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要求

    “七巧姐姐?”

    苏昭昭不明不白的念完了几页诗文, 从太后娘娘面前回到自个屋里,还没来得及应对周遭同僚们或明或暗的试探,便有一个圆脸的小宫女过来找到了她, 笑眯眯道:“方姑姑吩咐, 让姐姐收拾收拾, 挪到后廊上去住。”

    原本苏昭昭的耳边, 多少还有些阴阳怪气的酸话怪语,这话一出,众人便都是一惊,说怪话的, 趁没人留意, 连忙偷偷躲了出去,剩下几个便都是亲热讨好, 扒着她说些“往后发达了别忘了咱们”之类的话头。

    老实说, 不论之后怎么着, 苏昭昭现在,对方姑姑这安排,是打心里松了一口气的。

    并不是说她得主子青眼之后,就翘起尾巴来,看不起这些粗使。

    实在是在一众刚来的宫女里,她这两天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合群了。

    鹤立鸡群, 未必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在深宫这种封闭压抑的环境里。

    身为异端的白鹤一旦露出了自个的不同,要面对的就只能是群体的孤立针对。

    苏昭昭在心中叹息, 面上却只是客气微笑,三言两语将人请出去。

    她原本的行李也不多,不过几件衣裳, 包袱一裹,连住了一晚上的室友长什么模样都没认清,便头也不回的跟在圆脸的小宫女身后,出了门。

    圆脸宫女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一看就觉着讨喜:“我叫方彩云,姑姑说,咱们往后住一处,姐姐以后也叫我彩云就成!”

    圆脸宫女年纪不大,但神色娇憨,打扮举止都是寻常宫女少见的干净讲究,再加上这几句话,苏昭昭便也猜到什么:“彩云,方姑姑是你……”

    方彩云的面上便带出几分骄傲:“是我的本家姑姑,我们家里世代都有女孩儿进宫当差,还出了好几位女官呢!”

    这就难怪了。

    苏昭昭恍然,与对方客客气气闲聊几句,不等她问出什么来,便也到了要换的住处。

    同样是廊庑,粗使宫女的廊庑,与能服侍太后的亲近宫女住的廊庑也是不一样的。

    昨日的屋子正对着寿康宫最西面的宫墙,屋里原本就小不说,光线还被挡得严严实实,大白日进去也觉得眼前一黑,还得立在门口让眼睛适应一阵,才能看得清屋里情形。

    眼下的廊庑,则是与太后娘娘的寝宫就隔了三道墙,坐北朝南,迎面开阔,敞敞亮亮的。

    打开门后,除了睡两个人轻轻松松的长炕,剩下的空地还能放上一方小案,几条木凳,并洗漱的简易插屏木架。

    苏昭昭甚至瞧见窗纸上贴着红亮的窗花,窗口窄窄的木台上,还摆了一方巴掌大的细颈瓷瓶,在里头斜斜的插了一支半开的绿萼梅。

    显然,身为方姑姑的亲侄女,彩云的日子要比粗使宫女们轻松许多,当差之余,还有余力折腾这种简单的生活情趣。

    “七巧姐姐你安置着,我去膳房吃点东西,还得赶着上差呢。”

    闻言,苏昭昭站起来,也顺势打听起了她吃饭的时间地点。

    差事打听不出来,先问问往后的吃食在哪儿解决,也算是人生大事。

    彩云却摇摇头:“姑姑说,你不与我们一道儿吃,等会儿,她亲自过来告诉你。”

    苏昭昭诧异的在原地,半日之后,她便也明白了方彩云说的,不与她们一道儿吃是什么意思。

    她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竟然有一个不认得的小内监送来了一叠食盒,说是她今儿晌的午饭!

    苏昭昭满头问号的把食盒打开——

    一道凉菜水晶猪皮塔,汤是半凉的山药老鸭汤,一碗牛乳枸杞蛋羹,配着大概能夹两筷子的粳米饭。

    每道菜的分量都不多,整个菜式都是干干净净的,虽然太白净了看起来一点不下饭,但是一点味没有,清淡又养生。

    除此之外,苏昭昭还在最底下发现了一盅黑黝黝,看起来像是汤药的东西,但她用汤池翻动几下之后,发现一根细细的人参。

    苏昭昭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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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昭昭又等了一刻钟功夫,才终于等来方姑姑。

    看着她盯着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方姑姑便在一旁坐下来,开口道:“太后娘娘从自个的份例里给你拨了饭菜,都是给你独一份的,这是恩典,可不兴剩。”

    “快吃罢,一会儿凉透了不好吃。”

    苏昭昭站起来:“姑姑,无功不受禄,太后娘娘赐下这样的恩典,不知道奴婢要怎么才能担得起?”

    “你倒想得多。”

    方姑姑严肃的眼角微微皱了起来:“娘娘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好好将这些东西吃了,便是听话知恩了。”

    但听了这话,苏昭昭莫名的,想到了被关在圈里好吃好喝,只等过年宰了吃肉的猪。

    苏昭昭一个激灵,将自个从这样的幻想里捞出来。

    她苦笑一声,抬起头来,认真的看向对方:“姑姑,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秘,您还是把这缘故告诉我吧,若不然,我这担心受怕的,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说罢,不待对方生气,便立即补充道:“再一者,我满头雾水,少不得日夜忧虑,四处探听,说不得哪处做得不对,再白白浪费了娘娘的好意。”

    说完之后,苏昭昭便一动不动,坚持的看向对方双目。

    在这样的眼神之下,方姑姑便渐渐的迟疑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事迟早也得叫她知道,半晌,方姑姑也退让了几分:“之前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主意的,罢了……”

    ……

    片刻之后,苏昭昭像是听到了什么胡话似的,不可置信的挑起眉头:“我与叶娘娘长得像?”

    方姑姑坦然点头:“旁处倒罢了,只一双眼睛,极像。”

    “话已至此,我也不瞒你。”

    方姑姑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你刚进宫,不知陛下与太后娘娘,母子之间,存着些间隙,往后你得了宠,若是能在其中回转一二,于娘娘,于咱们整个寿康宫,都得记着你的好!”

    这种情况,也太狗血了……

    苏昭昭抬手捂捂自个的眼睛,她张开口,几次欲言又止,一时间却又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

    这算个什么事?

    怎么着,那位叶娘娘难不成是戳着暴君的心癖长出来的,只要和叶娘娘相像,便能得暴君喜欢?

    若真是这样,这满宫里也不会只有一位叶娘娘,天下之大,早该是一连串的同类型美女连连看了!

    苏昭昭的心下越发怀疑,但当下的情形,这种吐槽却说不出口。

    最终,苏昭昭也只是开口问:“若是没入得陛下的眼,那我往后……”

    她一点不觉着因为自己和叶娘娘的眼睛长得像,就能让传说中的暴君一见倾心。

    与其期待这种笑话似的可能,还是先操心操心失败以后,自个是个什么下场吧。

    方姑姑在心中闪过陛下的雷霆手段,面上却丝毫不露。

    她甚至缓和了语气,露出了几分安抚来:“能有什么呢?娘娘最是心善,陛下若无意,你就再回康寿宫里好好当差,你已经到了娘娘眼前,只要忠心服侍,还怕往后没个下场不成?”

    苏昭昭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神情,片刻,松了一口气似的附和:“娘娘慈悲。”

    但实际上,苏昭昭的心下却瞬间凛然。

    她清清楚楚的意识到——

    方姑姑在撒谎,她方才解释的神情,分明是在隐瞒心虚。

    她若是没被看上,结果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可对方既然已经决定隐瞒,再多问也没用处,苏昭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方姑姑的面前谢过太后恩典,之后便当真老老实实的坐下,一口口吃起桌上的饭菜来。

    还别说,太后娘娘小厨房里的御厨手艺,确实不一般,即便口味清淡,却也一点不减食材本身的香气,加上分量不多,一盏茶功夫,便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方姑姑点头:“这才对,这都是药膳,宫里的老方子了,多吃些,对你只有好处的,别着急,你这头发、面色、还有这手,都得好好养养,才好面圣呢。”

    “都听姑姑的。”

    方姑姑满意的点头:“往后有什么事,也只管说。”

    “是。”

    ——————————

    往后的几日里,苏昭昭面上,也果然按这方姑姑的吩咐,老老实实的调理身体面色。

    她虽不能出门,但好在,还有一个同屋的室友,方彩云。

    方彩云到底年纪小一些,比起她姑姑的老道来就差了许多,遇上两辈子经验的苏昭昭,方彩云不知不觉的,就在她的探听下,说出了不少内情——

    其中便包括之前那个叫侍琴的宫女下场。

    听说了这个之后,苏昭昭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早该料到了,当今陛下素有暴戾之名,按方姑姑的说法,与太后之间又并不亲近。

    这样一位帝王,对待不喜欢的母后送来的看不上的女人,能有几分留情?

    她进宫来,原本是为了报仇,却没想到,因为这么无稽的缘故,却先陷入了性命之危里。

    苏昭昭抿抿唇,又对彩云打听起了陛下对宫人与叶娘娘的态度来。

    大黎开元帝的名字在南越,早与杀人如麻、凶狠残暴挂在一处,实实在在的能止小儿夜啼,

    但就算是普通男人,在外头对待敌人同僚,与回家对待妻儿奴仆,也时常是完全不同的两幅嘴脸。

    更何况天下之主的帝王。

    要想从暴君面前全身而退,她需要先知道对方的性格喜好,才能由此决定,之后她被送到对方面前时,要用什么样的表现才更合适。

    但提起这个来,方彩云的回答就含糊了许多,她也是这两年才进的宫,陛下又从没来过寿康宫,对于开元帝的了解,其实也就是传言里的那些。

    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连最喜欢吃人肉吸人血的说法都出来了——

    听起来这位收复南越、一统疆域的开元帝王,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再说起叶娘娘,说法就更多,又说这是陛下独一份的爱宠,寸步不离,又说叶娘娘其实也并不得宠,陛下另有真爱,叶娘娘都只是替身——

    叶娘娘都是替身了,那她是什么?替身的替身?

    苏昭昭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分析出来,反而越听越头大。

    窥探帝踪,是个杀头的大罪,更别说在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形下,苏昭昭也一点不想就这么接触传闻中的暴君。

    思量之后,苏昭昭在方姑姑下一次过来时,便提出了她第一个要求:

    “我想先瞧瞧那位叶娘娘。”

    第38章 重逢

    “见叶娘娘?”

    方姑姑闻言, 却是满面严肃的拧起眉:“你的长相,送到叶娘娘面前……”

    的确,若按方姑姑说的, 她们两个长得这么相像, 那碰到一块, 就指不定那位叶娘娘会怎么想, 一时怒起,除掉她这个“赝品”也不是不可能。

    就更别提,以寿康宫与陛下微妙的关系,也不会愿意在她还未曾受宠的时候, 便先与叶氏生出龃龉。

    好在苏昭昭也知道其中利害, 她并不想与叶娘娘见面交流,只是想要近距离的看一眼, 如果可以的话, 再给她尽量多一点的时间, 能让观察一下叶娘娘的言行举止。

    或许是她这段时间都一直表现的冷静自持,与胸有成竹起了作用,让方姑姑对她多了几分重视,闻言,半日之后,方姑姑还当真答应了下来。

    当然, 不会是大摇大摆的走进承乾宫里。

    按着方姑姑的说法, 叶娘娘虽然不常出门,但每隔三日, 都要到宫中的弘文馆里上课,苏昭昭可以趁这个时候,隔着窗子瞧一瞧。

    这也是宫中说叶娘娘是陛下心尖上人的明证之一, 宫中的弘文馆,用来给龙子皇孙们启蒙授课的地儿。

    现下宫中没有皇子,原本这地方是暂且用不着的,但陛下却特特的为了叶娘娘,召来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女官,专为叶娘娘一个教导诗文典籍。

    这是何等隆宠?

    当然,这种恩宠多少显得奇怪了些就是。

    苏昭昭刚刚听到也是满心疑惑,是这位大黎暴君喜欢才女?

    可是喜欢才女的,不是应该一送来就是才华横溢、色艺双绝的吗,哪里有到了宫里再给派老师让现学的——

    怕不是还有养成的癖好?

    苏昭昭,思量半晌,没个结果,便都将这些信息暂且记着,等着之后分析。

    也是凑巧,第二天,就是这位叶娘娘去上课的日子。

    苏昭昭在方姑姑的吩咐下,用过早膳之后,便换了一身宫女们常见的青色衣裙,由彩云带着,赶着大早出寿康宫往南边行去。

    方彩云知道路径,带着她绕过弘文馆,转而攀上了位于殿外的石山,石山上有一方四角亭,是这周遭地势最高的地儿,可纵览全馆风光。

    春日里,天气早已和暖了起来,在方姑姑的手段下,馆内轩窗大开,那位叶娘娘,便正坐在窗下的桌案旁,在石山上找好角度,可以将窗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按理说,四角亭里是位置最好的地儿,但她们两个宫女,大咧咧站在亭子里偷看也太显眼了些。

    方彩云压根就没有爬到最高处,刚刚看见亭角,就带着苏昭昭撩起裙角,来来回回绕了一圈,最终躲在了一处凸起的假山石后——

    从这儿看,还离得更近了些。

    “七巧姐姐,姑姑说得没错,你和叶娘娘,还真的有些像!”

    方彩云先探出脑袋瞧了瞧,就忍不住的回头又看她一眼:“要不是我和你一道住了这么些日子,乍一眼,肯定就分不出了。”

    苏昭昭闻言,也跟着探头看去——

    有一瞬间,苏昭昭觉着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这位叶娘娘的身形轮廓,的确与她有些相像,甚至连五官都有些相仿。

    当然,因为地位不同,再加上绫罗珠宝、与上等脂粉的映衬,对方的面色比她精致红润了许多,肌肤也更白皙。

    至于方姑姑提过的双眼,她们虽然都是一般的杏核圆眼,但书案后的叶娘娘明显比她的岁数小些,眼神里还带着些懵懂的稚气。

    这样的眼神,或许她在西威,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也是类似的,但等到她成为孤女,孤身离家,尤其是在府城历经大变,彻底恢复了曾经的记忆之后。

    就已是全然不同。

    苏昭昭面容沉静:“差别还是挺大的,对不对?”

    方彩云果然笑着点头。

    确实,如彩云说得一般,也就是乍一眼罢了,彩云与她相处了不到十日,便已能明显的分出两人的区别,就更别说苏昭昭自个。

    苏昭昭:“我倒不知道,这叶娘娘年纪这么小。”

    方彩云趴在石头边缘:“我也是第一次见,确实看着不大,好像和我差不多,有十四了吗?”

    “怪不得我也听人说过,陛下不常召见叶娘娘,是因为叶娘娘年纪小,要先养几年呢!”

    苏昭昭闻言,忍不住皱了眉头。

    彩云今年十四,就算叶娘娘与彩云的岁数一样,现在是开元二年,这位叶娘娘,应该是三年前就落在大黎的开元帝手里了。

    那时候,这小姑娘才几岁?

    再想起之前猜过的养成……

    苏昭昭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这个大黎暴君,怕不是个有什么特殊癖好的变—态?

    苏昭昭的面色一点点的严肃起来,她不再多说,只沉下心来,静静观察窗后的叶娘娘,试图在她身上瞧出什么旁的魅力。

    在旁人眼里,这位叶娘娘是规规矩矩的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的,看起来是在认真读书。

    但苏昭昭只留心看了一盏茶功夫,便敏锐的发现这小姑娘其实在偷偷的走神。

    她坐在书案后,眼神却并不在书卷上,而是握着毛笔,专心致志的盯着笔杆,仿佛那上头有什么了不得的有趣玩意。

    过一会儿,毛笔放下了,叶娘娘抬起头盯着授课女官,瞧了没一会,又开始摸摸脸,伸手缕缕额角散落的发丝,过一会儿,又低下头,把两只手握在一处,用一只手扣另一只手的指甲。

    除此之外,对方出身卑微的传言应该也没错。

    因为这叶娘娘的行止并不算端庄,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支凤头钗,凤嘴衔着一串米珠流苏。

    前后约有一刻钟功夫,苏昭昭便注意到她好几次,将这钗串甩动出了明显的幅度。

    之后授课的女官离去,这叶娘娘起身之时,也明显的踢了一下裙角——

    这是不习惯曳地的长裙,怕被绊倒的下意识举动。

    其实这些小动作并不起眼,不是眼光老道的,或许都不会留意,但若是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绝不会有。

    其实莫说大家闺秀了,如彩云这般家教渊源,自小学着宫女规矩的,都不会如此。

    也正是因此,苏昭昭越看,面色就忍不住的越沉。

    不论怎么观察,这叶娘娘,也就是个年岁不大、白纸一张的小姑娘罢了,实在是没发现这位叶娘娘身上,有什么能够吸引天下之主的魅力。

    总不会……是真的因为从小养成的癖好?

    “彩云。”

    看着小叶娘娘的身影从窗后离开,苏昭昭忍不住的开了口:“咱们陛下,在女色上,可有什么喜好?”

    方彩云没听懂似的:“嗯?什么喜好?宫里除了叶娘娘,没旁人了呀。”

    苏昭昭摇摇头。

    帝王的女人,哪里仅限于后宫里有名分的了?旁的不说,苏昭昭都知道,陛下身边,每夜都是用侍寝宫女备着的。

    空荡荡的假山上,苏昭昭说起话来,也难免大胆了些:“我的意思是……”

    “陛下他,是不是好这些没长成的幼女?”

    “嗯——”

    苏昭昭的话音刚落,便明显的听到了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但这动静,却不是面前的方彩云发出来的,反而像是来自身后。

    这动静太吓人了,彩云与苏昭昭都是猛然回头——

    身后平地上,赫然立着一个身形威武,腰挎长刀的男人。

    男人的神色复杂,显然是听懂了苏昭昭说的话。

    苏昭昭也吃了一惊,紧接着便又发现这侍卫打扮的男人似乎有些眼熟。

    她像是在哪里见过?

    “陈将军!”

    不等苏昭昭回忆,她身旁的方彩云便腿软似的一个踉跄。

    苏昭昭连忙扶住她,但彩云也像是要哭了一样,吓的面色都白了起来。

    苏昭昭疑惑着顺着方彩云的目光往上——

    她在看离她们不远的四角亭内。

    陈锋可是陛下亲卫,陈将军既然出现在了这里……

    四角亭建在石山的最高处,她们的位置是亭后,去亭内的路径在另一边,从这里抬头看,的确可以隐隐看到木栏后,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

    看见这道身影之后,方彩云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吓得褪去了:“陛,陛下……”

    亭上的是大黎的暴君?

    苏昭昭也悚然一惊!

    这个暴君怎么会在亭子里?

    堂堂帝王,难道也和她们一样,要躲在这儿偷看叶娘娘吗?

    在这种情形下遇见暴君该怎么办?

    这变故太过突然,一瞬间,苏昭昭脑子也只剩一片空白。

    “你……”

    震惊之中,苏昭昭便也没有留意到,彩云口中的陈将军在看到她的脸之后,立即变了神色,面上也露出明显的郑重。

    亭上的身影消失,山石之后,又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陈将军后退一步,恭敬避让。

    自他身后,便清楚出现那位陛下的身形。

    他身着玄色龙袍,未束发冠,发黑若羽,面白似雪,面貌是世间难见的昳丽精致,却无端弥漫着一股阴鸷戾气。

    他的身形削瘦,却丝毫不显单薄,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至极的出鞘利剑。

    融融春日之中,他却似从冰雪之中踏来,不及靠近,便已带来满满的肃杀与寒意。

    令人心颤。

    看清的一瞬间,苏昭昭在与方彩云一道跪下的同时,便也立时明白她刚才对那陈将军的眼熟是从何处而来。

    她的确见过这位陈将军。

    不单陈将军,便是眼前的陛下,她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大黎的开元帝,传闻中的暴君——

    是她曾经在府城的杂耍旁见过的,腰悬佛塔的白衣少年。

    第39章 危险

    传闻中的大黎暴君, 是她曾在府城见过的白衣少年?

    苏昭昭吃惊之后,细思之下,又觉理所应当。

    在府城时, 黎天睿在那酒楼上明显奔着那白衣少年去的, 之后与黎天睿当街对峙, 并且看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她当初便也隐约猜到这样的人物, 必然是大黎的天潢贵胄——

    只是没想到,竟就是暴君本人罢了。

    苏昭昭按着规矩没有抬头,因此不知道,在她面前的暴君, 面上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比她还要强上几分。

    “你,你抬起头来。”

    半晌, 苏昭昭才听到头顶的大黎开元帝开了口。

    开元帝的声音低沉冷冽, 极具威严, 甚至隐隐的,也有几分耳熟一般。

    她在府城见到这两人时,听过这位开元帝说话吗?

