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空境

    “…之后, 重莲佛子、朝云公子还有我们少门主几人就都消失不见了,”一位七宝门门人对着首座上那位白须白髯的灰衣僧道,“雷音大师, 是否真如贵宗弟子所言,他们是被吸进了轮回镜?”

    雷音大师一双慈目微阖,手覆于轮回镜上半晌,点头:“不错。”

    他道:“他们确实在镜内。”

    “那速速将我们少门主放出!”

    “抱歉,”雷音大师摇头, “此事恕老衲无法办到。”

    “为何?!”一七宝门弟子张了张嘴,似想到什么, 又闭上嘴,只一双眼睛还含着愤怒之意,“若非要帮你们轮回宗夺回这镜子, 我们少门主又如何会碰到这事?”

    “并非老衲不愿, 实则是这轮回镜自成一脉, 我等只能用, 却不能控。”

    “你这什么意思?”

    “轮回镜为神器, 其内自成一个小世界,一旦入镜,唯有在镜中度完这一生, 方能出镜,并无其他法门。”雷音微微叹,“对入镜的诸位小友来说,是机缘, 也是命定, 阖该有此一遭。不过——”

    他顿了顿, “诸位放心, 此镜对人并无损害,否则,我轮回宗也不会以此来助弟子们修炼。”

    众人面面相觑。

    雷音大师从不打诳语,既他这般说了,他们便也只能信。

    “那镜子里是幻境?”

    “幻作真时真亦幻,真作幻时幻亦真。”

    雷音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声。

    “那大师,敢问他们何时出来?”一位无极宗弟子拱了拱手,“我宗大师兄、大师姐,还有一位师妹都进去了,恐怕会耽误大比。”

    “一日夜便出,不会耽误。”

    ***

    轮回镜内。

    汴京。

    宰辅府。

    蓠芷院。

    江蓠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拆着头上的钗环,一边听贴身婢女眉黛在那唠叨:“小姐,明日可是你第一次去白鹿书院,可不能叫人看低了,要不…穿这件吧?”

    江蓠回头,看了眼被眉黛拿在手中的裙裳,浅绯色软烟罗裙,其下是十二褶幅织锦裙,每一幅褶都用苏绣用浅一色绣线绣了云纹边,远远看去,如天边绯色的云彩。

    一寸织锦一寸金。

    这么一条裙子,是寻常人家三年的嚼用。

    “收了吧。”她淡淡道。

    “可……”

    “收了。”江篱拿起梳子一点点疏理起长发,见眉黛还在原地不动,不由蹙了蹙眉:“眉黛,我的话也不听了?”

    眉黛这才应了声“是”,重新将那绯裙压回箱底,只是在看到箱笼里寥寥几件旧物时,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酸,曾经的小姐又如何会顾虑一条裙子。

    正伤感着,就听房门被人“笃笃笃”敲了几下,一道爽脆的声音从外传了来:“黛妹妹,表小姐可睡了?”

    眉黛一听,忙去开门:

    “是央翠姐姐啊,这般晚了,怎还过来?”

    门外站着个脸圆团模样十分讨喜的侍婢,手里拿了个托盘,见眉黛来,就是亲昵地一笑:“我家小姐嘱咐婢子来给表小姐送些东西。”

    “大姐姐又送东西来了?”

    央翠话方落,就听门内传来娇娇柔柔的一声,她下意识抬头,就见门口站了位袅袅婷婷的女子,一身黯淡的秋香色家常衣裳,却更衬出那一身若雪的肌肤。而她全身上下最出色的,却是那双眼睛,当那双眼睛望向你时,便像有一层云雾轻轻落在你的眼睛。

    央翠下意识想起这位表小姐进府时,大公子的赞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没什么文化,可在当时,却莫名懂了那句话的意思--表小姐便是这样的美人。

    可惜,这样的美人,命也不怎么好。

    央翠心底暗叹一声,福了一福:“本不想这般晚来打扰表小姐,但我家小姐怕表小姐明日去白鹿书院不适应,便差遣婢子过来一趟。”

    说着,她将手中托盘呈上来。

    托盘上一方砚台,一管狼毫笔,一个瑰草香囊,还有一套整整齐齐叠着的绿衣裙。

    “这是徽砚,小姐提前半年便向博书斋定了,只是现下方到,才送得迟了些。还有这管狼毫笔——”

    “这狼毫笔莫不是太湖老人亲制?”

    江蓠过来,素手取了笔,放在手中反复验看。

    央翠看着她脸上的认真,心道“果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而后才道:

    “正是太湖老人亲制的狼毫笔,我家小姐知道表小姐喜欢,特意寻来的,小姐还嘱咐婢子带句话,不许表小姐送回来,若表小姐实在过意不去,便拿这笔替她抄一卷佛经供在佛前,替她积积德。”

    “倒是大姐姐说出的话。”

    江蓠眉眼一下舒展开来,将笔与其他一起交给眉黛,让眉黛收起来。

    央翠还道:“还有这香囊,小姐让表小姐挂在钩帐,说是能助表小姐一夜安睡,好明日养足精神去书院。”

    “劳大姐姐费心了。眉黛,替我送送央翠。”

    江蓠拿过香囊亲自挂上钩帐,不一会眉黛带着笑进来,等看到金钩上的香囊,忍不住道:“大小姐当真是个好人。”

    “大姐姐自然是极好的。”

    江蓠弯弯眼睛,笑道。

    她戳了戳香囊,香囊在金钩上一晃一晃,散发出幽香。

    江蓠闻了闻,道:“百合花,茯神…确实是安眠的香囊。”

    “小姐对草木还是这般敏锐,”眉黛笑着过去,替她铺床,边铺边道,“难为大小姐有心,不过宰辅大人也好。”

    “当年老爷犯了事,族中所有人对小姐都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这段过去,眉黛还记忆犹新。

    曾经的江南总督之女,纵比不得真正的皇家贵胄,但在江南这一方水土上也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莫说这一寸织锦一寸金的烟罗裙,便是龙肝凤髓,只要她想吃,总督大人也会千方百计寻来;总督大人就这一个女儿,爱若珍宝,疼若眼珠。

    眉黛至今还记得,小姐一身绯红、策马扬鞭地行驰在街上的神采--

    骄傲,飞扬;熠熠若头顶的太阳。

    而现在,太阳的光黯了。

    眉黛收回思绪,接着之前的话道:“…老爷倒了,唯有宰辅大人顾念曾经的情义,将您接了来,当成女儿一般养。现在,还设法将您送去了白鹿书院,与大小姐他们一同进学。”

    白鹿书院,出过名满天下的大儒,出过名垂青史的权相,出过镇国安邦的将军,是大梁人心目中最好的书院。

    而书院的先生,无一不是饱学之士,有些甚至是翰林院退下的学士。

    里面的学生,大都是勋贵朝臣之子,平民能考进去的,无一不是心智过人之辈,最关键的,它还有教无类,招收女学生--

    书院自创办起,这项规矩便一直立着,直到如今。

    而不管是抱着什么心思进去,发展人脉、读书学习,还是找个适配的姻亲关系,都能得到满足--自然也成了人人心向往之地。

    这样一所书院,宰辅大人想法子将江蓠送进去,不可谓不尽心了。

    江蓠也点点头:“叔父待我自然也是极好的。”

    眉黛却看到了江蓠眉间的一缕神伤。

    她知道,小姐必定是想到了故去的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在世时,也是十分疼爱小姐的,那般威风的一个将军,竟然能为了哄女儿将自己当马骑。

    眉黛忙咳了声:“对了,小姐,那你明日去书院,不就能见到大小姐的未婚夫了?婢子可是听说了,大小姐的未婚夫也在白鹿书院。”

    “也不知道,大小姐的未婚夫是何等样的一个人,我听闻…”

    江蓠却是打断她:“眉黛,去打些水来,我困了。”

    “婢子这就去。”

    眉黛起身出了去。

    一夜无话。

    江蓠醒来时,天还未亮,她看了眼滴漏,不过卯初,眉黛还躺在脚踏上,胸膛一起一伏。

    她掀被,小声下了床。

    推门出去时,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在洒扫,见她经过,道了声“表小姐”,江蓠顺着旁边的鹅卵石道来回走了两趟,等感觉到身子微微发热,才回了屋。

    屋内眉黛已经起来,见是她,埋怨道:“小姐,你又不披衣服出去瞎跑,那鹅卵石戳得脚疼,也不知道小姐你怎么就喜欢……”

    江蓠对眉黛笑笑:“好眉黛,看帮我洗把脸,我要去婶婶那请安呢。”

    “对对对,得快些,马车就在门口等。”

    眉黛听闻连忙伺候江蓠将牙漱了脸洗了,最后换上昨晚大小姐命人送来的一套衣裙,提了个书箱跟着走了。

    一主一仆同宰辅夫人请完安,就去了门口。

    垂花门前,一辆马车等在那,江蓠才靠近,马车的帘子就叫人掀了起来,探出一张圆脸来:“表小姐来了!”

    “大姐姐呢?”

    江蓠道。

    “小姐在里面。”

    央翠将帘子完全打起,跳下马车,和眉黛一左一右将江蓠扶上了马车。

    车内坐着个鹅蛋脸眉目端庄秀丽的女子,这女子正阖目养神,听闻动静,掀开眼皮,一双眼睛落到江蓠身上,满意地点头:“表妹果然适合绿色。”

    江蓠笑盈盈地坐到她旁边,极其自然地将脑袋依恋地靠过去,那女子莞尔,摸摸她脑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黏人。”

    江蓠这才坐直了身体,她也不喊“大姐姐”了,直接道:“这不是要去书院么,提前找音姐姐做个靠山。”

    “万一书院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她娇娇俏俏地道。

    “谁敢?”褚莲音道,“万一有人欺负你,你便报我的名字…”

    待目光落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又道:“若是我的名字不保险,便报沈朝玉的。”

    沈朝玉的话……

    江蓠面色沉了沉,很快就又扬起笑来:

    “看来未来大姐夫面子很大啊。”

    作者有话说:

    哦豁。

    新副本开始。

    阿璃:万万没想到,你做了我姐夫。

    对不起还剩下四章明天一起发吧

    最近因为爸爸体检的事,忙了好多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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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挑粪

    白鹿书院位于状元街的街尾。

    从宰辅府到状元街要绕过五个坊和一条内湖, 在去书院的路上,江蓠时不时就能听到马蹄的“嘚嘚”声,以及商贩的沿街叫卖声。

    “很热闹呢。”

    她笑了笑。

    褚莲音掀起一角帘子, 马车恰好经过一间包子铺,包子铺袅袅的烟雾飘过来,带着包子的香气,江蓠才吃过一碗冰糖炖莲心的肚子又饿了。

    褚莲音看了她一眼,笑:“央翠, 下去买两个包子给表小姐甜甜嘴,要赤豆沙的。”

    “哎。”

    央翠脆生生地应了声。

    马车停在路边, 央翠跳下马车,不一会带了油纸包回来:“两个赤豆沙的,包子铺大娘还说出了个新口味, 雪花糕, 两位小姐也尝尝看。”

    褚莲音接了过来:“阿蓠妹妹, 你选个。”

    黄皮纸展开, 两个赤豆包上用赤豆点了, 雪花糕却不似是包子模样,薄皮上撒了一层雪花样的细酥,闻着有股奶香。

    “感觉这雪花糕更衬妹妹。”

    褚莲音取了雪花糕递来, 嘴里道:“我还记得,三年前妹妹来汴京时,第一次碰到下雪,竟然发了好大的呆。”

    “我找到你时啊, 你都成了一个雪人, 斗篷上全是雪粒子, 问你发什么呆, 你说,不知道。”

    “是不知道嘛。”江蓠接过雪花糕,掰了一半递过去,“总觉得,以前经常看人下雪。”

    “对,疯话,”褚莲音点点她鼻子,“雪是人下的吗,那是老天爷发威。”

    说着,她咬了口雪花糕,点头:“不错,是羊奶做的?倒没什么腥味儿,改日再来吃。”

    江蓠笑嘻嘻地:“若让婶娘知道,大姐姐不爱吃府里厨子做的,却偏偏爱吃街边的东小摊,必定要收了你的月例。”

    褚莲音得意地道:“阿娘收了,我就找阿爹去。”

    话落,却是一愣,下意识看向江蓠,却见她眉眼弯弯、一派欢盈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以后在阿蓠妹妹面前,还是少提“阿爹”两字。

    吃完两个包子、一份雪花糕,马车还未到书院前。

    褚莲音想着江蓠自到了宰辅府,一直未出去,便干脆挑起帘子,为她一一介绍起沿路的风景来。

    大梁建国百年,正值盛世,青石板路面开阔,道路两旁街铺林立,坊门已开,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

    讨生活的讨生活,穿着乌纱帽、坐了驴车马车去衙门点卯的点卯,等等,一派升平之象。

    江蓠专注地看着,就在这时,一阵“嘚嘚儿”声,一群少年郎君自远处打马而来,不一会就呼啸着掠过马车,激起一片尘土。

    行人纷纷闪避。

    一位坐着骡子的官员扶着歪倒的乌纱帽,气得在后面跳脚,骂:“一群纨绔!纨绔!本官今日非得在圣上面前,参你们爹一本不可!”

    褚莲音摇头:“一大清早的…”

    她叫住一个经过马车、骑了匹白马远远坠在后面的少年郎:“杜公子,森柏那帮人在做什么?”

    那郎君原来面上还恹恹,忽听一道清丽的声音唤自己,忙回头,待见到车帘后那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下意识便拉住马。

    他拱手作了个揖:“原来是褚小姐。”

    “森柏他们怎么了?一大清早的闹这么大动静。”

    是怕御史台找不到东西参么?

    通常来说,天子脚下的纨绔,那也是会看眼色的纨绔。

    小错敢犯,大错却是万万不会沾的。

    这等闹市策马,若被御史台参到圣上面前,每天被御史台鸡毛蒜皮的事扰得烦的圣上兴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纨绔的爹们却不是吃素的,非得将家里不肖子孙削层皮不可--

    所以,一般说来,这般高调的做派,森柏那个精明的人是不会太犯的。

    “森柏和李岫打了个赌,赌谁先到书院门口,输了的人要包对方半年挑粪的工作。”

    褚莲音一听,顿时懂了。

    “赌得很大啊…”

    勋贵子弟里,谁愿意干挑粪这又臭又脏的活呢。

    可偏偏白鹿书院的规矩不同,创院的白山老人有个理念:不懂稼穑,就不懂民生,不懂民生,如何为官作宰。

    所以,书院里的学生,不管是何等出生,一定要会种田,要知道四时良辰、民生疾苦,从育种到收割,一律亲自动手。

    为此,书院还在京畿附近租了百亩良田,每一块田地都由学生自己打理,以最后产出作为考核标准之一--

    而整个种田过程中,最让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讨厌的,便是挑粪理肥的工作了。

    也难怪森柏他们宁愿冒着被阿爹暴打一顿的险,也要打这个赌了。

    就是褚莲音自己都有些动心。

    不过…

    罢了。

    她看看旁边柔柔弱弱的江蓠,心道:自己那份倒是无所谓,进了书院后,让表妹这般的弱女子去挑粪,着实有些…

    褚莲音在看江蓠,马车外那骑着马的少年郎顺着她视线,自然也见到了马车内安安静静坐在一隅的女子,他脑中“嗡”地一声,下意识就冒出一句: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原以为身为汴京双姝的褚小姐已经够美,而此时,那隐在马车内、被朦朦胧胧光线笼罩的女子,却更是绝美。

    她坐在那,便自带芬芳,如幽兰空谷。

    “这位小姐是…”

    少年郎的脸立刻红了。

    褚莲音警惕地望向他:“我表妹。”

    “原来这便是你之前说的表妹,表妹见过则个。”

    少年郎又作揖。

    “哪个是你表妹?”褚莲音道,“杜公子莫乱攀亲戚。”

    杜公子摸摸鼻子,正要再说,余光瞥过街道一角,突然道:“是朝玉公子!”

