在原地等着,之后就近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客栈,才回来搀着苏昭昭上楼安置下来——
好在段段没有古板到连搀扶都不肯,要不然,苏昭昭真得问问他谁才是大姑娘。
鬼面戎人已经退去,但祁仲卿还需回去城门口,看看商队里还剩了几个人,多少货物,顺带还要打听现在城中情形,商定往后要怎么打算。
这些事儿麻烦琐碎,苏昭昭腿脚不便,又不敢在城中随意冒头,便没有多事,只安心在房间内待着等消息。
“段段,今天多亏你在,要不然我肯定凶多吉少了。”
简单的洗漱之后,苏昭昭在房间的床头坐下来,这才顾得上好好和自己的第二人格说话。
对面她的感激,段段一如既往的,表现的十分高傲自矜:【你知道就罢了。】
【我才几日不在,你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当真是个不安生的。】
“是啊,刚才要没有,我该怎么办啊……”
苏昭昭也赞同的叹息点头,说着的同时,还在一下下揉着自己的右手腕。
她伤到的不光是右腿,其实浑身都有些酸疼,就连段段最后隔断戎人喉咙那一招,看似轻而易举、潇洒随意,其实用到的力气也是一点不小,以至于现在她的手腕也开始明显酸痛起来。
原本以为自己锻炼的很不错,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差的太远。
想到这儿,苏昭昭忍不住感叹着:“往后我得更加把劲儿,直到能自己独立,不麻烦你才成。”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苏昭昭就发现刚才心情还不错的段段好像又不高兴了。
他似有似无的冷笑一声,没有开口,但连沉默里都带着莫名的寒气。
但苏昭昭现在没什么精力再安抚自己的傲娇人格了。
她昨天晚上忙着放火,几乎就等于一夜未睡,一大早逃家出城,就又遇到了戎人攻城。
接连的危险与变故,现在安定下来,困倦与疲乏就也都加倍的涌了上来。
“你这次什么时候走?”苏昭昭打着哈欠往床里靠着躺下去。
周沛天闻言一顿,这一次的附身,如果真是因为昏迷的原因,那在他的身体醒过来前,估计都要一直待在苏昭昭的身体里。
半晌之后,他才低声开了口:【还不清楚,暂且不会走。】
听了这话,苏昭昭就也想起什么,奇怪道:“对了,这次我都没有想你,你怎么自己出现了?”
“而且现在我想着让你回去,你也没有消失,好奇怪啊……”
脑海中的第二人格没有回答,苏昭昭自个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缘故,就也困得放下了这事:
“算了,估计你是知道我遇到危险,就是特意出现帮我呢。”
“段段…你可能不是我的第二人格……”
脑海中的周沛天听见这话猛地一顿。
他当然不是什么第二人格。
他的真实身份,早与苏昭昭说了多少遍。
难不成,这冥顽不灵的苏昭昭今日才终于明白了?
但紧接着,苏昭昭接下来的话就打破了他的猜测。
“你是救人于水火,是在关键时刻才会现身的大英雄!”
“你是蝙蝠侠,是小蜘蛛,是…是LronMan……”
没等周沛天问明白这些又是什么胡言乱语,苏昭昭就又是一个大大哈欠,沉沉的垂下了眼皮。
她连衣裳靴子都顾不得脱,就这样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苏昭昭闭上了眼,周沛天的眼前便也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他的心智原本还很清明,但是很快的,就也随着苏昭昭的呼吸,一并陷入了她的困倦了——
仿佛他也困极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苏昭昭固然经历了半日的大起大落,但刚刚谋逆父皇,从皇宫受伤拼杀出的他,这一日又何尝过的轻松?
在苏昭昭的睡意之中,他仿佛陷入了柔软的云端,又仿佛躺在飘荡舟船——
在一片洁白清透之间,摇摇晃晃,舒适惬意。
他难得的睡的很沉,不是全然的无觉死寂。
睡梦中,周沛天又似乎看见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奇异光影。
他从前头疾犯的厉害时,也偶尔能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幻象。
不同的是,这些奇异的光影乱象由他自己看见时,叫人刺疼难忍,头晕恶心,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癫狂疯迷。
但在苏昭昭的体内,这些一闪而过,却又混沌不清的光影画面却没有任何疼痛,有的只是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像是一场模糊却绚烂的梦境。
第28章 府城
梦境之中, 连时间都显得格外飘忽。
唯一可惜的是,这梦境缤纷却模糊,只知道深沉绚烂, 但无论如何, 也看不清真正的实情。
周沛天分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甚至直到他睁开眼睛时, 一时之间都很难从方才的混沌乱象之中回过神。
“殿下醒了?”
摇晃之中,陈锋的声音都仿佛隔了很远。
事实上,周沛天是生生被呛醒的,睁开眼时, 面前的陈峰正有些手忙脚乱的用帕子擦拭洒出来的药汁。
发现周沛天醒来之后, 陈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恕罪, 属下实在不擅服侍, 早知如此, 就该把魏总管也一并带出来。”
在陈锋的声音里,周沛天终于彻底清明过来。
他环顾四周,看出是在马车上,便也从眼前这一幕里猜到了眼下情形。
他在昏迷之前就已吩咐了陈锋立即动身,陈锋分得清轻重,不会因他昏迷多耽搁, 他们现在自然是已在去西威的路上。
周沛天咳嗽几声, 声音低沉嘶哑:“到哪儿了?可有追兵?”
“殿下放心,按殿下的吩咐, 咱们一出宫就分了五路,现在都没见追兵,想来, 是咱们陛下中毒未醒,连手下人的鼻子也不灵了。”
陈峰先回罢了最要紧的事,才又解释:“离开京郊已有半日。出庄子不久,殿下开始发热,随行的太医瞧了,说耽搁下去怕出差池,方才停下,煎了一副药。”
的确,周沛天身上的伤,可要比苏昭昭身上的小打小闹厉害得多。
回来之后,刀伤箭口的尖锐刺疼,发热的无力恶心,连带着胸口的晕眩难受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刚从苏昭昭身上回来,自幼相伴的头疾没有再冒出来让他雪上加霜。
“这药撒了不少,殿下稍等,外有熬的还有,我再为殿下端一碗来。”陈锋说着就要起身,
周沛天却忽的想到什么,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
出宫之后,装着佛骨舍利的檀木塔就一直挂在这里。
“殿下是找这个?”
陈锋见状,伸手从靠枕后拿出佛塔:“按殿下吩咐,一路都没离身。”
周沛天伸手将佛塔接过,沉思片刻,仍旧将它悬回腰间。
接着,他垂头从陈锋手上接过洒了一半的药汁,一口将剩下的喝下:“不必再喝了,既然路上还算太平,我昏迷几次也不妨事。”
陈锋闻言,明显的愣在了当地,显然是没搞懂皇子这话的意思。
路上还算太平,就要少吃半碗药,好让自个再晕两回?
这是什么道理!
但周沛天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他匆匆咽下汤药,即便有太医劝了许久,也不够又吃下一碗清粥之后,便催促陈锋立即上路,尽早赶去西威。
陈锋再不解,在皇子的坚持之下也只能听从,马车重新行驶起来。
在颠簸之中,身上的伤痛也越发难忍起来,渐渐的,周沛天的神智也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仿佛下一刻就撑不住又会晕倒了。
但晕倒之前,周沛天还在模模糊糊的思量着,佛塔仍在,若是这次昏迷之后,还——
没等周沛天想完,便是一场熟悉的晕眩,紧接着,眼前一亮,再次看到了苏昭昭所在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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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认自己又附身之后,周沛天心下越发复杂。
果然,常法送来的佛骨舍利,虽可镇魂,却只能在他康健清明之时才有用。
他若是昏迷,便没了效力。
这苏昭昭于他,仿佛有什么难言的吸引,只要没了身躯意志的拉扯,甚至不需苏昭昭召唤,魂魄都会主动飞来附身,上赶着去当什么第二人格。
“段段,你回来了。”
周沛天出现时,苏昭昭也已睡醒了。
她还在客栈房间中,正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愣愣的,似在发呆。
直到周沛天出现,她才察觉到什么,慢慢开了口。
【你在干什么?】
苏昭昭的模样还有些怔愣:“我刚才睡着,好像……梦见了好多东西。”
【嗯。】
周沛天毫不意外,他附身在苏昭昭体内,他能看见的东西,苏昭昭也一样的看见也很正常。
“你也看见了?”
苏昭昭有些惊喜:“那你看见了什么?还记不记得是什么?”
【乱糟糟一片,走马灯一般,看不分明。】
苏昭昭闻言,便有些失望似的垂下头:“你也是这样啊……”
“其实,从你出现以后,我脑子里已经又冒出好多东西了,可惜都和刚才的梦一样。总是就隔那么一层纸,怎么也戳不破。”
“可是,那些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哎。”
“好多场面都不像是梦,像是我以前真的见过一样!”
“段段你知道吗?我刚才好像还看见了……我娘?”
周沛天沉默。
苏昭昭知道他误会了,立即摇着头解释:“不,不是我这个娘,是另一个……”
她又挠着头,奇怪的开口:“好奇怪啊,你相信吗?我觉着,我好像还有另一个娘!”
【为什么不信?】
周沛天冷冷开口:【我第一次知道母后试图杀我时,也巴不得自个还另有一位亲娘。】
苏昭昭一愣:“这,为什么……”
周沛天这一次又沉默了许久。
半晌,就在苏昭昭以为他不会回应时,脑海中才忽的响起了冷冽的声音:
【她说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是有鬼了迷心窍,诱她去杀自己拼下性命生下的、才刚满月的亲儿子。】
周沛天说起这话时,声音满是冷厉的嘲讽,像是在说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显然,这么无稽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苏昭昭听了之后,却又隐隐的像是抓住了什么:“或许……是真的呢,你母后,她……”
苏昭昭结结巴巴的张口、又合上,刚刚冒出来的念头与方才的梦境混杂在一处,越发混乱起来,仿佛一大团杂乱无序的线团。
苏昭昭几次欲言又止,却连一根线头都找不出来。
【够了。】
苏昭昭还在努力的回忆,但她的第二人格却已经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
【别白费力气。】
对方并不将一个毫无缘故的梦当一回事:【幻象梦境罢了,原本就该看不清,记不住。】
苏昭昭抿抿唇,也有些被自己的第二人格说服了:“你说也有道理。”
说完,她也站起身,重新整理了自己带出的财物,摸出一角泛黑的碎银:“好饿,祁大哥还没回来,我下去买些吃的吧。”
现在天边已经露出暮色,算起来,她已睡了多半日,又有近一天都没好好吃饭,的确是饿得不轻。
今早才被戎人破了城,经过这般大乱,店家也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饭菜,只一些冷冰冰的烧饼小菜,剩下的除了酒水,就只能冲些现成的酥油茶。
孤身在外,苏昭昭当然不敢喝酒,要了酥油茶,就在门口等着的功夫,便撞见一位发间苍白的老人,进来打听他的女儿。
据这老人说,他的女儿已嫁为人妇,夫妻和睦,每日一早,都要来这城门口支摊卖吃食、赚些银子度日,只今日戎人进城,夫妻两个就直到现在也不见消息。
老人已不知问过了多少人,嗓音都已发哑,还在努力描述着女儿女婿的身形相貌。
“没有见,今早乱起来时,我店里收留了两个逃进来的男人,都已回家去了。”
店家耐性听完,面容复杂的给老人送了一碗水,将人送了出去。
等老人佝偻的身形走远,店家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店内一客人也听了全程,跟着道:“一日都过去了,能回去的早回去了,这会儿还没信儿的,唉……”
“女婿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女儿就算活着,也是落在戎人手里,不如死了痛快。”
“瞧瞧这外头,做下多少孽!”