    苏昭昭这时候没有心情回忆太多,听到对方也要让她抬头看脸的话头,苏昭昭便心下便有些发沉。

    看来,是她与叶娘娘相似的长相, 让这位暴君发觉了。

    对这位陛下的真正的了解还几近于无, 这个时候就撞到对方手里实在是有些不利。

    但眼下这般情形,也由不得苏昭昭躲闪。

    她攥着手心, 直身抬头,按着规矩,不得直视天颜, 就将目光落在对方绣着九爪金龙的玄色袍角。

    苏昭昭能感受到开元帝目光如有实质,极具分量,在她的面上深深的停留了许久——

    久到苏昭昭都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眼角都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时,才又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恶名在外的暴君,此刻不知为什么,声音却有些嘶哑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是和方彩云一道儿跪着,但苏昭昭却可以断定,开元帝的这句话,问的一定是自己。

    她闭眼回话:“回陛下,甄七巧。”

    “什么?”

    但头顶的暴君却似乎对这回答极不满意的模样。

    他的质问森然低沉,逼近一步,与她挨到了近在咫尺距离,带来的威势也越发令人紧张,

    这个暴君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苏昭昭既疑惑又心怯,攥紧手心,用几次不起眼的深呼吸帮助自己保持冷静:“奴婢唤做甄七巧,因为生在七夕,爹娘便起了这个名字。”

    这个当然是真正的甄七巧的生辰。

    既然要顶替旁人入宫,甄七巧的详细情形,她自然是都提前背过的。

    ————————

    *

    听到这么清楚的回答,周沛天面上原本的犹疑与期望,终于彻底沉寂下来。

    他在亭上看到这宫女侧颜的第一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当真见到了失散三年的苏昭昭。

    但等到当真冲到近前,看清这宫女的模样之后——

    他却反而生出了几分不确定的犹疑。

    周沛天记忆中的苏昭昭,虽出身卑微、境遇可怜,却积极昂扬,自信乐天,无所畏惧。

    苏昭昭眼中,清透宁澈,仿佛时刻燃着一把不灭的火,便是再多的束缚冷水都无法泼灭。

    不像眼前的这个甄七巧,规矩刻板,面容之中,甚至带着些沉静暮气。

    周沛天垂下眼角,面色复杂。

    说来可笑,但事实上,周沛天还当真没有清楚的见过的苏昭昭的模样。

    人的眼睛可以看清世间万物,却唯独不能转回来看到自己。

    他附身在苏昭昭的身上这么多次,苏昭昭的伯父家中,上到亲戚、下到仆从,再加上之后的祁仲卿,甚至在守方杀了的两个戎人……

    这些毫不相干人的身形五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却唯独没有苏昭昭“自己。”

    苏昭昭的房间里没有铜镜,她平日那简单至极的梳洗打扮,也并不需要用到镜子。

    如今回想起来,唯一算是见过的,就只剩苏昭昭在几次洗漱时,在水中的倒影里,映出过几个扭曲模糊的影子。

    周沛天曾经靠着这模糊不清的影子绘在纸上,加上苏昭昭的年岁特征,让陈锋以此找寻。

    但除了一个叶氏,一无所获。

    仿佛苏昭昭,也如那个祁仲卿一般,葬身在了西威府城葫芦巷的那一场火灾之中。

    一念及此,周沛天的面上闪过沉沉的阴郁。

    又一次空欢喜之后,在心中涌起的失望与恼怒,让他的话中满是暴戾:“是谁派你来的?”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周沛天不信苏昭昭的死讯,从未放弃过找寻,流传出去的图像与消息难□□传了出去。

    除了陈锋,朝中内外,凡是消息灵敏些的,都知道他在找人,也不难猜到叶氏并非正主。

    这几年来,仿着叶氏的模样,已各种手段来路送到他面前的女人,已不是第一个。

    一开始的干这等蠢事的,或许是为了“尽忠,”但被他教训过之后,再往后的,便都是些贼心不死,别有用心的杂碎鼠辈。

    苏昭昭敏锐的感受到了开元帝话中的冰冷杀气。

    谁派她来的?

    苏昭昭一顿,老实说,是她自己要来看看叶娘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往后送到暴君跟前做准备。

    谁能想到,叶娘娘身上没看出什么眉目,反而先作死遇到了暴君本人?

    早知是这样!她打死不会选择今天出来!

    这实话,苏昭昭当然没办法说出来。

    她微微吸气,说出了出门时,早已准备好的理由:“奴婢是寿康宫中的宫女,太后娘娘昨日有意用梨花插瓶,姑姑便命我们一早来弘文馆,折几支开得好的带回去。”

    弘文馆附近有几颗积年的梨树,满宫里再没有别的梨树长得能比它好,最近正是开花的时候,十分漂亮。

    她们今日出来,明面的理由就是这个。

    甚至彩云身上,还煞有其事的带着剪枝的小剪刀。

    听到这话,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打颤的方彩云回过神,也连忙将寿康宫的腰牌与装在荷包里的小剪拿出来,证实苏昭昭说的没错。

    以陈锋的老道,早在看到苏昭昭相貌之后,就已退后确认起了她们两人的身份。

    这时陈锋也恰好上前,低声开口确认:“的确是寿康宫中的宫女。”

    “寿康宫。”

    周沛天冷冷重复一句,但话语中并没有听出为母子之情缓和一二的意思,反而愈发冷得惊人。

    “是,只是也凑巧了些。”

    陈锋说着,又看了一眼苏昭昭的模样,便又笑眯眯的建议:“或许当真有逆贼背后主使,以防万一,若不然,属下带她们下去好好问问?”

    “陛下!”

    听到这话,方彩云失声惊叫,这一次,她似乎是真的哭了出来,却还努力忍着,仍旧按着宫女的规矩,跪地哽咽的求肯:“陛下明鉴,奴婢们是来折花,隔着窗子看见了叶娘娘,一时好奇才偷偷瞧了几眼,当真没有什么主使,求陛下饶命!”

    她寿康宫里出身,便是为了自个姑姑,也不能将太后娘娘的打算说出来,即便已怕极了,说话也依然有所隐瞒。

    不过某种程度,这话倒也不算错。

    苏昭昭并没有听闻过这陈将军的威名,但只从方彩云这失态的反应上,便也猜得到,对方所说的“问问,”绝没有话里这般温和。

    所谓的问问,只怕是“严刑审问!”

    她是太后刻意送给开元帝,希望能借她缓和母子间隙的,细算起来,这也只是一片慈心,与什么逆贼毫不相干,即便让这陈将军问出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如果只是这样,她运气好的话,审问之后还能有一条活路。

    但要命的是,她的来历是真的有问题的——

    她并不是真的甄七巧!

    苏昭昭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在专业的审讯里,一个普通人想要说出完美的,毫无破绽的谎言,几乎全无可能。

    但凡在陈将军的审问里,她在哪一句里露了破绽,她这逆贼的来历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只怕连好死都是奢望!

    苏昭昭的心脏也猛地一抽,紧张之下,她猛地抬头,为了看出开元帝的想法,第一次不顾什么规矩,径直看向了暴君的面上——

    就这般,直直的撞进了周沛天冷冽的双眸之中。

    她的杏核眼清润明朗,黑白分明,失去了刻意的掩盖,便如同静水泛起波澜——

    坚韧而鲜活。

    周沛天原本就要点头答应,但在与她双眸对视的一刹那,却不知为什么,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间,让他再难说出一个字。

    片刻之后,却是周沛天率先移开了目光。

    这退让一般的举动让他的嘴角抿得更紧,之后却没有再转回,而是转而将目光看向一旁的方彩云:“你回去告诉太后,她送来的这甄七巧,朕留下了。”

    方彩云一惊,诺诺道:“陛下……”

    周沛天的面色冷峻至极:“怎么?你也想一道留下?”

    方彩云身子一抖,就算顾及着陛下与寿康宫的关系,有心为太后分辨,在陛下的威势下,也更不敢再多言分辨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折花。

    她眼含泪光,用饱含歉意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苏昭昭,之后便磕头谢恩,后退几步,死里逃生一般的匆匆而去。

    留下的苏昭昭用力的掐了掐自己手心,借着尖锐的痛意让自己保持思考的清晰灵敏。

    这种情形下,唯一转机,只有眼前的开元帝!

    苏昭昭对旁人情绪变化的敏锐,是天生一般,打从上辈子就有的本事,记忆恢复之后,更不会丢下。

    譬如刚才,即便是这般紧张忧惧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与她对视之后,暴君那微妙的迟疑与退让。

    方姑姑说过,她的眼神与叶娘娘最像,是因为眼神?

    她方才是什么眼神?开元帝喜欢什么眼神?

    苏昭昭其实没有把握,但眼前的情形,却已由不得她再多想。

    她深吸口气,又一次深深注视着开元帝双眸,努力道:“陛下……”

    没等她说完,才刚说了两个字,开元帝便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猛地往后躲了一步。

    一旁陈锋见状上前,在周沛天的示意下,一挥手,便自有侍卫上前,不容置疑的押着苏昭昭离开了凸起的山石。

    ————————

    直到眼前重新恢复了清静,周沛天立在原处沉默了片刻,开口:“去好好查查她的底细。”

    陈锋干脆应诺:“是。”

    说话间,陈将军便已在暗自思量,等到了镇抚司,该在这宫女身上使什么手段。

    看着是个没经过刑讯的,审起来应当不费什么力气。

    “查清楚前,先将那个甄七巧……”

    但陛下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又忽然开口,将人换了一处安置的地方:

    “关进承乾宫。”

    第40章 冒险

    甄七巧入宫才不过三个月, 有关她的一切,都在明面上清清楚楚放着的,都不必费力多查。

    次日, 陈锋便带着薄薄的一张纸, 将这甄七巧三月来的经历送到了周沛天的案头。

    “臣去问了掖庭教导新宫女的嬷嬷, 据她说, 甄七巧算个省力懂事的,学东西很快,从未惹出什么麻烦,不过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她分去寿康宫, 也不是故意使了什么手段, 是寿康宫宫人挑的人,提前与甄七巧并无牵扯。”

    “此刻瞧来, 像是寿康宫中发现了她模样与叶娘娘类似, 太后娘娘起意, 吩咐送来陛下。”

    “都是些明面的东西,想细查出根底,就需遣人远去越地,将她的家人父母找出来,路途遥远,一时半刻难有消息。”

    陈锋说到这儿, 又忍不住建议道:“若不然, 让臣去问问这个甄七巧,查的会更快些。”

    殿内的周沛天面无表情, 微微垂眸盯着案上的一方衬锦木盒,似乎在沉思,也像是犹豫。

    但陈锋见状, 却立即停口,不再多言。

    他效忠的陛下杀伐果断,对已然决定的事便是乾坤独断,从不会反复。

    陛下既没有开口,就是并不同意他审讯那甄七巧,不需他再多说。

    尤其是在与那“苏昭昭”的有关的事上……

    说来也是奇怪,他在静平宫中护卫多年,打从陛下还是殿下起便贴身护卫。

    可他竟然压根不知道,从小一直幽禁深宫的陛下,是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西威孤女?

    只可惜,不论是这名为苏昭昭的孤女,曾经是靠什么让陛下如此重视,只怕如今也早已命丧火场,并无那个福气享受了。

    陈锋目光扫过陛下手中正在瞧着的木盒,心下忍不住摇头叹息。

    那盒中放的,是一只毫不出奇,且已被烧得变形的赤金石榴镯——

    是他在府城葫芦巷被烧毁的民居之中,亲手翻出的。

    与这镯子一同翻出的,还有三具已被烧的看不出身份面目的焦黑尸首。

    陈锋私心里,当然是认为,陛下要寻的人,就在这三具尸首之中。

    但一向爱洁的陛下亲自翻看之后,却不肯信,近乎偏执一般,即便是在亲征收复南越之时,都从没有中断过对那苏昭昭的寻找——

    一直坚持找到了现在。

    果然,片刻之后,陈锋便听见案后传来陛下的吩咐:“派稳妥的去南越,务必查清。”

    “是。”

    虽然不出意料,但陈锋答应之后,却也忍不住疑惑。

    之前有被人别有用心送来的“赝品,”陛下大多一眼扫过,话都不必问一句,便径直处理了。

    偶有摸不准的,陛下也不过几句话功夫,除了两个当真无辜的被送出了宫去,剩下的,便也都是一般下场。

    唯一特殊的,还是此刻同在承乾宫的那位“叶娘娘。”

    要知道,“叶娘娘”可是他与当初亲自在西威府城寻着的,与殿下绘出的图像最是相向的人。

    之后虽证明叶姑娘并非苏昭昭,却查出她与苏昭昭是连着血缘的姨表亲,两个的娘亲,是实打实的亲姐妹。

    香火之情,照料一二无可厚非。

    这个甄七巧,又是靠什么?

    陈锋疑惑之余,退下之前,便也思量着,要在承乾宫里多放几根钉子,好好盯准这宫女。

    ————————————

    等到陈锋离开了内殿,坐与案后的周沛天缓缓伸手,握住了盒中陈旧变形的赤金石榴镯。

    将石榴镯握在手心,低头看去,这样视角,便格外接近他曾经握着这镯子时的情形。

    不过那时候,握着这石榴镯的,还不是他,而是在去府城的路上,因为狼嚎而半夜惊醒,将他召来的苏昭昭。

    那时的苏昭昭裹着斗篷,低头摩挲着这沉甸甸的石榴镯,与他一句句的闲聊——

    “这个镯子,是我娘的陪嫁,那时候她说要给我,我还嫌弃呢……”

    “唉,人总是这样,原本不当回事的东西,再也见不着时候,就又后悔了。”

    人总是这样,再也见不着时候,就又后悔了。

    周沛天浑身都凝着说不出的寒气。

    就差一刻……

    他与葫芦巷中的苏昭昭,原本是该相遇的。

    偏偏,就差了一刻——

    因为一个胆大包天,他从前从未放在过眼里的黎天睿。

    那晚之后,他的佛塔再未近身。

    但这三年之间,他却再也没有附身过苏昭昭的身上——

    其中缘故,他不愿细深思。

    一旦细思,便忍不住想在那一夜里,若是苏昭昭当真身陷刺客与火海之中,性命攸关之际,她有没有找过自个的第二人格?有没有怨恨一直不出现的段段?

    若那民居之中,刨出的的三具尸骸,当真有一句属于苏昭昭……

    周沛天眼尾低垂,冷峻的眸中露出痛苦之色。

    但这痛苦之色在他的面上,也仿若错觉一般,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

    那三具尸首之中,他都能分辨出那祁仲卿与一路同行的伙计,剩下的一具,却觉全然陌生。

    那绝非苏昭昭,如此奇异的苏昭昭,不可能这般轻易的死在黎天睿手下。

    迟早有一日,他会让将真正的苏昭昭,站在自己的面前。

    几息之后,重新睁开了双眸的周沛天,便彻底抛下刚才的犹豫,面上便只剩冷冽与肃然。

    他猛然起身,正要离去之时,余光扫过了放在案上,记了甄七巧来历的薄纸。

    不期然,眼前便又闪过昨日在弘文馆外,见到了那一双清润眼眸。

    “陛下?”

    见他起身之后,却久久停在原地,一旁的内侍总管魏宁海小心询问。

    很快的,他听到陛下毫无温度的吩咐:

    “去承乾宫。”

    ————————————

    甄七巧被安置在承乾宫的偏殿。

    当然人是不许出来的,除了食水,这两日没有再接触任何人物,也没有人与她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下,若是胆小怯弱的寻常宫女,只怕自己就能自个折磨得心神不定,面色憔悴。

    但周沛天进门时,看到的甄七巧,却并非如此。

    她将殿内的大圈椅移在窗前,在椅上盘膝而坐,一手托腮。

    她的神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微微弧度,似在怔愣出神,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似是百无聊赖,观察在阳光中游离的细碎尘埃。

    —

    遭受了这样的对待,苏昭昭当然不是不怕的。

    但相比起原本猜想的严刑逼供,血腥审讯,眼下只是被关起的境遇,已经好了太多。

    苏昭昭没有试图反抗,在这一天里,为了有足够的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她除了等待思考,剩下的时间,都在努力的调节自己的精神状态——

    比如晒太阳,比如默背诗歌,昨天夜里时,她在夜幕之中回忆从前,甚至久违的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人格。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段段了。

    自从在葫芦巷中恢复了记忆之后,再想起自己脑子里短暂出现的第二人格,苏昭昭就只觉可笑。

    这可笑并不是负面的评价,而是类似成年之后,扭头看自己年幼之时,一本正经说过胡言乱语时,那种带着有趣怅然,却决计不会再当真的可笑。

    没有恢复记忆时,她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常识和概念,是真的闹出了好多笑话——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有些有趣的。

    直到听到了门口似有似无的细碎声响,苏昭昭才从回忆里回神扭头。

    从阳光之中,猛地看向没有光线的地方,是会有一段时间看不太清楚的。

    苏昭昭抬手遮眼,回头看了几息时间,才忽的发现门口出现的,并不是她以为的,来送食水的宫人。

    “陛下!”

    看清的一瞬间,苏昭昭猛地瞪大眼睛,她从圈椅上跳下来,想要上前,又连忙止住,先退后几步,在阴影之中屈膝行礼:“见过陛下。”

    偏殿原本就不大,七八步之后,位置转换,开元帝便也行到了苏昭昭方才所在的阳光中。

    早在第一次见面,苏昭昭便已知道,这位暴君的容貌,实在是少有的出挑,如今阳光仿佛消融了他身上的阴郁,在日光之下,更是面若冠玉,简直湛然生光。

    这位湛然生光的暴君,目光仍然实质一般落在她的脸上。

    借着阴影的掩饰,苏昭昭微微抬眸,不易察觉的观察了对方一眼。

    开元帝的表情复杂,看着她时,像是犹豫,又像是有些期待。

    半晌,她听到了对方的沉沉的声音:“你是南越人。”

    苏昭昭低头:“是。”

    开元帝凝眸:“朕听你回话,却是大黎口音。”

    苏昭昭抬头,认真的看他一眼,这一次换了另一种变化更多,听起来更软些的声调:“是,南越话,奴婢也会说。”

    她既然敢以甄七巧的身份来到大黎皇宫,自然是提早做好了准备的。

    南越话不算太难,在越地待的一年多时间,足够她学得毫无破绽。

    苏昭昭用南越口音说完这话之后,便发现开元帝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陛下,您好像很失望。”苏昭昭忽然开口道。

    她不知道传闻中的暴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对方这一次失望离开之后,还会不会再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昨日那个满面笑呵呵的陈锋陈将军,苏昭昭心底里,却荒唐的觉着,这人人惧怕、诛兄弑父的大黎暴君,反而更让她安心。

    闪念之间,她决定顺从自己的直觉,冒一次风险。

    她抬起头,直直的看向暴君双眸:“为什么?”

    “是因为您在意的人,不是出身南越?”

    “还是因为,奴婢不像她?”

    第41章 叶茉

    “还是因为, 奴婢不像她?”

    苏昭昭大胆的质问一出口,便立时察觉到了对面开元帝瞬间压下的气势。

    这冷冽的杀意激得她呼吸都是一窒。

    但这样明显的反应,却反而证实了苏昭昭心里的猜测。

    之前听方彩云说什么陛下一直另有真爱, 宫中的叶娘娘也不过是个替身之类的话头时。

    苏昭昭还觉得荒诞可笑, 但这两天意外见到开元帝后, 对方的神情表现却让她不得不产生怀疑。

    如果开元帝当真钟情叶娘娘, 这两日见到她,正常人的反应,可能是爱屋及乌、也可能干脆震怒赐罪——

    而不是如刚才一般,两次话中都带着审视, 试探之后, 又失望犹豫——

    像是把她当成了什么旁的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和叶娘娘一样, 都是因为这相似的容貌, 成了旁人的赝品替身。

    苏昭昭紧咬牙关, 抬头看向对方的神色,不退反进:“陛下,奴婢甄七巧,南越人氏,应大黎皇命,进宫受役, 服侍帝王。”

    “奴婢的出身来历, 清清白白,或许凑巧与陛下在意之人相像了些, 但绝无不轨之心,望陛下明鉴。”

    “你好大的胆子。”

    许久之后,周沛天终于沉沉的开了口。

    他的目光幽幽盯着面前的甄七巧:“你是不想活了?”