    “朝玉?他回来了?”

    褚莲音惊喜地道。

    江蓠也顺着两人视线往外看去,却只见一人牵着一匹白马,萧萧肃肃走在街市,等要再看,却已经看不见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姓杜的少年郎看着那背影消失之处,叹道,“我等还在为稼穑之事烦恼,朝玉公子却已经一路从汴京到肥水,又从肥水入川,将这大地山川踏遍了…听闻前一阵充州有流寇作乱,也是朝玉公子作了充州督军的幕僚,不费一兵一卒,以言将那一万流寇招了降了。”

    “我辈读书人,当如是也。”

    少年郎道,说完,拱手朝褚莲音道,“褚小姐慢走,我先行一步。”

    姓杜的少年郎打马而走,褚莲音放下车帘,令车夫扬鞭快些。

    唯有江蓠,安静地坐在那,什么都没想。

    马车就这样一路到了书院。

    书院门口挤挤挨挨地停了许多车,豪华的金丝楠木车,简朴的青帏小车,各色马儿,侍婢、书童…熙熙攘攘,不一而足。

    宰辅府的马车根本挤不进去,停在了外围。

    褚莲音率先跳下了车。

    江蓠在车上,听着她和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聊天,还未等她听清楚,便听褚莲音道:“阿蓠妹妹,下来吧。”

    江蓠这才搭了眉黛的手下车,下车时,恰见一抹月白色身影,融入熙攘的人群。

    真奇怪,那般多的人,她却一下看到了那道背影,飒飒许许,似一抹清冷的泉。

    泉水流走了。

    褚莲音回头,恰见江蓠表情,笑道:“那便是沈朝玉,以后介绍你认识。”

    江蓠说了句“是”,便跟着褚莲音步行到了门口。

    眉黛和央翠也跟了来,在门口时将提着的书箱递过来,按照规矩,她们是不被允许进去的。

    褚莲音和江蓠就一人提了一个书箱,跨进门槛。

    江蓠这个陌生面孔似是引起了惊奇,一些人侧目过来,胆子大的就明目张胆地看,胆子小的,便借着转身,或与人说话、或避让人群,偷偷看来。

    还有熟识的人问褚莲音:“褚小姐,这位是何人?”

    “我表妹。”

    褚莲音道。

    于是,不一会,褚莲音的表妹来了书院、和褚莲音表妹是个大美人的消息就传遍了书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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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姐夫

    进了书院, 人就少了许多。

    看得出来,书院占地极广,江蓠跟着褚莲音走了很一会, 才走到山长的居舍。

    山长的居舍并不大,一进的院落,院内生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的枝丫伸展开来,几乎将整个院落遮住。

    褚莲音拍了拍槐树的树干, 道:“这树自书院创办起就已经种在这了,到现在…也有百年了吧。”

    “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啊。”

    江蓠手落在槐树粗糙的树皮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亲切。

    槐树苍青色的叶片被风吹了吹,轻轻拂过她的手背。

    她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褚莲音回头, 恰见这一幕, 竟是一愣, 半晌笑道:

    “阿蓠, 跟上。”

    “恩!”

    江蓠摸摸树皮, 跟它说了声“再见”,而后跟上褚莲音。

    褚莲音道:“山长的脾气古怪,不过人不坏, 全是按规矩办事。”

    “阿爹虽然托人将你送进了书院,但也没办法越了书院的规矩。一会进去,山长和六位先生都在,他们会给你安排考核, 考君子六艺并杂学, 前三项到达甲等, 便可入甲字楼。便是没有一项甲等, 但六艺都合格,也能入个丙字楼……”

    褚莲音细细教导,说完问江蓠:“阿蓠妹妹,可听明白了?”

    江蓠点头:“听明白了。”

    在从前,她就明白了。

    她的阿爹是个莽汉,没读过几本书,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文化人,也不忌讳她一个女子,专门聘了位先生教她识字认书。他还想过要将她送来白鹿书院,只她不肯,耍赖着不肯来,一耍就耍了这么多年。

    而如今她来了,那个自豪地说“若我家阿蓠为男子,必定是状元之才”的人却不见了。

    江蓠微微叹了口气,抬步进了去。

    一进门,就发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从几案后抬头头:

    “来了?”

    他眯缝着眼,似是眼力不济,过了好才道:“江离?江水流春去欲尽的江,明月不谙离恨苦的离?”

    江蓠道:“不,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江,蓠芷辛夷兰杜若的蓠。”

    “倒是有趣的解释。”山长一笑,捋了捋胡子。

    江蓠也笑,一双眼儿弯弯:“我是三月生的。”

    “阿爹识字不多,却唯独很喜欢苏先生的这句诗;他还找了一位先生,说要好看的花,可先生告诉他花木易凋,不如芳草,于是,便便取了蓠字,蓠为芳草之首。”

    “你阿爹很疼你。”

    山长道。

    似是想起什么,他一双眼里带了微微的悯然,起身道:“随我来。”

    江蓠跟着山长,这才知道,书房后别有洞天。

    一个露天的院井,井旁站着六位先生,每位先生身前放着一张长案,长案上笔墨纸砚均有,旁边还有个巨大的兵器架,江蓠能看到远处的马场和靶场。

    另一边的地上,堆着香料、班制工艺等。

    “每一张长案,代表着一道考题。”山长道,“谨慎选题。”

    江蓠目光从六张长案上划过,最后,取了一张纸。

    纸上一行字:

    “以秋为题,赋诗一首。”

    **

    在江蓠参加考核之时,褚莲音已经出了山长的屋舍,绕过长长的一条街,到了一座独栋小楼前。

    楼内书声郎朗,楼前匾额上一个“甲”字,赫然其上。

    褚莲音从书箱里将那“甲”字牌取出,挂在了腰间,而后拾级而上。

    白鹿书院一共有甲乙丙三楼,甲字楼内学生学问最佳,从这楼内出去的无一不是大梁的栋梁之才,乙字楼次之,丙字楼最次——不过,最最垫底的,却不是丙字楼。

    还有个书院建来,专门塞下勋贵中打发不了、又成绩不济的“汀”字楼。

    汀字楼的人没腰牌,在书院外可骄傲地称一声“我是白鹿书院”出来之人,但在书院内,却是没人瞧得起。

    而与汀字楼相反的,却是甲字楼——

    也称“青云楼”。

    但进这楼,如上青云,人人仰望。

    是以,甲字楼之人,在白鹿书院,几乎是可以横着走的。

    但同样的,进甲字楼也极难。

    褚莲音从一楼顺着楼梯,一路上了三楼。

    三楼人声鼎沸,先生还未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聊天。

    有人注意到她进来,道:“褚家小姐来了,安静。”

    褚莲音进门。

    刚才和人打赌的森柏侧过身来,翘着二郎腿问她:“褚大小姐,方才和你在一块的,真是你表妹?”

    褚莲音目光在那森柏脸上打个圈,便知这学问不错、唯独色字上头的工部侍郎之子对江蓠感兴趣。

    她答非所问:“刚才你和李岫,谁赢了?”

    森柏脸上的洋洋得意立马就没了,悻悻道:“褚莲音,你可真是哪壶不开专门提哪壶。”

    “那抱歉了,”褚莲音没什么诚意道,“看来某人这半年,需要挑两人份的大粪了。”

    森柏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挑大粪便挑大粪,再挑大粪我也是甲字楼的。”

    “说起来,你那好表妹已经去了山长那了吧?你说她那娇娇弱弱的模样,何必来书院,书院稼穑农桑,课业繁重,哪一样适合她?还不如在家吹吹风、绣绣花,等着嫁人。”

    “森柏,你话过了。”

    褚莲音板起脸。

    森柏平素最怕褚莲音板脸,可江蓠一出现,他又觉得这娇柔的小表妹更衬他心意,笑笑:“对不住,我只是关心令表妹,怕她在书院吃了苦。令表妹生得花容月貌,若分去汀字楼……”

    “汀字楼那帮没脑子的纨绔,可没什么分寸。”

    “森柏!适可而止。”

    褚莲音警告,手落到一旁,似想抓起什么东西,却只拿到一把小扇。

    扇柄上的印花,烙得她手指微微发疼。

    “我闭嘴。”

    森柏手往嘴上一放。

    褚莲音被气笑了:“你当真觉得我表妹会进汀字楼?”

    森柏点头:“令表妹有如此美貌,若当真有才,名声早便传出来了。”

    褚莲音知道森柏这话不错。

    时人重名,三分才恨不得吹成七分,七分更要吹成十分;若江蓠当真有才,绝不可能毫无名气。

    可偏偏她这阿蓠妹妹并不重名,她常居江南,便是偶尔跟着阿爹回京述职,也从不在汴京的闺秀圈里露脸,是以并无人认识。

    便是褚莲音自己,对这个表妹的才学也并无把握。

    不过,输人不输阵。

    她道:“森柏,你意欲为何?”

    森柏重新翘起二郎腿:“打个赌。”

    “森公子近来跟赌过不去了。”

    “那你敢不敢?”

    “自然敢,”褚莲音道,“赌什么?”

    “就赌你表妹进不进汀字楼。”

    褚莲音却道:“要赌便赌个大的,赌我表妹能不能进乙字楼。”

    至于甲字楼,她却是不敢想的。

    当年她进来,还有靠了一手剑术的关系。

    白鹿书院不禁杂学,骑射弓马、剑匠织药,三项能得甲标,便能进楼。

    “褚小姐不愧是宰辅大人的千金,”森柏拍手,“好!便赌!”

    “彩头是什么?”

    褚莲音道。

    “若我输了,写一份罪己书,每日对着门口念上一遍……”

    森柏还未说话,就被褚莲音打断了。

    “你读罪己书于我何用?”她道。

    “那你想……

    “若我赢了,我和表妹这一年的粪,都归你挑了。”

    森柏一愣,紧接着,牙便咬了下去:“若你输了,我这一年要挑的、包括输给李岫的粪,你和你家小表妹都挑了。”

    “成交!”

    褚莲音拿笔出来,不一会写就一份契约。

    两人同时按下手指印,又将契约给了旁边的旁边——

    那座位空着,却摞了厚厚一叠各种“契约”。

    那是朝玉公子的座位。

    便是他有一年不在,可其他学生也默认他的地位,若将契书放在那,便等同于由朝玉公子见证。

    旁边学生“啪啪”鼓起掌:

    “两位,赌得可真大……”

    那是粪。

    挑粪啊。

    **

    在褚莲音将她和江蓠一年的挑粪任务拿出去赌时,江蓠正手持弓箭,站在一个靶前。

    靶子的红心正对着她,一人一靶相距约莫百米。

    江蓠右手从箭壶里取出三支红羽箭,搭在弓弦上。

    箭尾的红羽在风中一抖都未抖,她拉起牛筋制成的弓弦,弓如满月,三只箭“咻的”飞了出去。

    三支箭同时正中红心,红羽因力量的余波抖了抖。

    靶前的一位检查了下靶心,敲了下铜锣。

    一位先生看着这小娘子细若嫩柳的手指,以及纤细窈窕的体型,道:“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甲。”

    他道。

    其他几位先生也纷纷道:

    “甲。”

    “甲。”

    ……

    一溜六个甲,毫无异义。

    一箭三雕,百步穿杨。

    就算是男子,这实力也称得上上乘。

    山长捋了捋胡子,道:“前两项,一项作诗,一项射箭,你都得了甲等,接下来一题便至关重要。若没得甲等,你就失去了进入甲字楼的机会,可入乙等;若得甲等,你后续也不用再考。”

    江蓠上前,在山长的“再选一题”中,取了一张上岸上的纸。

    纸上只有一个字,便是——

    “字。”

    要考她写字?

    江蓠想着,待要提笔,又觉不对。

    脑中隐隐闪过什么,过了会,她将手中先生的笔放下,去笔架上重新拿了一支最简单最粗陋的笔。

    笔间的毛色黑白间杂,笔尖都是岔开的。

    这世间最差之笔不外如是。

    而后,江蓠又取过砚台,拿起长案上的白玉瓷壶,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

    清水落入砚台,砚是最普通的墨锭,而后细细地研墨。

    “细草微风,力道适中,不疾不徐。”一位先生赞。

    “墨色均匀,细腻如水。“一位先生叹。

    江蓠拿起岔了毛尖的笔,蘸墨,落笔。

    “笔走龙,呃——”

    另一先生话还未完,突然停住了。

    其他先生都凑过去,看着宣纸上那字。

    江蓠将笔置于笔架,静候一旁。

    屋内静得像是一切都停止了。

    突然,一人拍桌:“好!”

    他道:“这人字,好!”

    “一撇一捺,顶天立地,为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为人……”耳边似有另一道更清冽的声音在说。

    江蓠想:那是何人的声音?

    山长也过来,拿了这纸道,“这字,甲等。”

    “甲等。”

    “甲等。”

    “甲等。”

    ……

    五位先生均无异议,到第六位先生表态时,他却突然道了声:

    “等等。”

    话落,他出了去,行色间有些匆忙,过了会,拿了张纸进来:“诸位先生且看。”

    他道:“这两张字,有何不同?”

    江蓠也看到了那张字。

    大概是写了有一阵了,纸张微微泛着黄,墨迹也干得退了些许色,满张宣纸,一个“人”字,银钩铁画,酣畅淋漓。

    “乍一眼,这字几乎出自同一人。但细究起来,也是有些许区别的,江学生的人字,更不受拘束、洒脱飘逸;而这张纸上的人字,却更淋漓傲气,当是一个……”

    山长直接念出了发黄纸张上刻着的小印:“朝。”

    “沈朝玉?”

    “对,”那纸来的先生率捋胡子,“正是我甲字楼学生沈朝玉的。”

    “他入学那日,也抽到了这一题,也写了这个字。”

    说完,他转过头,亲切地问江蓠:“学生,你这字师承何人?莫不是与沈朝玉一同学的?”

    江蓠却微微出了神。

    她这字啊…

    好像也不像当初教她字的先生。

    她盈盈福了一礼:“我先生并无名气,不过是当年我阿爹在晋阳府内聘来的一位寻常的教书先生。先生,可是我这字有问题?”

    “无。”

    那先生和煦地笑。

    江蓠这才舒了口气。

    “晋阳府的话……”另一先生却似想起什么,“定国大将军曾在晋阳府镇守近十年,莫非你与沈朝玉有旧?”

    江蓠摇头:“并无。”

    “那是寻了同一个先生?也对,晋阳府地处燕北,读书人并不多,聘到同一个先生倒是极有可能。只是那先生既有这般好字,如何会寂寂无名?”

    “大隐隐于市,黄生,你着相了。”

    “也对。”

    几位先生在那聊天,江蓠便也并未插话。

    等过了会,那第六位先生给了个“甲”字后,山长取来一个“甲”字牌,那牌是木做的,中间甲字中空,大小如玉珏模样。

    他将“甲”字牌递给江蓠,嘱咐她不能丢,若进甲字楼,需这甲字牌。

    江蓠拿过“甲”字牌,福了福身,道:“多谢先生,多谢山长。”

    “好,去吧。”

    山长和煦地道:“书院还有些规矩,这些规矩你可问询下同窗,现在先去甲字楼三楼,你运气很好,今日有金石大师鲁先生的课。”

    “是鲁藏先生么?“

    “是。”

    江蓠大为高兴。

    鲁藏先生为当世金石大家,常年在外游历,出过《鲁半山金石录》,是无数收藏家引以为圭臬的著作,而为了收录各种金石,鲁先生一年中只有两三个月会回汴京,而现在却被她碰上了,这叫江蓠如何不高兴?