“呸!天杀的戎人!”
苏昭昭这事,方才意识到什么。
她原本就是就近住的客栈,此处就是城中受戎人肆虐最厉害的地方。
在这里出门四顾,简直户户戴孝,家家悲声。
苏昭昭原本是饿得很了,但在这一番凄凉之中,胃里却仿佛梗着一块石头,却对什么都没了胃口。
她端着送来的凉饼热茶,走到角落处,低着头,一动不动。
许久,苏昭昭方才低低的开了口:“你要真的是皇子就好了,以后就可以消灭这些没有人性的鬼面戎人,让大家都能过太平日子。”
片刻,脑海中也想起低沉的声音,平淡而有力,仿佛承诺:
【会的。】
【但凡我活着,终会有这么一日。】
“昭兄弟!你在这儿。”
苏昭昭还未回答,身后便忽的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是出去了一日的祁仲卿正巧回来,落座之后,顾不得多说,先仰头喝了一大碗水。
“祁大哥。”
苏昭昭又给他续上一碗温水:“商队的人可找着了,情形怎么样?”
祁仲卿满面叹息:“别提了,货物丢的七零八落倒了罢了,跟着我打南越来的,就剩下两个齐全的,还有两个没找着,剩下的……唉,出来时都是好好,真不知道回去怎么和他们家里人交代。”
苏昭昭沉默一会儿,也只能安慰:“再等等,或许那两个伙计还好好的,听着消息就回来了。”
祁仲卿也点头祈愿了一回,之后又道:“还有一桩事,刚听的消息,戎人不消停,城门封了,不许人再出边。”
说完,祁仲卿也苦笑着摇头:“别说不许出了,就是许出,就剩这么几个人,我也是不敢的。”
西威之所以只有现在才有商队出没,除了气候之外,就是因为商路要经过一段戎人出没的路径,而一年之中,也只有春暖花开之时,戎人休养生息,是最太平的时候。
饶是如此,如苏昭昭今早见着的一般,还是三家商队并在一处,请了护卫,就是以防万一,人多势众些,也好防范路上危险。
现在不知为什么,鬼面戎春日就敢攻城,商队又七零八落,祁仲卿自然不敢再走。
“那……”
闻言,苏昭昭不禁皱了眉头。
不能走,难不成要再在这城中困下去?
她可是放火逃家出来的,耽搁的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再被谁发现。
好在祁仲卿也知道苏昭昭的顾虑,又道:“昭兄弟放心,这儿离戎人太近了,我也不敢再待。”
“边出不得了,咱们只能往东走。”
苏昭昭疑惑:“往东,那是去哪?”
听到这儿,附身的周沛天便忽的心头一动。
往东走,最好的去处便只剩了一处,正是他现在要去的目的地——
镇西陈王府所在的府城。
果然,下一刻,祁仲卿便也继续道:
“去府城!”
第29章 皇子
“嘟嘟——驾!”
“哎!车都歪了, 你往这儿走……”
“这马看人下菜的!一见是我就又不听话了!”
府城外的官道上,忙活了半晌的苏昭昭又气又累,撒手喘了一口气。
苏昭昭离家至今, 已有多半个月功夫, 出门在外, 总不如再家时处处妥当。
一路风尘仆仆, 现在的她,出门时簇新的衣裳十几日未脱,都已揉的不成样子,好在原本就是烟栗色的料子, 耐脏, 再滚上一层尘土也不大能瞧出来。
只是她原本干净白皙的面色却是明显的暗了一个色度,面颊也越发清减几分, 配着她灵动清澈的黑亮双眸, 洒脱之余, 更添了满满的少年元气。
祁仲卿见状哈哈笑着,挽起袖子,自个去拉回道旁吃草的老马——
果然,老马见是旧主,不甘愿的最后卷起几口嫩草,便也匆匆走回了正道上。
甚至路过苏昭昭时, 还格外凑巧的冲她打了个响鼻, 像极了嘲讽!
苏昭昭受这一番挑衅,也忍不住竖起眉毛来, 趁着没人在意,偷偷冲它威胁一句:“你再这样,我就换第二人格出来, 让他好好教训你!”
这话当然是玩笑。
别说以段段的傲娇脾气,就算掌控身体,也决计不会为了帮她出气,就干赶车驯马这种粗活。
只最近这段日子里,段段已经出现的越来越少,而且毫无规律了。
从她在大伯家里放火时开始,段段她压根没有召唤的时候,无缘无故的,自个冒出来好几次,往后就没有自己再出现。
不过段段倒是特意和她说过,说他之后不会彻底消失,还承诺往后对苏昭昭的召唤,若是合适的时机,他都会现身。
苏昭昭自然分不清什么是“合适的时候,”但自那往后,她再想起自个的第二人格,就简直像是在抓奖了——
段段有时候就会突然出来,但有时候又全无消息。
以至于到现在,连苏昭昭说说不准她的第二人格,什么时候会忽然冒出现。
但自打出城之后,苏昭昭其实也不太能顾得上段段了。
即便满身风尘,也难掩她此刻的眉目开阔,神采飞扬。
离开伯父家里就已足够让她高兴,等到出了城,看见这天地茫茫——
就更让人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但眼界,连心境都宽阔起来!
当然,如果在欣赏这样苍茫美景的同时,不用忍受脚上磨出茧泡的疼痛就更好了。
苏昭昭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面在心中欣喜,一面又拧着眉头,默默忍耐。
“昭兄弟你不用逞强,累了就车边儿坐会儿,你身量轻,也不怕将马累着。”
祁大哥一如既然的和气贴心,一看她走动间的步子有些踉跄,就立即明白了缘故。
一匹老马,要拉着祁大哥在戎人劫掠之下剩下的货物,连带出门必不可少的锅碗粮食,各色行李,既没地方,也没力气再多拉一个人。
出门这么多天,苏昭昭都是跟着祁仲卿与仅剩的伙计一路步行,只在最开始磨破了水泡,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让老马多累了一日。
苏昭昭只摇头坚持:“磨破的茧子都长好了,再多走走,往后就没事了。”
既然决定了出门离家,总不能连这么点苦都吃不了。
“没事,祁大哥,咱们随便说些话,就忘了。”苏昭昭道。
祁仲卿见状便也点头:“也成,无事,咱们已经瞧见了官道,用不了多久,就也该到府城了。”
苏昭昭闻言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诧:“啊,这么快的吗?咱们这才……走了有十几天?”
她们出发之前,收拾准备,还要把几个死在戎人手上的活计后事操办妥当,就足足用了三四天。
这么算起来,用走的十几天就能到,的确比苏昭昭预料中的要快得多。
祁仲卿便笑:“早说了陈国不大,府城又在最中间,咱们只走了一半的路,路上又一点没耽搁,自然要快些。”
说着,祁仲卿也有些叹息:“两国打起仗来,到府城安顿了,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回家,这一趟出门,肯定是要蚀本了的!”
“唉,从戎人的地盘走,实在太危险了,什么时候,能出西威府城直接回南越去就好了!”祁仲卿又道。
“府城也能到南越吗?我还以为只有守方那一条路才能……”
话没说完,苏昭昭自个就也意识到了不对。
东黎南越,都是大国,相邻的两个大国,除非地形刁钻了极处,只那么一丁点儿土地相互接壤。
否则,天下这么大,两国之间,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路能走的道理?
果然,祁仲卿也解释道:“怎么会呢?从府城往南走,那才是一派坦途,骑马一日就能进了越国边城!”
“两边都是仇人,不敢乱走罢了,咱们这等跑商的,不管那一边儿抓住,都得当成探子抓起来,哪个敢去?”
“哎,赶紧打完了罢,南越皇上索性认输了!还能少死些人。”
苏昭昭闻言便笑:“怎的是南越的皇上认输呢?祁大哥在南越长了这么多年,底子里还是大黎人啊!”
“唉,哪儿那么多讲究呢,也就是朝堂上那些贵人的事。”
祁仲卿便咂嘴摇头,左右瞧瞧,又低声开口:“南越的这些百姓,哪个想打?怎么着不是活呢?”
“黎人越人都是一族,又不会和戎人一样,见人就杀,黎人还是越人,无非换个名头的事。”
“要是大黎输了,就还当越人,要是南越输了,往后换成大黎,生意还是一样做,这商队不也是一样的跑?”
“说不得,不用再往戎人的地界儿绕,还更太平些!”
苏昭昭听了半晌,脑中便莫名的冒出一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祁仲卿一愣,夸赞道:“昭兄弟这话说的真好。”
苏昭昭回过神,连忙干笑着否认:“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可能是离家之后,心境也开阔的原因,她最近想起的这些细节琐碎,也越来越多了。
两人边走边说,最后祁仲卿那仅剩的伙计也忍不住跟上来接了话头。
左右四下无人,三个人聊的热闹起来,甚至大胆的议论了一番这次打仗哪边会赢。
苏昭昭与祁大哥都都觉大黎武风昌盛,胜算更多。
南越伙计虽然不得不承认大黎的镇西陈王厉害,但又说老陈王年纪太大,未必还能上的去马,没有陈王,越人也未必会输!
这么乱七八糟的乱扯一通,等离府城越来越近,官道上出现了旁人,这种话就不敢乱说了,祁仲卿看看时辰,建议大家加把劲儿,最好能在天黑前进城。
在祁仲卿的催促下,连老马都得得的加快了步子,就更莫提多年行商的祁大哥与活计,赶这么点路,一点不算什么。
好在苏昭昭多年坚持锻炼之下,韧性还算不错,咬咬牙,没有拖了后腿,果真在日头偏西时,便也远远的看见了府城的城墙。
看见目标之后,脚步就好像也更轻快了些,但等真的行到城门口,才发现门外聚着不少如她们一般要进城的人。
城门还开着,但此刻并不许人进城,甚至有士卒持着□□将人往路边驱赶,不许闲杂人等在官道上停留。
“这是干什么呢?”苏昭昭疑惑。
“有贵人要进城。”祁仲卿对这种情形像是已有经验。
“什么贵人?”
不等她们上前打听,靠的更近些后,周遭人嘈杂的议论便也给了她答案——
“是大黎皇子!”
“叫黎天睿。”
“多久没见大黎来人了……”
“啧,大黎又如何?他大黎的皇子,也得客客气气,自个进城来拜见咱们陈王!”
“哎来了——”
“都是好马…好大的气派!”
是祁大哥曾经提过的,大黎皇子来府城见陈王了?
苏昭昭的心头一动,腿脚的酸乏疼痛都顾不得,立即顺着众人的方向垫着脚回头看去——
确实来了,几十骑高头健马,伴着齐整的马蹄声响,扬起灰尘荡荡停在城门前,一个个气势都格外嚣张。
正中一人,白马金鞍,一身胡服骑装,被众人簇拥着,应当就是大黎皇子。
苏昭昭的目力不错,隔着荡起的灰尘,也能看出这大黎皇子浓眉深目,堂堂仪表,约有二三十的模样,到了城门前后,抬手制止护卫们纵马扬灰的行径,微微弯着嘴角,神色宽和,似乎是一副爱民如子的温和模样。
但苏昭昭的位置,正好瞧见这皇子垂眸,从她所在的围观百姓之中扫过。
苏昭昭天生对旁人的心理和情绪十分敏锐,因此一眼便能瞧出,这大黎皇子的眼神中,分明满是目下无尘的鄙夷嫌恶。
在这眼神的对照下,他方才的彬彬有礼,便显得十分虚伪刻意。
苏昭昭因为“大黎皇子”这四个字而忍不住关注这人,但看到之后,却不知为什么,莫名的觉着有些失望。
“大黎皇子”就是这样的吗?