    苏昭昭深深吸一口气, 俯身行了一礼:“奴婢自然想活,正是因想活,方才不敢有丝毫隐瞒,只恐陛下误会。”

    苏昭昭不是没考虑过沉默配合,让开元帝自欺欺人,就这样对她心存误会。

    但这个选择太危险了,即便没有她听闻过的,有关这位暴君的种种传言,苏昭昭也不认为,能够收复南越,令两朝统一的君主,会是个自欺欺人的愚蠢怯弱之辈。

    人的本性无法一直隐藏,这样的选择,不过是饮鸩止渴,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逼到绝路。

    她其实是在拿暴君直面她眼神时,两次隐隐的退让在赌——

    冒着性命的危险,赌杀人如麻的暴君,会因她的面容五官,而手下留情的可能。

    虽然惊险,但这是眼下的唯一一条生路。

    如果运气好,她赌赢了,就不会被交到陈将军手里刑讯逼供,能安全的留下性命,继续原先的打算。

    如果没有这个运气……

    苏昭昭几乎可见的动了嘴角,不知道这一次死后,她能不能回到从前的世界。

    说罢之后,苏昭昭便也索性抛下无谓的担忧,坦然抬头,静静等待自己的结果。

    在她坦然宁澈的双眸下,开元帝的神色幽深难辨,阴郁且森然。

    许久,直到苏昭昭的额头上都忍不住的渗出湿润的汗珠时。

    暴君转身走了。

    并没有下令杀她。

    ——————————

    承乾宫的偏殿内,早已将屋内每一寸都熟悉得闭着眼都知道的苏昭昭,又一次迎着阳光打开了窗户。

    从上次开元帝离开,一眨眼,又是四天过去。

    前几天离开的开元帝虽然没有杀她,但也没有放她回寿康宫去。

    她的行动仍然是受到限制的,只是待的时间久了,外头宫人对她的看管,似乎宽松了一些。

    譬如现在,苏昭昭打开窗子,将半个身子支在窗口赏景,也没有什么人来制止她——

    就是不知道她如果就这么顺着窗子翻出去的话,会不会有人突然跳出来将她押回去。

    这么想着,苏昭昭苦中作乐似的笑了笑。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扫过了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苏昭昭自然知道这人是谁,静静的等待了片刻,这一次,穿着对襟衫,鹅黄裙的身影,终于犹犹豫豫的走到了她的近前。

    是同在承乾宫的叶娘娘。

    离得近了,更能看得清楚这位叶娘娘的岁数当真是不大,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善意的好奇。

    “你还不能出来?”

    叶娘娘有些同情似的:“是陛下还在生你的气吗?你还要被关多久啊?”

    或许是因为她也被安置在承乾宫的缘故,再加上她们相似的模样,叶娘娘显然误会了什么,把苏昭昭也当成了与她境遇相同的存在。

    只不过因为惹怒了开元帝,暂且不允许出门。

    苏昭昭原本还担心,叶娘娘看清她的长相之后,会因为女子的嫉妒针对自己,但这几次隔着窗户的简短交流,却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担忧。

    许是被自小娇养的缘故,叶娘娘行事实在是稚嫩的很,行事还带着些明显的孩子气——

    还不知嫉妒争宠。

    “你肯定是不听话了,下次陛下来,你与陛下认个错,然后再乖乖听话,陛下肯定就会放你出来了。”叶娘娘甚至还在真心为她考虑。

    苏昭昭点了点头,略过这些回答不出的问题,招呼了一句:“叶娘娘。”

    叶娘娘闻言连忙摇头摆手:“我不是什么娘娘,你别再这么叫我了。”

    苏昭昭的微笑极有亲和力:“可是宫里都这么说。”

    “宫里都是瞎说的,要真是这样,我不是也得叫你甄娘娘了?”

    叶娘娘垂着眼睛,左右瞧了瞧,隔着窗子,对她压低声音,说什么秘密似的偷偷道:“她们不知道,你该知道的,陛下才不是真拿我当娘娘看。”

    “你听过戏文吗?戏文里头,书生和小姐失散之后,不是总拿着小姐的香囊手绢思春么,咱们呐,就是那个会喘气的手绢!”

    这个说法既写实又生动,直听得苏昭昭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苏昭昭笑起来的模样,似乎也让叶娘娘放松了许多。

    “你等等。”

    叶娘娘说着,转身走向了守门的宫人,几句话之后,就打开殿门,径直走进了屋里来。

    “我叫叶茉,是茉莉花的茉。”

    “其实我问过了,你原先是宫女,咱们两个都没什么位分,身份也是半斤八两,就不论什么尊卑了好不好?”

    “你年纪肯定比我大,我叫你七巧姐姐,你就叫我茉茉成吗?”

    “我每天好没意思,还好有你来了,咱们还可以一起说话。”

    叶茉圆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她仿佛真的很需要苏昭昭这个“姐姐”陪她。

    在这样的期待里,苏昭昭不可能说得出拒绝的话语。

    更莫提,她事实上也的确需要从叶茉这里,知道更多与开元帝有关的信息。

    苏昭昭干脆的叫了一声:“茉茉。”

    “哎!”

    叶茉开心的应了一声:“我身边的宫女都不和我多说话,她们只叫我叶姑娘,陛下也只叫我叶氏,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啦!”

    看着叶茉眉目间的稚气,苏昭昭便忍不住道:“茉茉,你今年多大?”

    叶茉:“我是腊月生的,年前过了生辰,就算十五了!”

    这个算法……苏昭昭沉默了一会儿。

    要按周岁,叶茉也就十三。

    这个岁数,比苏昭昭预料中的还要更小一些。

    苏昭昭问她:“你这么小,怎么好好的进宫了?”

    叶茉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我也不晓得,三年前,我好好的在家里带着,陈将军突然就上门了,就把我带走,一直带到府城,见了陛下,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陛下呢。”

    说着,叶茉左右四顾,又压低了声音抱怨:“那时候的陛下好吓人呐,我都吓哭了,整天想着回家去。”

    “陛下原本都答应了,说是陈将军找错人了,我只是和陛下要找的人有些像,说等他离开西威的时候,就留下我,送我回家。”

    苏昭昭闻言,微微一愣:“你的家在西威?”

    叶茉点头:“是呀,姐姐你知道西威吗?偏的很,比盛京差好远。”

    “唔,嗯,知道的。”

    苏昭昭回过神,低低的应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叶茉也不在意,她可能真的是在宫女嬷嬷身边憋的太久了,一说起来,就一股脑交代个没完:

    “可是后来,陛下给我吃穿,也不叫我干活,我就又后悔了。”

    “我爹是个赌鬼!早就想把我卖掉了,我就觉得,反正是卖,能卖给陛下也是我的福气。”

    “我就壮着胆子求陛下,别送我回去,陛下也答应了,不嫌弃我光吃粮不干活,带我进了宫,还给我分了宫女嬷嬷,每日都是好吃好喝。”

    苏昭昭安静的听完,看着她满面懵懂,忍不住的,就又问起了之前就很在意的事儿:“你那时那么小……陛下他,有没有对你……干什么?”

    “干什么?”

    叶茉疑惑:“什么也没有啊。”

    “其实我进宫前一年,都没见过陛下,只有宫女嬷嬷整天看着我,整日让我不许干这个、只许干那个,我都觉着陛下肯定忘了我了!”

    “直到年前,我在园子里撞见了一次陛下。”

    “陛下可能是觉着我长大了,更像他喜欢的小姐了吧?来承乾宫的次数才稍多了些。”

    “他也不和我说话,来一次,就瞧瞧我,过一会儿就走。”

    “陛下是好人,可是每次来,我都害怕。”

    “陛下他的模样越来越吓人了,七巧姐姐你不怕吗?”

    苏昭昭:“当然也怕的。”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听到这儿,苏昭昭却觉着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得确认清楚,开元帝到底有没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变-态嗜好,按茉茉这么说起来,是并没有了。

    苏昭昭放松的继续道:“所以陛下并没有强逼过你,让你干一些…嗯,你觉得很为难的事儿?”

    “当然有!”

    但这一次,叶茉却毫不犹豫的否认。

    苏昭昭一惊。

    叶茉拧着眉毛,满面上都是痛苦与为难的神色:“陛下他让我去读书!”

    “我真的不会读书!”

    第42章 自信

    “茉茉你问清了, 我真的可以和你一道儿去弘文馆?”

    直到走出承乾宫的偏殿,苏昭昭都还有些不确定。

    “你放心吧!”

    蒙了面纱的叶茉在这方面一副前辈的模样:“我问了宫里的掌事嬷嬷,她没说不成, 那就是可以的意思!你看, 这不是也没人拦着?”

    叶茉说的对, 两人现在已经走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眼前都还是一派太平。

    苏昭昭见状,便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在屋内憋屈了这么久,能够出门, 即便看到到只是宫道上长长的天, 她也觉着心下畅快了不少。

    一旁的叶茉却像是比她还要高兴:“真好啊,七巧姐姐你这么聪明, 肯定能听懂师傅们的课!”

    叶茉虽然口口声声的不想读书, 但其实, 并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叶茉当然知道读书是好事,若是还在西威,如她这种情形,一辈子也不会识字。

    更别提能与皇子们一般,在弘文馆里, 由能教授皇子们大儒上课——

    这简直是几辈子的福分换来的!

    但她偏偏□□成都听不懂、学不会, 白白糟蹋了福气。

    事实上,叶茉对读书的这事上最大的痛苦, 也正是来源于此。

    这种感觉,就像耗费无数贵重的材料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珍馐,但因为她的缘故, 一转脸的就全都倒了——

    且还是三天就倒一回。

    折磨叶茉最深的,与其说是读书时的无趣,更多的,还是这种暴殄天物时的罪孽感。

    现在有了苏昭昭一起,就等于有了伙伴将这罪孽分去了一半。

    叶茉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几日的相处里,苏昭昭早已将叶茉这姑娘的心思摸出了七八成,此刻听了就也忍不住一笑,又与她问起另一件事:“为什么要戴面纱蒙面?是怕春日里的花粉?”

    “嗯?不是呀。”

    叶茉立即摇头,接着挨到了苏昭昭近前,小声说:“我之前听说,因为陛下带了我进宫,就有好多外头的恶人,也按着我的模样,冒充那位小姐送坏女人进来!我出门的时候,把脸蒙起来,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

    苏昭昭闻言一顿,便也立即明白,开元帝之前质问她是谁派来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陛下让你戴的吗?”苏昭昭又道。

    叶茉摇头:“陛下不和我说话的,可我戴了,陛下也没拦着……应该,是没错吧?”

    看着叶茉面上的迟疑,苏昭昭微微叹一口气,伸手帮她抚了抚额角发丝。

    叶茉满足的眯起眼:“七巧姐姐,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女儿,可是我觉着,你就像是我的亲姐姐!”

    苏昭昭微笑摇头,两人说话间,便也一路到了弘文馆。

    今日来授课的,是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教导她四书五经,圣人典籍,据说,是曾在先帝时,就教导过好几位皇子的。

    据叶茉说,也是她最不乐意上的一门。

    苏昭昭刚跟着进门,在叶茉的胆战心惊里,都没敢先坐下,而是等着老学士进来,先低头行了一礼。

    尊师重道,这没错。

    老学士一进门就板着脸,声音严厉:“叶姑娘,这又是谁?弘文馆的规矩,便是正经的皇子皇孙,进馆亦不许带宫人服侍。”

    叶茉并没有册封位分,所谓的娘娘,只是宫中提起时混叫的,老学士一看就是个古板的,自然不会与宫人一般讨好。

    严守规定,这也对。

    叶茉磕磕绊绊的介绍了“甄姐姐”的身份,老学士用眼角扫过苏昭昭,嘴角冷笑的抽动下:“罢了,辱没先贤的一丘之貉。”

    苏昭昭微微挑眉,这一次,就实在说不出赞同的话来。

    之后再上起课来,苏昭昭便也愈发明白,这位老学士的课程为什么让叶茉为难成这样了。

    叶茉或许听不懂这些酸腐的言语,但一个人如果打心眼里就对你是鄙夷嫌恶,且还毫不掩饰的话,那就算你没长耳朵,眼睛都能“听”得出来。

    只听了几句,发现这位老大人的用词都是故意一样的艰深晦涩,明显就没有想让她们听懂的意思,苏昭昭便也不多费力气了,人坐在案后,心神自顾思考起旁的事儿来。

    “甄姑娘,你为何不动笔?”不过没出神多久,苏昭昭便被老人严厉的斥责惊醒。

    苏昭昭回神,看着面前的老学士,又瞧瞧一旁叶茉,已经在满脸苦大仇深的揉着笔头,糊了满手墨迹,写出字也是满满一团,不忍直视。

    看来是已经到了习字的时候。

    虽然苏昭昭早想好好练字,但她看着案上的笔墨,却摇了摇头:“我从未学过字,直接写也只是白费物力,按理说,该从描红开始。”

    她自觉自个说的没错,但老学士却像是受到什么冒犯一般面色更黑:“这位甄姑娘不识字,便连什么是礼数也不知了?”

    苏昭昭皱起眉头。

    老学士背着手冷哼:“两位姑娘既是自有主意,不必旁人教导,不如去谄媚惑上,将老朽赶出弘文馆!”

    “七巧姐姐……”

    一旁叶茉满面担忧,站起身似要说什么。

    “大人!”

    苏昭昭站起身:“我见识浅薄,的确有一桩事想要请教。”

    老学士板着脸把头扭到一边儿。

    “圣人言,有教无类,不知是何意?”

    这话好像把老学士扎着了一样。

    苏昭昭知道对方学识渊博,真拽起文来自己估计两个小学生都算不上。

    所以她没给对方这个机会,又立即飞快道:“听闻大人曾给教导过先帝皇子,大人这般看不得我们,无非嫌弃我们出身卑贱,粗笨愚昧,可皇子之中,想必也有不得圣心,资质平庸的,大人教导之时,是不是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给人扣上一顶大帽子之后,赶在人回神回击之前,苏昭昭见好就收,立即拉着叶茉告退、离开,一气呵成。

    直到出了弘文馆大门,叶茉才彻底反应过来似的,激动的拉着苏昭昭的手心:“七巧!七巧你好厉害!”

    “你居然能把李大人说下去,我上他的课一句话都不敢说!”

    苏昭昭看着叶茉那与自己相似,却又不同的,亮晶晶的眼神,也忍不住弯起嘴角:“我比你大,当然要比你厉害。”

    叶茉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又摇又晃:“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苏昭昭笑着安抚下叶茉的激动,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不急着回去。

    两个人好好赏了弘文馆外的白梨红梅,又在地上捡了两朵白玉盏似的玉兰,逛了半晌,尽兴之后,方才一人捧着一朵踏进了承乾殿的大门。

    但一进宫门,便先撞见了一个等待许久的小内侍。

    内侍是来传开元帝口谕的——

    陛下召甄七巧面圣。

    叶茉听后满面担忧:“怎么办,肯定是陛下知道李大人的事儿了!”

    小内侍催促:“快着些吧,不知道你们耽搁这么久,再让陛下等急了,咱们都得吃罪!”

    苏昭昭闻言,顾不得多言,放下玉兰,与叶茉笑了笑:“没事,等我回来。”

    承乾宫,与帝王寝宫原本就是挨着最近的,只隔了两道宫墙。

    苏昭昭在小内侍的带领下一步不停,一盏茶功夫便也到了开元帝的寝宫。

    陛下在书房,得了禀报之后,也没有晾人,苏昭昭气都没喘匀,就被召进去——

    殿内很安静,乍一进来,好像到了空屋子里。

    分明一眼扫去,苏昭昭前后能看见了宫人就有七八个,但每一个都是低眉垂首,连个呼吸声都听不着,仿佛连阳光都不能照在这些人身上。

    在这样的氛围下,苏昭昭也不自觉的屏气敛息,脚步都轻缓的几乎毫无声息。

    就这么一路飘进内槅间,看见开元帝的身形后,便结结实实的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甄七巧。”

    开元帝的声音凉凉的:“能将翰林院的老师气走,你的本事不小。”

    苏昭昭闻言抬头。

    或许是今天不用上朝,开元帝今天没穿龙袍,就一身宽松舒服的素色燕居服,干干净净的素色,一丝纹绣不见,没有束发冠,只用宽玉簪与发带挽起,拇指上套着同色的白玉扳指,

    从苏昭昭的角度,能看到暴君睫毛格外的浓密,在白到过分的面色下,黑得像是一团墨,他的骨节分明的指节,甚至比那白玉扳指更白。

    即便是这样清淡温润的君子打扮,都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一般的尖锐寒气。

    真是奇怪,分明刚刚进殿时,苏昭昭看着外头木头一般的宫人时,还十分有共感的,满心都是紧张与畏惧。

    生杀予夺的封建帝王,还是恶名在外的暴君啊,心情不好,随随便便一句吩咐,就能让你丢了性命、甚至生不如死。

    当你连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但等当真看见开元帝之后,分明对方一开口就是冷峻的质问,苏昭昭却不知为什么,反而不那么怕了。

    刀锋的确尖锐冰冷,危险至极,但她就是觉着,这刀刃并不会对准自己。

    浅淡一些的颜色总是要比深沉显得温暖一些,今天的开元帝不太像传闻中的暴虐帝王,反而更接近苏昭昭在府城时,第一次见到的清瘦少年。

    苏昭昭眨眨眼,紧张与畏惧消掉大半之后,她甚至才感觉自己跪的地方不太好,正在地毯和金砖的边缘,膝盖被硌得很疼。

    她微微的动了动膝盖的受力点,不甚有诚意的说了一句:“奴婢不敢。”

    这一次,便换成了对面的周沛天沉默不言。

    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追究这甄七巧身上的不对破绽。

    也或许是她上两次面圣时的胆大妄为,包括她双眸坦然宁澈,向着他看过来的模样……

    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触动与在意。

    他原以为,长大后的叶氏,便该是真正见到的苏昭昭的模样。

    但即便是最近一年的叶氏,都远不如此刻甄七巧给他的熟悉。

    周沛天缓缓闭上眼,重新开口:“李才节方才觐见,说朕若是再逼他教导你这无知妇人,便宁愿丢官告老。”

    这李什么节估计就是刚才那个老学士了,

    苏昭昭抬眸:“奴婢觉着,陛下,不会是受臣下威胁的君王。”

    周沛天又看她一眼,忽的笑了。

    虽然是笑,却冷得令人心惊。

    “你说的对,一介酸儒老朽,也敢如此,可见是朕以往太宽和了些。”

    他的声音幽幽凉凉,带着漫不经心的杀意:“朕打算,赐他一杯毒酒,给众人一个教训,你觉得如何?”

    苏昭昭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她说:“奴婢觉得,可以把赐下一碗又苦又腥的药汁儿去,当作毒酒……吓死他。”

    第43章 主动

    地上的苏昭昭神色冷静。

    她虽然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个姓李的老学士, 但要说恨得想让人死,却也万万不至于。

    “如李大人这等有‘节气’的老文人,说不得对名气比性命还在意些, 陛下赐他毒酒, 倒叫他留了个以命直谏好名声, 说不得就青史留名了, 岂不是便宜了他。”

    为了劝说开元帝接受自己的方案,苏昭昭说的一本正经:“倒不如当众赐他一杯假的,让他的盘算彻底落空,往后在朝中谁提起都是个笑话。”

    至于什么辞官归乡, 就更不用提了。这么干之后, 老学士就算没气死,往后肯定也没脸面在京城再待的下去。

    不过除死生外无大事嘛, 苏昭昭觉着想必一杯毒酒下肚来, 这点小事, 就压根算不得什么。

    周沛天未置可否,只深深的看着她,语气微妙:“你父母虽只是酿酒的小民,你懂得却不少。”

    这酿酒的父母自然是甄七巧的。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苏昭昭干笑低头:“奴婢,自小好学。”

    周沛天眸光幽深。

    是不是当真好学, 等陈锋派去南越探查的人回来之后便清清楚楚, 倒不必急在一时分辨,

    他微微往后, 靠在大圈椅上,行动间,额角有一缕散落的发丝自眼尾划过, 在他疏冷至极,玉一般的冷面上添上了一丝生动的人气。

    苏昭昭的目光从那一缕发丝上收回,想了想,低头,用力,站起,一系列动作无比自然——

    说了这么久,暴君一直没让她起来,她的膝盖还硌在地毯与金砖之间跪着呢!

    陛下未叫起,却自顾自起身,眼看她这般胆大妄为,一旁隐在阴影中的内侍总管魏宁海,惊得眼珠都猛地瞪大!

    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宫女命丧当场。

    但周沛天却像是没意识到一般,仿佛地上的甄七巧是在他的准许下才谢恩站起的,提都未提一句。

    他一手揉着额角,甚至还继续垂问:“你还想说什么?”

    苏昭昭在衣袖的掩盖下,张开手掌又攥起。

    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湿润的冷汗。

    她的起身,是在故意试探,虽然危险,好在结果却证实了她的直觉,

    果然,她的自信并不是毫无来源的,开元帝对她的容忍,的确比寻常人要多了许多——

    是因为与开元帝在意的女子相像,爱屋及乌吗?

    苏昭昭在心中默默思量,面上却并不显露。

    索性也已经开口了,苏昭昭就干脆将一口气将话说完:“若只是教导叶姑娘,实在是不必劳动翰林院的大人们,只在宫里寻几位好脾气的女官,启蒙就足够用了,若是几年之后,当真有心,再与大人们请教也不迟。”

    叶茉在家时从未读过书,既没基础,也没有学习的意愿。

    可翰林院学士是什么级别的教授啊——

    这杀鸡都不是用了宰牛刀,简直是为了杀一只鸡仔就请出了尚方宝剑!