    她福了福身,便出门去。

    几位先生看着女子袅袅离去的背影,一位道:

    “甲字楼那帮臭小子们怕是要不安分喽。”

    “这般美色,便是十年前那险些祸乱皇都的丽姬都比不过。”

    “既有如此美貌,还有如此才学,糟糕,糟糕。”

    山长却哼了声:“甲字楼出去,个个都是辅佐君王的良才,若连美人关都过不去,做官也是为祸苍生。”

    先生们不约而同地看他,心想:山长毕竟是老了,不懂少年郎的心了。

    “年少而慕艾,这是天地至理。再厉害的少年郎君,怕也逃不脱去。”

    山长吹胡子瞪眼:“去去去,一帮先生,嚼什么舌根!莫让学生看见,堕了你们的威风。”

    “是,山长。”

    先生们齐齐作揖。

    而外面的江蓠,则拉了个人问路。

    “甲字楼?”

    对方一听她要去甲字楼,眼神都变了,毕恭毕敬地道,“穿过这条小路,向右转两个弯,待看到一个刻着甲字牌的小楼,便到了。”

    江蓠说了声谢,便跟着那人的指示往前。

    她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又连续转了两个弯,果然到了一栋小楼前。

    小楼是独栋的,依山傍水,楼前还有座湖泊,湖内睡莲朵朵。

    风一过,莲叶起舞。

    经过的学生们看着这栋小楼,眼神都有着崇敬。

    江蓠将那“甲”字牌拿出来,与那玉珏挂在一处。

    随着走动,木牌与玉珏相撞,发出细细的声音。

    江蓠上了三楼。

    先生似还未来,屋内熙熙攘攘。

    她在门口略站了站,才推门进去。

    她这一进去,屋内竟是一静。

    所有人都向她看来。

    江蓠这才发现,这室内女子不过七八,剩余的二十几位全是少年郎君,大多着绫罗绸缎,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当然,也有那一身儒衫,衫子洗得发白,补丁补了又补的,只是不多。

    这些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江蓠倒是不惧,任他们看。

    一人突然倒抽了口气,像自梦中醒来,扯着嗓子道:“褚小姐,你表妹成甲字楼的了!”

    “森柏,你要挑李岫的、褚小姐的、褚小姐表妹的大粪了!”

    森柏却似浑然未觉,只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甲字楼的女子。

    之前在书院门口,不过惊鸿一瞥。

    原以为细看,这人的美会少去许多,毕竟森柏从前所见,大多美人若细看,也能找出些许残憾来。

    可面前这人,着一春波绿的软烟罗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便如同春日旷野里那深深浅浅的草,和着草木的清香一同进来,令人沉醉。

    醉在她烟波浩渺的一双眼里。

    却是越看越难得,竟无一处不好、不美。

    “森柏,别忘了。”楚莲音提醒他,而后朝门口之人招了招手:“表妹,过来。”

    门口女子闻言便是一笑。

    那笑便如春风拂面,鲜花乍开。

    她袅袅走了过来,绿色裙边轻轻拂过一排排的几案,她却浑然未决,只是带着笑走到褚莲音身边。

    褚莲音拍了拍旁边空着的位置,道:

    “阿蓠妹妹,坐。”

    江蓠坐了下来。

    她跟褚莲音打了声招呼,才要跟右边人说一声,待看到旁边人,却愣住了。

    她对上一双眼睛,那眼似冬日里清透的一汪冷泉,落到人身上,似也要被冻伤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对方似也感觉诧异,正怔忪间,楚莲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蓠,介绍下,这是沈朝玉。”

    “朝玉,这是我表妹江蓠。”

    江蓠冲对方友好一笑:“未来姐夫。”

    那人又是一愣,旋即颔首:“表妹。”

    说完,就转过头去。

    风卷起他散落于地的月白袍,将桌上的书卷吹得翻了一页。

    江蓠视线凝到那翻去的一页至上,李太白的诗篇,上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江蓠心想:

    原来大姐姐的未婚夫是他。

    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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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如故

    白鹿书院和江蓠从前见过的许多书院不同。

    文为权势趁, 即使书院是求知探索之处,也没办法完全免俗。

    可白鹿书院却不管这套,不论在外多贵的身份, 在书院里就只是一名学生,侍从婢女一律不能进书院,而书院内的洒扫、勤务等,全部分派给学生。

    寒门学子自然适应良好,但那些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学生哪里肯, 他们纷纷提出抗议,先生只有一句话压下来:“我白鹿书院教不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学生”。

    言下之意, 适应不了就回家。

    可谁肯回家呢?

    只有委委屈屈地呆下来,时间一长,自然也就适应了。

    江蓠没什么好抱怨的。

    世道汤汤, 起落如潮, 如今她能有一隅安静地呆着, 如阿爹所期望的那般进了白鹿书院, 一切已经极好。

    至于稼穑课上的种田侍秧、下地除草, 也不过是身体累一些罢了。

    江蓠并不怕累。

    如果说一定有什么需要需要克服的,就是除草时经常会碰到的大虫子了。

    江蓠时常怀疑,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丑东西?

    圆圆胖胖的一条, 绿的皮,软的芯,若不小心碰到,就像要戳出一团包浆来。

    江蓠每每都感觉身体起了一层腻——每当有稼穑课, 当晚她一定是吃不下的。

    褚莲音为此还说, 原来她“弱不胜衣”是这般来的, 还学她不吃晚食, 只是熬了一顿后,再也不说了,看她时,眼神还带了两分敬佩——

    是的,江蓠知道,自己素来和旁人很不一样,和她那每日无肉不欢、非肉不食的阿爹更不像一个品种。

    她茹素。

    吃肉容易泛恶心,相比较肉,她更爱素食。

    原来在宰辅府还随缘,到了白鹿书院的食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点一块肉了。

    这也算是书院的好处之一了。

    至于那浩如烟海的藏书楼,知识渊博的先生等等,更是不一而足。

    在书院内,江蓠还交到了其他朋友,都是甲字楼的,两个女学生,一个活泼点的,叫春莺;一个安静点的,就柳瑶。

    褚莲音不在时,她便和春莺域柳瑶一同进出,吃在一块,玩在一块,读在一块,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当然,也不会完全平顺,总会有一些烦心事——

    尤其是在她身份传开以后。

    零落成泥碾作尘。

    一个犯了事的官宦之女,纵然被宰辅府接到府中,可也不比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强。

    而这样一段身世,加上她进了甲字楼,便更成了话本子式的一段谈资了。

    于是,也便引来了许多不必要的狂蜂浪蝶,让江蓠烦不胜烦。

    又一次稼穑课。

    稼穑课是在汴京郊外属于白鹿书院的百亩良田开课,旁边还设了更衣室,江蓠课完,便去了更衣室,脱了沾了土的粗布衣裳,换上来时的那套裙裳。

    融融怡怡的鹅黄,内衬素白绿萼兜,再整了整微乱的头发,江蓠看了看没失礼之处,便走了出去。

    更衣室外候着许多人。

    江蓠看了眼,发现褚莲音几个熟识的都不在,便干脆避开人群,去了另一边的田埂。

    田埂上,恰站着一人。

    鹤袍,玉冠,长身玉立,于一片漫出差青青绿苗的田地间,如一副优美的画——如忽视他鹤袍袍摆沾着的泥土的话。

    江蓠朝对方福了福身,那人朝她略一颔首,便又背过身去。

    这是她和沈朝玉的常态。

    在白鹿书院里的一月里,她和沈朝玉唯一的交集就是学院的课堂上,她坐他左边、他坐她右边,唯一说过的一句不过是她情急出门时说的一句“劳驾”。

    其余时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江蓠却觉得,这样刚刚好。

    她往另一边而去,穿过这道田埂,便是停马车之处,江蓠打算在那去等褚莲音,还未走两步,一位穿着儒衫的书生走到她面前,双手合握,朝她作了个大大的揖:“江小姐见过则个。”

    江蓠:“公子是…”

    “我乃吴山丘凌敬,”来人直起身,“想请江小姐在休沐那日去香山一游,不知江小姐可愿?”

    江蓠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又来。

    她只想在白鹿书院安安静静呆上三年,可为何麻烦总是不断。

    她道:“丘公子,抱歉,我休沐那日有约,请恕无法赴约。”

    “公子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说完,江蓠福了福身,转身要走,却被刚才还在发怔的丘凌敬挡住,他道:“江小姐!”

    “丘公子何意?”

    江蓠道。

    丘凌敬道:“江小姐恐怕没听清楚,我祖籍吴山,为吴山郡丘氏,我父为兵部曹卫……”

    吴山郡丘氏,中等世家。

    江蓠垂目,看着田埂边一株被风吹得歪来倒去的小草,静静听丘凌敬那一串长长的介绍,等他说完,才轻轻巧巧地点头:“丘公子好身世。”

    “所以,江小姐为何不愿?”

    丘凌敬奇道。

    江蓠却是抬头,她认真地看了会面前的人,老实说,这人生得并不叫人讨厌,毕竟常年受着家族熏陶,行止坐卧颇有些风度,可也正因如此,纨绔习性暗藏。

    她见过尊重,自然也就知道这人的不尊重。

    江蓠:“丘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丘凌敬:“江小姐请问。”

    江蓠:“丘公子休沐那日邀请小女出游,可是心悦小女?”

    丘凌敬明显愣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江蓠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儿家在这一桩事上竟然这般直白。

    对着那双盈盈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脸便忍不住红了。

    丘凌敬道:“是、是欢喜。”

    “既是欢喜,丘公子何不禀告父母,待令尊令堂同意,三媒六聘、定下婚约后,我再赴公子之约不迟。”

    江蓠说得利落,丘凌敬却一脸你怎敢如此痴心妄想的表情。

    江蓠心道,果然。

    罪臣之女,还是当今圣判下的罪,这些个常年在权贵圈浸淫之人,哪里会认真对待呢。

    “丘公子,”在对方的惊讶里,她微微颔首,“抱歉,先走一步。”

    说着,江蓠就绕过丘陵敬,往前走。

    才走了两步,手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江蓠回头,目光落到丘凌敬拽住自己的手,眉微微一蹙:“丘公子。”

    她不赞成地道,抬头看着丘凌敬。

    丘凌敬也在看她,落在她面上的目光透露出一丝痴迷,他道:“江小姐为何要拒绝?”

    丘凌敬语声带了丝委屈:“我第一次见江小姐时,只觉浑在梦中,方能见这天上人。我为江小姐魂牵梦萦,茶饭不思,江小姐却拒绝我,为何拒绝我!”

    “你放开!”

    江蓠怕了。

    丘凌敬却没放,非但没放,看着她的眼神还越来越狂热,胸膛起伏越来越剧烈。

    江蓠被他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道声音:“江蓠。”

    这一声“江蓠”犹如天籁,将江蓠从眼前的状况解救出来。

    她下意识往前看去,只见刚才还在欣赏田间风景的沈朝玉正在朝她走来。

    他走得不快,可不知为何,一会儿就到了她面前。

    “朝、朝玉公子!”

    丘凌敬下意识就松开了。

    江蓠甩了甩被弄疼的手腕,跑到沈朝玉旁边。

    这时,丘凌敬才像清醒过来,一张脸苍白,眼里是掩不住的惊惧。

    他作了个揖:“求公子莫要告诉先生!”

    沈朝玉站那,一字未发。

    丘凌敬一揖到底:“求公子莫要告诉先生!”

    沈朝玉这才道:“回吧。”

    他明明没给答案,丘凌敬却像是得了准信似的,朝沈朝玉拱了拱手,一下跑了。

    江蓠眯眼看着丘凌敬一颠一颠跑远的身影,一言不发,等想起还未对沈朝玉说声谢,头顶却传来一声:“没想到多年未见,江小姐依然如故。”

    江蓠一愣,抬头,却对上沈朝玉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极漂亮,睫毛很长,背着光垂目看她时,那双眼瞳就像浸在水里的冰珠。

    又凉,又清。

    真奇怪,这人已经生得如此高大挺拔,可在这一瞬间,她还是将他和八年前那个晋阳府的少年重叠了。

    那时,他十岁吧?

    她也十岁。

    只是,他是定国大将军之子,他父亲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掌管着晋阳府二十万兵马。而她,只是一个百户长的女儿,因阿娘早逝,一直跟着阿爹在军营附近生活——

    当然,军营她是进不去的。

    跟当时随军的所有家属一样,他们都生活在军营后方的峄城,等着家人自军营回来的偶或团聚。

    随着阿爹的军功越积越多,从一个百户长、到千户长,再到大将军亲卫,最后到郎将时,她也从外围的家属院一路往里迁,直到整个峄城最核心、守卫最严密的地带。

    于是,她也认得了这个人。

    沈朝玉。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他身体还没她高,很瘦,穿一件白色的衣服,衣服的样式她已经不记得了,可她却记得,他自深色长廊走进院子时的样子。

    阳光撒到他的白衣上,在这之前,江蓠从未在晋阳府见到有人穿这样的白,白得没一丝杂色,像一捧干净的雪。

    甚至他袖口的纹路也不同,在光下有种流动的光影。

    江蓠呆呆地看着他,“哇”了一声。

    这个人和她从前所见的所有男孩子都不一样,他像是从云里走下来的,干净,漂亮,文静,不像家属院里那些疯跑的男孩子,他的衣服总是干净的,一丝不苟的。

    江蓠很喜欢他。

    她想和他做朋友。

    她将自己所有的糖都给了他,可他不要。他情愿和那些脏兮兮的男孩子说话,也不搭理她。

    她要玩官兵救新娘的游戏,他不肯陪她玩。

    江蓠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一年,两年,三年。

    两个人在不同的圈子里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到第三年、她十岁时,沈朝玉突然来找她。

    江蓠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端了张小杌子,坐在门槛上,等阿爹从军营回来。

    沈朝玉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小小少年,白袍银冠,背着双手,一张漂亮得人人都夸的脸板着,喊她:“江蓠。”

    江蓠一见是他,背过头去,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说,江蓠,女子贵在矜要……”

    江蓠挥挥手:“你要说什么。””不要挑拨我朋友之间的关系。”沈朝玉道。

    江蓠张大嘴巴“啊”了声。

    “你前天吃了李子见的糖葫芦,昨天吃了凌利的杏仁酥,今天他们打架了。”

    沈朝玉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板着,露出难得的苦恼。

    “现在,李子见和凌利绝交了。”

    江蓠又“啊”了声,怪道:“他们请我吃东西,关我什么事?”

    在江蓠心里,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从小那些男孩们就爱围在她身边,请她吃这个吃那个,还有如果她玩新娘游戏,他们还会抢着当她新郎——所以,在那时候沈朝玉不愿意当她新郎时,她才立马委屈得不想跟他做朋友了。

    沈朝玉道:“那牛蒡和孙平安呢?也不关你事?”

    江蓠摇摇头:“牛蒡约我去看他弹弹珠,孙平安说他弹弹珠更厉害,我就让他们比了一场,看谁更厉害,后来牛蒡输了,哭着回家,这也怪我?”