要是段段是真人,风姿仪态,一定要比他强得多!
苏昭昭偷偷的撇嘴,忽然这般想。
就在她刚刚想完的下一刻,她的脑海中,便也立时想起了熟悉的声音:
【黎天睿?】
段段的语气似乎对这黎天睿十分厌恶。
苏昭昭回过神,有些惊喜的捂着嘴低头回答:“嗯,他好像就是叫这个。”
“怎么样,见到真正的大黎皇子,是什么心情?”
但段段却仿佛连多提这皇子一句都不屑的模样,只对苏昭昭继续开口:【你到府城了?】
第30章 渡江
【你已经到府城了。】
苏昭昭闻言点头:“是呀, 刚到城门外你就出来了。”
“没想到府城与守方城离得这么近,我之前还以为要走好久!”
“西威真的不大啊……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苏昭昭捂着口鼻,用低微而含糊的声音与对方分享自己的心情见闻。
【的确……】
周沛天也在脑中低低开口附和, 声音沉沉的。
苏昭昭闻言, 却有些奇怪似的, 往后退远几步:【段段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 怎么这么累?】
说是累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段段的语气,好像被什么赶着似的, 除了累, 还有些隐隐……着急?
苏昭昭很是关心:“段段,你最近都在忙什么?还好吗?算起来, 你已经有五天没出现了哎!”
第二人格回的很简单:【无事, 我父皇醒了, 派了追兵来,路上不甚太平,需碰到合适的时机才能过来。】
原来段段上次从皇宫逃出来的设定还有后续?真的是十分符合逻辑了。
苏昭昭感叹之余,仔细想想,又有些担心——
就算这些东西只是段段的实时更新的补充设定,可脑子里的东西谁能说得清!
万一她自个儿在潜意识里脑子一抽, 再中二起来, 真的设定段段就这么死在他那渣爹父皇手里呢?
那段段岂不是真的就“死”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苏昭昭竟忍不住的吸一口气:“你说的合适时机就是指这个?那你现在还好吗?现在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了吗?”
好在对方的回答看起来还算安全:【无事, 已经到荆江渡口,暂且休息一阵,等入夜换船渡江。】
周沛天回的简洁, 也就是因为在休息等待,暂且还算安全,他才会放心把佛塔交给陈锋。
也是凑巧,周沛天才刚刚闭上眼,苏昭昭便刚好叫了他来。
这就是多半月来,他附身出现的越来越少的缘故。
有了险些把人丢到南越的前车之鉴,周沛天自然不可能再和之前在宫中一般,放心的守着佛骨舍利,亲自来寻西威寻人——
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这个苏昭昭着实不是个安安分分的待在一处,只等着他来找的性子。
可除刚刚出宫时,受伤发热最厉害的那两日,他昏迷了两回,之后服了两回药,等他的发热下去之后,就再没有昏迷过。
没有昏迷,便不会在主动附身苏昭昭。
今时不同往日,逃亡路上,也并不可能放弃佛骨,让苏昭昭随意召唤。
思来想去,唯一的解决之法,也就是如眼下一般,遇到合适的时机时,便将装着佛骨舍利的佛塔暂且交由陈锋保管,告诉陈锋无事便罢了,遇上了什么要紧情形时,而他还未醒,便立即将佛塔放回他的身上。
这法子算是处处周全。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时机全无规律,只有佛骨离身之时,还恰好逢上苏昭昭召唤,他才会出现附身。
这一次,已算是运气好。
苏昭昭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第二人格出现的背后,还要有这么多的麻烦,她还在天马行空的继续开口:“荆江远吗?江景好不好看?换成船之后会安全吗?追兵不会和你水战吧?你会游泳鳬水吗?”
“啊怎么办,我不会游泳,你肯定也不会……”
【安全,不会水战。】
周沛天再开口时,就带了些忍不住的笑:【放心,我会水。】
苏昭昭:“你怎么会会水?对哦,这么说起来,我其实也没有下过水,说不定,其实我也会游泳呢?”
【无妨,下次把你扔水里,会不会水,一试便知。】
虽然第二人格说的一本正经,但苏昭昭听出了段段这话里的调笑意思。
她挑起眉毛,笑眯眯的反击:“好呀,下次等你在的时候我就去跳河,我要是不会水,一呛水,就换你出来救命。”
周沛天果然一顿,这就是附身在旁人身上的坏处了,受制于人,即便是堂堂皇子,在苏昭昭这孤女身上,也天然弱人一头。
“哈哈,开玩笑啦,谁让你不信我!”
苏昭昭说罢,见第二人格沉默,就也狡黠一笑。
“我都说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肯定不是白日梦,最近想起来的东西越多,我就越觉得,这些一定都是真的!”
“比段段你都真!”
相处这么久,周沛天也早已习惯苏昭昭的种种“冒犯,”这会儿竟也丁点儿不以为意,闻言,还懒懒问:【你最近又想起了什么?】
“想起好多!”
苏昭昭左右看看,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地方:“我昨天还梦见读书时的日子了!”
“我觉得我肯定是真的上过学的,我之前还想起过一个祝英台的故事,是男装女主去书院求学。”
“但是不是,我现在觉得不需要那样,我上学的地方,女孩子也不用偷偷摸摸,就是光明正大,大大方方的和男孩子一起上学。”
“我学的很好,老师很喜欢我,我还有很多朋友。”
“虽然具体的东西还很模糊,但是那种开心的感觉已经很清楚了。”
“真的很棒啊……”
感受苏昭昭心中涌起的,浓烈纯粹的欢喜与期待之情,附身的周沛天忍不住的沉浸了片刻。
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这么想读书吗?】
“当然想了!”
苏昭昭回的不假思索:“等以后安定下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识字读书。”
“每次想到我居然还不会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的好学之心。】
【等日后相见,我给你寻来当世大儒,只要你想,能叫你学一辈子。】
又听见段段这么高高在上、信口开河的话了,苏昭昭偷偷的弯起嘴角:“那我得提前谢谢殿下,不知道殿下您什么时候能过来见到我呀?”
段皇子显然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不屑分辨似的,冷冷转了话头:【你到府城之后,在何处落脚?】
“啊,我不知道哎,问这个干什么?”苏昭昭挠头。
自然是为了知道在具体的落脚之处,可以直接寻人,周沛天默默想。
毕竟再往后走,他让苏昭昭附身机会只会越来越少,运气不好,说不得等他到了西威府城,都不会再出现一次。
若是这样,等他到了府城,还需在城中再多费力气找她,不如提早打听清楚省力。
在第二人格的催促下,苏昭昭没办法,也只好去找了祁大哥,问起进城之后的住处。
祁仲卿仔细解释:“天色不早,先就近在喜来客栈落脚。”
“客栈少住几日不算什么,可咱们这次还不知要停留多久,一直在客栈花销就太多了些,不如租一处屋舍划算。”
“西边儿和南边儿,我都知道几处往外赁屋子的,都不错,只是不知道现下空着没有,等咱们安顿下来,我明日一早就去打听。”
苏昭昭乖乖的点头,稍微后退几步,小声叫起了段段:“你听到了,现下定不下来。”
段段的语气好像有些不满:【你出门时不是带了银子,去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等着。】
“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你可真是浪费!”苏昭昭咂舌。
第二人格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能老实听话。】
苏昭昭:“我为什么听你的话?”
“要听也是听祁大哥呀!”
“祁大哥多好,又可靠,又这么照顾我。”
“现在想想,能遇见祁大哥,简直是我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事儿!”
前头便罢了,只这最后一句,却叫周沛天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憋气至极。
他堂堂周氏皇子的附身,于苏昭昭来说的分量,都还不如这区区行商?
【是吗?】
段段话里的阴沉让苏昭昭敏锐的停了口,她打着哈哈,一转神,正听见祁大哥与伙计担忧的对话:“城门快关了,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进的了城。”
“唉难说,说不得又得在外头受一夜罪!”
苏昭昭闻言抬头,果然,天色沉沉,连太阳都已经落的看不见了。
虽然最近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但在城外野地里,靠着车马席地而卧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苏昭昭皱皱眉,偷偷埋怨:“都怪刚才那个什么黎天睿,要不是他,说不定现在都已经进城了。”
“要是今天进不了,等下次再看见了,一定要偷偷啐他一口!”
苏昭昭说的这话,当然只是赌气玩笑,但脑子里的段段却好像当了真,口气突然严肃起来:【黎天睿我自会替你教训,你离他远些!这人心胸狭隘,最……】
脑中的声音被什么打断似的戛然而止。
苏昭昭一愣:“段段?”
“哎,怎么连话都不说完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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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荆江之畔,陈锋一面开口,同时将雕工精巧的佛塔,呈于刚刚睁开眼睛的周沛天面前。
周沛天一瞬间似乎还有些没有回神,停了一瞬之后,方才伸手将佛塔收下,慢慢开口:“什么事?”
“船到了。”
陈锋禀报,畅然笑道:“江水滔滔,只需一夜,追兵便是长着狗鼻子,也跟不上了。”
周沛天站起身,果然,江面之上,船来的比预料中的还要早些。
不过早些动身也好,之前父皇醒过来,他们已因赶来的追兵耽搁了不少时日。
一夜渡江之后,快马加鞭,最多六七日功夫,便能到西威府城。
一念及此,周沛天的心情也平静许多:“走罢。”
第31章 初见
春日里天儿亮的早, 天早已大亮,日头才姗姗来迟,隔着东边的城楼映下一片没有多少温度的璀璨光亮来。
早在天色刚刚亮起时, 苏昭昭就耳听着两边的鸡鸣狗吠起了床, 等到日头透过窗棂照进来, 四处就都已是早起的热闹人声, 幼儿啼哭的声响,夫妻拌嘴的琐碎,还有早起支摊迎客的招呼吆喝声,便都已隔着窗子朝苏昭昭四面八方的围了过来。
苏昭昭在这热闹里也忍不住的弯起嘴角。
祁大哥实在是能干的很, 只用了两天, 就在城西的葫芦巷上赁到了一处十分合适的小院。
这里原本是一家卖熟水的铺子,熟水这东西, 只有夏日最热的时候, 添上冰生意才最好, 冬日沸得滚滚的也还凑合,剩下春秋两季就差了许多,生意只够勉强不蚀本的。
因着这缘故,这屋主在春秋时节就不费力气,索性不开张,留下屋舍空着也是空着, 便顺道做起了短租的生意, 价钱格外合适。
临街的铺子,原就是屋前做生意, 屋后住人,将前头的铺子用木槅扇一合,前后住上三个人一点都没问题!
