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买字

    定国将军府。

    一位青衣小厮踮着脚在回廊眺望, 见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散尽、天色开始暗淡,大公子还未回来,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忧色。

    门房劝他:“竹青啊, 回去吧,看来今日大公子是不会回来了。”

    “不会的,大公子出去前交代过,今日申时便回,我再等等。”正说着, 竹青面上一喜,“大公子回来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音近, 只见石色台阶下,行来一匹白马,马上一位高冠博带的玉公子, 白袍猎猎, 风华无双。

    他一拉缰绳, 马就停了下来。

    竹青忙迎上去:“大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公子下马, 门房将马牵过, 他问:“府内最近情况如何?”

    竹青小跑步跟上:“府内一切安好,大将军白日去东营练兵,晚上回来, 夫人也安好,道士小公子顽皮,前日爬假山将门牙磕了,哭了一下午……”

    竹青絮絮叨叨, 将府内情况叨了个遍, 又道:“倒是公子您, 事情解决得如何了?梁道台那边催您催得那么急, 十日休沐还未休上呢,便让您连夜赶过去,都过去三日了…可是真的像市井传言说的那样,死的人都胸口被掏了个大洞?可真是妖孽作祟?……”

    竹青小嘴嘚吧嘚吧,跟着他面前的人绕过照影璧往前走。

    门房将马送到车马房时,忍不住回头,眺望了一眼。

    这一主一仆在夜色中迅速遁去。

    恰逢天晚,将军府的下人将灯笼一盏一盏挑起挂于在廊下,幽幽的烛火照在公子因疾步而飘起的白色袍摆上,袍摆的银色绣云在这一瞬间像活了一样。

    门房看得发呆,直到被人叫了声,才醒过神,回了句“来了”,颠颠地过去。

    沈朝玉这时,已经进了玉阙院。

    洗漱一番出来,天色已然整个沉了下来,屋内,一盏四角宫灯被点亮,冷梅香自壁角的瑞金香炉内散开。

    他披散着长发走出屏风,一斛美人榻弯在那,他半躺于榻,一婢女见之,膝行过来,以一块白巾替他绞这湿发。

    窸窣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连着这跳跃的烛火。

    沈朝玉长眸微睐,看着对面的博古架。

    博古架上,一只蓝色嵌金丝珐琅瓶安静地在那,旁边,是一个小得多的粗陶瓶,粗陶瓶做工粗劣,与这雕工古着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这粗陶瓶上,烛影落到那双眼瞳,让那双眼瞳也像晕了深深的酒意。

    婢女看了他一眼,心跳兀自漏了一拍,手一个不注意,扯掉了他一根发丝,忙伏下地去:“婢子该死。”

    他未说话,就在婢女开始不安时,才道了声:“下去吧。”

    “是。”

    婢女起身退下,在房门即将合上没忍住往里看了一眼,公子青丝如瀑半卧于榻,身影被烛光勾勒,不知为什么,竟被她品出了一丝孤寂。

    她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离去了。

    *

    “吱呀”一声的开门声,让沈朝玉转过视线。

    他看着走到面前的竹青。

    竹青朝他作了个揖,道:“莲舯郡王发来邀约,请公子今晚在钱公子府上一聚,说是要感谢公子之前的帮助。”

    “回了。”沈朝玉道,过了会,不知想了什么,突然又道:“不必,备车吧。”

    “诺。”

    竹青恭敬地应了句,临出门前他抬头看了公子一眼,心中奇怪,这等邀约公子一般不去,尤其是这等临时的,去了都要饮酒,公子不爱,总情愿在屋内看书,今日怎么突然就应了?

    不过转念一想,近日公子难得碰到难处,那案子拖了好几日还未解决,回来时还心情不爽利,出去喝酒散心倒也不无可能。

    于是忙去叫人备车,等再回玉阙院时,公子已然换好衣裳。

    说是换好衣裳,也不过是在里衣外加了件素纱单衣,轻薄的一层白,再普通不过,却偏偏被他穿出了飒飒如雪的气质。

    “车备好了。”

    竹青双手垂躬。

    “那便走吧。”

    沈朝玉道了声,沿着抄手游廊走出玉阙院,再经过树木掩映下的一排院子时,他突然抬头望了一眼。

    院内灯火通明,嬉声嚷嚷,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与女子娇柔的细语夹杂在一起,间或着孩童“阿爹阿娘你来抓我呀”的嬉闹,将整个将军府的正院渲染得热闹。

    竹青脸上带着笑:“看来大将军是从东卫营回来了。”

    沈朝玉“唔”了声:“走吧。”

    钱公允作为工部员外郎之子,原本在汴京是排不上台面的,但奈何他有个出自关中杜氏的娘,关中杜氏作为关中累世的豪强,底蕴深厚,所以钱公允在汴京每日是呼朋唤友,嬉戏度日——

    不过他这人行为虽奢侈淫逸,却性子豪爽,所以在京中倒也不惹人厌,很是结交了一批朋友。

    但再是朋友,他也不预自己这宴席能请到沈朝玉,所以在听闻下人报告说“朝玉公子到”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首位莲舯郡王捏着酒盏笑了声:“稀客啊。”

    他一抛酒盏:“走,迎客去。”

    钱公子道:“等我同去。”说着,便要推开旁边的美姬,那美姬“啊呀”了声,语声娇柔:“也不知来的客人是哪位,竟然让公子这般着紧,连妾也不要了。”

    钱公子哈哈笑了声:“来的这位可不是普通人,你可等着瞧,一会儿见了可莫要嫌公子我不够气派。”

    “哦,竟是比莲舯郡王更气派吗?”