    沈朝玉看着她:“他们也绝交了。”

    江蓠自然是不承认的。

    于是,两人又不欢而散。

    本来就到陌生的关系,更到了冰点,

    再之后,江蓠的父亲就升职了,被调到徐城,做了城守,后在几次剿匪中立了大功,一跃而成江南总督。

    这样一晃而过,已经八年了。

    曾经的小少年,长成了如今翩翩公子的模样,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和从前一样指责她的男女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为祈福,给大家发100个随机红包吧~

    晚安~

    第55章 书斋

    田埂边。

    一茬茬新冒出的秧苗在风里被吹歪了腰。

    着鹅黄裙衫的女子垂下头去, 细白的一截脖颈被弯出一个柔顺的弧度。

    她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朝玉公子。”

    沈朝玉目光落到女子低垂的头颅。

    风托起她柔顺的黑发,将她发髻上的一支蝶簪吹得起舞。

    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随着她盈盈的一拜传来, 沈朝玉退了一步,袖手道:“江小姐客气。”

    这话说完,就好像又无话可说。

    女子告辞离去。

    沈朝玉看着那一抹鹅黄行走在狭窄的田埂,收回视线,转身要走, 却突然停了脚。

    他俯身,自地上捡起蝶簪, 方才还在女子发髻间飞舞的簪子触手微凉。

    正欲叫人,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朝玉公子,先生找你!”

    一位儒生过来。

    沈朝玉将中的蝶簪攥进了掌心, 微微颔首:“带路。”

    两人去了先生那。

    等处理完先生交代下来的事, 沈朝玉才回了府。

    定国将军府在东坊, 门口立着两个气派的石狮子, 沈朝玉将马鞭交给迎上来的马奴, 绕过照影壁,到了玉阙院。

    玉阙院前,一个弓了背的老婆子探着头往外看, 一见他,连忙迎了过来:“哎哟大公子,你这弄得……”

    她看着沈朝玉身上的鹤袍,白色的底子, 下摆却沾了一层泥。

    “又去种地了?真是, 事情怎么颠倒过来了, 庄稼汉想读书, 读书人反倒去管地里的事,弄得一身脏……大公子,快,快去换衣,老爷、夫人和小少爷已经坐着马车先去了,二老爷在白鹤楼请吃席……”

    老婆子絮絮叨叨。

    沈朝玉绕去屏风后,边解襟口的系带边道:“嬷嬷,不用麻烦了。”

    突听“叮”的一声,沈朝玉手一顿,低头看去,一支金丝蝶簪躺在地板。

    他俯身,将蝶簪捡了起来,端视半晌,将它放到一边桌上,而后换了件家常衣裳。

    “大公子,哎,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嬷嬷惊道,“二老爷请饭,你不去吃席?”

    “不去了,”沈朝玉随手拿起一册书卷,斜倚着窗边的榻,“嬷嬷,传饭吧。”

    “哎,哎。”嬷嬷欲说什么,看他一眼,摇摇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门去了。

    沈朝玉却突然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杨花飘落,有一絮飘到他摊开的书卷间,沈朝玉又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的香气。

    他伸手掸开。

    嬷嬷领着侍婢进来布置饭菜,过去叫人时恰见大公子望着窗外,忙道:“大公子,饭好了。”

    沈朝玉这才将书册放到一边,信步走了过来。

    侍婢们红着脸一阵窸窣。

    她们不敢抬头,只能看着来人月白色广袖拂过凳面,又听着对方调羹偶或碰到瓷面的轻轻的碰撞声。

    一个侍婢上前布菜,布菜时忍不住看了眼公子。

    大公子双目微垂,拿着一双玉筷时,动作亦优雅得像一幅画。

    无人不爱这样的公子。

    他是汴京城大部分姑娘的春闺梦里人,亦是她们这些侍婢们遥不可及的梦。

    她们听着他的事,暗地里偷偷讨论着他,每个人为能轮值到夜班而欢心,为能得他一眼而雀跃,可又深刻地知道,他是天上的明月,不是她们可肖想的。

    她们看着他定了亲,定亲的女子端庄大气,她们偷偷地去街市上窥过那女子打马扬街而过时的背影,潇洒、恣意,与她们一看就不一样。

    宰辅府的千金,理当如此。

    公子也当配这样的人。

    嬷嬷看着这帮人心浮动的侍婢们,咳了声,对着沈朝玉道:“公子吃完了?可要再来一点樱桃浆酪?那浆酪的方子可还是莲翀郡王那传来的……”

    沈朝玉袖手:“不用。”

    人已经去了内室。

    侍婢们端盘列队而出,嬷嬷出门前,又忍不住回望了眼,才将门阖上了。

    沈朝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卷书册压在胸口,风透过窗,吹得他长睫微微颤。

    沈朝玉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晋阳府,还看到了那个扎着双丫髻的江蓠。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马面裙,头上带着块红帕子,在一群男孩子中扮新娘,见他来了,趾高气扬地对他道:

    “喂,沈朝玉,你来当我的新郎好不好?”

    沈朝玉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觉得奇怪。

    分别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这个人,连梦都没梦到过一次,可此时,却突然梦见了她,连她脸上蹭到的灰、以及眼睛里的狡黠都一清二楚。

    他长久的沉默似乎让女孩生气了,她哼了一声,转过头,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道:“李子见,你来当我新郎!”

    虎头虎脑的男孩答应了。

    沈朝玉看着那两人玩在了一起,一群人像风一样,卷过红砖土建造的院子,又卷去了东边的小巷,热闹得尘土飞扬。

    突的,画面变了。

    红衣女孩换了绿衣,双丫髻上的红绸换成了绿绸,立在白墙下,讷讷地道:“他们喜欢请我吃东西,关我什么事?”

    沈朝玉听见自己说了几句话。

    女孩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随着他那些话,她突然一抹眼睛,“沈朝玉,你等着!”

    “我要你那些朋友全都喜欢我,我要让他们绝交,搅得你鸡犬不宁!”

    小姑娘瞪着他的那双眼睛被怒意点燃,成了瑰丽的绯色。

    ……

    沈朝玉睁开了眼睛。

    他望了会头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榻上睡着了,起身,书卷落地,沈朝玉俯身去捡,目光触及一抹金色。

    在看到那金簪时,突然顿了顿,白天女子那截柔顺得、好像谁来都能掐断的细颈突然浮现在眼前。

    温顺的、柔和的,与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去桌边,茶水在小瓮上温着,喝了口茶,才去了床边,合衣睡下。

    天还未明之时,定国府大门被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敲响。

    “公子!府台道流匪作乱,莲翀郡王八百里加急,求公子相助!”

    “圣上那边呢?”

    “圣上已命附近府台调兵,命公子从旁协助,这是手谕。”

    “备马。”

    沈朝玉道。

    **

    江蓠回府就发现了那支蝴蝶簪不见了。

    命小厮回去找,也没找到,原想第二天问问沈朝玉,可他竟然一连半月都未曾出现,后来才从书院其他学生口中得知:他是奉了御命去了江南府道台,帮助莲翀郡王平乱。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惊讶,褚莲音笑着摸摸她头:“不用奇怪,沈朝玉师从方莱先生,当年童生试一路考到州府,虽最后殿试缺了席,可他当年那首《吊民赋》却是人人称颂的。”

    “当今早就有意让沈朝玉入朝,但他一直推辞不受,赖在学院里不肯挪窝,前些年还去游学……不过,做学生做到他这样,可真真是……”

    后面的话,江蓠没仔细听。

    沈朝玉于她,从前是个话不投机的旧人,现在是未来姐夫,少接触微妙。

    以江蓠从前经历,扯上男子,总会让她与姑娘们产生龃龉——她那般欢喜大姐姐,可不希望大姐姐对她因此心生芥蒂。

    所以,沈朝玉能远便远最可。

    就这般又过了小半月,又是一次休沐。

    江蓠自一大清早,就起了床,穿上一身磨旧了的青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

    她于这些花草总是很有心得的,以前在江南总督府时,阿爹还特意为她修了一个百花园,百花园内的花全是她培育的,十八学士、重紫莲台,那些在外面一株都罕有的花,她培育了许多,一眼望去,千芳尽开,似山澜花海;常有游人骚客慕名而来,欲求园子一观。

    不过,都被阿爹拒了。

    也许是那时过得太嚣张太不知转圜,才得了那一场滔天之祸。

    思及此,江蓠垂下头,专心地用花剪修起一株兰花的枝花枝的。

    “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正修剪着花枝,褚莲音的声音便自院门口传了来。

    江蓠抬起头来,恰见褚莲音一身蓝衣穿花拂柳而来,只是她迈步快,这一条榴仙裙被她穿出了飒爽的味来。

    褚莲音一见她,眉头就是一皱:“阿蓠妹妹,你在这作甚?家中花圃自有花农料理,何须你亲自…”

    “我喜欢嘛。”

    江蓠打断她,轻轻减去一斜出的枝丫,而后将花剪递给眉黛。

    眉黛拿着花剪下去,江蓠不慌不忙地将手浸到旁边的清水盆里,洗净擦干,才道:“大姐姐寻我,可是有事?”

    “自是有事,”褚莲音道,“阿蓠,前两回休沐,第一回 你说刚入书院,功课还不适应,要在家学习;第二回你说身子不适,不想出门,这回总不能再不应了我吧?”

    “可……”

    江蓠才说了个可字,剩下的话就被褚莲音一瞪给瞪回去了。

    褚莲音:“阿蓠,你知道在家闷着会变成什么?”

    江蓠:“什么?”

    “前番我与森柏他们去密林狩猎,狐狸没猎着,却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些花蘑菇,全长在阴暗的树影子里,山里的老樵夫说,这蘑菇就是一直蹲在那影子里,才长出来的。”褚莲音看着她,“阿蓠,你可不能变蘑菇。”

    江蓠心说,她当然不会变蘑菇,她会变…

    变什么来着?

    可就是想不起来。

    褚莲音却已经趁机拉了她进房,嘱咐眉黛取最近新做的羽裙出来。

    最近汴京的闺秀圈里又流行羽裙,说起来这羽裙还是外邦传来的,以轻薄的榴仙纱做外幅裙,裙下串着羽毛,跑起来时,那羽毛便也会随身姿摇曳。

    还有那讲究的,会拔了孔雀的尾羽做坠,配上一色的纱,——不过,孔雀翎却是太贵了。

    宰辅府不算穷,可也不会花那钱去买孔雀翎。

    江蓠身上这件就是普通的白羽,只是这裙一上她身,便贴合得像为她量身定做,尤其是她袅袅立在那,表情无辜,更有股仙氲之气,如……

    “九天玄女下凡尘。”褚莲音看得呆了记,而后一击掌,“就这件了。”

    “眉黛,替你家小姐好好梳个头,就……堕仙髻吧。”

    褚莲音忙得团团转,江蓠像个被摆布的布娃娃,过了会,全部打扮好,褚莲音绕着她转了一圈,突然道:“等等,还差一点。”她按着江蓠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黛笔,沾了珠粉,在她额头画了片羽毛。

    那珠粉是真正的珍珠粉,调和了不知什么东西,涂在脸上不会掉。此时,那珠粉绘制的羽毛泛着隐隐的微光,刹那间竟将她那双眼睛点亮了。

    褚莲音让江蓠看向镜子:“阿蓠,你看,多好看?”

    江蓠看着镜子,一怔:“大姐姐…”

    “阿蓠,你是女孩子,要好好打扮自己。”褚莲音道,“我第一回 见的阿蓠,穿着绯色软烟罗,骑在一匹马上,裙摆的绣线在光下像团烈火。那时我就想,阿蓠是天上的仙女。”

    江蓠脑中却浮现出自己最后一次去监牢时探望阿爹时,阿爹对着自己嚎啕大哭的模样。

    阿爹一直很骄傲,他说她长得像她阿娘,两人都像仙女一样漂亮。

    可那天他却捶着胸说悔,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我的阿蓠怎么办,你这副模样……阿爹悔啊……阿爹走了,谁来护住我的阿蓠……”

    江蓠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一抹,就想将额心的羽毛抹去,才碰到,就被褚莲音抓了:“阿蓠?”

    等她触到阿蓠的眼神,却是一愣:“不喜欢?”

    “没有。”

    大姐姐是一番好意,江蓠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想了想,还是拉开妆奁,从里面取出面纱,挂到了脸上。

    “哎?”

    褚莲音不意江蓠这般为何,等看去却觉得这样更妙,阿蓠那双眼睛是全身最好看的地方,望一眼都要陷进去,此时面纱遮住,只露出那双眼睛,就更显得那双眼睛好看了,似笼着雾、氲着情,一眼过来,就挠得人心底痒痒的,想看清,她眼波却又已经滑过去了。

    唯一的遗憾,却是那羽毛被碰过,还是略有些糊了。

    “走吧。”

    江蓠却满意这一点糊。

    月满则溢,从前是她不懂,现在却懂了。

    “行,走,去西市。”

    褚莲音也不是那纠结之人,一想,也随着江蓠往外去。

    “为何要去西市?”

    “西市热闹啊,正好,你不是爱看书么,我们去逛逛揽书斋……”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眉黛看着自家小姐和大小姐言笑晏晏的模样,忙跟了上去。

    揽书斋在西市最繁华的富贵坊里,宰辅府的马车到巷道口就进不去了,白鹿书院的休沐时间和官邸的休沐时间是一样的,这时节,许多人拖家带口地出来玩。

    江蓠下了车,由褚莲音带着一路往前走。

    眉黛头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将两位身娇肉贵的小姐给跟丢了,翠央留在马车上照应。

    褚莲音却丝毫不担心。

    她的骑射功夫在书院都是数一数二的,除了输给过沈朝玉,还没输给过谁。

    她保护阿蓠绰绰有余。

    她还时不时停下来,指着道路两旁的建设给江蓠看。

    杨柳青青。

    十里杨堤。

    坊市被一条河分成两边,河里还时不时划过画舫,河上架着条船,去富贵坊就要经过这座桥。

    褚莲音带着江蓠上了桥,指着河上停在湖心的画舫:“现下这些画舫可不营业呢,等到了晚上,点了灯、亮了牌,若有客人,艄公就将船划过去,将人接上船……”

    江蓠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大姐姐,你莫不会也上过……”

    褚莲音一脸遗憾:“我倒是想去,可惜才上了船,那老鸨一看到我,就将我赶了下去,也不知才哪儿看出来我是女子的。”

    “说起来,再有一月就是点花魁之日,森柏他们还说要结伴同游,来凑一凑热闹呢。”

    江蓠咳了声,褚莲音一看她表情,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忙道:“走吧,去揽月斋。”

    正说着,旁边一道尖叫:“有人掉水了!有人掉水了!”

    江蓠扶着石栏一看,一个小儿郎在水面扑腾,眼看要沉下去,她脚才踩栏鉴上,就见一道月白色长袍掠过眼前。

    那人衣袂被风吹得鼓起,两袍展得如同流云,那流云极快地点过水面,而后,拎着小儿郎到了岸边。

    小儿郎一到地上,就被一个中年妇人抱住,嚎啕大哭,她一边拍小儿郎,一边骂他不听话。

    而这功夫,那救人的人已经穿过人群,离开了岸边。

    待岸上的人反应过来,要找方才救人的人,却哪里还找得到。

    褚莲音看着河岸,道:“沈朝玉他回来了?”