不过苏昭昭到底是个姑娘家, 不好和两个男人家挤在一间屋子里,祁仲卿问过之后,又在为她把与铺子相接的空屋也赁了下来。
这原是屋主拿来存放煎煮熟水材料的地儿,小的很,除了铺里存放的瓶罐,只放得一张木榻便已经转不开身,只能用来洗漱睡觉,白日里用膳说话,就都要去祁大哥的屋里。
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这些花果药材存放起来需要干净通风,住起来还算敞亮了。
但苏昭昭已经十分满意了,街上住的都是商户,她喜欢一出门就是满满的市井风光、鲜活人气——
更何况,落脚的屋子小一些算什么?好容易来了府城,谁会见天的窝在屋子里!
“祁大哥,早啊!”
苏昭昭兴致勃勃的绕出房门,迎面看见这熟悉的身影,就很是高兴的招呼起来。
“昭兄弟,快来瞧瞧这是谁!”
祁祁仲卿站在院子里,拍着身旁人,也是十分很开心的模样。
苏昭昭背着包袱上前,也顺着祁大哥的方向看去,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男人,看着的确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却记不起……啊对了!
苏昭昭猛然想起来:“之前出城是见过的,后来戎人……”
这是祁大哥从南越带来伙计里的一个,就在她放火离家的那一日,祁大哥还为他们相互介绍过,之后戎人进城,死的死、散的散,就再没了消息。
没想到还能在府城里遇着。
“当时我跟着李老板的护卫往外跑,出了城也没敢回来,跟着一路来了府城,谁知道那般巧,一出门就正撞见了!”
那伙计也是眉开眼笑,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过后,说起来又有些心虚似的,对着祁仲卿红了脸:“东家,不是我贪生怕死,只顾着自个儿逃命,你也知道,那时候太乱了,我吓破了胆子……”
危急关头,撂下大伙儿,只自个跟着护卫逃了出来,这行径细论起来,不那么地道。
“别说这个,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但祁仲卿却没有丁点儿责怪的意思,他叹息着,拍了拍对方肩膀:“要是东来和小喜也能像你一样机灵,知道跟着护卫们跑,也不会……”
东来与小喜,自然便是运气不好,死在了戎人手上的那两个同行的伙计。
说到最后,祁仲卿的眼眶泛红,连声音都忍不住哽咽起来。
提起这事儿,气氛都立时沉寂下来,苏昭昭沉默着,转身去找屋主要了一对大茶碗,又提了一壶温水。
等到苏昭昭回来时,祁大哥的情绪便已经平复了许多,看见苏昭昭送水过来,道谢之后,仍旧如往日一般,满是和气照顾的问她:“一大早的就要出门?晌午要不要给你留膳?”
苏昭昭便解释道:“今天十五,打算去汤肆里好好洗洗。”
府城不愧是西威的“都城,”比起苏昭昭长大的小地方,不知热闹繁华了多少倍。
这也是苏昭昭这几天,将最热闹的地方都逛过之后的惊喜发现——
府城里竟然有开公共大浴池的汤肆!并且不止一家!
难怪同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过来,祁大哥没两日身上就瞧着那么干净。
她原以为是祁大哥自个讲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苏昭昭第一次在大街上遇上时都震惊了,上去打听了一下,就差点叫招呼的活计拉进去参观!
还好苏昭昭刚进了门,就也在来来往往的男人里,回过了神,生生止住了步子,叫住活计问他们这里可有女子的沐浴之处。
这府城大部分汤肆都是不接待女客的——
苏昭昭不死心的多问了两家,才终于打听到城东有一家较为僻静、价钱也高了不少的汤肆,平日里也是只接男客。
但是每月的初五、十五、二五都会空出来,这三日里只许女客人来,当日店里是老板娘出来,抬水招呼的,都是特意请来的妇人,格外的贴心妥当。
要知道,经过这一路的风尘,她却只是在客栈时用热水擦洗了一番罢了,头发更是全靠头油与篦子梳!
苏昭昭都只能强迫自己忘掉洗头这回事。
难得府城有这样的条件,一个月又只有三日,好容易等到了十五,苏昭昭当然不肯错过。
祁仲卿闻言一愣,与苏昭昭问清楚了情形,才了然点头,嘱咐她诸事小心,早去早回,路上记着先买几个灌浆馒头垫着。
这还不算,苏昭昭都走了两步,祁大哥还又叫住她,问她有没有带上换洗的衣服——
祁大哥可能觉着是他既然带了她离家出门,便对她有一份责任,这一路上,都像极了啰嗦却可靠的亲近兄长。
苏昭昭一点没有不耐烦,事实上,她其实十分喜欢这种亲人似的记挂关怀。
她认认真真的一句句答应了,转身出门之后,才加快脚步,飞快的朝着先前打听好的汤肆行去——
公共的大汤池,当然是越早去,池子和水才越干净。
好在苏昭昭起得早,即便出门时略微耽搁了一阵儿,也几乎是赶着汤肆开门的时辰到了门口。
虽然苏昭昭还是一身少年打扮,但早上还没人,与老板娘解释证明之后,就也很顺利的被放了进去。
汤肆比苏昭昭预想中的还要好,收拾的很干净,热水换的及时,浴盆之外,还有隔壁就是灶火间的恒温大浴池。
剩下的发梳澡豆、水瓢瓜瓤的小东西更不必提,甚至还有简易甚至洗完之后涂抹润体的香膏都有——
当然,价钱也是很可观。
苏昭昭在揩背娘子的推荐下,一时冲动,放弃皂荚,用了据说能洗的更干净、且香味儿很好闻的桂花澡豆,又用了一套的桂花香膏,临出门时,又要了一碗汤面下肚。
只小半日功夫,就在里头丢进去她半个月的房钱。
但刚才还忍不住后悔心疼苏昭昭,一到洗干净出门,就立时觉得这钱花的很值了——
她通透的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迎着融融的春风,苏昭昭恍惚间,几乎觉着自己飘然欲仙!
她眯着眼睛舒服的叹了一气,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人格,忍不住尝试的召唤了一下——
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自从来到府城,段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么舒服的感觉,段段居然不在,还实在是有些可惜——
花了她不少银子呢!段段还真是没福气!
不过苏昭昭现在,对自己第二人的神出鬼没也算习惯了,试了试叫不出来之后,就也放下了这事,抬手低头,在出门前,给自个戴上了帷帽。
身上洗干净了,自然不能再穿之前的脏衣裳,都是女客,为免误会,苏昭昭也换了一件窄袖的水碧单衣,下头是一条素色布裙。
头发一时干不透,没法编发挽髻,披头散发的又不像话,汤肆也特意为客人准备了简易的帷帽,只要将湿润的头发松松系起,戴上就能出门。
这都是已经包在花出去的银子里了,苏昭昭当然不会不要。
难得的好时光,苏昭昭也不急着回去,想了想,便带着帷帽晃晃悠悠的拐了个弯,打算绕个圈子,从朱雀大街上绕路回葫芦巷。
朱雀街便是府城最气派的大街,最宽敞的地方,能容四驾马车并行,行到尽头,就是镇西陈王的府邸。
陈王的府邸自然不是能随意靠近的,苏昭昭也无意去看,只朱雀街的前半截都已经足够繁华,这附近的富豪权贵多,街边开的也不是葫芦巷那样的小摊贩,酒楼客栈、当铺戏院,都是格外气派的高楼门面。
当然是消费不起的,但是苏昭昭很乐意去瞧个热闹。
果然,正是人多的时候,苏昭昭刚到朱雀街,就瞧见了有当街杂耍舞得正热闹。
她扶着帷帽,抬头跟着一个踩高跷的杂耍往上瞧,无意间,就看见背后酒楼的二层围栏前立着几个男人。
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因为当前那个男人,穿着很是华贵的深色绸缎,胸前还用金线绣了大大的兽头,头上金冠格外亮,迎着阳光,正好晃着了苏昭昭的眼睛!
苏昭昭嫌弃的眨眨眼,一顿之后,又看清了这男人的脸——
是那个皇子黎天睿!
认清之后,吓了一跳的苏昭昭不禁又多瞧了这皇子几眼。
这个黎天睿站在高处,正在低头瞧着街上,那模样,一动不动,格外的专心致志。
他总不至于是看杂耍看得这么认真吧?
苏昭昭很是怀疑,也顾不得看高跷了,只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方搜寻,几息之后,她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了一个路过的白衣少年身上。
好奇怪,虽然没有根据,但是苏昭昭就是莫名的觉着,能让黎天睿这个皇子这么郑重盯着的,一定就是这个少年——
他的身形颀长清瘦,像是累了很久一样,眼底带着青色,他长得很极白,这青色就更加明显。
但即便是这样的疲惫憔悴,也丝毫不妨碍少年的萧萧肃肃,清举冷冽。
他长得极好看,是苏昭昭从未见过的好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分明是一袭全无纹饰素色衣袍,但在他身上,即便是黎天睿的锦衣华服,也立时被衬托成了立在珠玉旁的瓦石。
行动间,他的腰间悬着的配饰微微晃动着,从苏昭昭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一方手掌大小、精巧至极木雕佛塔。
第32章 火花
苏昭昭隔着帷帽, 愣愣的盯着这白衣少年,一动不动,
分明素昧平生, 但这少年身上, 却仿佛有什么说不出东西在不停的吸引她, 让苏昭昭的目光久久停留, 一刻都不能移开。
街边杂耍的壮汉鼓着腮帮,吹出了一道长长的火龙,引得围观众人不自禁的后退躲闪,继而又是一阵叫好, 不自觉拥挤上前, 如同被火龙控制,不停起伏的波浪。
躲闪后退的人群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少年似乎很不喜欢这样吵嚷的氛围, 他停步背手, 站定等待, 虽然身姿疏朗如青青修竹,但苏昭昭也分明看见,他的眉梢紧紧拧起,俊逸昳丽的面容,满是森然与不耐。
或许是苏昭昭的目光太用力了,少年停顿的这一瞬, 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一个侧眸,便冲着苏昭昭突然看过来。
少年的反应过于敏锐, 苏昭昭压根来不及躲闪,在众人的视线都被杂耍吐火牢牢吸引时,只她一个的方向与大伙完全相反, 实在太容易被发现,
隔着薄薄一层帷帽,苏昭昭便这样猝不及防的,与少年的目光直直的撞在了一处。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苏昭昭觉着自个的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的抬头,轻轻的顶了她一下。
她的心脏被这东西顶得突然收缩,停滞了一瞬,接着才慢慢放缓,重新雀跃的跳动起来,越跳越轻,越跳越快。
苏昭昭发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如果现在摸一摸,一定已经热得烫手——
苏昭昭深深吸气,肩膀躲闪着往后退让。
好在她带着帷帽,虽然只是一层薄薄的轻纱,但也给了她不少安全感,能让她的目光,仍旧大胆的盯着少年好看至极的五官面容。
这么好看的人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了,抓紧时间最后再看一眼,等看得这个少年不高兴了,她立马就走!
苏昭昭打好了这样的主意,下一刻,便不出意料的看见这少年直直的冲她走了过来。
苏昭昭犹豫地退了一步,少年身后,一个身着劲装,腰挎长刀的青年便已忽的逼到了她的面前。
“这位姑娘,认识我们?”
护卫似的这人眯眯眼,弯弯唇,看似笑的格外和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审视,一手还紧紧握着刀柄,一看就是并不好惹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昭昭有些紧张的抿抿唇,她张张口,正要说话,余光便忽的瞧见有什么东西,从酒楼二层的方向掉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道逼人的热浪,将那吐出火龙的加大了成一股硕大的火圈,猛然泛向了周围!