    也难怪那个李大人那么不甘愿了,不合适的人用到了不合适的地方,自然是两厢都难受。

    当然,苏昭昭也不会因为对方情有可原,便后悔自己上午对李大人的顶撞。

    比起曾经,在这个世道,活着实在太苦了。

    有时候,她甚至宁愿自己没有彻底恢复记忆。

    毕竟混沌之时,她的胸中还有一团盲目却蓬勃的积极自信,这自信如一杯醇厚的美酒,熏得她时时刻刻都陶陶然,让她轻视不屑于世间的任何困苦桎梏。

    但自在府城的火场之中想起一切后,这陶然的幻象便被彻底戳破,她无法再自我欺骗了——

    愈是清明,愈是痛苦。

    她能维持住自己的精神世界都已很是不易,实在当不了一个苦境之中,还能体谅旁人的圣母菩萨。

    虽然心下闪过种种点头,但苏昭昭低眉敛目,平静至极,面上没有丝毫异状。

    即便是一直盯着她的周沛天,也只是微微皱起眉心:“这是叶氏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苏昭昭低头:“是叶姑娘的意思,奴婢也是这般想。”

    “也是,你自幼好学。”

    苏昭昭继续低头,只当自个没听出开元帝话里的冷笑。

    面对这样低头沉默的甄七巧,开元帝的兴致也消了下去:

    “够了,退下罢。”

    苏昭昭微微松一口气,干脆行礼,告退而出。

    随着苏昭昭的离去,便仿佛泛起了一丝波澜的水面重新恢复了死寂。

    许久,沉寂中的周沛天方才沉沉开口:

    “告诉陈锋,将面上盯着甄七巧的人手都撤下。”

    “她想干什么,也都不必拦。”

    魏宁海小心的觑陛下一眼,这般大度倒罢了,可方才说话时的态度,比之前瞧见叶氏时都来的随意亲近。

    陛下莫不是铁树开花,当真瞧上了这甄七巧?

    周沛天的眸色幽深:“不论她是什么来历,总有目的。”

    “朕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魏宁海又是一愣,上次陈将军想要刑讯甄七巧时,他也是在场的。

    陛下若还怀疑这甄七巧,将人交给陈将军审上一遭不是更快些?何必这样转着弯试探……

    一点也不像陛下平日的冷酷无情。

    魏宁海心下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答应:“是。”

    —————

    “七巧姐姐,你回来了!”

    刚出寝殿的大门,苏昭昭便在拐角处发现了叶茉担忧不已的身影。

    看到苏昭昭出来后,急的原地转圈的叶茉便小鸟似的扑过来:“姐姐怎么样?陛下有没有怪罪你?”

    苏昭昭接住她,眼角露出一丝感动。

    虽然在宫人口中,“叶娘娘”的特殊被传的十分邪乎,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苏昭昭也发现了,叶茉的胆子其实很小。

    造成叶茉胆小的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家里一直想要将她卖掉换钱的赌鬼父亲,将她买下,当作“会喘气的手帕”来睹物思人,平日却从来不与她交流的开元帝……

    但苏昭昭认为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叶茉身边的宫人。

    叶茉身边的宫人虽然是分来服侍她的,看似是卑下的一方,但世间强弱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人是社会性动物,只要需要交流社交,就很难不受到旁人影响。

    但叶茉身边,能够交流的,只有几个贴身的宫娥女官,她在衣食住行,一餐一水都要依靠这些看似卑微的宫人。

    听话顺服的主子,当然比大胆任性的主子服侍起来更省力。

    积年的宫人们便是在帝王年幼势弱之时,都敢糊弄,何况一个好哄的叶茉?

    被这样潜移默化影响的叶茉,如同被关在紧笼子里的鹂鸟,只对每日给她食水的宫人们有被驯养的熟悉依赖,畏惧周遭的一切,连开元帝这个真正饲养她的人都畏若虎狼,不敢躲避,不敢违抗,却也不敢靠近。

    现在能因为担心甄七巧的安慰,跑到开元帝寝宫外,对叶茉来说,就已经很不容易。

    “我没事,陛下没有怪罪。”

    “而且,陛下听说李大人一直欺负你,很生气,还罚了他。”

    苏昭昭的声音温柔起来。

    叶茉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在笑,声音又带了哽咽:“还好你没事,我还以为……我想去给你求情,可她们说,我不能去惹陛下生气,反而要连累你……”

    叶茉话还未完,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便忽的上前,隔开苏昭昭将手帕塞过去:“姑娘快忍忍,宫里可不兴哭,让旁人瞧见,是要怪罪的!”

    叶茉被这么一说,果然连哭都不敢,含在眼眶里湿意都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努力弯嘴角,露出个笑模样来。

    苏昭昭看得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拉了叶茉往前:“没事,你是高兴,怎么能叫哭呢?”

    “我还与陛下说了,往日都不叫翰林院的大人来教你了,你喜欢哪个女官?往后就只跟着一个启蒙认字,慢慢来,不必着急。”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

    经过这一次的“共患难”后,叶茉对苏昭昭越发亲近。

    时间不能代表一切,虽然叶茉身边的宫女与她相处了两三年,但也没一个能比得上才相处半月的“七巧姐姐”的地位。

    叶茉甚至会偷偷的告诉苏昭昭,她身边某个宫女,在背后偷偷说姐姐的坏话了,说甄七巧会把陛下的宠爱抢去,让她别再傻傻的与敌人亲近,甚至教唆她,让她想法子先下手将甄七巧除掉。

    叶茉笑的得意又狡黠:“我才不信她,七巧姐姐要是能让陛下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

    苏昭昭笑笑,也告诉她:“你如果不喜欢身边的宫女,可以去找管事嬷嬷换掉。”

    “真的吗?”叶茉震惊的瞪大眼睛。

    在苏昭昭的鼓励下,叶茉真的这么干了。

    在换掉了两个宫女之后,再补上来的,果然都是和气亲切,让叶茉十分喜欢的。

    之后叶茉待苏昭昭更加信赖,每日一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苏昭昭所在的偏殿来,拉着她玩乐聊天。

    在苏昭昭有意无意的提议下,叶茉也一改之前轻易不出门的胆怯,两人一道从弘文馆逛到御花园,空置的东西六宫里,哪处有花开的好,哪处有水流的妙,都要特地上门去瞧瞧——

    只除了静平宫。

    静平宫由禁卫看守,待她们虽恭敬客气,但无陛下口令,却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内。

    苏昭昭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心底也忍不住有些隐隐的焦急。

    虽然周围没有了看管的宫人,走动行事也已经毫无阻碍,但苏昭昭并不会认为开元帝就已经完全信任她。

    盛名在外的多疑暴君,怎么可能这般轻信,这更像是在请君入瓮。

    她甚至能够直觉的猜到,开元帝必然派了人去南越核实她的身份。

    南越虽远,但以帝王之威,半年之内,也必然会有结果。

    甄家虽然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但若帝王有心追查,未必能瞒过多久。

    苏昭昭并不畏惧自己身份暴露后的下场。

    用宫女的身份进宫,杀黎天睿,哪里是一件容易事。

    能够成功杀了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就更别提,杀了之后,还要全身而退。

    事实上,苏昭昭心心念念,只考虑过要怎么进静平宫,走到黎天睿面前,却从未想过杀人后要如何离开。

    苏昭昭打从与真正的甄七巧换了身份开始,就已抱丢掉性命的准备。

    她会尽力求生,但其实并不怯死——

    她只是不能白白的丢了性命。

    一个月过去,将宫中各处都摸清的苏昭昭一身新衣,站在了开元帝的必经之路上。

    她得主动些。

    第44章 表白

    今日是五日一次的大朝会, 若是没错,开元帝应当就在前头的奉天殿上朝。

    苏昭昭站在帝王下朝后回寝宫的必经之路上,面前的大门, 就是先前陈太监教导过的, 分隔前朝后宫, 寻常宫女迈出一步就要掉脑袋的地方。

    苏昭昭天刚蒙蒙亮时就等在这里, 到现在约莫已过了多半个时辰。

    等得时间实在是有些长了,最初的担忧紧张都已消散,苏昭昭靠着道旁的太平缸,甚至在百无聊赖的想着, 若是她跨过这扇门, 不知道暴君对她的那几分特殊,够不够保下她的命?

    想到这儿, 不禁有些想笑, 下一刻, 她就忽然听到了熟悉低沉声音:“你笑什么?”

    苏昭昭叫这突然想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身看去,竟是开元帝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开元帝未着龙袍,相反,收拾得十分随意,鸦羽似的乌发只束了一半, 两鬓都散着发丝, 许是清晨露寒,披了一件银色的斗篷, 这颜色最是煞人,衬得人面色白的吓人,连唇色都黯淡了, 再加上满面的阴沉不羁,越发露出几分凌乱危险的气质来。

    “陛下。”

    苏昭昭屈膝行礼,又有些疑惑的侧头去瞧。

    她一早就等在这儿了,一眼没错过,开元帝怎的还跑到后面去了?难道她记错了?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今日罢朝。”

    开元帝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忽的开了口,声音低沉微哑,更显阴戾:“你这是在这儿等朕?”

    苏昭昭看着他笑了笑,像是压根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举了举手上的线轴:“是,我原本在承乾宫里放风筝,一失手断到了宫墙外头,宫女不能出这道门,这要害道儿上也遇不着什么闲人,等着许久才遇到了陛下。”

    开元帝冷笑:“天还没亮就起来放风筝?”

    苏昭昭坦然点头,除了害怕,惭愧心虚几个字也不认识了:“奴婢一向起得早。”

    苏昭昭的确没有在“偶遇”理由这个事儿上费多大力气,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就算她绞尽脑汁、拼尽全力的安排,找出一个十分合理的缘故,甚至当真就是碰巧撞上了呢,以她现在的微妙处境,只要主动出现在开元帝面前的那一刻起,就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偶然。

    莫说开元帝这样的帝王了,即便是世间的普通男人,面对自己后院里妻妾奴婢的诸多手段,一个个心里也都是明镜一般——

    无非是是否有意,乐不乐意配合罢了。

    便如同此刻的开元帝,虽面上是明显的冷厉嘲讽,显然对她的理由一个字都不信,但仍是微微扬了下巴,吩咐身边内监去把风筝捡回来。

    这便是对她还有些兴趣,乐意看看她想干什么的意思。

    果然,开元帝对她还是有那么一丝在意的。

    至于这一丝在意来源何处,消在何方,是不是成了依仗旁人的可怜替身……

    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东西苏昭昭并不在乎。

    苏昭昭的风筝就挂在墙头上,很是显眼,没用一盏茶功夫,便也找了回来送回了她的手上。

    “你不是爱放风筝?放吧。”

    开元帝袖手盯着她,面无表情。

    看那模样,是不盯着她在这个露重无风的时辰,将风筝放起来就绝不罢休似的。

    苏昭昭这次终于有些讪讪。

    这个暴君,恐怕是想看她跑成狗……

    苏昭昭反手将风筝线轴都收在背后:“奴婢一早就试了,这会儿风筝放不起来,陛下若是想看,等午后起风了奴婢再试试。”

    说罢,苏昭昭不给对方继续阴阳怪气的机会,立即又道:“陛下若是有意耍乐,若不然……奴婢陪您去湖边钓鱼采花?”

    宫中自然是有水的,在宫中南边的清晏园里,辟出了一片很是广阔的人工湖,水上有曲廊亭台,曾被高祖赐名明镜,宫人们便顺口叫做明镜台、明镜湖。

    只是园子与养乾殿很有一段距离,用走的,少说也得两刻钟功夫,

    开元帝高高的坐在御辇上,扔是袖着手,摇摇欲睡的,一副大爷模样。

    苏昭昭当然没这样的待遇,再远的路,也只能靠自个的两条腿。

    好在她打小就是运动惯了的,最近这一月里又是吃得饱睡得足,一早起来,春日里不冷不热的,走上半个小时权当是晨练。

    这一个月里,苏昭昭早和叶茉一道,将这宫里能转的地方都转了个遍,去明镜湖的路自然也是熟的。

    她没有奴才似的跟着御辇旁等着随时回话,而是迈开步子,权当不知道开元帝落在她的身上的目光,引路一般的一马当前。

    能够服侍帝王的宫人果真都是有本事的,苏昭昭和开元帝临时起意过来,中间已是一刻未停,但他们到了湖前时,延至水中的赏台上,却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

    遮阳的御黄九龙大凉伞,日光下泛着莹莹金光的上等金丝楠木桌,一套的大交椅,案上的茶果点心,包括垂钓用的鱼竿鱼饵,连一旁预备着装鱼的木桶,都灌好了半桶清水放在一旁。

    苏昭昭在心内暗暗的赞叹一声。

    开元帝高坐御辇,已经停在了正中视线最好的地儿,并没有下来挪动的意思,苏昭昭见状,见无旁人动手,就亲自上前,找出装在盒里的饵虫,一点不怕的亲手拿了穿在钩上,再亲自甩杆下线。

    之后在湖水里拧了帕子擦手,剩下的就是等着有鱼上钩了。

    苏昭昭并没有打算为难自己,站着等。

    给陛下准备的大交椅虽然还空着,但显然也不是苏昭昭能坐的,她瞧着那水面一漾一漾的,都看不出有多深,提起小木杌,往后退了几步,在离开元帝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等她坐下,一旁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似的开元帝就忽的沉沉的开了口:“离这么远,你怕水?”

    苏昭昭敏锐将这话当作了对她来历的又一次试探。

    她特意带了几分越地口音,笑着道:“奴婢南越出身,自然是会水的。”

    苏昭昭还当真不是撒谎,恢复记忆之后,她就也想起来,自己的确是会水的,只不过只限于在室内消过毒的干净死水里,把她扔到这种藏着水道、又水草丛生的明镜湖里,她恐怕撑不到一炷香。

    好在恶名在外的暴君,倒也并没有把她扔进去试水的意思。

    开元帝只是又微微闭了眼睛,很是疲累一般,往后靠在靠背,在刚刚升起的日光下,面色白的近乎透明。

    他紧紧拧着眉心,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满脸都是写着不高兴:“那你怕什么?”

    苏昭昭眨眨眼,老实交代:“奴婢怕蛇。”

    她觉着自个只是说了一句很寻常的话,但话音刚落,开元帝微闭的双目却猛然睁开。

    苏昭昭原本以为开元帝的暴君威严已经足够阴沉吓人,但直到现在,面对着双目猩红,死死盯着自己的帝王,感受着暴虐的威严,她才发现之前的开元帝,在她面前竟还算仁德和气的。

    开元帝声音嘶哑,如黑云压城,山岳相倾:“你说你最怕什么?”

    苏昭昭让这目光看的心怯。

    她咬咬下唇,有些莫名,却也只强撑着又道一句:“这世间女子,大半都是怕蛇的,奴婢……也怕。”

    “甄七巧。”

    良久,开元帝才又开了口,声音里透着不耐与冷意,令苏昭昭的心下一跳,正色应了一声:“是。”

    “你在朕面前耍这些手段,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圣明。”

    苏昭昭微微一拜,抬眸看向对方,目光澄澈:“奴婢所言所行,一切缘故,都是因真心爱慕陛下,想与陛下表白示好。”

    这话说的太出人意料了,如同在平地扔了一个惊雷,整个明镜台上都瞬间一静。

    爱慕、示好……

    这样大胆至极,寻常女子都不敢当面出口的话,偏偏却让苏昭昭说的天经地义一般,一派赤忱坦然。

    开元帝充满不耐与杀意的面色都在这话中猛然一滞。

    “你!咳,咳咳……”

    他冷冽的眼眸忽的瞪大,面上闪过明显的怒意,一手抬起,指着苏昭昭还未来得及说话,下一刻便岔气了一般,忽的咳了起来。

    他咳的很是厉害,几息的功夫后,不但嗓子干涩嘶哑,竟连面颊都明显的红了起来。

    这样的反应,连早有准备的苏昭昭一时都有些愣了。

    堂堂开元帝,于女色该是早已见惯了的,就算她长得有些像是对方的心上人……也不至于面对一个宫女的表白,就慌成这样?

    苏昭昭还在诧异时,方才一直躲在不碍事地方的一名内监便疾步上前来。

    这内监身着暗红袍太监服,一瞧就是总管太监级,面色焦急道:“陛下?水边风大,陛下还是先用一盏茶?”

    这总管公公似乎很担心的模样,并没有动一旁桌上备好的茶水,而是叫来随侍的小内监,自一直贴身带着的食盒里端出一方中空的瓷盅,用茶碗自瓷盅内小心翼翼的接出一碗,像开元帝呈了上来。

    虽然说着是用茶,但茶碗中的颜色却比寻常茶水都略显得深些,端过之时,除了茶香,还隐隐飘过一丝泛苦的味道——

    倒有些像是药?

    苏昭昭一愣之后,再想起开元帝这一日里,白倒不健康的面色、黯淡的唇色、说话时发哑的嗓音,以及他在春日里,还一直披着斗篷,大爷似一动不动的做派……便仿佛都有了解释。

    所以,这暴君今日罢朝,不是因为昏君的任性,而是——

    病了?

    第45章 好眠

    开元帝竟病得这么厉害?

    苏昭昭也忍不住往前靠近几分。

    开元帝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团结, 他的咳嗽停了下来,但双颊泛红,唇色却越发黯淡的一点不见。

    都病成这样了, 罢了大朝, 却出来这样胡闹, 周遭人也没一个敢拦……这开元帝, 还当真是任性至极。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身为这一场胡闹“源头”的苏昭昭,心下也多少有些惭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御辇之上, 开元帝被服侍着吃下了那一碗药茶, 但看起来也好的有限,方才只是双颊泛红, 现在叫温热的药茶一激, 整个面上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但他却还觉着冷似的, 无意识伸手,将银色斗篷盖得更紧。

    “陛下,若不然,还是回宫,宣太医再来瞧瞧?”

    方才冒出来的总管太监问的小心翼翼,瞧那模样, 若是开元帝说出一个不字, 他便立时不敢多言,会诺诺退下似的。

    好在开元帝并没有任性到这个地步, 他微微垂眸,未置可否,见状, 总管太监便立即伸手,招呼随侍的宫人上前,将御辇稳稳的又抬起来,顺着来回重新往乾德殿中去。

    宫人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开元帝也紧闭双眸,没有提及刚才还将他气得半死的小小宫女。

    一时间,苏昭昭倒似是被遗忘了一般,被众人撂在了当下。

    若换个旁的,面皮薄的年轻姑娘家,遇到这样情形,或许就自个留下,孤零零的回承乾宫去了。

    但苏昭昭不是。

    她当然不会走。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理也会比正常时脆弱很多,即便是恶名在外的暴君也不能例外。

    趁他病要他病。这个时候不留下趁势追击,苏昭昭真是白活了这两辈子。

    陛下对这“甄七巧”的特殊与容让,苏昭昭自个能察觉出来,宫人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苏昭昭身份微妙,开元帝不开口,剩下的宫人自然也没一个敢拦,就这般,还当真让她一路随性,大大方方的踏进了帝王寝宫。

    御辇停于殿外,总管太监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开元帝一把甩开。

    但再乖戾倔强的性子,也终究是生病的血肉之躯——

    开元帝站起之时,仍是明显的踉跄了一下。

    苏昭昭见状,十分自然上前扶住他。

    “甄七巧。”开元帝的声音嘶哑,因为离得近,还能听到微微的气音。

    苏昭昭闻声抬头,开元帝身形颀长,比她正高一头,抬头看去,正对着开元帝的面色阴郁,眼眶猩红——

    简直见之可怖。

    但在苏昭昭眼里,看到的却是开元帝因病透出些湿润的眼眸,再加上他俊美至极的白皙容貌,竟违和的露出几分可怜。

    连先前那样阴骘骇人的暴君,苏昭昭都莫名的毫不畏惧,更何况是眼前这模样的病患?

    苏昭昭飞快的垂下眼角,用力的攥紧手心,掌心传来的痛意果真让她面色一苦。

    苏昭昭顺势低眉,一开口,便带了哭音一般,满是说不出的担忧悔恨:“都怪我,竟不知陛下病了,还求陛下出门钓鱼,陛下若……”

    “闭嘴!”

    没等苏昭昭演完,开元帝语气暴躁的打断了她。

    帝王震怒,周遭的内侍宫娥都吓的跪地低头,身形瑟瑟。

    苏昭昭也吓了一跳,在也跪下认罪的选择上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偷偷抬眸。

    在她的目光下,开元帝神色阴沉,面上看穿一切的冷厉嘲讽:“装模作样,吵得朕头疼。”

    说罢,便也一把甩开她,龙行虎步的自顾进殿,身后的银色斗篷都被他荡起半圆的弧度,气势逼人。

    病成这样还这么拽,也不怕脚下一软,摔个大马趴……

    苏昭昭在心里偷偷道,不过被这么一训,她也的确不敢再胡闹,只老老实实的跟在身后进到殿内。

    显然,那位总管内监是提早派了人先跑回来安排过。

    方一进殿,便有御医上前诊脉开方。

    三位御医,依次请过脉,便也给出了相同的结论。

    “风寒入体,陛下万不可再出门受风,好好服药将养。”

    “头疾可是又犯了?”