    江蓠面前却浮现那月白袍掠过眼前的场景。

    就在刚才,她竟然想伸手…去碰一碰。

    真奇怪的感觉。

    江蓠低头,看了看手,对看着河面的褚莲音道:“大姐姐,不是说要去书斋?该走了。”

    “行,走吧。”

    褚莲音道。

    桥下了就是富贵坊。

    富贵坊进去第二家就是揽书斋,一楼多放着志怪小说,今日又是各大书院休沐时间,一楼书架前挤挤挨挨,站着不少人。

    江蓠一进去便发现许多熟面孔,白鹿书院的许多学生都在。

    褚莲音被一人叫住了,两人聊得投机,江蓠喊了遍,见褚莲音没听到,就让眉黛留下来,让她一会跟褚莲音说自己上去了,而后去了二楼,又上了三楼。

    果然,如小二所说,三楼人很少。

    大约是因陈列的都是故纸陈堆,比不得一楼的志怪有趣,这里几乎说得上僻静。

    她想寻一本《三经注疏》,钱方德注写,曾经托人都没寻到,这揽书斋说不得能有。

    江蓠按着店小二的说法,直接往最后一排书架去。

    才走到书架旁,还未进去,却是一愣。

    只见在书架与窗格光影明暗的交界处,靠着一人。

    刚才还在河边见过的男人双腿交拢,靠在低低的窗格处,一手拿着书卷在看,光影安静地落在他的书卷上,也在他鼻梁与眼窝处留下斜斜的暗影。

    似是听见动静,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旋即,眉微微蹙了起来:“江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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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酒楼

    是沈朝玉。

    江蓠下意识就摸了摸脸, 面纱还在脸上。

    那他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这也是她一叶障目了。

    这般美的一双眼睛,映着光与影,与那额心的羽毛交相辉映, 便像是一场瑰丽的人间幻梦,即使有面纱遮掩,又瞒得住谁。

    不过,很显然,沈朝玉对着一场人间幻梦不算感兴趣, 打完招呼就低头下头,好像面前那薄薄一册书卷拥有比美人更甚的吸引力。

    江蓠却不以为意。

    两人相识于总角, 沈朝玉在少时就是这臭脾气,又臭又硬,一双眼睛里除了他那帮兄弟, 谁都看不进。

    不过此时, 她倒是对他手中的书更感兴趣。

    三、经、注、疏…

    钱…

    后面的字, 被他的手指挡了, 看不太真切。

    江蓠一连看了几次, 都没看清楚。

    沈朝玉头也不抬:“江小姐何事?”

    “敢问公子手中可是钱方德先生的注疏?”江蓠问。

    “正是。”

    竟真是钱方德先生所著?

    江蓠喜出望外。

    钱方德先生可是百年前的经义大家,只因晚年卷入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导致著作散轶;后大梁初建, □□帝在朝时钱先生冤名才解,有人出面收集了他诸多手稿,交予书商再版,钱先生之著作才有再面市的可能——

    只唯独这本《三经注疏》如沧海遗珠, 一直不曾找见:没想到, 现在却出现这书斋里。

    江蓠并不是多爱书之人, 唯独对钱先生所著之术情有独钟, 未看过《三经注疏》一直让她遗憾——钱先生笔下,常常充满了生活意趣又多有诙谐,连她阿爹在时都爱听她读一些。

    思及此,江蓠眼神黯了黯。

    她没再打扰沈朝玉,而是在附近的书架找了找,却遗憾地再没看见第二本——现下,只有沈朝玉所在的一排书架没找过了。

    江蓠重新走到最后一排。

    沈朝玉倚着书架,正专注看书,长指搭在泛黄的书页,有种安静的隽永。

    “江小姐还有何事?“

    他翻了一页书,抬起头,一双眉微蹙,眸光淡若秋水。

    “敢问公子,钱先生的《三经注疏》,此处可还有?”江蓠问。

    “此为孤本,钱先生手稿,世无其二。”

    “原来如此。”

    江蓠遗憾地道。

    若是手稿,必定价值千金,却是她买不起的了。

    可江蓠还是想要。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那公子看完后,能否…借我抄录一份?”

    沈朝玉的目光落到她脸上,过了会,突然道:“为何?”

    声音也淡。

    江蓠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问,他为何要帮她。

    “公子已与我褚姐姐定亲,将来便是姐夫,借书抄录,何须计较……”

    说着,江蓠突然就止住了。

    姐夫又如何。

    姐姐与他才是一家人。

    何况现在楚姐姐也还未与他成亲。

    “抱歉,是我逾矩了。”江蓠说着,福了福身,转身要走,才走了两步,手就被拽住了。

    江蓠惊讶转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拉得一个踉跄,退到书架与墙壁的间隙。

    紧接着,嘴巴就被捂住了。

    刚才还在几步之远的男子欺身过来,那如冰似玉的脸突然近在眼前,连睫毛都似得见,江蓠惊讶看他,而这人却已经侧过头去,在听外面的动静了。

    江蓠这才听到门口有奇怪的声响,混着杂乱的脚步,而后,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那合门的声音震得她一跳。

    不待她反应,男女轻佻含混的声音就传来。

    “郡王,郡王,不可……”

    “多日不见,我甚是想念,难道烟娘就不想我?”

    “想,自是想的,,可此处……”

    “不必担心,此处是我一个朋友的书斋,平时极少有人来。”

    光天化日之下竟…

    江蓠惊讶地看向沈朝玉,沈朝玉也正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一触,江蓠才感觉不妥。

    她现在和他的姿势太过暧l昧了。

    沈朝玉那只手正捂了她嘴,即使隔了一层丝袖,她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正透过那层布源源不断地传来。

    江蓠闻到了股幽冷的气息,那气息有种奇怪的、像自灵魂泛起的熟悉。

    她怔了会神,等意识到自己竟在发呆,不由挣扎起来:“唔,你放……”

    似听到这边动静,那边道:“郡王,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能有什么,这里平时都无人来。”

    “哦,那为何…”

    “今日只管快乐,烟娘…”

    那声音又纠缠起来,江蓠一动不敢动,过了会,沈朝玉才放开她。

    江蓠扶着旁边的墙站稳。

    两人于无声中站立。

    沈朝玉往旁边去了一步,江蓠只看到他月白袍摆的一脚,却也不敢多看,只耳听着那窸窣声越来越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若那人一会到这来,她必定要想办法将人打昏,又想,幸好今日带了面纱,便是被撞见也没人猜到自己身上…只万望褚姐姐莫要误会得好……

    幸好,她担心的一切都没发生。

    那错乱的脚步声在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书架前停住了,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后,江蓠听到“咚”的一声——

    书架被撞得晃了晃,一册书卷落在她脚边。

    书与书的间隙空出一个缺。

    江蓠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华服叠翠、衣料堆叠,一只小脚儿高高翘起,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足上鲜红的蔻丹,一颤一颤,在半空若散落的花红。

    突然,眼睛被一只横袖挡住了:

    “莫看。”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江蓠不敢再看,可也不敢转头,沈朝玉就站她旁边,存在感从未有过的明显。

    而面前,是他伸来的手,他长指如玉,骨节却分明,由一半雪一样的绸遮住,绸袖垂下来,恰好遮住她的视线。

    她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更灵敏。

    江蓠脸一阵烫红。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动静才结束。

    门再次“砰的”合上了。

    江蓠忍不住舒了口气。

    面前的那只袖子才收了回,沈朝玉并未有丝毫尴尬的模样,一颔首:“抱歉,刚才情急。”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

    江蓠却记得他掩住她嘴时,那一瞬间的温热。

    心下不自在,福了福身,说了声告辞就想走,却突然听身后传来一声“江蓠”。

    江蓠顿住脚步,过了会才转过身来:“公子何事?”

    只见沈朝玉那白如玉、却透着男子力量的手正拿了块白色面纱,递到她面前:“江小姐的东西掉了。”

    江蓠一摸脸,才知道脸上的面纱掉了,忙伸手来接,那面纱却未扯动。

    “公子?”

    她奇怪地道。

    沈朝玉看着她,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奇怪。

    江蓠又扯了扯,那面纱才到她手上,她忙扣到耳边,道了声“多谢公子”,而后匆匆出了门。

    沈朝玉看着那消失在楼道的身影,突然低头,看着袖口上印着的一抹嫣红,眉头皱了皱。

    这时,江蓠已经和褚莲音出了书斋。

    褚莲音已经买了一摞书,见她一本没买,还匆匆拉了自己出门,不由奇怪:“阿蓠妹妹,你方才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见你。”

    她这话一出,江蓠脑中便浮现出沈朝玉那张脸,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羞愧。

    还是靠得太近了。

    天底下的小姨子和姐夫,都该离得三丈远才对。

    “我去寻一本书。“

    “哦?什么书,可寻到?”

    江蓠想了想,世上多数误会都是由于隐瞒,所以还是将她在三楼遇到沈朝玉,想问他借书抄录,却突然有一对野鸳鸯进来的事说了,原以为褚姐姐会问他沈朝玉之事,谁知她竟是对那野鸳鸯极为感兴趣,一连问了好几次“然后呢”“然后呢”,将那对野鸳鸯问得底儿掉。

    她脸烫得红。

    褚莲音却道:“这有什么?”

    “汴京城里大胆的女子多得是,承华公主还养了十二个面首呢。”

    江蓠听得有点儿呆。

    “你呀,是在江南呆傻了。”褚莲音点点她。

    江蓠来汴京的次数不多,常居江南,江南风土要更文秀一些,确实比不得汴京豪放。

    她“哦”了声,却听褚莲音还在问:“哦?郡王?可听得是哪位郡王?可见到脸了?是有多久?”

    “……褚姐姐。”

    江蓠无奈。

    褚莲音笑:“阿蓠妹妹,你这样可不行,汴京多纨绔,那些人比姐姐我可更豪放一些,若不大胆些,大姐姐怕你吃亏。”

    “…那烟娘我恐怕知道一些,当是青鸾坊的当家头牌,去岁当选花魁时轰动一时,森柏他们许多人去瞧了,回来就被他们阿爹打个屁滚尿流。不过说起来,再过一月又要选花魁了,那时这汴京曲江十里流芳,许多外地行商都会来,还有那些王孙贵族……”

    褚莲音说着便一脸向往,江蓠道:

    “褚姐姐莫非想去?”

    “是想,”褚莲音说着,叹了口气,“这边是要大胆些,可也没大胆到让我一个女郎去看选花魁。”

    “算了,以后再说,走,继续逛。“

    **

    两人后来又在西市逛了半日,直到夜幕西垂,褚莲音才领着江蓠在一家酒楼面前停住了。

    这酒楼三层,高大的梁木建制,开阔大气,匾额上书“仙客来”三字。

    “阿蓠妹妹从前不是还写信问过我,汴京哪一家酒楼的菜最好吃?”褚莲音道,“便是这仙客来了。”

    “走,今日大姐姐便带你下馆子。”

    说着,拉了江蓠就往里去。

    江蓠却有些顾虑,她抬头看看已经大半黑去的天幕,摇了摇头:“大姐姐,今日已经这般晚,再不回去,恐叔父婶娘会挂念,不妥。”

    褚莲音知她心中顾虑,寄居在旁人家,自然要考虑旁人的看法。

    心下怜惜她,替她将面纱整了整,道:“放心,出门前我已经与阿爹阿娘报备过了,今晚不在府内吃。瞧,阿娘还给了我一个钱袋子,央翠,你说是不是?”

    央翠在身后笑着说了声“小姐说的是”。

    江蓠这才没了顾虑,跟着褚莲音往里走。

    两人一蓝裙潇洒,一白衣袅然,从仙客来的大厅往里走。

    大厅内都是有了两个闲钱的富人或行商,突见两个这般出色的女郎在小二的带领下往里走,就忍不住都伸着脖子往外看。

    尤其是那戴了面纱的,汴京新近流行的白色羽裙随着莲步翩跹,白羽微漾如凌波着水,加之她体态袅娜,竟给人种九天玄女下凡尘之感。

    而近的人,更是能见面纱之上,一双眼儿盈盈含波,像拢了一层雾,当下就更对那人的神姿抓心挠肺起来。

    二楼临街的雅座上,一位持着金羽扇的公子摇了摇扇子,道:

    “汴京城何时出了这样一位美人,我竟不知。森柏,你可知她是谁?”

    森柏垂下头去:“三皇子有所不知,那是前江南总督之女,江蓠。”

    “那个被砍了头抄了家的江南总督?”三皇子一哂,“那她怎未入教坊司?还跟宰辅家的千金站一块。”

    “阿尧,你下去一趟,替我将这位江小姐请来,就说三殿下我想看看她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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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烛火

    褚莲音才上二楼, 就见一黑衣男子走到她面前,朝她屈了屈身:“褚小姐,我家主人有请。”

    褚莲音奇怪:“你家主人是谁?”

    “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正是。”

    褚莲音心中诧异, 她与这三皇子可没什么交情,如果一定要说交情,那就是前年龙舟会上,她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交情。

    所以,褚莲音对三皇子的印象, 除了汴京疯传的“风流好色”“轻狂放荡”外,就只剩下个“弱不禁风”了。

    如今这“弱不禁风”的三殿下要叫她, 褚莲音只当是这反射弧长的三殿下终于要找她要回场子——可一等她听说还叫了江蓠,心中不由狐疑:“请问郎君,三殿下叫我与妹妹去是作甚?”

    男子低头, 将三殿下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叙述了遍。

    褚莲音瞬间就怒了。

    她单知道三皇子不着调, 却不知道他如此不着调, 竟会叫一个良家女子过去给他看看, 正要怒斥, 袖子却被扯了扯。

    转头,却见江蓠朝她摇了摇头,眸中流露出一丝劝, 心不由软了下来,缓声道:“郎君,抱歉,我家妹妹见不得风, 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去了。劳烦郎君替我给殿下带个话, 谢殿下厚爱。”

    男子一听, 倒也不为难, 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褚小姐。”

    “褚小姐慢走。”

    褚莲音拉着江蓠去了她事先预定的包间。

    店小二拿来菜谱,褚莲音将菜谱推了过去:“阿蓠妹妹,来看看,想吃些什么?仙客来的烧鹅和酱卤可是一绝,当年文真先生出走蜀地时,也还惦念着呢。”

    江蓠目光落在那菜谱上,菜谱以上好的玉兰纸制成,周围还描了花卉,精细以极,但她的神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三皇子身上,轻声问:“大姐姐,方才那般,可是会开罪三殿下?”

    褚莲音爱极了她细声细气的模样,只觉与自己这大喇喇的性子孑然不同,格外有风情,摸摸她脑袋道:“不必担心,要开罪早开罪了。”

    江蓠:“啊?”

    褚莲音见她还半懵懂,不由将过去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事告诉了江蓠,江蓠一双春波眼睁得大大的,像受了惊吓的猫,褚莲音一笑:“所以啊,阿蓠,你不要总是战战兢兢的,京中事情虽然繁复,但也没你想象得那般可怕。”

    “就像三皇子,刚才那番话听着骄狂吧?但你若不去,他也不过说上两句,我阿爹可是宰辅,你还是白鹿书院甲字楼的学生,他可不会真对你如何。这些人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面清楚着呢。”褚莲音理所当然道。

    江蓠弯弯眼睛,并不反驳。

    她从前也觉得,天理昭彰,人循法度,无有不可解决之事。可经历了一遭才知,法度之外还有阳光涉不到的暗处,若要对付一个人,有的是办法。

    但她也无意去在这件事上和褚莲音辩驳,只是道:“大姐姐,吃饭吧,”

    “好,吃饭,小二,上菜!”

    褚莲音重新唤人进来,点了菜,不一会小二摆了一桌上来。

    菜品珍馐,琳琅满目。

    央翠和眉黛来伺候着吃饭,褚莲音看了江蓠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此处又没有旁人,你还带着这面纱作甚?”

    江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带着面纱,连忙将面纱揭了下来。

    满室幽幽烛火,却只照亮一个美人,那美人如月,衣白、皮白,唯独一双眼儿有种晶莹璀亮的黑。

    褚莲音被晃了下神,赞叹道:“我是见了阿蓠妹妹才知,古人说,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江蓠笑:“大姐姐难道平时不照镜子?”