“当心!”笑脸护卫立即抽刀护在少年身前。
少年却并不惊慌,甚至都并没有狼狈后退。
他当机立断,顺势转身褪下素色外衫,在苏昭昭的面前猛一扬手,原本轻薄柔软的外衫,在他手上,却如同生出了筋骨,在半空迎向飞溅而来的火苗,包裹击飞,格外有力。
事出突然,直到衣衫落在地上,缓缓燃烧起来,苏昭昭才猛地回过神来。
或许是无意,但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挡在苏昭昭的面前,直面火龙。
这一幕,却难免的,让苏昭昭生出了一种被保护的错觉。
不过很快的,苏昭昭便也立时从这错觉里走出,跟着吵嚷的人群连连后退,意识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伴着泛蓝色的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隐隐的,却格外醇厚的酒香。
这砸下来的东西是一坛子烈酒。
这酒还故意一般砸在了杂耍人吐出的火光里,生生的把将火炸成了一片!
再想到这烈酒砸下来的方向,苏昭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头看去——
围观的众人仓惶惊叫,连跑带躲。
吐火的捂着脸连连哀嚎,赤-裸的半个身子都是触目惊心的烧伤水泡;踩着高跷的猛地跌倒在地,抱着膝盖满头冷汗,满地打滚;还有许多被四溅的火烧烧到衣裳头发的,都是手忙脚乱,哭泣喊叫。
但在这一派乱象之中,楼上那个什么“大黎皇子”竟还举起酒杯,得意的拍手示意。
这个什么黎天睿是有病吗?
怎么没人一脚把他从楼上踹下来!
苏昭昭又怕又气,但面对这种位于最顶端的统治阶级,却连怒色都不敢有,只能在心里狠狠诅咒大骂。
她有心向方才挡在她面前的少年道谢,但转身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少年周围已被十几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壮士簇拥着,似在护卫。
楼上的黎天睿,与楼下的少年。
一上一下,已是明摆着的对峙之势。
那个什么皇子黎天睿砸酒下来并不是无缘无语,针对的就是这个少年?
苏昭昭立时明白了。
但看明白之后,她想要道谢的脚步便也立时停了下来。
胆小的当然不止苏昭昭一个,不论有没有受伤的,看见这样情形,一个个也没一个敢多言的,从第一个聪明的偷偷跑掉开始,原本的格外热闹的人群,立时越来越少了起来。
那少年看起来就满身贵气,身边跟着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笑面虎,周围还散着这么多护卫——
更重要的,是能和黎天睿这个皇子旗鼓相当的对峙起来,身份肯定也不简单!
神仙打架,她这个连池鱼都算不上的小小孤女,最好还是赶紧跑远点,少惹点麻烦才是明智的。
这么想着,苏昭昭的道歉也只是在心里闪过,又衷心的祝愿了一下少年能旗开得胜,好好的把黎天睿教训一番。
之后,又耽搁了好久的她。就连被火星烧焦的裙角都顾不得管,扶着跌落的帷帽,追着四散的人群,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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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沛天,你还敢来西威?”
直到街上清静下来,黎天睿方才握着木栏,居高临下的开了口。
他看向周沛天这个同父弟弟的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恶毒与仇恨。
“你自己逃出来便罢了,竟还敢与那贱人合谋毒害父皇!”
周沛天面无表情,他原本是连话都不屑回的,但听到“贱人”二字之后,眸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冰冷的阴鸷:“怎么,没有守在父皇跟前替下毒酒,你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的孝心倒是可鉴日月,可惜,在你的父皇眼里,你也不过是一条好用的狗罢了。”
周沛天这话自然是有缘故的。
皇长子,这名号现在听起来气派,但其实,曾经的黎天睿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婢生子。
黎宗并不将这个不体面的儿子放在眼里。
大黎还是周家天下的时,为了尚周氏公主,那时的黎宗黎将军,甚至都不肯承认这个儿子,直到之后称帝,才将人重接了回来。
即便是如今黎宗登基,在周氏旧臣的坚持下,宗祠玉牒之上,不论嫡子还是长子,记下也仍旧是他周沛天,而非出生更早,年纪更大的黎天睿。
闻言,被戳中了痛处的黎天睿面色铁青:“周沛天,你好大的胆!”
这时,守在周沛天身旁的陈锋低声劝谏:“殿下,还是先去见陈王要紧。”
“这是西威,只要收服陈王,一个黎天睿什么都不是。”
周沛天闻言垂眸,眼角自气急败坏的黎天睿身上一扫而过,之后在已经空荡的街上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刚才带着帷帽的身影,这才甩手转身,在众人护卫之下大步离去。
——
半晌,看着周沛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酒楼上的黎天睿才慢慢松开已在木栏上握出血痕的手心,狠狠的将另一手上的酒杯惯碎在地。
“殿下息怒。”黎天睿身后的亲信侍卫低头开口。
黎天睿接过帕子,用力的团在手里擦拭手心,片刻,忽然道:“你方才说,周沛天进城之后,要找谁?”
背后的侍卫立即道:“找一个名为祁仲卿的南越行商,说是一行三人,连他在内带了两个伙计,五日前,在喜来客栈停留过,现下应当还在城中。”
“有名有姓,又连行迹这般清楚,想来,不出今日,必定也能将人找到了。”
亲信侍卫说着,又有些可惜道:“可惜殿下赶着出城,若不然,咱们既已提前知道了消息,将人捉来好好审问,或许还能设下计谋,以此胁迫二殿下。”
黎天睿犹豫了一瞬,面上便已露出扭曲的神情:“那个疯子,天生的孽畜灾星,君父都敢弑,还有什么人能胁迫得了他?”
侍卫:“殿下的意思是?”
黎天睿狠戾的笑:“不论周沛天找这三人为了什么,他既想找,就不能如了他的愿!”
“赶在周沛天之前将这三个人找出来,杀干净!”
“是。”
第33章 丢失
耽搁了这么久, 等苏昭昭回到葫芦巷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边坠着一道嫣红绚烂的晚霞, 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
“昭……大小姐?”
她才刚进巷口, 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苏昭昭把帷帽掀开, 也笑着应了一声:“祁大哥。”
“巧了, 我正想着去寻你。”
祁仲卿说着,目光又落在她的被火苗燎过的裙角:“这是怎么了?”
“去朱雀街看杂耍,有个喷火的失手,不小心碰着了。”怕祁大哥担心, 苏昭昭没有说太多。
饶是这样, 祁仲卿也摇着头劝了几句,叫她往后小心, 这种杂耍都别凑得太近云云……
苏昭昭连连答应, 又问对方找她干什么。
祁仲卿这才想到了正事:“我刚与屋主商量好了, 他家女儿上个月出嫁,屋子还空着,他答应借我一晚,你收拾收拾,今儿晚上过去睡。”
苏昭昭疑惑:“我不是有住处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地方?”
祁仲卿又道:“小于刚回来, 说起一起出来的兄弟们, 总要祭拜祭拜,他们两个已经出去买酒了, 估计要闹到半夜。你出去睡一晚,省得你不方便。”
小于自然就是那个今早刚刚找回来的伙计,苏昭昭闻言, 自然明白祁大哥这是在关心她。
苏昭昭感激的开口:“这也太麻烦了,我哪里有那么讲究。”
“你不知道,那个小于,一喝多闹起来,人憎狗嫌的,你那屋子与我们就隔了一扇门,他非得拉着你出来灌酒,到时候闹的都不好看。”祁仲卿只是摆手。
听祁大哥这么说,加上已经与屋主开了口,苏昭昭便也没再推辞。
她先谢过祁大哥,之后听到两个伙计出去买酒不在屋里,她便先回屋,抓紧时间梳起头发,换回了少年打扮。
除了方便行动,不暴露身份之外,更要紧的,是她从苏宅里带出来的全部身家,都还缝在这身衣裳里呢,放到哪儿都不妥当,还是穿在自个身上最放心。
换好了衣裳之后,苏昭昭便也抱着自个的行礼包袱去屋主女儿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屋主女儿的床榻家什都陪嫁出去了,只靠着墙用两只条凳搭一块板子,就是苏昭昭今晚的住处。
大致收拾好床铺,天色便也渐渐沉了下来。
两个伙计回来之后,铺子里三个人果然就又说又哭的闹了起来,苏昭昭过去给逝世的伙计上了香,略微吃了些饭菜,便也安静的回了她借住的屋子里。
寂静之中,苏昭昭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又想起今天遇见的,挡在她面前挥去流火,穿白衣、坠佛塔少年,辗转半晌,都仍旧难以平静。
她又试着叫了好几回段段,想要把这段经历分享给自己的第二人格,与她说一说自己的心情。
但段段可能还在逃亡的路上,这几次,也都如前几天一样的没有回应。
半晌,苏昭昭失望的放弃了召唤,拍拍自己当作枕头的包袱,开始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昭昭终于合上了眼睛,但可能是换了地方的缘故,她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睡梦之中都是紧紧蹙眉,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魇——
“走水……走水了!”
直到她被越来越响的惊叫与呼喊声惊醒。
苏昭昭瞪大眼睛,一个挺身从木板上蹦起来,很快的,便也从窗外透进来的火光,与屋主那惊惶的叫喊声中回过神来——
不是做梦,是真的着火了!
不明缘由的,苏昭昭的心里泛起一股担忧不安,心都跳的擂鼓一般,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苏昭昭剧烈的喘-息着,立即起身。
她在外头一直都是和衣而睡,这时只要穿上鞋子,便能立时出门。
而等到了门口,眼前的情景便也立即验证了她莫名的不安——
着火的是临街的铺子。
是祁大哥他们的住处!
苏昭昭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会着火?祁大哥的性子最是稳妥仔细,不该出这样的意外!
是酒喝多了,才不当心碰倒了火烛?
她攥紧了手心,在火光之中四处找寻祁大哥的身影。
没有,不单祁大哥,包括两个伙计都一个不见,眼看着火光越来越大,他们却没一个跑出来的,全都待在屋子里!
苏昭昭的心中越来越急,从嘴唇到手心都在忍不住的颤抖。
就算是意外,这火着起来也总有一个过程,屋子就这么点大,前后都通着着,正常人几步就能逃出来!
除非……是祁大哥酒喝多了,醉的厉害,醉得都没力气再往外跑!
眼看着火光燃得越来越大,苏昭昭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在刺疼的血腥气里强制让自己恢复了冷静与行动力。
她飞快的跑起来,绕着铺子前后跑了一圈,确定这火是从临街的铺子里着起来的,现在屋里临街的一面火光已窜上了房梁,但靠里的一面,没有完全烧过来,火势明显的少了很多。
而离着火点最远的,自然就是她原先住着的,最靠里的小屋。
苏昭昭紧紧咬着嘴唇,一把抢过屋主端来的水盆,将帕子浸湿,系在口鼻下头,又多湿了几块塞在怀里备用,最后将火盆抬起,将自己全身泼透。
之后她便再不犹豫,在屋主的呼喊声中,抬脚踹开最里的窗扇,捂着口鼻,从小屋窗户翻进了火烟滚滚的商铺内。
火灾之中,威胁最大的不是火,是烟雾,很多死在火情中的人,都是死于窒息。
要捂住口鼻,要贴紧地面,找到祁大哥之后立马原处离开。
危机之中,苏昭昭的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冒出了这样的意识。
这坚决至极的判断,让苏昭昭毫不怀疑的尽量伏低身子,在着火的屋中以近乎匍匐的姿势在屋中焦急的搜寻。
她的运气很不错,才刚刚走出几步,便在门槛处发现了祁大哥的趴着的身影——
像是也发现了着火,原本想从这里逃出来,却在门口就昏倒在了地上。
苏昭昭松了一口气,连忙滚爬过去,一把将人翻过来。
果然,祁大哥昏迷不醒的闭着眼睛,脸色青白,嘴唇都几乎毫无血色。
“祁大哥!”