    “必定是昨夜发热,又勾起了旧疾。”

    “好在陛下头疾打三年前就痊愈大半,以冷水冰敷,应当就无大碍。”

    一旁苏昭昭听到这儿,也有些诧异——

    开元帝还有头疼的旧疾吗?

    头疼这病,最是磨人,病因又最是复杂难医,哪怕是她上辈子,也属于疑难杂症。

    在这里落上这么个毛病,开元帝这运气当真是不太好。

    开元帝对此也并不意外一般,听罢之后,便眉头紧皱摆了手。

    一旁内监总管见状,熟练的放下竹帘,挡住刺目的晨光,燃气凝神清香,最后将殿内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大半,只留下寥寥几个,还都退到了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外,整个过程都林间流水一般,顺畅至极,几乎不闻声息。

    显然,类似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御前宫人们应对都很是熟练。

    只留下一个剩下原地的苏昭昭,立时就显得有些突兀。

    总管太监魏宁海看看苏昭昭,面上也露出一丝尴尬无措,显然,是也摸不准要将她这个“新宠”怎么办。

    苏昭昭也无声的朝他笑笑,没有多话,静静折起衣袖,净手之后,便照着太医的嘱咐,将丝帕在冷水之中浸润,敷在了开元帝的额头。

    魏宁海略等一刻,见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一躬身,也悄没声儿的退到了木槅后。

    ——

    苏昭昭放丝帕前,先伸手试了试开元帝额间的温度,与自己比了比后,发现并没有发热。

    甚至还比自己的额头的温度略低一些。

    那就不是为了降温,只是如太医所说的一般,单纯冰敷缓解头疾了。

    冰水的刺-激,让似乎已昏昏欲睡的开元帝重新睁开了眼睛。

    看到苏昭昭后,他的眸光深沉,但紧皱的眉心放松,连神情都仿佛温柔了许多。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

    昏暗的内殿,再加上病中的眩晕,加上她与旁人相似的容貌,更容易让人混淆梦境现实。

    这么说起来,在南越民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黎暴君,与生母不和,亲手杀了亲爹,兄弟姐妹就更不必多,除了黎天睿还关在静平宫里,剩下的在传闻里也都没一个活下来。

    好容易有一个真爱,八成也早死了——

    这命,是真够苦的。

    没错,在苏昭昭想来,开元帝身为天下之主,坐拥四海,心有真爱,却只能靠找替身赝品来凭吊追思,最大的可能就是真人早已死了。

    苏昭昭并不打算当某个人的替身。

    但为了祁大哥的仇,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苏昭昭的声音柔和起来:“陛下还有哪里不舒服?若不然,奴婢找他们用细牛皮包上磨好的碎冰拿来冰敷,牛皮薄软,也不像帕子这样湿漉漉的,应当会更舒服些。”

    她原以为这样的温柔殷勤,会让病中的开元帝受用。

    但下一刻,苏昭昭却发现开元帝的眼神瞬间清明了。

    他的神色冷峻:“你当真是不怕死。”

    “奴婢自然是怕死的。”

    苏昭昭一顿之后,又将旧话重提:“只是比起死,奴婢更想讨陛下喜欢。”

    开元帝又是一声低哑的冷笑。

    苏昭昭:“天下的人,哪一个不想讨陛下喜欢呢?”

    开元帝:“天下之人,没有第二个如你这般大胆。”

    苏昭昭看着憔悴之中,都带着某种破碎美感的开元帝:“那许是旁人……都不像奴婢一般,倾慕陛下。”

    这话也不算骗人,这暴君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常人谁不爱慕的好颜色?

    这么一想,苏昭昭的话就说的越发真挚了。

    面对着心爱之人……十分相像的人,这般真挚的表白,哪一个正常人能抗拒的了?

    开元帝就能。

    他微微闭眼,一句残暴至极的威胁,叫他说的云淡风轻:“这样的话再听见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苏昭昭试图挣扎:“奴婢待陛下满腔真心……”

    “欺君之罪论律当斩。”

    言下之意,就是只割了舌头,已算是占了便宜。

    开元帝睁开凤目,看着瞬间沉默的苏昭昭,带着明显的恶意,故意问:“怎的不说了?”

    苏昭昭紧紧咬住危险的舌头,恶狠狠:“陛下有旨,奴婢自然不敢不听。”

    她发现自己这句带着脾气的话出口之后,开元帝的面色反而松快了,甚至瞧见什么有趣玩意似的笑了起来。

    明白了!他的真爱肯定没给过他好脸色——

    这个暴君肯定是单相思!呸!

    苏昭昭拿过帕子转身重新浸水,趁着拧水的时候,偷偷的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能在再转身时,管理好自己不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她把换好的帕子重新放在暴君额头,打算重新开头:“陛下还有什么想要的?”

    苏昭昭的本意问的,自然是衣食住行这样的小事,她能够帮得上忙,顺带讨好的。

    但是开元帝这个暴君沉思片刻后,却说:“朕想出兵伐戎。”

    苏昭昭的动作明显的停顿了一瞬,伐戎,挺好。

    她要想帮忙,就只能杀了黎天睿之后,还没死的话,效仿花木兰从军杀敌去了!

    她干笑着:“陛下,还当真是雄才大业,令人佩服。”

    好在开元帝这一次像是没听出她的言不由衷,只一手抚在额角道:“你又想干什么?”

    苏昭昭因这问题沉默一阵儿,轻声道:“奴婢……想要回家。”

    开元帝乜斜着眼看她一眼,似乎是十分瞧不上她这不值一提的愿望。

    苏昭昭:“陛下不知,这事儿其实难得很,陛下英明神武,出兵伐戎不过早晚,奴婢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回家。”

    “巧言令色。”

    开元帝冷冷一笑:“既已入宫,就一辈子都是朕的宫女,你当耍几句口舌心机,就能让朕恩典许你归越不成?”

    苏昭昭弯着嘴角:“陛下圣明,奴婢也并不想回南越去,回去也没什么用处,便是回去,也不是我想回的家了……”

    她的低低的、轻轻的,带着怅然的叹息,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又仿佛带着旁的意味。

    但这样的天马行空、自说自话,却反而让开元帝生出了一股莫名熟悉的安心感。

    寝殿内无风无声,窗纱薄淡,轻拢春晖,额间隐隐的刺痛在丝绢浸来凉意中缓缓消弭——

    他上次这般安心,是什么时候了?

    在身旁人一句句的声音中,开元帝微微闭了眼睛,陷入了三年来的第一次好眠。

    第46章 有病

    看着开元帝沉沉睡去之后, 苏昭昭拧帕子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

    冷敷只是为了缓解头疼,现在都能睡着了,说明头疾是不要紧了……

    这么想着, 苏昭昭便理直气壮的换了一张干帕子, 擦干自己的手, 站起身往后退几步, 再想一想,索性绕出木槅,到了外间。

    守在外头的内监总管魏宁海迎上来,显然也摸不准待她该是什么态度的模样, 纠结一瞬, 只是客客气气的微微躬身,道了一句:“姑娘辛苦。”

    苏昭昭也客气的微笑, 压着声音小声问:“公公贵姓?”

    “小人魏宁海。”

    “魏公公。”

    苏昭昭叫了一句, 瞧见了外头罗汉榻小案上放着茶果点心, 就大大方方要求起来:“公公能不能吩咐茶房给我送一杯茶,我就在这儿等陛下醒过来。”

    魏宁海明显的瞪大眼睛,一言难尽似的瞧着她。

    苏昭昭毫不在意,甚至还迎着这眼神继续道:“我不爱喝浓茶,最好能是清淡解腻的。”

    魏公公张张嘴又合上,半晌, 才沉吟道:“若不然, 给姑娘冲一壶果茶?”

    苏昭昭也有些意外笑了:“那可太麻烦您了。”

    这位魏公公也是有意思的,许是横竖已经答应了, 就干脆将事干到头,除了一小壶女子爱喝的花果茶外,又专给她上了一攒盒的四色点心。

    御前的点心, 的确是没得说,尤其一道不知道名字的牛乳糕,吃在口中奶香浓郁,香而不腻,香甜的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

    正巧苏昭昭起的早,没顾上吃早膳,配上这半壶清新的果茶,不知不觉,就将一碟子糕点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时辰还早。

    苏昭昭在原地转几圈,这里怎么说也是帝王寝宫,说不得哪儿就放着什么关系到国-家机密的密折卷宗,苏昭昭再是大胆,分寸也是有的。

    远处书案上带字的东西,别说看了,她靠近都不肯。

    剩下能走动的地方就不多,罗汉榻左边儿有一株兰草,能摆在帝王寝宫里的,想必是天下顶尖,但她认认真真的看了半天,除了更干净纤细点,也没能瞧出这兰草和野草的区别。

    其余冰釉大青瓶的色泽着实是莹润漂亮,一旁鎏金的桂蟾吐珠三足铜香炉也的确很有古趣……

    但这些东西,再怎么好好欣赏下来,也用不了太久。

    在一旁魏公公那状似无意,却一刻不放的“监视”目光下,苏昭昭也干脆放弃了走动,转身又坐回榻上。

    吃饱喝足、又百无聊赖的苏昭昭,在这昏暗又静谧的内殿里,难免的,也趴在小案上睡了过去。

    她应当没有睡太久,因为趴着睡这个姿势太难受了,没一会儿,苏昭昭在睡梦之中,都觉着脖颈酸疼,手也被压的麻,难受得她闭着眼,半迷迷糊糊的直了起来。

    “啊啊,好麻……”

    苏昭昭半睡半醒的低头,强忍着手上麻劲儿痛苦揉脸,才揉到一半,就忽然直觉似的,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得的危险感觉——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手抬头,迎面就看见一张白得吓人的脸!

    再是俊美好看的五官,这么猛不防的出现在自己脸前也是吓人的,更别提这脸距离她,最多也就一掌。

    木案对面,有人一手托腮,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当然就是开元帝这个暴君!

    苏昭昭被吓得倒一口凉气,刚才的迷糊劲儿彻底不见了,她现在清醒的能从罗汉榻上蹦起来!

    “陛陛……陛下!”苏昭昭的声音还在发颤。

    看清之后,就能看出开元帝显然是早就醒了,他甚至还换了一身衣裳,薄细棉的直缀长衫,黑发挽在脑后,拿一副小巧的玉冠束着,只插了一根白净的牙簪。

    如果不是面色还苍白得毫无血色,看起来清隽出尘的神仙道士一般——

    是那种一言不合,会抽剑出来杀人的怒目神仙。

    苏昭昭难受的抿抿唇,按住还在不停乱蹦的心口。

    从睡梦之中突然醒来,原本就容易心慌,再加上这么吓人的一幕,越发难受得像是得了心律不齐。

    这个开元帝是不是有病?病成这幅样子不好好躺着睡觉,大白天的装什么鬼吓人!

    苏昭昭在心里大声的骂人。

    “你在想什么?”

    开元帝却突然道。

    苏昭昭觉着可能是自己的表情太明显了,因为对方这话甚至不是疑惑,而是听到了她骂声一样的质问。

    废话!

    当然是在骂你!

    苏昭昭将恶意收起来,调整表情,微笑着开口:“陛下在说什么?您怎的这么快就醒了?”

    说着,她按按鬓角转身站起来,想要和对方再拉开一点距离。

    但她才刚刚站起,还没来及迈步呢,就忽的察觉到整个右腿便是脱离了这个身体一般,不受她的掌控。

    趴在木案上睡觉,人的身子也必然是歪着的,苏昭昭睡觉时,整个重心都放在右边的大腿与腰臀处,坐着时候还不留意,一起来,那感觉就像是过了电一般,酥酥的发麻,极其酸爽。

    在开元帝的注视下,苏昭昭蹙着眉心低头,小心翼翼的拖动右腿,挪到脚踏边,试图用正常的左腿走下去。

    她高估了自个右腿的承受力,麻痹的右腿能够直立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再一挪动,立时便是一软,紧跟着一个踉跄,便直直的奔着堆满开元帝倒了去。

    这变故虽有些出乎意料,但苏昭昭倒也不太惊慌。

    她原以为开元帝会伸手接住她,闪念之间,还在思量着这样倒过去,是不是可以顺势再拉近一些两人之间的关系,让开元帝将对那早亡真爱的情分多移一些在她的身上。

    但下一刻,苏昭昭余光就清楚的看见开元帝仰身往后,明显的避开了她?

    苏昭昭甚至觉着,如果不是他背后就是罗汉榻,退无可退,开元帝说不得会干脆后退几步,躲得更干脆些!

    已来不及震惊了,这么直直的下去,脸一定会磕在脚踏上,破相恐怕都是轻的。

    最后一刻,苏昭昭为了自救,猛地伸手,抓住了眼前能拦住她的唯一东西——

    她抱住了开元帝的腿。

    这暴君看起来这么瘦,腿抱起来却很结实,甚至还能摸到线条流畅的肌肉。

    腿也很长,抱住膝盖,便完全足够撑住她,距离脚踏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半晌,开元帝冷峻的声音自苏昭昭头顶想起:“你知道,上一个对朕投怀送抱的宫女,是什么下场?”

    这场景太尴尬了,苏昭昭将手从暴君骨肉亭匀的膝盖上挪开,一时间都没好意思抬头:“奴婢不知。”

    “魏宁海,你来告诉她。”

    一旁的魏公公低头过来,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过苏昭昭:“陛下仁德恩典,赏了那宫女全尸。”

    这恩典,还真是大……

    摔也已经摔倒了,苏昭昭索性也不急着起来,就这般跪坐在脚踏前,抬起头,满面诚恳:“陛下明鉴,奴婢当真不是有意,只是腿麻。”

    开元帝对她的分辨一声冷笑,未置可否,但接着,却看到什么一般,抬起一手,缓缓摸上了她的面颊。

    苏昭昭只觉得背后汗毛猛然立了起来!

    开元帝的手心冰凉,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这么挨在她的面上,存在感强的令人不容忽视。

    苏昭昭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每一根微凉的指节,如同一根根上好的寒玉,掌心有力的托在她的颈间,手指却一下下,似有似无的抚在了她的眉眼。

    分明触碰的是脸,苏昭昭却觉仿佛有什么自她的脊髓之间飞快拂过。

    她咬紧了下唇,微微闭眼,但面前带来的危险寒气,却仍旧让她忍不住的战栗,连眼睫都在控制不住的不停轻颤,如同蝴蝶的翅。

    某一刻,苏昭昭甚至觉着,这暴君或许会突然发难,戳瞎她这一双据说与某人相似的双眼。

    但开元帝的手心,最终却从她的眼上移开了。

    那手掌在她的面上摩挲着,如同在把玩着一块莹润的羊脂白玉,自双目眉间款款往下,略过鼻尖,最终缓缓停留在她的唇畔。

    “这是什么?”

    开元帝自她的嘴角捏起什么东西,沉沉开了口。

    苏昭昭想到什么,连忙睁眼看去——

    开元帝捏着的一块白色的颗粒状东西,微一用力,便在他的指尖碾成了白色的碎末,细闻的话,还有一股甜香。

    当然是她刚才吃了满满一盘子的牛乳糕。

    苏昭昭张张口,没有说话。

    但即便苏昭昭没有开口,开元帝也从案上剩下的茶点里看出这碎屑的来源。

    “朕信你不是故意了,便是投怀送抱,也不该这般……”

    开元帝的眉头紧紧皱着,看看苏昭昭,嫌弃补上了最后两个字:“邋遢。”

    说罢,他重新探身伸手,将牛乳糕的碎屑——

    重新擦回了她的唇畔上。

    苏昭昭:……

    “陛下,你的病好了吗?”

    苏昭昭伸手将唇角的碎末抹掉,微笑里控制不住的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怎么觉着这暴君是病得更厉害了!

    开元帝饶有趣味的,欣赏着苏昭昭敢怒不敢言的复杂表情,片刻,又满意的似的笑起来。

    瞧瞧,这症状,明显是有病!

    苏昭昭深深的吸一口气,觉着今天差不多该到这儿了,再往下,她怕自己装不下去。

    “陛下……”苏昭昭站起来,告退的话才刚刚出口,开元帝便打断了她。

    “魏宁海,给甄七巧在养乾殿安排住处。”

    开元帝看着她,继续道:“往后,你在朕身边当差。”

    第47章 怀疑

    “陛下万安。”

    御辇停在养乾殿的青石阶下, 随着当今帝王的脚步进殿,内外侍立的宫人依次问安,如同在冷风吹拂之下, 甘愿俯身的草木。

    开元帝一路走近内槅间, 没有瞧见想看的人, 不悦开口:“甄七巧呢?”

    魏宁海早在刚进殿的时候, 就守门的宫人问清楚了这位主儿的行踪。

    这会儿听见陛下这话,魏公公暗暗叫苦,低头道:“回了承乾宫,说是今日是女官开课的日子, 陪叶姑娘听课去了。”

    “哪个让她回的?”

    魏公公没有说话, 只在心里暗暗思量,还能是谁?

    这满宫里, 上上下下几千号的宫女, 哪一个这般大胆的撂下主子,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也就是这位甄七巧了,不但敢走,走了被陛下训斥之后,当面认错——

    可她下次还敢!

    还不是陛下您自个惯的?

    等到一身碧衣的苏昭昭迈过门槛,脚步轻快的绕过木槅时,看到的, 便是已然换了衣裳, 面色冷冽的开元帝王。

    经过这段日子的贴身服侍,苏昭昭也早知道开元帝似乎是有些洁癖, 平日的习惯起居都很讲究,外头的衣裳决计不会沾上寝殿的床榻,一旦进殿, 就要先洗手洗脸,换一身家居的布鞋衣袍。

    这么看来,她已耽搁好一阵功夫了。

    “陛下。”苏昭昭近前行礼,满面带笑。

    开元帝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你可知宫人擅离职守,是何罪?”

    “按《宫律》,擅离职守,罚面壁,俸银减半。”

    苏昭昭进宫后三个月的宫女培训不是白学的,对宫规背得格外流利。

    但背完之后,苏昭昭就好像这事儿和她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她自顾自转身,又从外间搬来一方绘有鱼戏莲叶花样的敞口青瓷盘,盘清水上飘了几朵未开的粉荷:“奴婢瞧着,明镜湖上的荷花开了,特意去采了几朵来,请陛下瞧瞧。”

    她当然是故意的。

    在开元帝身边当差的这段时间来,她在一点点的小心试探,先是故意在一些小事上犯错出格,若是开元帝不在意,她就越发“张狂”些,若是暴君震怒,她就干脆认罪求情,略过这一节,再往旁的方向去试。

    她试图找出自己与开元帝之间的红线,知道开元帝对她这个“替身,”能纵容到什么程度,她能够踩的底线在哪里。

    但让苏昭昭心虚的,是开元帝对此的反应也是冷眼旁观一般的未置可否,就像现在,只淡淡乜她一眼,就当真由着她将擅离职守的差错绕了过去——

    似乎也想试试她的胆子有多大。

    只不过,同样是试探,开元帝这暴君当然可以随心随意,苏昭昭身为宫女却不行。

    毕竟他一旦变脸,丢了性命的是自己。

    苏昭昭的心底暗暗在意,面上却并不显露,瞧着有宫人送上茶来,她上前接过,放到开元帝手边。

    过一会儿,开元帝又到了书案前似要动笔,无所事事的苏昭昭想了想,便挽起衣袖,上前开始磨墨。

    苏昭昭在养乾殿内当差,却并没有人给她分派具体的职务。

    包括魏公公在内的几位管事宫人,对她都是一副敬而远之、讳莫如深的态度,就算明白的问上去,得到了回答也就是一句含糊不清的“在陛下身边贴身伺候,”或是“由姑娘自己瞧着看。”

    这么一来,在御前一众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宫女里,苏昭昭这个闲人,就显得很尴尬——

    她要是什么都不干,纯粹晃来晃去的摸鱼,显得很多余,可要是干点什么,就得半道抢了旁人的活儿,影响别人当差,多少有点招人嫌。

    好在几天之后,苏昭昭就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这些衣食住行上的差事,就是看到了顺带干一干——

    “陛下忙了这半日,要不要出去转转?”

    “这几日天气多好啊,奴婢画了个新奇的图样,让底下人做了风筝,陛下要不要让人放起来瞧瞧?”