    “照是照,却不及阿蓠妹妹一半。”

    “外面的人可知道汴京双姝如此自谦?”江蓠道。

    两人相视一笑。

    “吃菜吃菜。”褚莲音率先取了片烧鹅来吃,眼闭着,一副极其享受的模样,“仲淹先生说但爱鲈鱼美,我啊,却偏爱这烧鹅香。”

    江蓠也拿了银箸,夹了片鹅肉。

    鹅肉外皮被烤得焦黄酥脆,咬下一口,只觉肥而不腻,不由道:“确实不赖。”

    “再配上这酱。”

    褚莲音示意眉黛替主人蘸酱。

    这酱也不知用何做成,入口酸甜,使得鹅肉添了点酸酸甜甜的果木香。

    江蓠吃着,一颗心渐渐松快起来,眉眼舒柔,一双眼像落了满天星,叫旁边看的人也快活起来。

    褚莲音顿觉这一趟没出来错,也安心吃菜。

    一时间屋内气氛静谧而恰怡。

    只是隔壁似乎又来了批人,门开了又关,颇有些嘈杂。

    江蓠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三殿下”,不由看了褚莲音一眼,褚莲音也听到了,两人不约而同放下筷来。

    这么一留意,隔壁的动静也变得明显起来,连着声音都似乎清晰了。

    那边似在聊起近来京中的一些热闹,比如中梁大人夫纲不振、纳了个小妾却被大妇整整追了三条街,比如荣大人吸食五石散却一头栽倒荷花池、被捞起来时下面夹了个蟹脚在那嗷嗷直叫等等。

    这般聊了一会,不知为何,话题竟转到了白鹿书院新来的一位女学生。

    “哦?殿下竟是不知?”

    “本殿前阵子去了灵山,在灵山老人那谈玄论道了几日,确实不知。不过…是进了甲字楼?倒是聪明。”

    “岂止是聪明,还十分貌美。”说话的那人笑了笑,那笑颇有些不尽之意。

    “哦?貌美?如何貌美?比起汴京双殊来如何?”

    “各有风情。不过说起来,还是那位江小姐更胜一筹,诸君可还记得烟娘?”

    “自是记得,去岁选花魁时本殿还派人给她投了一千花,怎么?”

    “殿下那时说,天下女子多生得一双鱼眼珠子,唯独那烟娘一双妙目可人,对也不对?”

    “对。”

    “可江小姐那双眼睛,却比烟娘还要妙上许多,宜喜宜嗔,可怜可爱,恰如秋上泓波……”

    褚莲音在那头听着,脸色沉沉。

    她顿时饭也不吃了,暗骂一声“晦气”,伸手要招店小二过来换个包厢,却被江蓠阻止了。

    江蓠替她斟了杯酒:“大姐姐,何必动怒,些许闲话罢了。”

    “他们竟将你与那烟娘相比,如何忍得?”

    褚莲音并未喝她斟来的酒,撇过头去,江蓠轻声叹道:“不过是个孤苦的女儿家罢了,大姐姐,若非当初叔父相助,我现如今也不不知去了哪儿。”

    褚莲音一愣,目光旋即落到江蓠脸上。

    是啊。

    这般美的一个美人,曾经盛开如烈阳,此时经历了许多,却更有种沉淀的幽静的美,比那之那一通直白的炙热,要更迷人、更引得人要往深里一探。

    当美色到了阿蓠这份上,便成了祸。

    若她阿爹那时没出手,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抵得权势的倾轧。

    褚莲音垂下眼,喝下江蓠斟好的酒,那边却已经说起江蓠的身世来,也不知是谁叹了句堪怜,却有人道:“诸位都如此作想?”

    “怎么?”

    “在我看来,这位江小姐所谋不小。一犯官之女,不但入了白鹿书院,还进了甲字楼。甲字楼内都是何等人物?将来便是我大梁顶梁柱。而甲字楼中,森柏、李儒、丘陵敬……谁不为这江小姐所迷?”

    这人列了许多名字出来,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笑带着遐意:“花若不自绽,又如何引得蜂蝶来?”

    “是极,是极。”

    一群人笑了起来。

    “放屁!这帮……”褚莲音一拍箸就要起,这时江蓠手却突然伸过来,覆在她手背:“褚姐姐不可……”

    那一双被这帮男子盛赞的妙目看着她,带了些哀切的肯求。

    褚莲音心中一窒:“阿蓠妹妹,他们这般说你,我可忍不下去。”

    说着,就要扯开江蓠,却听三皇子声音突然拔高,带了一丝清亮:“朝玉公子,那江小姐可如他们所说那般?”

    褚莲音手一顿,连着江蓠也顿了顿,心里在想:

    沈朝玉他……

    竟然也在这?

    于无声的静默里,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如皎珠落玉,清清泠泠,落到耳边却仿佛带了种莫名的信服。

    是沈朝玉的声音。

    “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江小姐身世坎坷,非她所愿,她于此种境遇,却未认命,反倒自强自进,更令人佩服。”

    “哦,公子对这江小姐竟有如此高的评价?”

    “江小姐气度从容,兼有松风之高洁,兰气之幽芳,绝非诸位可肆意议论之人。”

    话落,一室安静。

    一人突然道:“我听闻朝玉公子幼时曾在晋阳府呆过,可是与江小姐是旧识?”这是说他包庇旧识了。

    江蓠在隔壁听得一窒,手下意识抓了褚莲音,等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忙松了松。

    那边却已经开口:“是。”

    “我与江小姐是旧识。”

    她话一出,满室哗然。

    连褚莲音都看向了江蓠,江蓠张了张嘴,欲解释,却又觉得不必解释。

    是认识。

    可又仅只是认识。

    那边还在继续:“正因为我与江小姐是旧识,才有此会如此说,我与江小姐相识于总角,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一震,绝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会听到沈朝玉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原来他竟是这样…看她的么?

    ……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骄傲端方,做不出取媚之事。

    他说……

    她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眼眶微湿。

    自阿爹走后,已有多久没听过有人这样夸她了。

    而这个夸她之人竟然是那个一向看她不惯的沈朝玉。

    旁边褚莲音看了眼她脸色,轻声道:“阿蓠妹妹,我们走吧?”

    江蓠默不作声地背过去,擦擦眼泪,露出个笑:“好。”

    她道。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出门,才到门口,就发现旁边门也正好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两方撞上,俱是一愣。

    里面自是有人认出了褚莲音,道了声:“褚小姐。”

    认出褚莲音,自然也猜到了她旁边带着面纱之人是谁,也道:“江小姐。”

    江蓠跟在褚莲音后屈了屈膝:“见过殿下,诸位公子。”

    为首那人穿一身金丝蟒袍,戴玉扳指,一副富贵模样,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便是那江小姐?”

    江蓠应了声“是”。

    “果真一双妙目,千里烟波,万里浩渺…”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杏眼这般看人也不叫人讨厌。

    不过江蓠的注意力,却未放在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三皇子身上,而是穿过重重人群,看向沈朝玉。

    他就站在人群之后,那么多人,她竟一眼就看到了他,白袍玉带,肃肃如清风,与周围所有人都不同。

    沈朝玉似也在看她,两人目光微微一触,又分了开来。

    江蓠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还不等她分辨出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褚莲音已经跟三皇子打完招呼,道了声:“阿蓠妹妹,我们走。”

    “是。”

    江蓠跟着褚莲音往外走去。

    往外走,就要经过隔壁,大约是才议论过她,面上都有些讪讪,一群人齐齐住脚,分开一条路来。

    江蓠安静地穿过人群。

    周围的目光或直接或隐秘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却高高地挺起脊背,在经过沈朝玉时,脚步顿了顿,以一种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低音道了声“谢”,而后走开了。

    女子的声音刮过耳边轻得像一阵风,还不等察觉已经消逝。沈朝玉看着她裙边的白羽如蝴蝶,在脚边轻盈地飞舞。

    耳边传来遗憾的一叹:“到底是怎样的绝色……”

    *

    马车回到宰辅府时已经很晚。

    婶娘和叔父已经睡下,江蓠和褚莲音说了几句话就回了房。

    房内灯点着,江蓠坐到梳妆台前,由眉黛絮絮叨叨解着发髻。

    面纱已经揭下,她看着镜面里照出的那个人,耳边沈朝玉的声音却朗朗响起:“……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

    她伸手去触摸那张脸,心想:沈朝玉不是自来就看不惯她吗…他说女子贵在矜要,是说她不矜要。他说她挑起儿郎之间的矛盾,是说她侍美轻佻,不知收敛……

    为何在方才,又说这样的话……

    镜中女子的脸被她手中的水汽划得一道一道,几辨不清。

    突然,门被敲响,眉黛放下梳篦,江蓠只听门外一阵声音,眉黛就拿了本书进来。

    “这是什么?” 她问。

    “大小姐让央翠姐姐送来一本书,说是沈公子派人送来的,大小姐让央翠姐姐问,是不是您要那本…真奇怪,这般晚了,还来送书……”

    江蓠一听便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快走两步接过,待看到那熟悉的已经发了黄的封面,不由道:“确实是我要的那本。”

    她说话声音很轻。

    眉黛似懂非懂地“哦”了声,江蓠打发她去休息,自己却坐到了桌前。

    书桌上,一盏烛灯摇曳,幽幽的烛火照亮一隅。

    江蓠轻轻翻开书页,手却停住了。

    只见书页与书页之间,隐秘地夹着一支金色的蝶簪。

    那蝴蝶金色的翅膀在幽幽的烛火下,跳跃着光。

    沈朝玉……

    江蓠一时间竟也不知,在这一瞬间随着烛火跳跃起来的心来自何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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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雪花

    江蓠对着金簪发了会呆。

    眉黛端着热水进来时见到这枚金簪, 不禁“咦”了一声:

    “小姐,这枚簪子不是掉了吗?”

    眉黛对小姐这枚簪子印象深刻。

    当年抄家时,许多贵重的东西都没了, 只有这枚簪子和那条绯色烟罗裙在小姐身上,没被抄去。剩下的,大都充了公。

    所以,前些日子这枚簪子不见,眉黛还替小姐伤心了好久。

    江蓠下意识将书掩了, 等那金色消失在眼帘,才意识到这行为不妥, 又将这金簪拿出来交给眉黛,嘱咐她放到妆奁里。

    眉黛将金簪放到妆奁里,又来伺候江蓠梳洗, 等梳洗完就捧了热水出去了。

    江蓠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坐到书桌前。

    灯有些暗。

    她取来剪子将灯芯剪了剪, 烛火“哔剥”跳了下, 屋内顿时亮起来。

    就着这光, 江蓠翻开书页。

    书页已经发黄,其上的墨水也有些晕开,第一页就是钱先生的自述:“吾平生最好经义, 忝被时人敬重,称为大家。其实幼时最不好读书,顽劣非常,曾被阿娘拿着棍棒追了三条街, 感谢叔父拦住, 否则二十年后将少一大家。想来阿娘在泉下有知, 也当为那立下汗马功劳的棍棒欣慰。”

    钱先生自述诙谐而有意趣, 描述幼时生活栩栩如生,叫人看着便会心一笑。

    但让江蓠停住的,却是书页旁那龙飞凤舞的一行小字,小字标注:[感谢棍先生,让后来人得见钱先生]

    标注完,还留了一个墨点,那墨点似要往外飞去,可见标注之人的不羁。

    江蓠当然认得,这是沈朝玉的字。

    甚至他写到最后会点上一个墨点,那墨点斜飞的习惯她也记得。

    江蓠诧异于自己对细节的记忆。

    不过更让她诧异的,却是这书卷上的标注,往后翻,这标注还有,在钱先生颇有意趣的叙述后,时不时会有沈朝玉留下的标注,那标注有时多、有时少,有时甚至只有一个墨点。

    她似乎能感觉他留下标注时的心情,或调侃,或叹服,或不赞同,而这些所有,都仿佛在组成一个她不曾认识过的沈朝玉。

    他也有脾气。

    有喜好。

    有不快。

    有不屑与高傲。

    就好像…她在穿过他厚重的壳,触摸到他真实的内里。

    江蓠感觉到了危险,就像是一场真实的脱轨,有什么在她看着这本书卷时、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于是,她不再去看沈朝玉的标注,而是拿出笔墨纸砚来抄写。

    砚是徽砚,笔是太湖老人亲制的狼毫笔,俱是入学之初褚姐姐送的,江蓠蘸墨提笔时,不知为何突然顿了顿,一滴墨落到纸上,迅速氲开。

    她忙收敛心神,抄录起来。

    烛火幽幽,照出一个朦胧的剪影。

    江蓠逐字逐句地抄,在抄了将近有一个时辰后,眼睛终于感觉酸疼,她揉了揉眼睛,放下笔。

    走到窗前轻轻一推,窗便推了开来。

    一枝桃枝斜送进来,带来桃花的香气。

    江蓠触了触那桃枝,嘴角露出一个笑,就像是生活突然给了她一个惊喜,那桃枝也颤了颤,似在与她打招呼。

    江蓠盈了满袖芬芳,回到桌前重新提笔抄录,一直到夜深,才上床睡觉。

    只是梦里也不知在被什么追赶着,慌不择路地跑,一回头,竟然是只兔子,只是这兔子格外大,一口白门牙又尖又利,像两把锋利的铡刀。

    她没命地跑,跑着跑着,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株草,缠在一个人手上。

    她跟着这人,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山,心里觉得他是亲切的,她还唱歌,一首荒腔走板的歌,回荡在山林里,这人也不生气,他的袖子刮过绿绿的草,像温柔的风。

    ……

    醒来时已经天亮。

    江蓠一时间有种今日不知何夕的感觉,就仿佛还沉浸在梦里的那场春风里。

    眉黛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正发着呆的江蓠,以及她眼下的一片青黑。

    江蓠皮肤白,那一点青黑就格外明显,就如同白瓷上的一点瑕,让人看着惋惜。

    眉黛不由道:“小姐昨夜可是熬到很晚?”

    “一本书罢了,哪里值当熬夜去抄。”

    江蓠哪里能与她说,这是钱先生珍贵的手稿,千金难求。

    而更不能说的,却是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连江蓠自己都分辨不出,只觉这感觉就像牵连着丝,抑或闷热潮湿的雨季,只让人想尽快逃离。

    江蓠打算早点将书抄完还给沈朝玉,一边心底盘算着进度,一边在眉黛的伺候下梳洗换衣。

    出门上了马车,才发现褚莲音还未来,等了会,才见这人心急火燎地上车,一见她,眉毛就是一挑:“阿蓠妹妹,昨晚你可是去做飞贼去了?”

    江蓠不与她争辩,笑盈盈地道了声“是”。

    褚莲音这才刮刮她鼻子,说了声“淘气”,而后面色一整,提起昨日就想提的话:"阿蓠妹妹,我有一事问你。"

    江蓠心有所感,忙坐正身体:“大姐姐请说。"

    "你与沈朝玉是旧相识?"

    江蓠点头:“是。”

    "当年在晋阳府时,我阿爹在定国将军手底下做事,那时我们便认识了。“

    “那之前为何不提?”