苏昭昭不敢耽搁,一面叫着,一面用力的拍脸、拽耳朵,使劲儿摇晃对方身子。
祁大哥一个成年男人,分量不轻,只靠她当然没有带人离开火场的力气,最好的,还是能把人叫醒,只要扶着他回到窗口,就能叫外头的屋主帮忙。
苏昭昭这么想着,见这些手段都叫不醒人,便扭头四顾着,甚至打算找些尖锐的东西把祁大哥扎起来。
但她的目光才刚刚从祁大哥的面上移开,下一刻,便被针刺到了一般,猛然一缩。
祁仲卿的胸膛上,赫然存在一道大大的伤口,从伤口之中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染得通红。
她刚才怎么会没有发现呢?祁大哥身下的血,分明已经多到吓人。
人流了这么血,怎么还能活呢?
苏昭昭的目光没有焦距的再向前看——
屋里飘散着肉被烤熟焦臭味道,那个今日才找来的伙计小于,甚至已然尸首分离,被砍下来的脑袋就滚落在苏昭昭眼前。
他已经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还不可置信一般大大睁着。
死不瞑目。
苏昭昭愣愣的僵在的当地,分明置身火场,但她的脑海中却走马灯一般,飞快的闪过各种熟悉的画面——
这一次,她想起的一切都是清晰的,如同终于有人揭开了最后一层轻纱,让她第一次看清帷幕下的真相。
一瞬间,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幕都是假象,或许她只要重新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她还没醒来的一场噩梦。
对了,段段呢?段段在哪里?
求求了,段段你快出来,告诉我,这都是假的。
苏昭昭如同捉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祈祷。
但她的脑海除了凌乱的记忆之外,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该有的声音。
渐渐焦灼的热浪,让苏昭昭额角刚刚浇湿的发丝都飞舞跳动,她的呼吸也渐渐的困难起来,仿佛下一刻,这无处不在的火光,便也会舔-舐到她的身上,将她也永远的留在这里来。
这样清晰的窒息与焦热,怎么会是做梦?
恍惚中,是手下祁仲卿微弱的动作唤醒了苏昭昭。
苏昭昭惶然低头,看到的便是祁大哥睁开的眼睛。
“祁大哥!”苏昭昭的声音哽咽嘶哑。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狼狈至极。
苏昭昭四肢颤抖,却还在试图将人扶起来:“祁大哥……你等等,我这就救你出去!”
“黎……黎天睿。”
祁仲卿的声音在爆裂的火光之中,低的几不可闻。
“什么?”
但苏昭昭仍然听到了,她趴下来,靠近祁仲卿的唇畔:“黎天睿,派人,杀我。”
“他们说……三个人,一个不漏,小于,替了你……昭昭,你……当心……”
“黎天睿?那个皇子?”
苏昭昭惊诧莫名:“他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不知道……”
很快的,苏昭昭反应过来,跪坐起来摇头:“咳咳,不,现在不说这个了,祁大哥你抓紧我,火快着过来了,咱们先出去,咳我……”
但祁仲卿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忽的紧紧攥住了苏昭昭的手腕。
苏昭昭的动作猛然一僵,这一次,不需她贴近,也听到了祁仲卿最后的关怀与照顾:
“快,快跑……”
回光返照,最后的嘶喊之后,紧握她手腕的力气便忽的一松,方才还温软的人,如同一瞬间化为了千钧重石,自她怀中滑落,重重的砸在地上。
祁大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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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自陈王府往城西来的周沛天,刚行到半路,便远远的,看见了黑暗之中,格外明显的火光。
他仿佛意识了到了不对,瞬息之后,便立即想起什么,猛然拽下腰间佛塔远远扔下。
……
他依旧好好的骑在马上,并没有任何事发生。
“殿下?”
紧随其后的陈锋满面疑惑,之后看到红光,也有些诧异:“走水了?”
“这个方向,好像殿下要找的祁仲卿,就是在那边的葫芦巷。”
“快!”
周沛天的面上仿佛凝着沉沉的黑云,甩开马鞭,催马急行。
分明没有任何事发生,但急速的颠簸之中,周沛天的心中,却忽的被一股巨大的不安淹没。
他像是错过了什么。
而因这错过,他会丢了很重要的存在。
第34章 七巧
开元二年, 盛京皇宫。
“王桂花,东头,第三列!”
“李雅芝!”“是。”
“西面, 贴墙第一列站着!”
才过寅时不久, 宫务府的西大门外就挤挤挨挨的站了一大片的人。
回廊下头, 立着几个衣着体面、有些年纪的年长宫人, 都是老神在在,或面无表情、或要笑不笑的盯着院子里的一群小丫头。
这是在给新进宫的宫女们分派差事与去处。
虽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宫女,规矩还没学熟的,可是新帝登基, 施雷霆手段, 宫中割韭菜似的换了一拨人。
宫中四处缺人,实在是等不得了, 不得已, 只能先匆匆分到各处去, 好赖顶上一阵儿。
都是十几到二十之间的新宫女,今年才采选进来,学了三个月宫规,还有些懵懂,在冷风里缩着脖子,听着上头的嬷嬷点到了名字, 就出来答应一声, 按着吩咐站到被分好的那一列去。
一群由人挑捡的鹌鹑似的。
苏昭昭立在这一群“鹌鹑”里,心下冷静至极, 只面上低着头,作出一幅胆怯紧张的模样,背地里却已在慢慢思量着日后打算。
“甄七巧。”
“甄七巧!”
直到第二次被叫, 苏昭昭猛然回过神,赶忙上前一步,低着脑袋应了一声“是!”
点名的嬷嬷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迟钝,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脸上剜了一眼,好在还各处都等着领人,倒没真的难为她什么,只狠狠瞪她一眼之后,就叫她上前站到了最左边的队伍里。
苏昭昭低着头没敢说话,只偷偷的掐了掐自个手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之后,就又一遭的告诫了自己一次——
自己现在现在的名字叫甄七巧、甄七巧!
可一定得记住了!
若是被人发现了是冒名顶替,就别说什么日后的打算,只会白白丢了一条命去!
没错,苏昭昭当然不是甄七巧,她在南越辗转许久才寻到机会,代替旁人入的宫。
南越亡国,归降大黎,为表顺服,自然也会采选女子来服侍刚刚登基的开元帝王。
便是离盛京更近些的黎人,也未必都愿意让女儿离开家人父母,进宫当伺候人的宫女,更何况千里之外的南越?
若只是辛苦倒罢了,可越人们不知从何处听闻,这位新登基的大黎开元帝暴虐荒淫,杀人如麻,喜好剥人皮、食人肉。
还说为什么盛京的黎帝,却要千里迢迢来南越采选宫女?就是因为大黎成百上千的宫女进去,都不够开元帝一个人杀的!
传言越说越是吓人,凡是心疼女儿的,都舍不得将自家女儿送进这个吃人的地界,遇到采选的人来,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各显神通能躲的躲,能避的避。
真正的甄七巧就是运气不好,没躲过去,叫选上了。
不过这姑娘却也是个幸运的,她的爹娘是真心的心疼闺女,愿意为女儿冒险,甚至不惜为此想出了偷梁换柱的主意来。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户籍原本就杂乱,盛京又远在千里之外。
花钱找个“闺女”来,顶了甄七巧的名儿,等到大黎的采选使带着人一上船,她们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寻个好人家将姑娘一嫁——
日久天长,可不就这么瞒过去了?
这种欺君的大罪,人选原本也不是容易找的,但好在,她们遇上了苏昭昭。
两边一拍即合,苏昭昭就这般成功的来到她听闻已久的大黎盛京——
以南越甄七巧的身份,成了大黎皇宫中的一名新晋宫女。
新进宫的宫女,都是要关在掖庭从走路说话开始,一点点学宫规,苏昭昭原本以为,她离出门还要等许久,却没想到她们这一批竟是分的这么快。
这才过了三个月,连门往哪边开都还搞清楚,就已经要分派去处了。
不过快些也好,越早能出来,她的仇,便也能越早报。
苏昭昭微微垂眸,紧紧攥着手心掩盖下眼中的神色。
半晌,她才微微抬了眼皮,静静打量起这几列排好的长队。
正中最靠前的几列,人数最少的,那都是这批宫女里某一方面比较出挑的,比如有家传的手艺,刺绣厨艺,天资精湛,亦或者读书认字的,还有身后有后台的,大多都是大黎人,南越过来的一个不见。
这种,都是往司衣司制,甚至宫务府这等好地方去的,“甄七巧”没有天赋和手艺,还是越人,自然分不到这样的好地方。
靠着最西头的那几个,人不多,也是特意挑出来的,黎越都有,都是容貌端正,颜值长在平均线以上的,显然是特意挑出来有用。
或许,是要备着给那个暴君开元帝侍寝?
苏昭昭进宫自有打算,自然不愿意沾染到这一列里头。
好在她的底子虽然算是不错,但这三年来东奔西走,辗转谋生,身体很受了些亏待,看起来容色憔悴,这三月远远没有补起来。
而那一列里都是已然长开,娉娉袅袅,正当时的,倒是也落不到她的头上,也算是因祸得福。
再留神看一看她待的这一行,平平无奇,不算太差,却没什么很突出的特点,想来,不是往浣洗洒扫这样的杂役送,就是会分到哪位主子的宫中,当然,一开始干的,也同样是粗活杂役。
相较之下,显然是前者更苦一点。
譬如洒扫各处宫道,这差事需日日早起,夜深就得起来干活,秋扫落叶、冬除深雪,是个最苦最累的差事。
但苏昭昭心底里,却反而有些愿意这苦差落到自个头上。
她当然不是蠢得自讨苦吃,她看中的,是这个差事的活动范围是宫人中最广的,可以四处走动,不论打探消息,还是寻机会干什么,都更方便些。
至于其中的苦累……
苏昭昭微微垂下了眼眸,眼前猛然闪过祁大哥临死前的模样,手心便忍不住攥的更紧。
这三年来的生活,早已让她知道,身上的操劳辛苦虽然难熬,却终有尽头。
更痛苦的,其实是自己心底里、无处不在,无法摆脱的折磨。
就这般安静的站了小半个时辰,院门口的“鹌鹑”们终于被挑拣完毕,苏昭昭所在的这一列就有一个老太监走了过来。
老太监一眼扫过这一列十二个人,还算和气的开口招呼道:“咱家是康宁宫里的,姓陈,你们好福气,能伺候太后娘娘。”
“且跟着走罢,先认认道儿,到了地儿再教你们规矩!”
康宁宫,太后宫里。
这地方不算顶好,却对刚进宫的新人却也算十分不错了,旁人都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气,面带欣喜,只有苏昭昭在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
不过只转瞬功夫,苏昭昭便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事情哪里会有那么顺利?分去太后的宫里,照样可以想办法继续她的打算。
老太监走的不紧不慢,苏昭昭跟在十二人的队伍中间,可以清楚的听到陈太监时不时的叮嘱敲打:
“你们出来的地儿,是宫务府,记住这条路,日后要有福气传话领东西,这条道是常走的!”