    没错,苏昭昭给自己找的差事,是“陪玩。”

    看开元帝忙上半日国家大事,就想着法儿的劝他出去转转,陪着他游园钓鱼、赏花听曲儿,骑马蹴鞠……

    吃喝玩乐,总之是没一件正事,像个惑上的佞臣。

    开元帝也当真像一个被小人带坏了昏君一般,矜持的微微点头:“可。”

    苏昭昭见他答应,面上的笑意更深,眉眼弯弯,又道:“园子里放也太寻常了,这两日风好,若是在迎仙楼上将风筝放起来,说不定半个皇城都能瞧见,肯定好看。”

    迎仙楼,是前朝一位痴迷道家长生之术的帝王,听信国师的妖言,为了夜迎仙人,建起来的高楼。

    仙人,自然比凡间帝王还要尊贵些,五层的高台,巍峨高耸,几欲直上入云——

    莫说皇宫,便是整个盛京,也没有比它更高的高楼。

    这种要求对苏昭昭来说也不算出奇,这段日子,她折腾的地方很多,说什么山坡上捶丸才有难度,明镜湖上听曲儿声儿会更好听,兽苑里赏戏看杂耍更有趣味……

    相较之下,高楼上放风筝,都显得合理许多。

    开元帝闻言想了想,片刻放下朱笔,淡淡道:“那便去。”

    苏昭昭闻言放下墨条,利落的屈膝告退:“奴婢先去瞧瞧,他们的风筝做得怎么样!”

    等到苏昭昭的身影消失在木槅后,开元帝方才松快的神情,便不自觉的渐渐消散。

    刚刚进来的魏宁海见陛下这般面色,越发小心:“陛下,陈将军刚刚送来的消息,说派去探查甄七巧的人已到南越,却未曾寻见甄七巧的家人父母,据邻人说,是女儿被选中进宫之后,就举家归乡去了。”

    “信上还说,听邻人言,那甄七巧自小体弱,身子单薄,细眼圆脸,身形相貌,与宫中的甄七巧,都颇有出入……”

    每听一句,开元帝的面色便随之越发阴沉。

    说到最后,魏公公的声音也忍不住低了下来:“陈将军说,女大多变,只听形貌也未必作准,甄七巧的父母,已然去找了,一旦查明,立即飞鸽传信。”

    开元帝垂下眼眸:“暗地里跟着甄七巧的人可有查到什么?”

    魏公公:“没有。”

    “甄姑娘去的地儿、见的人虽多,却从不多留多言,除了叶姑娘外,一个亲近人都没有,更没有见她收买探听过什么。”

    “下去罢。”

    “是。”

    ————————

    午后申时,帝王仪仗在苏昭昭的引领下,果然出现了在迎仙楼上。

    宫中的能人巧匠一个个都是大师水准,即便苏昭昭画出的图样很是刁钻,最后做出的风筝竟也按着她的描述做了出来,还十分写实精巧。

    只不过按照苏昭昭的要求,最后做好的风筝实在太大,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放起的。

    最终是苏昭昭陪着开元帝宽坐高台,另有擅长放风筝的在下一层架起线轴。

    风筝最初出现在苏昭昭眼前时,只是一大片的黑,等渐渐升得高些,才渐渐的出现了一条条四处飞舞的长条。

    “这是……墨蛸?”开元帝看了半晌,疑惑道。

    苏昭昭想了想,这里的人,好像是把章鱼叫做蛸的。

    她点点头:“没错。”

    开元帝低头啜一口清茶:“这东西,大黎少见,南越临水,你若是越人,画这蛸也不出奇。”

    苏昭昭闻言一顿,什么叫“若是”越人?

    她睁大眼睛,满面澄澈:“奴婢可不就是越人吗?”

    开元帝对此回以一声冷笑。

    苏昭昭只当没听见,仍旧专心得看着越来越高的风筝——

    老实说,越过悬着中空铜铃的楼角屋檐,看见乌压压的头颅下,八条画满了圆圈眼睛的长腿在天上来回飘荡,看起来的确很有几分“奇异。”

    开元帝也紧紧皱着眉头:“这墨蛸,怎的怪模怪样,还有耳朵翅膀,倒如凶兽一般。”

    苏昭昭闻言忍不住的畅快一笑:“陛下圣明!”

    “这风筝就是奴婢想出来的大凶兽,您瞧,这凶兽是不是一看就厉害得很,看一眼,就让人脚软头晕?”

    开元帝却没有看那令人头晕的风筝,而是隔着飞来椅,眸光沉沉的落在了另一面的苏昭昭面上。

    又来了,这甄七巧非但容貌,连这些时不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行事话头,都像极了曾经的苏昭昭,这两月来,恍惚间,他已不是第一次将人错认。

    但是甄七巧怎么会是苏昭昭?

    周沛天紧紧的攥紧了手心。

    苏昭昭便是还活着,也该在西威附近安身。

    她怎么可能成了甄七巧,还出现在宫中?

    若是在之前的附身时,猜到了他的身份,进宫来寻他,为何不直接与他相认?

    他寻了苏昭昭三年,直至现在,苏昭昭的伯父家中,都留着人手,以防苏昭昭归家。

    这事在有心人眼中不算机密。

    相比这种无稽之谈,更大的可能,还是苏昭昭的身份来历暴露了出去。

    有人处心积虑,寻出这“甄七巧,”按着苏昭昭的性格脾性调-教伪饰,送到他面前来另有所图。

    若当真如此……

    周沛天微微闭眼,面上猛然闪过一丝阴沉的冷意。

    “陛下,那一处,是不是就是陛下自小住过的静平宫?”

    开元帝回神,顺着甄七巧说得方向看去。

    苏昭昭便又如这两个月的行事一样,自然随意道:“说起来,这满宫上下,奴婢几乎都瞧过了,只剩静平宫进不得。”

    “这天儿越来越热了,陛下想不想故地重游,让奴婢去静平宫里为您烤肉吃?”

    第48章 毒珠

    禁卫在亲自过来的魏总管面前, 跪地领了口谕,细细查过了苏昭昭的令牌,又将跟着她的, 十几个宫人也依次查过, 确认都没什么问题后, 便向后一步, 挥手开了静平宫的大门。

    虽然开元帝前几天就已经答应了,但直到当真迈过门槛时,苏昭昭都有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简单的, 进入了禁卫重重的静平宫。

    这样的顺利, 苏昭昭不是没想过开元帝已经在怀疑她,或许同意她进来, 就是想看着她跳进坑里、自己暴露。

    但是她等不得了。

    她在这宫中耽搁的太久了, 即便知道是陷阱, 可哪怕有一丝可能,她仍会选择拼着性命去试一次。

    静平宫的大门显然是许久不开,推开时有很明显的,刺耳吱呀声响,路过门顶时,甚至总觉着头顶还有一缕缕的灰尘飘下来。

    苏昭昭微微屏息, 皱着眉头进来。

    越往里行, 所见就也越多,正是草木葱郁的夏日里, 静平宫的地上却随处可见秋冬的干枯落叶,花木盆景无人照料,早已败了, 可干枯的纸条却也无人管,就这么难看的待在原处,甚至太平缸里水都无人去换一般,只在缸底攒了一层发黑的雨水——

    要知道,太平缸里的水,是为了防火备下的,这静平宫里的人,是连着火都不怕了!

    开元帝才登基才刚两年,他自幼住过的静平宫就破败成这幅模样?

    苏昭昭站在原地愣了一瞬,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她身后跟着的着宫人显然也有些吃惊:“这……这模样怎么能迎驾?”

    跟着苏昭昭过来的宫人,都是一道儿在养乾殿里服侍陛下的,现下随身带着的,都是养乾殿里带来的小物件,譬如开元帝常用的碗碟杯盏,冰山凉扇,还有几个力气大的杂役内监扛着摇椅盖伞,这会儿见这般情状,只觉着怀里的东西都没地儿去放。

    “甄姑娘,是不是得多叫些人来,好好收拾收拾?”

    苏昭昭闻言,还未开口,一旁跟着苏昭昭进来的魏宁海便轻声道:“是得好好收拾,不过不必再往外叫人,只这把在静平宫里关着的都叫出来,也就够了。”

    苏昭昭便问:“静平宫里的宫人还有很多吗?”

    魏宁海点头:“是,陛下登基,没用原本这些侍从,将人都留在了静平宫里。”

    苏昭昭闻言便又是满心疑惑。

    帝王在登基前住过的地方,叫做潜邸,这些在没登基前就跟着皇子身边的宫人,便都是潜邸旧人。

    按理说,主子登基之后,这些潜邸旧人是该跟着鸡犬升天,青云直上。

    现下怎么,除了魏宁海之外……剩下的,全都和那个被废为庶人的黎天睿一道关在静平宫?

    苏昭昭没有再问,魏总管便也表现得像是这种情形很寻常一般,平静的招来人,吩咐着去将静平宫的宫人找来,旁的不提,先将这必经的几条道儿都洒扫干净。

    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正殿的偏门外,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浑身被藤蔓缠绕着,加上的风雨打磨侵蚀,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苏昭昭的脚步停下,又道:“陛下从前还常礼佛吗?”

    魏宁海有些为难似的,含糊不清道:“陛下自幼有头疾,常有高僧前来诵经祈福。”

    苏昭昭应了一声,又抬手指向屋檐下还坠着铜钱的铜铃:“那个东西,也是为了给陛下的头疾祈福?”

    仔细看看,那铜钱一旁还系着绘着符篆的明黄绸带,只不过因为时候久了,上头的朱砂都黯淡的几乎看不清楚。

    “这……”

    魏宁海躲避似的扭过头,干脆的转了话头:“不知甄七巧要将陛下的晚膳定在何处?”

    苏昭昭微微挑眉。

    魏总管这反应,已是明明白白的说明了其中必然有问题。

    更别提,谁家的“头疾,”是靠和尚道士念经祈福来治的?

    这架势,比起祈福,倒像是镇压驱邪,就差在地上泼上几碗黑狗血了。

    但是相比起已经踏进静平宫后,苏昭昭下一步的打算,开元帝曾经的经历,就显得不太重要。

    苏昭昭微笑着开口:“既是要故地重游,自然是要去陛下原先的寝殿用膳,是不是就在这后头?怎的殿门口还有侍卫看守?”

    她当然是在明知故问。

    果然,下一刻魏公公便干脆回道:“内殿幽禁着已被废为庶人的先帝皇子,只怕不太方便。”

    苏昭昭便皱着眉头,有些不满道:“既是罪人,怎的还占着陛下的旧居?将人赶出来换地方关不成?”

    魏宁海低眉顺眼:“陛下有旨,不许罪人出门,不许旁人探视。”

    苏昭昭:“按你这么说,我也进不去?”

    “有陛下的令牌也不成?”

    几句话试探之后,得到的都是委婉却坚决的拒绝,苏昭昭便也干脆熄了亲自杀人的念头。

    她来之前,对类似的情形,也是早有准备的,确认不可能进殿之后,便也表现的像是随口问问就算的样子,摆摆手:“罢了,不去就不去。”

    “烤肉哪有在屋里烤的?我原也没打算在殿里陪陛下用膳,不过寻一处让陛下安置更衣的地儿罢了,哪里都是一样。”

    说罢,她便又带了人在这静平宫中四处转了半晌,最终,选定了后廊下一片竹林前的空地、

    “就这儿吧,俗话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就在竹林外头烤肉,岂不是两全其美。”

    “正巧,与静平宫的小厨房也离得够近,割肉洗菜、调和酱汁,也都方便。”

    苏昭昭满面平静的定下地方,便又问魏公公这静平宫里宫人们都张罗来了没有,让人过来,也将这竹林前后都好好清扫干净,再去搬一张外头用的罗汉榻来,还有今夜烤肉,要用的羊羔活鹿、鲜珍鲜贝一类,这些都得人去尚食司里凭牌子开库房现取。

    魏公公答应着下去分派了。

    留下苏昭昭在原地歇息一阵儿,再看看天色差不多,便扶一扶鬓角与耳侧的珍珠钗环,四处查看一圈,慢慢转到了静平宫的小厨房里。

    小厨房里也有几个内监在忙忙乎乎的上下清扫,见人进来,知道了苏昭昭的身份,都是满面殷勤巴结。

    苏昭昭一进门,就用帕子捂了嘴,一副嫌弃至极的模样:“厨房这么要紧的地儿,怎的也弄成这幅模样?罢了,晚上的东西让他们在外头备好再送来,陛下的膳食,怎么能挨着这些腌臜?”

    没了正经主子,这小厨房里也显得很是破旧邋遢,三口灶火,两口都早冷透了,烧着那一口,也是积了很厚的灶,只在上头闷闷的烧着一口砂锅。

    砂锅从里到外都是黑乎乎的,瞧着像是熬药用的,但这会儿里头却煮着颜色浑浊、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稀粥。

    那几个内监还在围着她说好话,苏昭昭便指着这砂锅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给那罪人准备的药膳。”

    苏昭昭扯扯嘴角,像是在笑,又露着冷意:“药膳?那罪人还要吃药?”

    内监似乎有些尴尬似的赔笑:“是,上头说,不许叫这罪人白白死了便宜了他,一直熬着有药,那罪人想要绝食自尽,不肯好好用膳,就索性将这粥也熬进药里,一日两回,一道给他灌下去。”

    说什么绝食自尽,只怕是这些内监们想要偷懒,故意寻的借口罢了。

    但苏昭昭当然没有为黎天睿出头的意思。

    食物和药都是这样凑合,看来这黎天睿在圈禁之中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苏昭昭心里略微快意了些,但下一刻,嘴角却抿得更紧。

    她面色冷漠:“行了,差不多就搬下去给人送过去,过一会儿陛下要来,少不得要在这儿炊些沸水净手泡茶,摆着这么个玩意,像什么话?”

    几个内监连连答应,立即动手将砂锅自火上搬下来。

    苏昭昭见状,很是嫌弃似的抚抚鬓角侧身躲过,但凑巧得是,那砂锅自她面前经过时,她发间的珠钗一松,便正正的跌进了浑浊的“药膳”里。

    苏昭昭“呀”了一声,大呼小叫的让人捞出来,让这浑浊的药汁一泡,连珍珠颜色都黯淡了许多,

    南越临海,向来产珠。

    只不过虽都是珍珠,却也有等级之分——

    甚至还有真有假。

    南越向来有这么一门生意,将形状畸形,色泽也不是顶好的珍珠挑出来,磨成粉末,用胶调和,裹在模具压成光圆假珠上,打磨莹润。

    这样的珍珠乍一看来,也很能唬人,虽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也禁不住水泡,但因为价钱便宜,对家中并不富裕的姑娘来说,也很是够用了。

    包括苏昭昭在内,从南越采选来的宫女,许多身上都带着这种看来漂亮的“珍珠”首饰。

    同样身为“越人,”,这样的珍珠,苏昭昭也带了不少——

    只不过她的珍珠是自己特制的,内里除了珠粉之外,还有她将河豚肝母晒干磨碎之后的毒粉。

    带着洗净之后重新送到自己手里的珠钗,苏昭昭的面色还算平静,心却一下下跳得擂鼓一般。

    她再没有了四处闲逛的兴致,回到竹林前后,便在摆好了罗汉榻一侧,靠着小案缓缓坐下来,一声不吭的静静等待。

    但现在周遭的环境,却并不让苏昭昭耳边清静。

    这么长时候过去,也足够留在静平宫的老人们得知陛下要来的消息,顺道儿打听出苏昭昭“帝王新宠”的身份。

    瞧着苏昭昭坐在这儿不动,这竹林附近,便不停出现静平宫里,原本有些体面的宫人,有的送茶服侍、有的讨好送礼,试图通过苏昭昭,被带出去,重回陛下身边附身。

    苏昭昭微微的蹙着眉头。

    几个人过来之后,她就也明显的发现,这静平宫里的宫人,综合素质明显都不太行。

    这皇宫几千的宫人,虽然都是服侍人的,却也分三六九等。

    如苏昭昭在养乾殿里接触的,能够出现在开元帝面前的宫人,便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子。

    即便是殷勤讨好,说话行动间,也都是自然体贴,如沐春风,丝毫不落下乘。

    但现在凑到她面前的,巴结都都显得格外浅薄刻意,话里话外,都将这静平宫上下嫌恶的狗都不理一般。

    却不想想,能在背地里将旧主子嫌弃成这模样的,又有哪个新东家敢收?

    莫说能伺候帝王皇子了,以苏昭昭的眼光,便是掖庭里刚刚分开的宫女,都有许多性子比他们强得多!

    “这静平宫也不是近两年才这样的,说起来,咱们陛下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并不得先帝喜欢,自小住在这静平宫,说是静养,但咱们私下里……都说其实是圈禁呐!”

    “若不然,这好好的潜邸,怎的就能破败成这幅模样?”

    便如眼前这个,还是带着品阶的少监,嫌弃就罢了,为了讨好他,还毫不犹豫的将开元帝的旧事都拿来说嘴。

    苏昭昭微微挑眉:“原来如此……”

    她对于开元帝不得先帝喜欢的事倒是并不意外,毕竟连南越百姓都知道,这位大黎新帝是杀了自个亲爹才得了的皇位。

    他是很得先帝喜欢的话,这皇位也不用抢了。

    苏昭昭心下还在记挂着给黎天睿送去的药膳,懒得多理,却又不好赶人。

    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便又随口问道:“我瞧着那正殿门口,又是佛像,又是画符的,是什么缘故?”

    在魏公公口中,一个字也没泄露的缘故,就这么被这少监压低嗓子,卖弄一般抖得一干二净:

    “姑娘不知道,陛下出生当日,正巧高祖陛下驾崩!”

    “当今太后娘娘,也为着生陛下,险些没能活下来。”

    苏昭昭很是看不上他的糊弄玄虚,这地方的女子生产,谁不是踩在鬼门关上险些活不下来?

    出生赶上高祖爷爷驾崩就更算不上什么,生死这事,原本就没定数,凑巧撞上罢了。

    “最邪乎的,是当天夜里,就有天火掉下来,把东头大殿都烧了半间!”

    “大伙都说,宫里这是诞下了一位灾星!”

    “这些佛像画符,就是先帝要借着佛珠道君,压下灾星的厄气!”

    灾星?

    天火烧了皇宫?

    这熟悉称呼与经历,让苏昭昭猛地一顿,竟连压在心头的珠钗毒粉,一瞬间都有些顾不得了。

    她犹疑的坐直身体,正要再问,远处便传来魏公公那熟悉的唱礼——

    “陛下驾到!”

    第49章 掉马

    虽然细算起来, 只隔了三年,但对于现在的苏昭昭来说,曾经在西威的一切, 都已经恍如隔世。

    因此刚刚听到这少监说出的“宫中秘辛”时, 苏昭昭只觉着格外耳熟, 愣了片刻之后, 才猛然回忆起——

    天降灾星,和流星一起降生,出生当日,火烧皇宫……

    这些东西……不是她从前出现过的第二人格的, 中二设定吗?

    她自己脑子里分裂出的中二人格, 设定居然和大黎暴君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这也太巧了些。

    苏昭昭在起身的同时,都还在忍不住的心生狐疑。

    因为她这心不在焉, 行礼之后, 还未起身, 便听到对面开元帝冷沉的声音:“你在发什么愣?”

    苏昭昭这才回神,抬头看去,开元帝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圆袍,曜石一般的沉得纯粹,只是在领袖处用玄金的丝线绣了些暗纹,行动间似有似无的露出闪闪金光, 极尽尊贵。

    苏昭昭也发现了, 开元帝似乎不太喜欢鲜亮耀眼的颜色,素日里穿着不是黑就是白。

    眼下也是一般, 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只在腰间拿红绳打了络子,挂着一块龙纹玉佩, 竹林微风吹拂间,红绳白玉在飘荡的长袍下隐隐可见,更衬的他面若冠玉,发似鸦羽——

    分明是这样精致昳丽的相貌,或许是因为这箭袖皂靴透出的精干利落,看起来却是气势凌冽,硬是在这夏日之中透出一股刺人寒气来。

    这样一位威严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是她还未恢复记忆时,玩笑般分裂出的人格段段?

    不过这么说起来,段段是灾星皇子,开元帝也是,段段设定里的父皇想要杀她,开元帝亲手杀了生父,再细想想,两个人好像都和母后的关系不合……

    她在西威时,决计也没有听说过开元帝出生时的奇异,不可能是潜意识记住加在人格身上的设定,难不成?

    不!不可能!

    太也太荒谬了!

    段段就是一个傲娇中二的人格罢了,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其实热心善良,怎么会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

    就是凑巧罢了——

    一定就是凑巧!

    苏昭昭咬咬下唇,起身随意转了一个话题:“奴婢在想,一会儿是烤鹿肉,还是羊羔子,陛下想吃什么?”

    开元帝淡淡看她一眼,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便不应答,只越过她,龙行虎步,一撂袍角在榻前坐下,便先吩咐了一句:“上茶。”

    看这打扮,开元帝方才应该是去习武或者跑马了,所以现在这么口渴。

    苏昭昭这么想罢,回过神后又觉着莫名。

    分明在方才,她心里压着的还是给黎天睿送去的那一碗“药膳,”满心里除了紧张就是期待,挤得她胸口一阵阵的上涌,压根没有余力分心去想别的。

    让开元帝与段段的类似一打断,到了现在,她竟然都在留意开元帝口不口渴了?