    褚莲音问得郑重,江蓠知道,她很认真。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漫上来,她垂下头去,过了会才抬头:“褚姐姐,我与沈公子关系并不算融洽。”

    接着,她将当年沈朝玉找到她、警告她莫要破坏他朋友之间友谊的事告诉了褚莲音,听得褚莲音连连睁大眼睛,叹沈朝玉从前竟然还有这样之事。

    “经此一事后,我与沈公子便没什么来往了,我二人虽相识于总角,却没什么交情,再之后……”江蓠顿了顿,“便是现在了。”

    她话未完,褚莲音却突然懂了。

    她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绿裙,那裙裳还是入学前一日自己送她的,因时常清洗已经不复鲜亮——与甲字楼那帮常年绫罗绸缎不断的学生相比,她清简得过了分。

    而她到现在,才意识到,即使她多有照拂,江蓠在大家心中也是不同的。

    她是犯官之后。

    所以,昨日那些人才敢在背后公然谈论她、轻贱她,换成她或者任何其他姑娘,他们都不至如此。

    她的才气与美貌,反倒成了那些人的猎奇。

    而经历过一切的阿蓠,也早明白这一点。

    她不求旁人关注,活得像墙边的一株小草,安静且小心,又哪里肯主主动提及与沈朝玉相识——再者,旧事如梦,如今一个尤在云端,一个却已经零落为泥,又何必提起呢?

    这其中纠结纠葛,又如何与她道呢。

    褚莲音心底想得通透,便不欲之前的话题,提及昨晚送来书,道:“沈朝玉着人送来时,我还觉奇怪,从前我们可没什么赠书还书的风雅之事,一看封面,突然想起你,让央翠送来,果然没错。”

    江蓠却似未听,掀起车帘望向窗外,像是被窗外的炊饼迷了心。

    “阿蓠?阿蓠?”褚莲音连声唤。

    江蓠这才醒了似的,转过头:

    “姐姐,一会我去早点铺买些雪花糕,以姐姐的名义送与沈公子可好?”

    “我既拿了沈公子的书,又承了他昨日仗义执言的情,也没什么好还的,不若便请他吃一回糕点作数。”

    一份雪花糕当然抵不上钱先生的手稿,可若什么都不做,心底便总有种欠了似的。

    送别的也不成,反倒是这种吃了便没的东西,才合适。

    褚莲音眉却蹙了起来:“你要送沈朝玉雪花糕?”

    素包子一文,肉包子两文,雪花糕一块就要二十文,而阿蓠一个月月例也才一两,除去买书买纸墨的花费也就剩下一百多文……

    江蓠哪儿知道褚莲音在为她的月例发愁,点点头,又摇摇头,蹭到褚莲音身边,抱住她手臂露出个讨好的笑,“不是我,”她指指褚莲音,“是姐姐送。”

    褚莲音看着她这模样,却突然一个恍惚,总觉得这场景似在何时见过,过了会才回过神来,一指推开她额头:“不送,要送你自己去送。”

    “大姐姐……”

    江蓠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跟小狗儿巴巴地看着自己信任的人一样,褚莲音一下子心软了:“我送,对吧?“

    江蓠点点头。

    “不过说好了,你只许送他一块。”

    褚莲音比了个“一”,江蓠不明白她此时一副模样是因何而来,连连点头,“恩”了声,嘴边梨涡浅浅:“那再给大姐姐两块。”

    褚莲音被哄得露出了一排牙。

    啊呀,两块。

    妹妹还是喜欢我。

    ***

    江蓠果然去买雪花糕。

    为了表示诚意,她还亲自下了马车。卖雪花糕的早点铺子就在白鹿书院附近,因着这新出的雪花糕声名打了出去,店铺前的人排了老长一溜,江蓠走过去时发现,队伍都排到了后巷口。

    她默默排了过去。

    店铺前排队的,多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大约这也是难得的时机,对这些青春活力的学生而言,能为自己排队买个早点也是稀奇,所以有很多没有差遣仆从,亲自过了来,享受难得的“平民”时光。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近来在学院风头“正劲”的江蓠。

    江蓠也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不过这都被她眼观鼻鼻观心给无视了。

    但有一人她是无视不了的。

    森柏。

    森柏也来买雪花糕,这玲珑铺子的雪花糕是一绝,新鲜牛乳做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牛乳中的腥味去了,他近来很爱吃,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仆人来的——巧的是,今天他亲自来了,买完出门,就碰到了在门口排着队的江蓠。

    日头初升,江蓠一身水绿裙,泛色的裙纱非但没减弱她的美,一身素素,反倒更给她添了层楚楚。

    这叫森柏很是心动。

    他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就拉拉袍摆、整整衣袖走了过去,朝江蓠露出个自认最英俊的表情:“江小姐,好巧。”

    江蓠也说了声“好巧”。

    森柏见着女子嘴边浅浅的梨涡,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就想与她再多聊会天,于是,就出了一吊钱买了江蓠前面人的位置。

    褚莲音瞪他:“森柏,你做什么?”

    森柏嬉皮笑脸:“突然想起李岫他们,雪花糕没带够,我再买一次。”

    “你和李岫?”褚莲音怪道,“难道是挑粪挑出感情来了?”

    江蓠在旁边听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想起第一日来书院时碰到的那个赌约,森柏输了,要替李岫挑上半年的粪,没想到最近又哥俩好了。

    森柏幸幸:“稼穑乃民生大事,挑粪怎么能叫挑粪呢,那叫为生民大计。”

    褚莲音惊讶他面皮之厚,点头:“那我的便拜托你了。”

    “愿赌服输。”

    这是之前和褚莲音的赌约。

    江蓠看森柏那双眼睛看向自己,忙摆手:“我的不用,我自己挑。”

    “江小姐弱质纤纤,那挑担却是很沉,还很…”森柏一副不落忍的模样,叫褚莲音啐了他一口:“我会帮妹妹挑,要你这个登徒浪子作甚?”

    江蓠在旁边眉眼弯弯。

    甲字楼之人没蠢笨的,森柏虽性子纨绔,可也没真做什么出格之事,江蓠不喜欢他,但也谈不上讨厌,这在她过去的几年里,早习惯了男子这般的奉承,若要说什么不同,只是从前的奉承多了一丝尊重。

    玲珑铺前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两道身影打马而过。经过玲珑铺前时,一人突然扯住缰绳,“吁”了一声:“朝玉,你看那早点铺前是不是你那未婚妻?”

    旁边马上之人穿一袭竹青叶斓,萧萧肃肃,肤白似玉,眼眸如霭,只一眼往那烟雾弥漫之处过去,停顿了会,突然马鞭一扬,道:“走。”

    “欸,怎么…”

    “等等。”

    说话之人连忙催马跟上,在马儿跑时,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回他没再注意到沈朝玉的未婚妻,目光却被那突然侧过脸来的绿衣女子吸引。

    那女子肤光胜雪,一双眼盈盈,正抬了脸与前面男子说话,前面男子正将手中糕点递给她。

    郎情妾意啊。

    不愧是汴京,倒比其他地方还要开放些。

    那人一踢马腹,追沈朝玉去了。

    而玲珑铺前的江蓠忽有所感,转头,却见两匹马如风,卷起烟尘,不一会消失在了巷角。

    她眯着眼想:刚才过去的,倒是有点像沈朝玉。

    —

    到书院,早课的先生已经到了。

    昨日是休沐,到的人大都精神散漫,有些人大约还没睡够,脸上带着惺忪,一堆人怏怏地坐在桌前,不怎么提得起劲的样子。

    江蓠就是在这时候跟着褚莲音进去的,坐下时才发觉旁边的沈朝玉已经到了。

    她也不敢多看,垂下的眸光里,只能看到他跻坐时垂落的斓袍,很重彩的色,白底,其上墨绿竹叶潇洒落拓,像夏日荫蔽下的竹林,清又净。

    江蓠出了会神。

    讲桌上的先生已经开始叫人,叫人上前背《治学论》。

    一连几个都磕磕绊绊,像街头的小结巴。

    当点到森柏时,森柏支支吾吾,背到第四句就开始胡扯了。

    先生脸色越来越差,一甩戒尺:“休沐两日,可不是让你们出去鬼混的!一个两个,都回家干什么了?森柏,你说!”

    一群人挤眉弄眼:“他买雪花糕去了!”

    森柏笑骂:“都给哥等着!下课了我找你们去!”

    先生没明白,学堂的吵闹叫他吃不消,连拍了两下桌,等安静下来,才道:“求学之路在勤在勉,怎可因嬉废勤?将来诸位可是要成为我大梁肱骨之人……”

    江蓠知道,早点铺前森柏排她前面那一幕必是被许多人看到了,也才有如此调侃,但这也不算什么。

    她支着下颔,听得左耳进右耳出,目光不知不觉被旁边桌案垂下的一截宽袖吸引。

    那袖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梦里面似乎也有这么截袖子,只是那时她是一株盘在人手腕的草。

    草多快活啊,好像青天白地里就没有她害怕操心的事。

    在她的出神间,先生还点到了她。

    在一众眼神里,江蓠一整篇《治学论》流利且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了。

    先生似才满意:“诸位且看,这才是勤勉之人,治学之理……”

    “江蓠,坐。”

    好一通夸,江蓠在各色眼神里坐下。

    这下,她不在意袖子不袖子了,认真看起书来。

    早课在一片乱糟糟里结束了。

    先生一走,除了几个还在学生,堂屋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森柏在那“治理”方才嘲笑自己的学子,一些人去外面放风,还有些人三三两两聊天。

    江蓠则看看褚莲音,褚莲音打了个“明白”的手势,从桌兜里就将江蓠买来的雪花糕隔着一个学案丢了过去:

    "喂,沈朝玉,请你吃!"

    她声音脆朗,惊起窗边一只雀鸟。

    沈朝玉头也未抬,只将手里的书卷翻了一页,道:“谢谢,不必。”

    褚莲音被噎了个正着,原想放弃,想想江蓠排队二十文买来的,就又走到沈朝玉面前,亲自将那雪花糕推到他眼皮子底下。

    “请你吃。”她慢吞吞道。

    沈朝玉这才抬起头来,他坐在窗边,阳光透亮,照在他蓦然抬起的一双如水的眼睛里。

    那眼里有着疑惑,像是不解她为何突然有这一出。

    饶是褚莲音对这未婚夫冷冰冰的性情不十分欢喜,可也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像被阳光照得晕了头。

    “请你吃。”

    她又道了一句。

    两人的这一番动静,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这两人是未婚夫妻,褚莲音端庄大方,沈朝玉翩翩似玉,只是从前两人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此时褚莲音突然如此,自然激活了这帮学子们看八卦的心。

    学堂内一时间热闹起来。

    沈朝玉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接过雪花糕。

    他说了声谢,就放在桌边,还是低头看他的书。

    男子长指如玉,搭在白色的书页上,阳光照亮他半边侧影,让他整个人似一副静默的画。

    起哄的人见此,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唯有一人,见他没吃,大着胆调侃:“朝玉公子,我正好饿了,你若不吃不如给我?"

    “姓姚的,你饿死鬼投胎啊!那可是褚小姐送给沈公子的,你吃什么吃!”有人丢他,这人却嬉皮笑脸,不以为意。

    而话题中心的沈朝玉却是抬起头来,那张如冰似玉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眼说话之人,就将桌上的雪花糕递过去。

    “真给我啊。”

    说话那人来接,却被褚莲音中途劫去。

    显见她是气怒了,将雪花糕往沈朝玉桌上一拍:“沈朝玉,你倒也不必如此。这雪花糕原也不是我要送你,是阿蓠妹妹感怀你昨日的仗义,所以特地请你的。你若不吃便还我,免得糟蹋了人的心意。“

    说着,便伸手过来,要将那雪花糕拿回去,沈朝玉按下糕点,只抬眸望了江蓠一眼,那乌瞳似映了窗外的影,江蓠心中一跳,他已经收回手去……

    “谢谢。”

    他道。

    褚莲音讪讪一笑,过了会道:“不客气。”

    于是那雪花糕就留在了沈朝玉的桌上,伴着朗日与清风,以及那一册书卷,过了一日。

    等到傍晚,夕阳西沉,雪花糕还在。

    因着久放,那膏体上的一层牛乳已经发黄,有种黏腻的难受感。

    江蓠起身经过时,看到这糕上起了腻的表面,只觉得心底也像黏上了一层发黄的腻子,闷得透不过气。

    去完更衣室,回来时经过一条植满了修竹的小径,大约是竹林萧瑟,小径附近没什么人来,江蓠也不急着回去学堂,便靠了竹林休憩。

    一道人影自小径的另一头过来,风过,带起沙沙声。

    江蓠睁眼,却发现来人竟是沈朝玉。

    他身上的青竹叶袍,与这修竹相彰,更显得其身姿挺拔,风骨如画。

    江蓠下意识就挺直了背脊,看着沈朝玉从另一头过来,他身上带了竹林的光影,连眼里也是,那眼落到她身上,明明灭灭。

    他走过她。

    江蓠突然开口:“沈公子,糟践食物不好。”

    沈朝玉亦开口:“江小姐似乎很擅长借花献佛。”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江蓠一愣,转头,却见穿着青竹斓袍的男子脚步顿了顿,又迈得更快,不一会已经走过竹林,消失在转角。

    只留下江蓠怔愣在原地,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以为她送他的雪花糕是借了别人的?

    他究竟有多瞧不起她?!

    作者有话说:

    阿蓠:那可是我二十文买的!

    存钱的小仓鼠阿蓠气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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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撞字

    那种堵得慌的感觉又泛上来。

    自她阿爹走后, 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如此能牵动江蓠的情绪了,而沈朝玉一句话却能让她泛上委屈,而这委屈, 大约是他看轻她来的。

    若非看轻,又怎会觉得,她是借了别人的东西来谢他呢。

    江蓠只感觉,沈朝玉一口没吃的雪花糕好像堵到了她嗓子眼,让她一口气咽不下去, 又吐不出来,只能憋得难受。

    之后的一月, 她再没和沈朝玉说过一句话。

    两人身处一个学堂,却仿佛两个世界,她不说话, 沈朝玉也不说话, 两人隔了一个过道, 却从来不和彼此聊天。

    之前也不聊, 可这回却不大一样, 气氛像是遇冷,空气里也结着冰。

    连褚莲音都感觉到了不对劲,私下里问江蓠, 江蓠却只是笑笑,说“不熟”“没话聊”云云。

    褚莲音又去问沈朝玉。

    沈朝玉并不日日来学堂,来了大多数时候也是往书院的藏书阁去,偶尔还去附近城镇采风, 在学堂时大多时候也是拿了一卷经书在看, 先生们不大管他, 偶尔还会拿了经要请教、与他谈玄论清。学子们对他敬慕, 却也尊着,不敢多靠近。

    褚莲音此时过来,这凉冰冰的、好像要得道成了仙的沈朝玉,也只有一句:“无话可说。”

    于是,褚莲音就不管了。

    世事多是庸人自扰。

    既两人磁场不合,便也不必强求了。

    时间走得很快,又很慢。

    春去,入了夏,姑娘们身上略显厚重的春衫褪去,换成单里的薄衫,第一次考核也来了。

    书院分两季。

    一季由春入夏,一季由秋入冬,每一季季中和季末都会有一次考核,考核成绩发重要,末两位将淘汰进入下一楼,比如甲字楼进入乙字楼,乙字楼进入丙字楼;而丙字楼的末两位,将收到退学单。

    所以,当先生过来宣布,即将进行季中考核时,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褚莲音这时也顾不上江蓠与沈朝玉这点莫名的气氛了,她近来很是懈怠,恐考不过,抓了江蓠给她补课,日日到深夜。

    终于到了考核那日。

    那日自清晨就下起了雨,江蓠在学堂内提笔疾书时,突然想起阿爹。

    阿爹行刑那日也下起了雨,雨很大,菜市口的青石板路面被打得湿漉漉的,血泼在地上不一会就冲干净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

    意识到自己出了神,江蓠忙唤回神智,重新下笔。

    考核一连持续了两日。

    一个在学堂,考文。

    一个在外,考武。

    文是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武是弓马骑射,农桑稼穑;至于一些杂科,如九章算术、机关工匠,又是另论。

    到成绩公布那日,整个书院的气氛,到了一滴油溅入沸水就会沸腾起来的程度。

    连森柏都不怎么闹了。

    褚莲音从早上出门就一直板着张脸,她看江蓠还是如常那般,不由问:“你不紧张吗?”