“浣洗局、医药局、宫正司,这几条道日后再认。”
“都记着,这道门出去,就是前朝了,你们这种小宫女,只能在后宫待着,胆敢踩出去一根脚指头,小心你们的脑袋!”
“这边儿是当今陛下的住处,没有差事牌子,不得随意靠近!”
“这两边儿,都是给后宫娘娘预备的地方。”
“后宫后位空悬,除了承乾宫里住了一位叶娘娘,剩下的都空着。”
或许是瞧着陈太监的态度还算和气,听到这儿时,终于有一个活泼些的宫女忍不住开了口:“陛下富有四海,怎的这后宫里,只有一位娘娘?”
陈太监笑了一声,朝着东边虚空一拱手,恭恭敬敬:“咱们陛下圣明,忙于朝政,都顾不得后宫享乐。”
听着这话,几个南越出身的小宫女便忍不住的面面相觑。
她们离家时,在南越听到这位开元帝的说法,可不是这样。
都是这是一位只会杀人的暴君呢!
旁的不提,只南越受降时,她们越人的皇族,可是被大黎诛得干干净净,一个没留。
加上从前南越朝廷上的世家贵人们,那砍脑袋的三道口,哪一天不掉下几百个脑袋。
杀得刽子手的手都软了——
这可都是这位大黎开元帝的手笔!
但在盛京皇宫里,这些话自然都是不敢说的,谨慎些的都是闭口多听少说,有的却已经怀疑起的从前听闻过的传言,忍不住又与陈太监问得更多。
见众人都或多或少的说了话,苏昭昭也格外自然的开了口:“敢问公公,西面那一处宫殿是做什么的?瞧着好像比旁处都高了不少,很是气派呢。”
陈太监看了一眼:“那是静平宫,陛下登基之前的住处,现下关着一个罪人。”
苏昭昭便故意露出一丝惊讶:“罪人怎的能住进陛下从前的宫里?”
陈太监便摆摆手:“原也是宫中皇子,现下已废为庶人,不必多提。”
苏昭昭抿抿唇,还想再确认两句,前后的宫女们已忍不住低低开口:
“皇子?”
“不是陛下的,是前头的,宫中现下,还没有皇子公主。”
“宫里只一位娘娘……”
“那叶娘娘必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眼看着越说越不像话,和气的陈太监也不禁严肃了面色:
“成了,都把嘴闭上!”
“你们记着,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受不得吵嚷,往后当差,也不许多嘴多舌!”
都是新进宫的宫女,再怎么活泛,终究是有限,见陈太监厉害起来,便都噤若寒蝉一般低头应诺,不敢再继续多说。
队伍继续在宫道上安静往前,行至尽头,即将转弯时,沉默的苏昭昭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静平宫的方向。
确实与她进宫前打探到的消息一样。
皇家无父子,这位开元帝,是个狠角色,为了夺皇位,对自个的父亲和哥哥,都毫不手软。
可是这么一位人人惧怕的暴君,连亲爹都杀了,为什么对黎天睿这个哥哥却手下留情,只是在静平宫圈禁?
如黎天睿这种东西,凭什么还能活着?
一念及此,苏昭昭忍不住死死的咬了牙。
黎天睿没有死在暴君的手里也好。
祁大哥不能白白的死。
她既然入了宫,往后的日子还长,她拼着将自己的后半生都耗在这深宫,只要有心,终有一日,总能找着到机会,让那幽禁之中的黎天睿偿命。
若不然,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
第35章 相像
被分去太后宫里的一共有十二个, 一路跟着陈太监绕到了康宁宫的角门。
接近寿康宫后,陈太监的态度便严厉起来,别说肆意说笑, 连咳嗽出声都一点不许。
在这样的氛围下, 虽然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进寿康宫, 一个个也都只按着规矩低头行走, 只能瞧见地上一行行的青砖,多余的就一点儿不见。
到了地儿,一下子倒也没说什么,只先分了住处, 叫她们先安置下来, 过一个时辰自有管事嬷嬷来接手。
康宁宫里不像掖庭,有能睡下几十号人的大长炕, 她们这十几个小宫女都如先前的粗使宫女一般, 就住在最西面, 朝着宫墙的廊庑里,按着屋子大小,两三人挤一间。
自然也不会为了她们准备收拾出空屋子,先前因为人手不够,有的屋里没住满,这会儿便是捡着谁屋里有空, 挨个把人塞进去。
廊庑这种地方, 原就不是拿来起居的,低矮逼仄, 略加一点东西就摆得满满当当,对于已经住着人的宫女来说,再多加个人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等苏昭昭几个到了地方, 有一个听见动静出来的,见状,便满脸不情愿,对着陈太监还客气恭敬,一转眼,便斜着眼瞅那分到她屋里来的宫女,不甚和气的开口:“里头我住了,你睡靠门口的铺罢。”
廊庑迎着廊下的穿堂风,靠里肯定比外头舒服些。
前来后到,这种分派倒算正常,但等着苏昭昭再往前走几步后,却又清楚的听到了那前辈宫女软里有硬的敲打:“ 屋里那犄角攒的都是灰,你安置下来,一会儿先好好清扫清扫!”
那宫女的声音不低,陈太监显然是听着了,但他却瞧都不瞧一眼,只管接着往下分,丁点没有说话的意思。
可见,这寿康宫里,新来的宫人受这点欺负,是很寻常的事。
见状,苏昭昭在心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一共也就十二个人,分起来也很快,几句话功夫,苏昭昭便也分到了自个的住处。
是一间能住两人的庑房,现在里头没有旁人,与她同住的宫女应当是当差去了。
苏昭昭将自个的包袱放下,却并没有忙着收拾,而是翻起裙角,熟练的在内衬的暗袋里摸出银子。
虽然过了三年,但她藏东西的习惯仍旧没变,这些压箱底的财物,再没有比缝到身上更稳妥的了。
将银子装进荷包准备好,苏昭昭便重新走到门口张望。
没过一会儿,瞧着陈太监就离开,她顺势跟上,等拐过弯,到了僻静处,便立即赶上去开了口:“陈公公留步。”
苏昭昭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幅恭敬又客气的笑模样来。
陈太监闻言回头,袖手站定,言语虽还带笑,态度却不冷不热的:“什么事?”
“我刚来,也不知道咱们宫里的情形,好在今日见了公公。”
苏昭昭声音清脆利落,赶在对方不耐烦前,自然的递上一个半旧的荷包:“不知道我们往后领的是什么差事?我会些针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公公瞧瞧?”
她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懵懵懂懂,什么都记不起来,却能一味自信乐天的苏昭昭。
自从在府城想起曾经,离开祁大哥,这三年来,她辗转多地,独自谋生,吃尽了生活的苦,如今又甘愿进宫,当了一个粗使受累的宫女。
为了祁大哥,苦累,她倒是不怕,但如前辈刁难欺负这种不必要的委屈——
可以避免,她也不会傻傻的去受。
指望遇到的前辈,都是温柔和善,一点不欺负新人这不现实。
可若是先等着人先欺负起来,再想法子反抗,这梁子也总是结下了,往后也难免针对麻烦。
最好的办法,便是提早寻个靠山关系,让旁人心存顾忌,打一开始,就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苏昭昭在这大黎皇宫里当然没什么认识的人,但这关系,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用钱拉出来的。
三个月来,苏昭昭一直藏着银子没动,原本想着先看看情形,摸摸门路,等到分派的时候,给自个求一个满意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她们分的这么快,没等她用上,便来了寿康宫里。
钱这东西,不能乱花,也不能不花。
这时候不送,还等到什么时候去?
果然,陈太监摸着荷包里的硬块,方才只浮在表面上的疏离笑意里,立即露出几分真心来。
他像是这才看清了苏昭昭的模样:“你叫什么什么名儿来着?”
苏昭昭:“甄七巧,公公叫我七巧就成。”
“哦,七巧,你倒是机灵。”
陈太监睡着,又为难似的摇摇头头:“唉,可惜你们往后的差事,都有方姑姑分派,咱家插不上手啊,你来找我,只怕是拜错了庙门。”
“您这是什么话?”
苏昭昭面上的恭敬笑意一点不变:“一瞧您老人家就是见多识广的,不论我领什么差事,往后能得您几分指教,都是我的福气!”
这话就显出了十分的中听懂事。
陈太监闻言,不免对苏昭昭越发满意,
别说这新来的十二个宫女了,便是许多当了好几年差的,也未必有这样的世故人情。
为此,陈太监又多问一句:“除了针线,你还有没有旁的长处?”
她刚才拿出的荷包是旧的不说,上头连个绣纹都没有,一看就是个由头,陈太监当然不会当真。
苏昭昭顿了顿,闪念之后,坦言道:“我识字。”
既然已经到了这寿康宫里,她就不能一直只当一个最底层粗使宫女。
地位越往上,要受的规则与束缚就越少,能干的事儿也就越多,这个道理在哪儿都适用,藏拙,没有任何意义。
识字,这在苏昭昭的曾经的生活里,是最基本,简单的都不能拿出来提的能力,放在这儿,却已是一项十分了不得的本事。
连老成持重的陈太监都微微吃了一惊:“果真?”
苏昭昭便点头,横竖真正的甄七巧一家子早已经远走他乡了,现在就由得她随意编造:“我有一个姓段的小伙伴上过学堂,我打小爱跟他一道玩,不偏僻的字都会认,只不会写。”
“能认就已经不容易了,若是这样……”
陈太监斟酌半晌,改变了主意:“罢了,你既找到了我头上,也不能让你白跑一遭,跟着,我领你去方姑姑那走一趟。”
苏昭昭原本只是打算初步拉拉关系,有个依仗免得受前辈的宫女欺负。
因为到这会儿,暂且只认得陈太监一个,才找了他,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苏昭昭一愣之后,也立即连声道谢,又示意不论怎么着,都不会忘了陈公公的提携之恩,只将对方说得满面和气之后,才跟在他的身后,一道动了身。
这一次,走的便不是方才的偏道角门。
陈太监带了苏昭昭穿过回廊,径直到了正殿,一路自然比小宫女们住的廊庑宽敞富贵了不知,处处可见太后寝宫的气派威严。
也果然如陈太监在路上说的一般,太后娘娘凤体抱恙,需静养,这一路都是安安静静的,一声嘈杂也无。
最后,是在后殿外花坛前看见了要寻的人。
方姑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对襟的暗色蝠纹女官袍,头上一丝不苟的梳着螺髻,瞧着就格外严肃的模样,正立在石壁下头,看着小内监们摆放着将刚搬来的鲜花盆景。
陈太监虽然年纪更大些,但在方姑姑面前,却微微躬身,露出些谦下之态来:“这等小事,还劳方姑姑亲自操心。”
方姑姑闻言回头,倒也很给面子的客气:“我这人天生是个操心的,不如您……”
说话间,几人慢慢退到不碍事的角落处,客套之后,方姑姑的目光,便也落到了一直跟在后头的苏昭昭身上:“这个是?”