    可见人死到临头,的确是很容易胡思乱想的……

    开元帝这次对苏昭昭的神思不属,没有再多在意。

    膳房早已准备许久,等得御驾一到,面前空地上便掐起了炭火铁架,收拾好的羊羔架在火光上,不一会儿被烤的滋滋冒油,满院肉香。

    开元帝用过茶后,在宫人的服侍下净了手,拿起银刀,亲自片了肉下来,甚至还赏了苏昭昭。

    “谢陛下。”

    苏昭昭也没有表现的诚惶诚恐,她甚至都没有下跪,只略微福了一礼,就接过切好的肉片,毫不客气的开始品尝。

    这烤肉唯一可惜的,就在调味料上了,没有孜然的烧烤,总觉着少了几分灵魂。

    但能呈到御前的上等食材弥补了这一点,鲜贝鲍鱼、时令果蔬,现宰现割的禽兽鲜肉,甚至许多都是日后的保护动物……都是苏昭昭上辈子几乎碰不着的好东西,更别提入口。

    也算是有得有失。

    苏昭昭抱着这是最后一餐的念头,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认真仔细,甚至趁着御前宫人还算在意她的时候,不客气的要了葡萄酒来,盛在剔透的夜光碗里,格外珍惜的抿了一小碗。

    开元帝见状,似乎也来了兴致,另要来一壶梨花酿。

    按照常理,帝王用过膳后,若是还有兴致宴饮,便该宣乐伎舞姬,耍乐消遣。

    这几个月里,苏昭昭这个“陪玩”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干的很熟练了,有她在,开元帝的身边的氛围一直被搞得热热闹闹,一派和乐。

    但这一次,苏昭昭没有心思凑趣开口,开元帝自个竟也不提,两个人就这般沉默对坐,自斟自饮,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奇异起来——

    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寂。

    苏昭昭放下琉璃夜光盏,看着这似乎无事发生的静平宫,难免又担心起了那药膳有没有送进黎天睿的嘴里。

    若是这一次出了差池……

    她未必还有第二次机会。

    打破这怪异氛围的,是魏公公呈上的一小节木筒:“陛下,陈将军刚刚送来的密信。”

    这木筒手指粗细,虽小,却很结实,以蜡封口,尾端还坠着两根结实的线头,似乎原本是系在什么东西上的。

    木筒打开之后,滑落出的是一块水一般的丝绢,这丝绢格外的轻薄通透,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迹,流出时小小的一块,展开竟有手掌大小。

    这一幕对面的苏昭昭自然也留意到了,只不过隔着木案,看不清那丝绢上到底写了什么。

    开元帝接过丝绢,先看向她:“朕这几日,一直在等这一道消息。”

    “关系到你性命的消息。”

    苏昭昭悚然一惊,一时间,几乎以为给黎天睿下的毒已然被发现了。

    但开元帝说得,似乎又并不是这件事。

    他百无聊赖似的靠在榻后的引枕上,看罢了手上的密信,面色也沉静如深水一般,一丝不露。

    片刻之后,开元帝抬头,突然道:“你可记着后天是什么日子?”

    苏昭昭皱皱眉头,在满腔心事中想了想:“已是七月,再过两日就是……”

    苏昭昭猛地意识到什么,还有两天就是“甄七巧”的生辰。

    自从开元帝答应让她来静平宫,她最近这阵子,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杀黎天睿报仇,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

    开元帝面色淡漠:“倒也难怪你不记得,七月七,是甄七巧的生辰,却不是你的。”

    说着顿了顿,他又嘲讽道:“你这名字选的好,甄七巧,真蹊跷。”

    这话说的平静,但其中分量,却重的叫人心惊。

    苏昭昭沉默一阵,然后用和叶茉很像的,一种天真懵懂的表情看他:“陛下在说什么?奴婢怎的听不懂了?”

    “若不是陛下说起,奴婢确实忘了,宫女进宫,便一心只服侍主子了,哪里有过生辰的?”

    开元帝话语幽幽:“你好大的胆子。”

    他刚说到这儿,刚才避让退下的魏公公却又忽的跑了过来,面色焦灼:“陛下,庶人黎天睿不太好了!”

    苏昭昭的手心猛然攥紧!

    她的双眸紧紧一丝不错的盯着魏宁海,连身体都不自觉的前倾,唯恐漏过对方的一个字,又怕对方说出的,不是她盼望的消息。

    好在,魏公公的声音中气十足,很是清晰,说出内容,对于苏昭昭来说,也是十足十的好消息:

    “吃了膳食就开始吐,血都吐出来了,现在脸色发紫,喘不得气。”

    “已宣了太医来,只瞧着未必能赶上。”

    越听,苏昭昭的面色就也越松,听到最后,她缓缓的往后靠回来,眼眶微润,嘴角却不自觉的在笑。

    开元帝也第一次露出一丝诧异来。

    他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眼神看向苏昭昭:“朕原以为,你费尽心机来着静平宫,是想里应外合,救黎天睿出去。”

    苏昭昭真心实意的瞪大眼睛:“我为什么要救那个罪人?”

    开元帝面无表情:“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苏昭昭猛地一窒。

    她继续装傻和坦白交代之中犹豫了几息功夫,便平静的选择了后者。

    倒不是她有多视死如归,只是不承认没有意义。

    河豚这种毒,发作起来太快了,在灌了药之后立马成这幅模样,是个人也知道是喂进去的东西不对。

    她在小厨房里的动作不止一个人见过。

    那罪证珠钗还在她的怀里揣着呢!

    现在不承认,让人将证据甩在脸上,反而更难看。

    苏昭昭也收起了之前的灵动神色,看向开元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为了报仇。黎天睿杀了我的兄长。”

    开元帝却忽的冷声一笑,第一次对苏昭昭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杀意:“他的确该死,却未必轮得到你动手。”

    苏昭昭从一开始就清楚的知道开元帝的危险,他阴鸷冰冷,杀人如麻,如同锋利至极、且毫不掩饰的刀锋。

    只不过从前她莫名坚信不会冲向自己的利刃,第一次逼近了她的面前——

    苏昭昭沉默的站起身来,微微闭眼,深深的呼吸。

    她没有认罪哭求,因为这几个月来的了解,她知道这些东西影响不了开元帝的决定。

    早在进宫之前,她对自己的结局就早有准备,她也猜到自己动手之后,开元帝必然震怒,只靠自己与他真爱相似的长相,未必能保下她的性命。

    唯一没想到的,开元帝在意的,却并不是黎天睿这个兄长的性命,而是因为她僭越,杀了她不配杀的人一般。

    那是谁才配杀黎天睿呢?开元帝自己?

    总不会是开元帝那个早亡的真爱,也和黎天睿有仇吧?

    苏昭昭自嘲似的弯了弯嘴角。

    但她这一副有恃无恐般的态度,似乎越发触怒了面前的帝王。

    开元帝眸光森然:“你的兄长是谁?是谁帮你进的宫送到朕面前?背后势力在何处?”

    能让黎天睿亲手杀了的,想必也是从前朝中有名有姓的氏族,这“甄七巧”不在乎自己,未必不在意家人。

    还有在她背后,教她按着苏昭昭的性格脾性调假装伪饰的人,他更要一个个抓出来,剥皮抽筋。

    至于这“甄七巧……”开元帝微微凝眸,一时却不愿承认即便到了这一步,自己都不愿杀她一般,在心下暂且略过了对她的下场处置。

    都已到了这份上了,苏昭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没有人帮我,我自己一个进的宫。”

    “也没有什么势力,我的兄长,不过是南越一寻常行商。”

    “行商?”

    但听到这话,开元帝面上的怒气却反而更甚,他一把抽出方才割肉的银刀,猛然上前,抵在苏昭昭喉前:“朕原不想杀你,你却自寻死路!”

    他手心用力,分明在笑,面色却阴鸷至极:“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说,自己就是苏昭昭?”

    苏昭昭:“???”

    闪念之前,方才静平宫宫人所说的一切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

    灾星降世、火烧皇宫、高祖去世、山陵崩

    开元帝的真爱、替身、自己的相貌……

    所有不对与凑巧汇集在一处,将所有可能都一一剔除之后,最终在她面前凝聚成一个看似不可能、却极其逼近真实的答案。

    苏昭昭眼前发沉,恍惚之间,只觉自己这一日都如坠梦境。

    或许不止今日,或许她在西威府城之时,就也和祁大哥一样死在了火场之中。

    这三年间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幻境。

    苏昭昭微微张口,声音干涩嘶哑:“段段?”

    在她颈间按出一丝血迹的银刀,猛然松开,跌落在地——

    撞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第50章 相认   贺重逢

    重逢

    最后一丝鲜红的晚霞也悄然消失在天际,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一派忙乱之后,炭火铁架被拆开收起,木案上的烤肉晚膳撤下, 换成了消遣磕牙的茶果点心。

    因看到陛下与甄七巧饮酒, 宫人们又重新上了新酒, 琉璃盏夜光杯, 围着罗汉榻四周,架起琉璃宫灯,摆好驱蚊的熏香。

    为苏昭昭上药包扎后的太医提着药箱行礼告退,御前的宫人们流水般上上下下, 有条不紊的收拾好残局, 也悄无声息的远远避让至不起眼处。

    自竹林间传来的飒飒微风之中,连方才被炙烤出的肉香与炭火气味, 都被一丝丝的吹散了去。

    暮色沉沉, 灯烛温柔, 配着熏香中,隐隐透出的,萱草薄荷的幽香清浅,原本该是一副静谧惬意的画卷,却偏偏因两人沉默,无端露出几分凝滞。

    苏昭昭与周沛天一人坐在罗汉榻的一边, 中间只隔着一张木案, 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半晌,还是周沛天先开了口, 有些心虚一般道:“你的伤处,现下如何?若不然,再宣精通外伤的太医来看看。”

    苏昭昭连连摆手, 因为脖子上刚刚裹了几层轻纱,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含糊:“没事没事,就浅浅一道口子,还涂了那么好的药,估计早就愈合了!”

    周沛天动了动手指,声音复杂:“怪我……我没想到,你真的是苏昭昭……”

    杀名在外的暴君,第一次道起歉来,显得有些无措,连“朕”的自称都忘了。

    苏昭昭张张口,也显得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没事,我之前也没想到,段段你竟然真的是皇子。”

    一直以为你是个中二来着。

    提起这个,气氛一时间又尴尬起来。

    “这些日子,我,你……”

    许久,苏昭昭想到什么,满面纠结:“啊,对了,还有叶茉,你,嗯……按我的模样找替身?”

    被戳中短处的开元帝的嘴角抿得紧紧,也不肯只叫自己一个人难受:“你这几月里,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心倾慕于朕?”

    ……

    ……

    沉默,又是令人尴尬到脚趾扣地的沉默。

    良久的无言之后,这一次,换成苏昭昭干笑着打破了僵局:“权宜之计嘛,陛下你不是也没当真吗?”

    “我也不算完全胡说,其实在府城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在朱雀街上,你穿了一身白衣,腰上挂了个木雕的佛塔,当时有杂耍吐火,你挡在我面前把溅起来的火苗刷刷拦住。”

    “我那时候就想,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身手也好漂亮,就挡在我前面的这一幕,像是话本里的侠客英雄,我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那天回去之后,还一直在叫你,想要把这人也告诉给你知道,可惜你一直没出来。”

    “谁能想到,那个少年居然就是你。”

    周沛天闻言,也面带回忆微微垂眸:“府城,杂耍……”

    “那个戴帷帽的姑娘竟然是你?”

    苏昭昭点头:“可不是,现在想一想,世事还真是奇妙啊!”

    听到这些,周沛天的神情放松下来,也主动解释道:“叶茉不是什么替身。”

    “我在西威四处找你,最后找出了她来。”

    “叶氏,是你的表妹。”

    苏昭昭果然一惊:“啊?我居然还有表妹?我从来都不知道!”

    周沛天点头,便也对她说了有关叶茉的渊源来历。

    苏昭昭赞叹:“原来这样,我娘从来没和我提过……怪不得我一看叶茉,就莫名的觉着很亲近,想来就是血缘相连。”

    说着,她又是一笑:“叶茉一直说着我像是她亲姐姐,原来我真是她亲表姐!”

    说到这儿,方才尴尬的氛围便也缓解大半,

    周沛天又道:“我在朱雀街上看见你时,其实已有所察觉,当时便已想将人看个清楚,若不是黎天睿在楼上生事,也不至于平白生出这许多波折。”

    苏昭昭:“是啊,要不是黎天睿,祁大哥也不会……”

    说到这儿,苏昭昭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周沛天:“黎天睿是因为我才……”

    “不说这些没用的。”

    苏昭昭并没有低落太久,不等周沛天安慰自责的话说罢,就平静的打断了她:“祁大哥去世之后,我从府城逃出来,辗转去了南越,寻了祁大哥的娘亲,打算替祁大哥照顾她终老。”

    “一年后,祁大哥的娘亲去世,我却还是放不下,后来大黎收复越地,我得知黎天睿竟还未死,又遇见甄七巧,就索性替她入了宫。”

    说着,苏昭昭按了按怀里的珠钗:“好在,我现在也算报仇了。”

    说起这个,苏昭昭也想到开元帝方才的杀意,不禁又问:“陛下留着黎天睿的命,难道是特意留给我的?”

    “是,也不是。”

    周沛天面色冷冽:“黎天睿想要害你性命,便是你不知情,朕也不会叫他死得太轻易,你杀了他,倒也不算什么,只是……”

    说着,他看向苏昭昭,欲言又止:“你下的毒,倒是让黎天睿得了个痛快,说不得,他还要谢谢你。”

    苏昭昭听懂了开元帝的言外之意言,她沉思片刻之后,站了起来:“我最初的打算,就是亲手杀了他。陛下,黎天睿是不是还有一口气没咽?”

    她的双眸澄澈:“若不犯忌讳,我想,去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周沛天静静的看了她几息功夫,一挥手,叫了魏宁海来,吩咐人送她进殿。

    得这吩咐的魏宁海十分诧异的瞧了苏昭昭一眼,却不敢多言,

    片刻之后,亲自将人送去的魏公公回来回禀:“陛下,已将甄姑娘送进内殿。”

    周沛天垂眸不语,只默默抬手,自己添了一杯梨花酿。

    魏宁海见状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姑娘家,胆子难免小些,等甄姑娘瞧见那些玩意……只怕,日后要畏惧陛下了。”

    魏宁海虽不知内情,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着杀伐果断的陛下,杀人杀到一半时改了主意。

    陛下对这甄七巧这般在意,将人胆子吓破了,往后还怎么敢对陛下用心?

    这其中的道理,周沛天自己又何尝不知道?

    可是时移世易,如今重逢,成长至此的苏昭昭都不再是旧日的天真孤女。

    他又怎么还是苏昭昭记忆中的旧日人格?

    周沛天眸色阴冷:“她终究要知道,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苏昭昭在圈禁黎天睿的内殿中待了足有一刻钟功夫。

    等她重新回到竹林时,脸色微微泛白,神情恍惚,甚至走到罗汉榻前时,脚下都被脚踏绊得一个踉跄。

    只是不等周沛天伸手,苏昭昭便也扶着木案站定了身体。

    她深深吸气,抓着木案在周沛天的面前重新坐下来,一时间怔愣未言。

    周沛天从苏昭昭回来时,就一直在定定注视着她的神情,此刻见苏昭昭这般情状,他自己的面色也愈发阴沉。

    但周沛天并不主动解释,只一声不吭的,在苏昭昭琉璃盏中添满一杯烈酒。

    苏昭昭在酒水流向琉璃盏的汩汩声响中,回过神来。

    她睁眼看向眉目清隽,面貌昳丽的大黎帝王,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涩:“陛下,对黎天睿施了人彘之刑?”

    周沛天端详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慢条斯理,语句幽幽:“人彘太腌臜了些,黎天睿在酒瓮中,这该叫骨醉。”

    苏昭昭又觉一阵恶心,她猛然伸手,将周沛天手上的琉璃盏抢过,仰起头,大口灌下——

    这酒极烈,入口辛辣刺激,但苏昭昭喝下之后,固然胃里难受,但这三年来一直沉甸甸的心,却渐渐的轻了许多。

    她擦拭着泛起红晕的双颊嘴角,忽的对周沛天一笑:“段段,你怎的不早点认出我。”

    “我若是早知道黎天睿是这幅模样,也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去下毒。”

    “你说得对,当真是便宜了他。”

    早在苏昭昭对他的称呼由“陛下”改为“段段”的一刻起,周沛天的阴骘的眸光便不自觉的柔软下来。

    他也冷哼一声:“我倒是想认出你,奈何你口口声声,只愿当一个甄七巧。”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三年的疏远与隔阂就好像瞬间消弭。

    苏昭昭爽朗一笑,恍惚间,便仿佛时光又重回西威的苍茫天地之间,两人还是附身在一个身体中,对着明月繁星,从沉沉夜幕,天马行空的聊到晨光熹微。

    两人重新坐定,不再提起扫兴的黎天睿,开始配着桌上的茶点美酒,相互说起了分别这三年间,各自的经历来。

    苏昭昭与周沛天,原本都不是多话的人,但久别重逢之后,却是不知不觉间,便聊到了月上中天,连案上的酒壶,都换过了两道。

    苏昭昭连耳垂都是红通通的,兴致却反而越来越高一般。

    周沛天的酒量比苏昭昭强过许多,虽然喝得比苏昭昭多出不少,此刻却不过微醺。

    他并不嗜酒,但与苏昭昭在一处喝酒却又全然不同,分明此刻未曾附身,他却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苏昭昭那特有的元气与陶然,酒意在他的胸中氤氲起一股蓬勃的热气,让他安宁的同时,又满心跃跃。

    周沛天想要拦下已经明显上头的苏昭昭,但苏昭昭却不顾劝阻,在榻上跪坐起来,大声叫嚷:“这一杯酒,是纪念我们从前缘分的,必须要喝!”

    相隔千里,却能一念之间,附身相遇,这样的缘分,的确值得浮一大白。

    周沛天闻言一顿,却也不得不端起这一盏来,陪着她慢慢喝下。

    苏昭昭饮罢,又倒一盏,双手捧起,这一次,却不是自己喝,而是正色起身,缓缓倾在地上的青砖石上。

    她的眼眶通红湿润,嘴角却带着笑:“祁大哥,对不住,这一杯酒后,我就再不一直想着你啦。”

    “你待我的恩情,我只在心底记着,等我也死了,日后遇见你时,再和你好好认罪道歉。”

    周沛天凝眸:“到时,我与你一道。”

    说罢,亦将手中的酒,倾在大地之上。

    苏昭昭不胜酒力,喝到这个时候,目光已经有些迷蒙。

    但苏昭昭不肯停下,又一次开口:“这一杯,庆贺今天这个好日子!”

    说罢,苏昭昭低头试图饮酒,但手心却已是摇摇晃晃,撒下了大半出来。

    周沛天微微皱眉,伸手帮她扶住,还未开口,手上便是一沉——

    苏昭昭醉意上来,终于撑不住的,将整个头脸都倒在他的手指背上。

    “段段……”

    苏昭昭的面颊已热得烫手。

    她挨在周沛天玉一般冰凉的掌心,在这凉意里,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像是在笑,声音却又带了悲意:“段段,你是真的吗?我好怕,这是一场梦。”

    周沛天冷冽的眉目垂下来,拇指微动,在掌心苏昭昭的眉目面颊之中轻轻描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还好,不是梦。”

    苏昭昭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靠在段段的手上,慢慢闭上了眼帘,下唇却仍在呓语:“贺我们……这一次的重逢……”

    周沛天倾身向前,眸光凝在苏昭昭面上,良久不动。

    听到苏昭昭的呓语,他用另一手捧起酒盏,也轻轻的碰在苏昭昭几欲脱手的琉璃盏边。

    琉璃相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叮响。

    在这声响的映衬下,周沛天的声音愈显沉沉,仿佛凝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道:“贺你我,只一次的重逢。”

    自此之后,再无失散,自然,也不会再有重逢。

    说罢,抬手一饮而尽。

    第51章 当下   明心意

    菡萏香销翠叶残, 西风愁起绿波间。

    一进秋日,早晚间的天气就渐渐凉了下来。

    承乾宫后的曲廊前,苏昭昭与叶茉相对坐在清幽背风处, 两张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面目, 对着满庭的绣球花, 一人抱着一半石榴, 消磨这最后的残夏。

    叶茉一粒粒的剥着石榴籽,还带稚气的眉目间透出哀愁:“七巧姐姐,我不想出去。”

    苏昭昭心知叶茉并非不愿出宫,而只是胆怯心性, 害怕离开周遭这个熟悉的环境与人。

    因此苏昭昭便摇摇头, 故意道:“那你是想伺候陛下,当真在宫里当娘娘了?”