    “不紧张。”

    “也对。”褚莲音点点头,“三更灯火五更鸡,你平时那么用功,怎么会落榜。”

    她难得丧着脸:“如果我掉到乙字楼,阿爹打我的棍子一定会加到两根。”

    江蓠想起宰辅大人拎着木棍对着褚姐姐的模样,默了默。

    “如果叔父打你,我会挡在你面前。”

    她郑重发誓,一张小脸虔诚极了。

    褚莲音“噗嗤”笑了声:“那说好了,你不许躲。反正我阿爹不打你。”

    两人说话间,教经义的先生拿了一叠纸进来,那纸落到长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诸位觉得这次考的如何?文章作得可都满意?“

    先生问。

    底下一阵嘘。

    “先生快报!”有人喊。

    先生敲了敲桌,等底下安静下来,便开始一个个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便上去,拿了自己文章下来。

    大约是气氛所染,江蓠终于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她已经习惯了甲字楼,甲字楼有褚姐姐,有新认识的几位朋友,她并不愿意掉到丙字楼去。而文章经义这一块,在整个成绩排名上占比极重,若是能得个上等,其他只要不是考得太差,就不会被分下去。

    这时褚莲音已经拿到了自己的文章。

    她看着文章右上角以朱笔批注的一个“上”字,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暂且安全。

    转头见江蓠文章还未发下来,便安慰她:“阿蓠妹妹不必担心,你的功课比我还好,不可能会被斥落的。再说了,姚廷,沈朝玉可都还没拿到呢。”

    江蓠冲她一笑:“恩!”

    先生一个个唱名,持续了小半堂课,到他书案只剩下薄薄几张时,突然停了下来。

    江蓠一颗心提了起来。

    她发现,这个学堂里未拿到文章的,只剩下她和沈朝玉两人了。

    是出了什么差错吗?

    纵使她心中有底,到此时也不免惴惴。

    而这时,先生拍了拍手,等引起堂内多数学生注意后才道:“还有两篇,为此次文章里最让我与其他先生惊艳的两篇。”

    “大家可还记得此次经义命题?”

    “记得!”众人异口同声,“治大国若烹小鲜。”

    “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而这两篇,分别从治国与治人两个角度写,一篇细腻,从小处着眼,一篇磅礴,从大处架构,文采斐然,浩浩汤汤,直叫人激叹。我与其他先生讨论过后,一致认定该贴出来,让尔等观摩。”

    “下课后,我会将这两篇文章贴到甲字楼下的告示亭,以供大家一观。”先生道。

    “文章作者是谁?”有人问。

    “沈朝玉,江蓠。”先生一脸欣慰地道。

    学子们都忍不住向后望来。

    沈朝玉和江蓠跻坐于几案之后,一着白,一缚绿,窗外天光照来,俱是灵秀之辈,浑似上人,只叫人看得恍神。

    等回过神来,又有人想:朝玉公子能得荣,已是书院惯例;可江蓠一介女流……

    “莫要不服气,”似是看出某些人的心中之意,先生道,“这世道繁复,每隔百年便会有不世之材出,便是女流,也有才高八斗之辈。若不服气,下课自去一观才是。”

    接下来的半堂客便在静默中度过。

    在一节课后,一群人“轰得”像鸭子一样散开,冲了出去。

    此时也不讲什么有辱斯文了,大家挤挤挨挨地往外,生怕比旁人看慢了一步。

    江蓠却未出去,端坐原地不动。褚莲音见此,便道:“阿蓠妹妹,我去去就来。”

    褚莲音一走,江蓠就后悔了。

    人都走光了。

    偌大的学堂,只剩下她和沈朝玉,屋内一下变得极安静,空气好像凝滞了。

    江蓠紧绷地坐着,她一言未发,一眼也未向旁边看,却能感觉到旁边沈朝玉的存在愈发明显。

    屋内极静,一瞬间似乎连书卷翻页声都没有了。

    江蓠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时,门口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

    有人叹:“文章惊世!“

    “各有见地,难分高下。”

    “确实文采斐然,浩浩汤汤。”

    一群人或赞或叹,热闹的气氛将刚才屋内那点凝滞和紧绷吹散了。

    江蓠忍不住松了口气。

    褚莲音也进来,一双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她:“阿蓠妹妹,你真了不起,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江蓠这才露出一丝赧然。

    就在这或赞或叹里,一人却大声道:“朝玉公子和江小姐的字竟然一模一样!可真真稀奇!”

    那被文章惊艳过的人,突然间意识到一直被忽略的事实。

    沈朝玉与江蓠的字确实一模一样,连勾撇点捺的习惯都相同。

    世间行文,多有特点。

    力量大小、起笔峰回,甚至个人性格,都会导致这个人写出来的字不同,就是同一颜体,都可能因为写字的人不同而不同。

    若要字迹完全一样,必是要照着对方字帖长期临摹,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其中蕴含的心意,若在长辈与小辈之间,是小辈的孺慕之思;在同性之间,是敬是仰;可在年龄相近的一对男女之间,其中蕴含的心意可想而知。

    要如何的情深爱重,才能写出一样的字来呢。

    而沈朝玉和江蓠……

    众人落在沈朝玉和江蓠的眼神几乎完全变了。

    姐夫和小姨子…

    这样的组合,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给人无限遐想。

    加上两人曾经在晋阳府有旧,一月前沈朝玉还在仙客来为江蓠说了那样一番话,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有人吹了声口哨,“哇”了一声。

    对着众人目光,江蓠恍然间觉得,面前的一幕十分熟悉。

    早在七年前,她已经经历过同样的一幕了。

    第60章 吵架

    七年前, 江蓠与沈朝玉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

    晋阳府内,官职最高的是沈朝玉的父亲,定国大将军。

    江蓠的父亲靠着一身蛮力, 立下不少战功,渐渐入了大将军的眼,进了晋阳府的权利中心。而江蓠也跟着鸡犬升天,搬进了城中圈。

    大将军自然不会让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己来边关的嫡子荒废学业,专门聘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先生来教学, 还在府内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学堂。若有事不得不说,也必定言简意赅, 好像谁多说一个字就要输了似的。

    所以,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与沈朝玉的字竟然一模一样——江蓠只觉不可思议。

    可学堂里那帮儿郎们却不管, 拿着他们二人的抄录, 在屋内大吼大叫。

    有人冲她刮脸:“江蓠和沈朝玉羞羞, 羞羞!”

    江蓠一下子就哭了。

    她哭起来时毫不收敛, 哭声震天, 身上还穿着阿爹新给她买的据说是京城传过来的榴仙裙。那裙子多好看啊,穿得她像天上的仙女,可现在, 仙女哭了。

    后来,学堂就乱了。

    江蓠也不知道怎么乱起来的,只知道等她哭完,从来斯斯文文的沈朝玉竟然跟崔家儿郎打起来了。

    江蓠从未见过沈朝玉那样。

    虽然那时她已经和他绝交, 但不得不承认, 他依然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有礼貌的儿郎, 虽然他总挑她的刺, 不和她说话,也不奉承她,可他斯文干净,皮肤白,没有那么多儿郎在那大呼小叫,大多数人是缄默的,只是偶尔扫来的眼神里蕴含着不同的含义。

    这世道,若男女之间传出风流韵事,男人还能得一句风流,女子便只有一句“轻浮”了。

    江蓠其实不太怕这些,她怕的只有一个,褚姐姐因此误会自己、不理自己。

    可她的字为什么偏偏就和沈朝玉一样呢。

    这也是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点。

    “江蓠,你和沈……”

    她在学堂新交的朋友开了口,又停住了,旁边一道刺耳的声音道:“还能有什么,这天底下的小姨子和姐夫——”

    话还没说话,那人像被一道劲风袭击,掀倒在地,倒地的时候头撞到旁边的桌案,发出“砰的”一声。

    桌案也被碰倒了。

    桌上的东西“哗啦啦”撒了出来,墨泼了一地。

    倒地的那人捂着脑袋,呻l吟一声。

    其他人却没看向这个遭殃的人,而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沈朝云袖手而立,宽袖因方才的劲风鼓荡又落下,他站得云淡风轻,好像方才那极快的一击不是出自他之手。

    江蓠的目光,却落在他露在袖外的一截指骨上。

    大约是用的力大,那骨节上的一块皮破了,能看到血丝。

    场中有人问:

    “沈朝玉,姚匡是你…打的?”

    “是。”

    “为何?”

    沈朝玉没说话,过了会才道:“我与江小姐幼时相识,曾经师从同一个先生,得了那先生的字帖,日日笔耕不辍,自然而然也就习得了一样的体例。若仔细看,于幽微处还是能看出不同,我字汤汤,江小姐之字淼淼……”

    他顿了顿:“此事,曾经与我二人同一学堂的崔同知之子也知,诸位若不信,可去寻崔二郎。”

    此话若从旁人口中出来,恐怕还会有人不信;可出自沈朝玉之口,那便不同了。

    汴京朝玉,那可是被国师公羊子批言“有君子之风,浩然之义,恰如无瑕美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而公羊子又是谁?世有观星台,公羊子为这一代观星台之主,上观帝王星象,下观黎民百姓,批言从来无错。

    有这样的背书,沈朝玉之言,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几乎所有人都便信了。

    “那、那也不必打人啊。”只有一人小心翼翼道。

    “一言以杀人,一言以救人。诸君既学圣人之言,当知口舌如刀,销毁积骨。”

    屋内一阵安静。

    “不错!”先生不知何时到了学堂外,抚掌大笑,“朝玉说的不错!”

    “诸位将来可是我大梁肱骨之臣,怎可人云亦云?”

    先生出来,此事就有了定论。

    学子们不再议论,各自散开,有些转而去讨论文章精妙之处,再无一人讨论她和沈朝玉字迹相像的事。

    只留江蓠一人怔愣在原地,看着随先生出门的沈朝玉出神。

    *

    再之后,这一日便再没什么大事了。

    江蓠直到傍晚,才重新看见沈朝玉。

    这时下学已经很久,褚莲音被先生叫去,大约有什么事,江蓠就在学堂内等她,沈朝玉就是这时回来的。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斜照进窗,沈朝玉脚踏流霞进来,恍若谪仙人。

    江蓠眯着眼睛,只觉这一幕像是看过许多回似的。

    沈朝玉见她,似也一愣,他走过她,回到自己桌案,提起旁边的书箱就要往外去,江蓠唤住他:“公子。”

    沈朝玉停住脚步:“何事?”

    一双长眉微蹙。

    江蓠从桌案后站起,朝他福了福身:“今日之事,多谢公子。”

    “不必。”

    他清清淡淡的一声,却让江蓠无端端生出一丝躁意。她抿了抿唇,将手中所握之物递过去:“这是药酒,对跌打损伤有些用处,公子若不嫌弃,尽请收下。”

    沈朝玉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落到江蓠握着的酱色药瓶上,粗陶瓶身,却更衬得那一截手指莹白纤细,不堪一握。

    他挪开视线,又说了句“不必”。

    江蓠一下子攥紧药瓶,在沈朝玉即将走出学堂时,一句话冲口而出:“沈公子不接,是真因为不必,还是这送药的人让你鄙薄?”

    沈朝玉一愣,回过身来:“哦?鄙薄?”

    他往前一步:“为何?”

    江蓠却下意识退了一步:“你明白。”她道。

    沈朝玉又往前一步:“我不明白。”

    “雪花糕,”江蓠道,“你说我借花献佛。”

    说完,她就见沈朝玉冷玉般的面上出现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看着她:“难道不是?”

    沈朝玉语声平静:“森柏赠你雪花糕,你却将他转赠于我,江小姐你这践踏人心意的本事,倒是从小到大一直未变。”

    “什么从小到大……”

    江蓠话未完,突然明白他说的意思。

    多年前,沈朝玉来晋阳府的第一个生辰,大将军府大摆筵席,为他庆贺。

    可巧,她的零用在货郎来时买头花用光了,于是,就顺手将李子见给她的七彩弹珠当生辰礼物送给了他。

    江蓠还记得,那弹珠很漂亮的,对着太阳时会发出七彩光芒,送出去时,她还有点舍不得。

    不过,沈朝玉在第二天就将弹珠当着她面扔臭水沟里了。

    “所以,你居然还记得?”

    她不可思议道。

    沈朝玉撇过头去,声音凉淡:“我从无不记得之事。”

    “可那时我才八岁!”

    江蓠说着,眼眶渐渐泛红,她从不知道,自阿爹走后,居然还会有这样浓烈的委屈,她所有的委屈应该随着拿被大雨冲刷的青石路面冲干净才对。

    “难为沈公子了,”她擦了下眼眶,“既然这般看不上我,还不得不再三再四帮我。不过以后,还望高贵的沈公子,不要在插手我的事,离我远些!”

    说着,江蓠将手里的东西往沈朝玉身上一扔,转身走了。

    酱色药瓶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转。

    盖子半开褐色的药液流了出来,一股辛辣的气味刺鼻。

    沈朝玉看了会江蓠消失的地方,才低头去捡药瓶。

    褚莲音气喘吁吁冲进来,见到沈朝玉便问:“看见我阿蓠妹妹了吗?”

    “出去了。”

    褚莲音要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翻了?”她一脸心痛道,“这可是阿蓠妹妹趁中午出去买的,这个月最后一点月例都花完了,你……”

    迎着沈朝玉的目光,褚莲音在嘴上拉了下,说了句“好,我不说。”

    褚莲音又急急忙忙出去了,她,她是在马车上找到江蓠的。

    江蓠拿了一卷书页在看,除了眼眶略有些发红面上,完全看不出异样。

    褚莲音觑了她一眼:“又碰钉子了?所以我才说不去送嘛。”

    她将江蓠的书箱给她,江蓠说了声“谢”,才道:“谢总要谢的。”

    “是是是……”

    褚莲音不想说这个话题,提起接下来的休沐。

    季中考核完,会有十日的休沐时间。

    通常来说,寒门学子会回家帮家中侍农,但像他们这般,便会各处去逛。

    但江蓠并无逛的心思,一连两日都待在庭院内侍弄她的花花草草,一个大美人活得像个青灯伴古佛的尼姑,莲音看不下去,便拉了她,坐着府里的马车,到了自家位于汴京郊外的别庄。

    别庄附近山脉连绵,田地广阔,一路行来颇有野趣。

    正值夏日,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但到了这,却骤然凉了下来。

    “这附近有个日月湖,常年冰冷,连带着这附近气温也冷,适合避暑。”

    江蓠看着马车行过一个个气派的庄头,道:“看来有不少贵人在这买房置业了。”

    “那是自然,夏日来这消暑极好,等到了地方,我叫李叔切个西瓜给你吃,那西瓜镇在井里,可舒服呢。”

    马车在田垄上奔跑,江蓠看着一排排绿色的田地,心渐渐静了下来。

    褚莲音却还在一个个介绍,左右经过的别庄分别属于谁,如“李侍郎家也就是李岫家”,“森柏”家等等,在经过一个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格外气派轩昂的别庄时,她道:“看到这家了吗?沈朝玉家的。”

    江蓠“哦”了声,不说话。

    褚莲音看她一眼,等马车再过去,车夫就端来脚蹬:“大小姐,表小姐,到了。”

    褚莲音率先跳了下去。

    江蓠扶着车缘,踏在脚蹬上看着相距一墙之隔的两家别庄,心想:原来两家竟然就买在隔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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