“这是今儿个分来咱们宫里的小宫女,叫七巧,带来给您瞧瞧。”
陈太监叫苏昭昭过来,三言两语对方姑姑说明了她的情形。
方姑姑点点头:“甄七巧?来,抬头让我仔细瞧瞧。”
宫人面前,不用像在主子跟前一样谨慎,抬头都不能直视。
苏昭昭便不卑不亢抬头,大大方方的对方对视了一眼,之后低头屈膝,叫了一声:“方姑姑。”
她低下头没有看见,一旁的陈太监却明显的注意到,方姑姑看到这甄七巧之后,明显的愣了一瞬,片刻之后,才点头应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我想想,这宫里的差事,哪个更好给你些。”
有了这句话,苏昭昭这一趟的目标,就算是超出预期的达成了。
她十分知足的屈膝应是,又与陈太监道了一声,便利落的转身,顺着来路往回去。
等人走了,仍旧留在原地的陈太监才开了口:“方姑姑这是怎么了,不过识些字罢了,在您跟前原也算不得什么……”
言下之意,是一个小宫女,怎的还把你给震住了呢?
“这是识不识字的事吗?”
方姑姑神色复杂,说着,又重新看向陈太监,压低了低声道:“就没发现,这个甄七巧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陈太监还在诧异:“什么,像谁?”
“我看你是年纪大得人都糊涂了!”
方姑姑:“那一抬眼的模样,分明像极了咱们陛下回宫时,从外头带回来,安置在承乾宫那一位……”
都点到了这么清楚的地步,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陈太监吸一口气:“叶娘娘?”
第36章 打算
“你这么一说, 还真是!”
陈太监惊诧之后,不禁皱着脸摇头:“怪我,满打满算, 也就远远的见过那叶娘娘一回!要不是你说, 当真是一点记不起来……”
方姑姑严肃:“怪不得你, 这位主儿深居简出的, 偶尔出来一遭还常常拿面纱蒙着脸,记着的人原就不多,若不然,这个甄七巧入宫这么久, 早该有旁人发现了。”
陈太监:“是, 多亏您记性好!”
陈太监:“可这么一来,这甄七巧, 往后了怎么安置?”
方姑姑沉思不言。
提起这位叶娘娘, 即便两人都是宫中积年的管事内监女官, 也都不约而同的,露出满面的顾忌与斟酌来。
其实真论起来,这“叶娘娘”的身份,并不算什么。
单听这称呼就知道了,为什么要叫叶娘娘,而不是有品阶封号的, 诸如叶妃、叶嫔叶贵人……
是因为这位叶娘娘, 压根就没有封位分!
说白了,出身背景一样没有, 不过是陛下领兵回京时,打西威带进宫里的女人,带进宫里之后, 既没有册妃封后,也没有日日恩宠,只是不明不白的往承乾宫里一塞,好吃好穿的养着,召见的次数都是一巴掌就数的清。
这要放在前头几位陛下的宫里,这样的主子,凭方姑姑的资历,压根都不会记得!
可架不住,陛下登基两年,后宫里满打满算,却只有这么一位主子!
也就是这独一份,才难免叫人顾忌。
尤其是当今陛下,年纪虽轻,却是弑父诛兄,逼宫夺朝,脾气行事都是格外乖戾,没人能猜得出圣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这位叶娘娘,在陛下心里到底是什么分量?
一来二去,承乾宫这一位不明不白的“叶娘娘,”却成了宫里很是特殊的存在。
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敢冒犯,谁也不敢得罪。
这会儿听陈太监问起,方姑姑沉思了半晌,也只是谨慎道:“这事儿不是咱们能定得下的,等会儿太后娘娘醒了,我去问问。”
陈太监听着,也不禁也了然应是。
——————————
苏昭昭当然不会知道,她才刚来到寿康宫一日,就这么惊动了一直卧床静养的太后娘娘。
她自觉这一日的关系找得十分成功,因此第二日时,便毫不担忧的立在十二个新分来的小伙伴中,等着领自个的差事。
开头分下的都大差不差,不是灶上烧火,就是宫外洒扫,偶有个侍弄花草、茶房送水,就已算是轻省的活计。
苏昭昭还在默默思量着,她昨日现寻的关系,够不够分到花房茶房这一拨里,前面陈太监便已继续道:“剩下那个,太后娘娘这几日躺着乏味,正缺一个口齿伶俐、声儿好听的宫女给娘娘念书听,甄七巧?”
这话一出,众人明显隐隐的骚动起来,一个个控制不住的扭头瞧她。
就连被叫的苏昭昭也睁大眼睛,带着些犹豫的疑惑上前:“是?”
“你既认字,一会儿随我去娘娘寝殿里试试。”
“……是。”
苏昭昭虽然答应了,但她整个人仍有些回不过神。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想翻起袖口里暗袋里确认一下,自个昨日塞过去的荷包里是不是当真只是两块银子——
别是她搞错了,把压箱底的金疙瘩给错送了去?
若不然,只那么点银子,值当陈公公这么费力,给她直接送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要知道,如她们这种刚分进来、没有来路靠山的新宫女,通常先是在外头干些粗使的杂役,时候长了遇着机会,才能挨着些送膳传话之类,这种能偶尔进殿里的差事。
而再往后,就得是能力很出挑,或许运气极好的,才能出现在主子跟前混个眼熟,再说日后。
大多的宫人,都是在外头的苦役里就耗完了这半辈子。
如陈太监所说这这种,直接送到太后面前念书,说是一步登天也差不多了!
很快的,回过神的苏昭昭便也冷静下来,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
偌大个寿康宫,怎么会连个能给太后娘娘念书解闷的人选,都找不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落到她头上的这馅饼,内里也一定还有旁的隐忧。
将她送走的,除了陈太监的吩咐之外,还有众人的窃窃私语,加上一道道落在她身上,又羡又妒的复杂眼神。
瞧这情形,若是她一会儿给太后念书念的不好,再被送回来,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十分太平了。
苏昭昭暗暗的皱了眉头,但到了这时候,便是心存担心,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陈太监往太后娘娘的寝殿去。
寝殿外,方姑姑也在殿门口等着,见她们过来,便迎上来开口:“娘娘刚用了早膳,正有空,等会儿传了话,你跟我我进去。”
苏昭昭:“是。”
方姑姑便又嘱咐:“娘娘身子不好,你进去之后,磕头回话都轻缓着些。”
说罢,又安慰似的:“也不必怕,娘娘的性子最是宽和不过,从不为难宫人,你进去,好好读一卷书给娘娘瞧瞧就是。”
苏昭昭并没有紧张害怕的模样,神色平静,回得仍旧是简洁的一个字:“是。”
方姑姑这时才有些意外似的细瞧她一眼,不及再说,便有宫人传话,叫她们进来。
苏昭昭低头进门,数着地上光可鉴人黑亮地砖,只等方姑姑行礼介绍了她,便按着规矩双膝跪地,轻声说了一句:“七巧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现在不比从前,人在屋檐下,该跪就得跪,权当是尊老了。
苏昭昭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片刻之后,内里才传来了一道中气不足似的虚弱女声:“起吧,把帘子掀开。”
她们与太后娘娘之前还隔着一道垂珠帘,苏昭昭闻言起身,借着宫女收帘的动作,微微抬眸,飞快的扫过一眼。
乍一听太后,很容易叫人想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但其实太后娘娘比她预料中的年轻很多。
即便卧病在床,也仍旧能瞧出太后眉目间的精致靡丽,不知是不是苏昭昭的错觉,她甚至觉着太后的五官,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有些隐隐的熟悉感。
不过这倒也对,黎天睿的年纪也不是太大,现在的陛下是黎天睿的弟弟,太后是陛下的亲娘,算起来,也就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要是保养得宜,看来就只会更年轻。
只不过即便苏昭昭早知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精力很是不济,最近几年里,都一直躺在床上起不得身。
但见到真人之后,苏昭昭也忍不住的有些怔愣。
太后的面色是真的很憔悴,肤色几乎白的透明,眉梢轻蹙,下颌消瘦,连发丝也显得有些泛黄细软,松松的披在肩后,靠着床头厚实的大引枕,整个人都似是被盖被埋没了似的。
难怪方姑姑嘱咐她说话动作都小心些了,在这样的病西施跟前,只觉得说话略大些,带出的风都能将人吹倒。
竹帘收起,苏昭昭顺势垂下眼眸,片刻之后,便感受到太后的目光在落在她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半晌,苏昭昭终于听到太后开口道:“来。”
这是在对她身旁贴身服侍的宫女说,闻言之后,便有一个打扮端庄的女官,朝苏昭昭送来了一卷书。
“念来听听。”
太后真的病的很重,好似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多,开口都尽可能简洁。
苏昭昭接过翻了翻,是一本诗集,太后也并没有难为他,不是那种很晦涩的,都是些朗朗上口,广为流传的诗文绝句。
事已至此,苏昭昭便只当自个就是来念书解闷的一般,从第一页开始,一句句的往下的念。
她没有学过朗诵,这会儿就也没有画蛇添足,搞什么抑扬顿挫的感情,除了有意将声音放轻柔些外,一句句都念得清楚干脆,中间遇着了掺了几个不认得的古字,也是大大方方的停了下来认罪,承认自个才疏学浅。
好在太后并没有怪罪她,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便自有宫女上前,领了苏昭昭告退。
等着苏昭昭一头雾水的退出殿外,守在一旁的方姑姑方才慢慢靠近了周太后的床榻边,轻轻问一句:“娘娘瞧着如何?”
周太后的声音轻微,需靠近才能听清:“她当真,与那叶姑娘一样?我瞧着,也没什么出奇。”
方姑姑半跪下来:“是,老奴的眼神错不了,这甄七巧现在瞧着是不起眼,骨像却是出挑的,好好调理调理,模样比起叶娘娘来,只会更胜一筹。”
周太后便叹息着:“照你这么说,那叶姑娘,也不算什么佳人。”
“是,与娘娘比起来,自是云泥之别。”
方姑姑低声附和,但言下的意思,众人却都清楚——
不论算不算佳人,架不住,入了陛下眼。
“可只这一个,也不见陛下有多喜欢……”
周太后十分疲累似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自言自语一般:“天儿这些年,到底……在找谁?”
方姑姑并不多嘴,只安静着等待。
“罢了。”
半晌,周太后终于又开了口:“陛下既喜欢这模样,你下去,好好调理,教教。待有个模样,寻时机,让陛下瞧一眼。”
方姑姑应一声是,又问:“不知娘娘的意思要教成什么模样?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可要让七巧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若是这样,要耗的功夫可就不简单。
“琴……”
周太后刚念了一个字,便忽的沉默了。
方姑姑见状,也忽的想起了娘娘身边,上一个最擅琴的宫女,最后是什么下场。
那是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了,娘娘身边的侍琴,琴艺极佳、又烹得一手好茶,向来自视甚高,行止轻狂。
这样的性子,后来跟着娘娘带去静平宫,不知干了什么,就被还是皇子的陛下一刀砍去了双手。
宫中从来不留废人,伤好之后,就被娘娘伤了银子送出了宫,往后便再没消息,都不知是死是活。
想起这个,方姑姑一时也很是后悔的屏了嘴。
果然,周太后微微摇头:“不必多事,养养身子,先让陛下看看,再论日后。”
方姑姑敏锐的听出了主子的言外之意,陛下的性子,宫中谁不清楚?
若是陛下看过之后,这七巧也与从前的侍琴下场一般,那自然,是没什么日后了。
一年及此,方姑姑再想起刚刚出去的甄七巧时,便难免多了几分可惜。
她垂下眼角,恭敬应下:“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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