    像是想到了开元帝的吓人模样, 叶茉生生打了个颤。

    两厢为难之下, 叶茉的脸都皱成一团:“她们说, 你为了独占陛下,才要把我赶出宫……”

    苏昭昭看着她,安静的沉默下来。

    这沉默显然吓住了叶茉,她眼眶里透出湿意,连连摇头,又几乎要哭出来:“七巧姐姐, 我不敢伺候陛下, 也不想离开姐姐,我就留在姐姐身边, 当个宫女不成吗?”

    看着这于她血脉相连的表妹,苏昭昭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茉茉,你要知道, 服侍帝王前途莫测、宫女更是任人磋磨,可你若是能成了陛下金口玉言认下的妹子,却是不会变的,在外头,你这辈子,就都能凭这个立身。”

    叶茉眼眶通红,欲言又止:“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我就是怕……”

    “我知道,我知道。”

    苏昭昭拍拍她:“没有让你立马就出去,你也已经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时,一年半载的还能等得起。”

    “等到天冷了,我先陪你到外头住两日,将你的身份过了明路,也省的宫人们胡言乱语的,再传你什么娘娘。”

    “景山行宫一日就能来回,那地方陛下从没去过,往后要想我,叫上人陪你,随时都能回来。”

    当然,一日可以来回的意思,便是一早过来看她,当晚就可以回去,不必再在宫中过夜。

    往后若是再有什么变故,不进宫,也能就好待在行宫里。

    行宫中没有正经主子,陛下干妹子的身份在宫中不算什么,在外头却已足够压人,完全可以偏安一隅。

    到时候再瞧瞧,等叶茉自个在外头开了眼界,能自个立起来,往后就可以寻些合适的人家,考虑叶茉的终生大事。

    这些考量,苏昭昭就没有再和叶茉多说,她将叶茉安抚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一直闲话,瞧着差不多到了开元帝下朝回来的时辰,便起身洗手,和叶茉告别。

    临去前,她将剥出来的石榴籽也一路带着回了养乾殿,让宫人拧出汁送过来,红色的石榴汁在透亮的琉璃盏里,煞是好看。

    苏昭昭抿一口,石榴原本就甜,拧成果汁,甜得太过,反而有些腻,她退后瞧瞧,临时起意,干脆倒出一半,往里头加了清茶,想一想,又要了蜂蜜、玫瑰露、冰块薄荷……瓶瓶罐罐,在方桌上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你又在折腾什么?”

    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苏昭昭头也不回:“做果茶,你尝尝?”

    周沛天当真从她手上把这“果茶”接过来,尝一口,嫌弃的毫不掩饰:“难喝。”

    “是吗?我还没尝呢。”

    苏昭昭说着转过身,也不伸手,就这么低头从周沛天的手里去啜,期间嫌弃他端得不顺手,还伸出一手来,握住开元帝手背将琉璃杯往上抬起。

    周沛天反而一愣。

    苏昭昭在他身边养了这段时日,面色比已比刚刚见面时好了许多,面颊莹润,酡颜粉腮,连握着他的手心,都是元气康健的柔韧温热——

    连带他的手背心头,都莫名的滚烫起来。

    “啊,真不好喝,不该加茯苓粉的,那个味儿有些怪。”

    苏昭昭举止大方,尝过之后,就自然的将失败的果茶接过,扭头绕到另一头加冰块蜂蜜:“再加点甜的试试……”

    被撂下的周沛天在原地伫立,苏昭昭又问他:“你不先去换衣裳吗?”

    周沛天闻言,转身进了内间,片刻之后,换了舒服的布衣软鞋出来,便看见苏昭昭窝在榻上,还在一口口的喝方才那杯不伦不类的果茶——

    用得仍是他方才喝过一口的琉璃杯。

    看见周沛天后,苏昭昭便举着杯子对他笑起来:“段段,再来尝尝,这次的味道很独特呢!”

    周沛天却抿抿唇,不理会她这一茬,远远的行到了另一头去。

    苏昭昭见状,也想到什么:“啊,对哦,我喝过了。”

    “那真是可惜了,再让我调一杯一样口味的估计都调不出来的……”

    周沛天听得心烦,未等她说完,就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将果茶抢过,一口喝了个干净——

    味道果然奇特,冰冰凉凉,先酸后涩,入口之后,许久才回出丝丝的甘甜来。

    苏昭昭回过神,也不反抗,就这样举着手,在他手下闷闷的笑:“段段,我都喝了半天了呀,你不是最讲究的……”

    周沛天低头看她:“你方才不是也照喝不误?”

    苏昭昭抬起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说笑似的摇头:“我在外头混惯了,没那么讲究……不嫌弃你。”

    她刚才握了半天加冰的琉璃盏,手上沾了杯壁上渗出的水珠,因为手腕被抬起,指尖凝成一滴水滴,忽的落在她的眉间。

    冰水即便经过指尖,仍旧凉的她微微一颤,她原本就是蜷着双腿窝在榻上,这会儿松了力气,便顺势往后靠上了长软枕。

    周沛天一时未察,攥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便也自然的跟着往前,将她压在榻上——

    这个姿势,就多少有些暧昧了。

    苏昭昭微微一愣,看在面前段段近在咫尺的靡丽五官,原以为对方会再继续做点什么,一时也不禁微微紧张起来:“陛下……”

    周沛天闻言,却忽的松手直身。

    苏昭昭有些莫名,正要跟着坐直,周沛天便的伸手按在了她额上的水滴,似是要帮她擦拭。

    但周沛天的指尖故意似的多加了一分力气,狠狠按在苏昭昭的眉间,疼得她“欸”一声叫出了口。

    “段段你干什么?”

    苏昭昭捂着自己眉间,坐起来,也有些恼了:“很疼啊你知不知道?”

    看她生气,周沛天却反而高兴起来了似的。

    他满意的在她身旁的榻沿坐下,冷哼道:“今日不同往日,你疼不疼,我当然不会知道。”

    这就是说起先前附身时,苏昭昭身上的疼他能够感同身受的事了。

    苏昭昭也翻一个白眼:“还不是你乐意的,搞什么佛塔高僧……”

    周沛天垂下眼眸:“现在没有佛塔,我为什么也不会再附身?”

    苏昭昭扭过头:“这种事,谁知道为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苏昭昭心内却格外清明。

    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恢复了记忆的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纯粹的相信什么第二人格了。

    周沛天显然看穿了她的隐瞒。

    他凤目幽幽,忽的冷声道:“你这几日,忙着将叶茉送走,是为了防范朕?”

    苏昭昭眨眨眼,停顿了片刻。

    段段说得没错。

    以苏昭昭对人情绪情感的敏锐,当然能够感觉到,现在开元帝对她的感情。

    苏昭昭也能够分析得出原因。

    这一份在意,是因为曾经附身的“缘分,”是来自微末之时的敞开心扉,共同经历的人生转变,再加上三年前的意外分离,牵肠挂肚、失而复得……

    这种种的情感经历糅杂在一处,凝结成了原本始于友情、现在却比爱情长久、比亲情蓬勃的感情与在意。

    说句不客气的,她苏昭昭现在就是开元帝的真爱——

    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

    开元帝若是能一辈子都这么在意她,就算叶茉一直在宫中,她也能护这个表妹一世,何必急着给叶茉在宫外找什么退路。

    但是现在她和段段重逢了,没有了记忆的美化,再蓬勃澎湃的热情,终究还转化为一日日的琐碎。

    送叶茉出宫,原本就不是因为现在,而是未雨绸缪,为了防范几年、甚至十几、几十年后,或许会有的变化。

    说白了,几次失约之后,她连自己脑子里的段段都不敢再指望。

    更何况,曾经的段段,现在还成为了暴君开元帝。

    “是的。”

    但是这一份戒备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苏昭昭也并不打算隐瞒。

    苏昭昭坐起身,在开元帝阴沉的面色下,坦然点头,又问他:“你是为这个不高兴吗?”

    周沛天沉默不言。

    但在苏昭昭看来,以段段傲娇的脾气,没有反驳,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是默认。

    苏昭昭摇摇头:“不用不高兴呀,叶茉就算出宫又怎么样呢,你又不在意她。”

    周沛天在意的当然也不是一个叶茉,他眉头紧皱,正要再开口,苏昭昭就仿佛已经猜到这句话不会叫他满意一般,又道:“你是陛下,在这里,主动权是在你的手里的。”

    说罢,她又平静的问一句:“至于我,就算我想走,你会准吗?”

    周沛天果然让这话问的一顿。

    他的声音明显的阴骘下来:“你还想走?”

    “不想。”

    苏昭昭摇头,丁点不在意周沛天的森然沉郁,仍旧面带微笑:“为什么要走?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朋友,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在意的人了,为什么要离开?”

    苏昭昭的断然,让周沛天的神色略微平静一些:“那你为什么急着送叶茉出去?”

    “为了没有后顾之忧。”

    苏昭昭便又道:“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全力以赴的试一试。”

    周沛天还未明白:“试什么?”

    苏昭昭靠近他,坦然真挚、理所当然:“当然是试着和你在一起。”

    说罢之后,果然就看到段段的面色猛然一滞。

    苏昭昭眉眼弯弯,笑得越发真诚起来。

    感情多神奇啊,在她是个“替身”时,对于她的表白试探,开元帝应对的云淡风轻。

    但当她成了苏昭昭,面对她的段段却反而不肯随性肆意。

    喜欢是放肆,但爱反而会克制。

    这一句话曾经在苏昭昭的周遭流传很广,甚至多到有些俗气——

    但能够流传起来的话,确实总有其中的道理。

    “苏昭昭!”

    周沛天面带恼怒:“我现在没有与你开玩笑!”

    “没有玩笑。”

    玩笑之后,苏昭昭也认真起来:“像咱们这样的缘分,说不定真的是上天注定呢?不试一试,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周沛天:“你不怕日后……”

    “没有日后。”

    但没等他说完,苏昭昭就忽的打断了他。

    她原本就是异乡异客,事实上,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刹开始,苏昭昭对世上的一切,就再没有任何眷恋。

    当初决定以甄七巧的身份入宫时,苏昭昭是做好了送命的准备的。

    开元帝居然是段段,这件事对她来说,才是出乎意料的。

    重逢后的时光,简直像是她意外捡来的一般。

    变故确实没人能够预料,但她是活在当下的,段段这一刻的感情是真的,她也并不抗拒,那在这意外多出的时光里,她自然也乐意试一试。

    “日后的事,是日后的我要操心的,现在的我不在乎。”

    随着她的话,周沛天的神色也渐渐平和起来。

    他缓缓抬手,正要再说什么。

    这时守在殿外的魏宁海忽的匆匆进来;“陛下!”

    “康宁宫来人传信,太后娘娘,只怕不好了……”

    第52章 母子   同行人

    母子

    康宁宫正殿外, 苏昭昭轻轻抬头,看向院里唯一的一颗老红枫。

    昨夜起了一场风,连这枫叶都受不住的纷纷落了下来, 铺在青砖上, 满目绚烂的红, 透着一股壮烈的悲凉。

    “七巧。”

    殿内, 身着绿裙的方彩云朝她迎上来,到了近前,又忽的改口:“甄姑娘……”

    苏昭昭这几月来的“恩宠”太盛,便是曾经就认识她的这些宫中旧人, 见面之后, 一时间都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对待她——

    太殷勤了,毕竟苏昭昭的身份也只是宫女, 总显得谄媚, 但要是当真只拿她当个寻常宫女一般, 又怕惹恼了这位未来的贵人,平添麻烦。

    苏昭昭明白旁人的顾虑,熟练的朝彩云微笑点头,客客气气的模样:“彩云,可是太后娘娘有空了?”

    果然,见她态度如常, 方彩云便也平静下来, 微微点头:“娘娘刚醒,这阵子精神还好些, 姑娘随我来罢。”

    苏昭昭微微点头。

    太后病重,开元帝却仍旧不踏足康宁宫一步。

    寿宁宫等了两日之后,便派了人来寻苏昭昭, 说太后要见她。

    苏昭昭明白这是为什么,更莫提她被送到开元帝身边,原本就是周太后的手笔,虽然阴差阳错遇到的是段段,但也正是因此,她这一趟才更应当来。

    按着上一次走过的路径跟在方彩云身后进门,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无声,在这一片寂静中,刚走到垂珠帘前,苏昭昭就听到了明显的喘息,清浅却急促,让人格外揪心。

    太后娘娘直着上身靠在软枕上,被一众宫女太医拥簇着,现下方姑姑正在一下下的顺着太后娘娘的胸口,但太后却仍觉着呼吸困难一般,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色上,只在面颊飞起两团红晕,看起来就越发骇人。

    苏昭昭沉默片刻,屈膝跪了下来:“娘娘万福金安。”

    周太后听到声音,侧过身来,看见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都退下。

    宫人们拗不过太后娘娘的坚持,但也不敢退远,只避让到木槅后守着,太医还着意嘱咐了,若是娘娘情形不对,一定要立即喊人,苏昭昭应了。

    周太后已没了太多力气,声音低微,苏昭昭上前靠在脚踏上,几乎贴到了太后近前。

    “她们说,你近日,很得宠。”

    苏昭昭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平平无奇……”

    周太后便又细细打量她一眼,皱眉垂问:“你能把陛下请来?”

    不愧是亲生的母子,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段段极像。

    苏昭昭抬起头:“奴婢要知道您与陛下的嫌隙到底是什么缘故,才能判断能不能将陛下请来。”

    “你都知道什么?”

    苏昭昭:“陛下说过,您曾经动手杀过他,只是最后又后悔了,又说是鬼迷心窍、受先帝蒙骗。”

    “他连这个都与你说……”太后娘娘神情有些恍惚。

    苏昭昭安静的等着,片刻之后,周太后在喘-息之中,终于对她缓缓开了口。

    周太后打生下来就是这样多病。

    公主只怕难以保住、只怕长不成、只怕渡不过这个春、冬……这样的话,在太医与旁人口中,自从周太后出生起,就一直不曾停歇过。

    但周太后仍然就这么一日日的活了下去,她天生就是如此,并不知道健康无恙是什么感觉,她习惯了时不时就要躺在床榻忍耐吃药,习惯了周遭众人关怀照顾,日日如此,甚至不觉着这般的生活有多难熬。

    只不过因为她的病弱,在高祖的儿女之间,并不起眼,高祖除了得着什么天材地宝、名贵药材时,会记着给自个女儿送一份,剩下的时间,几乎见不到她。

    直到十六岁时,高祖为她招了驸马,是高祖亲信,奉旨护卫京畿的上将军黎宗。

    周太后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她是公主,又这样多病,黎宗待她也是恭谨小心,她对驸马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切似乎也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直到某一日里,她又病了,只是这一次“病”得格外不同,太医来请脉后,众人都一改她先前生病时的担忧小心,一个个的恭喜她,说她是有孕了。

    有孕是一桩痛苦的事,比得惯的风寒时疾都更难熬,她难受的连盛京的风沙都受不住,在春日里,就搬去温汤庄子里静养安胎。

    好在旁人说,有孕就是如此,过去就好了,过几月就好,等生下就好……

    她也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的熬了下来,直到九月怀胎,眼看要瓜熟蒂落时,变故频生。

    高祖的癫狂迷心越来越厉害,引来政变,大黎险些国灭,连周氏一族都被逆贼诛杀殆尽,她被寻来的高祖近卫与丈夫一路送回皇宫,因为路上的颠簸,在后宫煎熬一整日生下了孩子。

    她的父皇死了,母嫔死了,兄弟姐妹们死了,她疼的几乎要死过去,换来一个干瘦“丑陋”的婴儿。

    黎宗凭着这个婴儿,得了高祖临终前留下的禅位诏书,公主之子成了皇子,她因为这个婴儿,从公主成了皇后。

    但周太后仍旧觉得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被骗了,生产之后没有变好,反而更愈发难受,比她受惯的病痛更难受,最痛苦时,她甚至觉着自己是一具被日夜折磨的行尸走肉,她提不起精神,无法闭目、无法休息,甚至连哭泣呻=吟都不能。

    这个时候,登基称帝的黎宗派人来到了她的面前,黎宗也并不想让这个孩子活,只有这个孩子死了,他才能摆脱高祖留下的阴影,成为真正的帝王。

    重重保护之下,唯一的破绽,就是她这个母亲。

    黎宗说,银针入脑,孩子就会渐渐虚弱,没有任何人会发觉,几年之后,只要孩子去世,往后的一切都会再好起来!他们会像一样和睦情深,而不是这般被高祖留下的人手离间得夫妻陌路!

    周太后答应了。

    她并不是为了丈夫的保证求肯,她只是太难受了,难受得想死,难受到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难受到顾不得其它。

    但乳母当真动手施针时,听见婴儿啼哭的一刹那,周太后却后悔了——

    时间越往后,这后悔就越加清晰,直到往后的十几年间,都在一直折磨着她。

    她怎么会答应黎宗的巧言令色?答应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疑惑伴随着周太后日日夜夜,却始终不得答案。

    直到周沛天十三岁时,从乳母口中得知旧事,面对自己儿子不肯置信的质问,周太后除了鬼迷心窍这一个近乎无稽的解释之外,也仍旧给不出其它的任何理由。

    ……

    周太后太过虚弱了,事实上,她还能够撑到现在,就已经让太医们格外惊异。

    陆陆续续的说完,还没有等到苏昭昭的反应,床上的周太后便已经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苏昭昭安静的等待了片刻,确认昏迷一般的周太后再不会说什么,便起身叫了守在外间的宫人太医进来,自己则毫不耽搁的回了养乾殿去。

    魏公公焦急不已的在殿外转圈,看见苏昭昭后,如同见了什么救星一般迎了上来:“甄姑娘!您可算来了!陛下今日震怒,已罚了好几个不长眼的,这会儿还在书房里,谁也不敢劝!”

    苏昭昭却还算冷静:“怎么了?怎么罚的,没出人命吧?”

    “是几个小宫人,打了板子,按姑娘的吩咐,都暗地里留了手,还有朝中御史连着上了好几封帖子,都是上谏说陛下不孝的,外头大人都硬是压着没敢送来,可也拖不了太久,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苏昭昭点头:“我知道了,给我端一碗清火的茶来,我给陛下送进去,还有被打的几个宫人,给好好上了药,送出去罢。”

    魏宁海连连答应,为那几个小宫人又谢了她一遭,之后亲自开门,伺候苏昭昭进了书房内。

    书房中,果然又是一片熟悉的肃杀与沉寂。

    苏昭昭端着温茶,轻轻向前,放在了周沛天手边:“陛下。”

    周沛天的声音阴沉:“你去了寿宁宫?”

    苏昭昭点头应是。

    “怎么,现在也有话要对朕说?”周沛天沉郁的盯着她。

    “是。”

    苏昭昭的神色清明,语气清晰且宁静:“妇人之中,有一种病,叫做产后病。”

    “我娘也有产后病,只是她的病在身上,但太后娘娘的病在心里。”

    “人在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和痛苦之后,会对身体和心里都产生很大的影响,生产对于妇人来说,就是这么严重的一桩事,有的人没办法及时恢复,就会如太后娘娘所说,被鬼迷了心一般,作出一些并非她们本意的举动来。”

    “这种事,其实民间也常有,只是女子卑弱,少有人留心。”

    “娘娘当时不想活,也想带着陛下一道儿死,但这并非就是她的本意。”

    周沛天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语气幽幽:“你现在,也是要为了太后说项?”

    “太后一生都被病痛折磨,可最后一刻,都见不得自己的儿子一面,的确很可惜。”苏昭昭道。

    听到这些大义凛然的话,周沛天的面色却更沉,阴鸷的仿佛结着寒霜。

    但说完之后,苏昭昭却忽的摇头,话头一转:“但我不在乎这个,段段。”

    周沛天的阴鸷猛然一凝。

    “被杀的人是你,被头疾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也是你,去不去见太后,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苏昭昭低低道:“我只是,要把我知道的事儿告诉给你听。我怕你在太后离世之后,许多年后,想起今日,会后悔。”

    周沛天闭上了眼眸。

    苏昭昭慢慢上前,抬头看他:“段段,我不在乎太后娘娘临终时见不到你,会不会遗憾。”

    “众生皆苦,我只能先在意我在乎的人。”

    苏昭昭慢慢将手覆在她的手背,声音倦绻:“段段,我在这里,在乎的人只有你。”

    半晌,沉默的周沛天忽的伸手,将面前的苏昭昭按在怀里。

    他的肩膀挺拔却削瘦,骨骼分明,世人口中分明是凶残至极的暴戾帝王,一瞬间,却苏昭昭蓦然酸涩。

    她慢慢伸手,放松下来,也轻轻的回抱了对方。

    人生如逆旅,但好在,她还有同行之人。

    ——————————

    开元帝最终,还是起驾去了康宁宫。

    苏昭昭没有一起,她留在养乾殿,安静地等在回廊下。

    半日之后,迎着缤纷绚烂的天边晚霞,宫中响起了一道道的苍茫浑厚的丧钟——

    太后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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