    美姬讶道。

    莲舯郡王生的一副慈悲相,眼生莲,面生花,美姬就没见过比郡王生得更好看的。

    “你一瞧便知。”钱公子眼见莲舯郡王已经走到前面,忙道,“快快放开公子我,莫误了事。”

    美姬语声不依,动作却乖觉,自发放开钱公允,钱公允跟着莲舯郡王,旁边人忙也跟上,一行人正要出去,却见门外长廊远远行来一人,白袍旖旎如飘忽云上,那人长发未冠,仅以一根缎带随手一束,却更衬得那股气质如仙如琢。

    “朝玉快来,我们酒酣意浓,正缺你一个。”

    莲舯郡王招手。

    “郡王酒友遍布天下,如何会缺我一个。”沈朝玉道,说着话时他走到近前,众人不由一愣,方才那美姬更是倒抽口气,捂着嘴道:“公子所言不差,真乃神人也。”

    钱公子见美姬这般说话,倒也不恼,只道:“寰寰你啊,平日里怕是尽钻研脂粉调弄之事了,竟连朝玉公子都不知。”

    美姬似嗔还怒地瞪了钱公子一眼,眼睛却偷偷觑着新进来的男子。

    只见他身量高挑似净竹,一身白衣,未见任何打扮,却似仙宫玉阙之上最纯净最清冷的一抹白雪,令人想触,又不敢触。

    也不知这样一位公子,将来会心慕怎样的女子,美姬着实是想象不出来。

    这时沈朝玉已经在众人的拥围之下进了厅堂。

    厅堂上,长案坐席随意错落,有穿着青衣的仆人在席中穿梭倒酒。

    众人要将上首位让给沈朝玉,沈朝玉未接,而是与莲舯郡王同坐一席,两人酒盏一对,莲舯郡王道:“朝玉这般晚来可是非同寻常,此行为何?”

    沈朝玉一饮而尽:“不为何,不过是为一酒中客而已。”

    “好,酒中客!好得很,来,倒酒。”莲舯郡王笑道。

    钱公子拍了拍手。

    场中琴师立马换了首欢快的小调,舞姬开始跳舞。

    钱家的舞姬都是花了大钱从各处搜罗培养的,再加上这新丰酒和小步曲,钱家的宴饮在整个汴京都是出了名的。

    一时场上极之热闹。

    “美人,美酒,美乐,人生乐事也。”

    一人打着节拍道。

    沈朝玉的目光却未落到那妖娆的舞姬,或琴师的节律上,他似乎只是来饮酒的,靠着坐席,一杯酒又一杯酒地饮。

    莲舯郡王也不多话,与他一杯酒一杯酒地碰。

    场上一个身份最贵,一个声名最盛,两人喝酒,倒也没人多打搅。

    钱公允虽然骄奢淫逸、哪点纨绔的毛病都沾,却也十分懂眼色,并没有来打扰这两人,与他那群狐朋狗友一块作乐,不一会里面传出一堆嬉闹声,一人道:“公允,听闻你前些日子在江南得了个美人,那美人幽若空谷,绝世独立,不会不舍得让我们看吧?”

    众人起哄要看美人,钱公允抚掌大笑:“这有何舍不得?”

    于是叫下人去将人请出来,请出来后,果然是一绝色,纤纤细步,皓齿明眸,穿一轻粉榴仙裙,俏丽如桃。

    众人问她姓名,答曰“离娘”。

    钱公允正要说话,却注意到方才那还在安静喝酒的朝玉公子突然一抬眼,道:“什么蓠?”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的离。”美人抬眼,一双秋波明目落在说话的沈朝玉身上,语声带了丝羞。

    沈朝玉又垂下眼去,一手把着酒盏,继续喝酒。

    可这就够了,传闻中对大部分女子都不假辞色的朝玉公子,难得关心一个女子的名姓,自然引起其他人注意。

    钱公允虽不舍得这新得的美人,却更舍不得与朝玉公子交好的机会,他一个眼神,便示意离娘过去。

    离娘款款走到沈朝玉和莲舯郡王这一席边,挨着沈朝玉坐下,伸手提了旁边温好的酒壶:“公子,郡王,请让离娘为你们倒酒。”

    “好极。”

    莲舯郡王道,伸过酒盏来。

    清澄的酒液如细线一样注入银色酒盏,郡王饮了一杯,离娘看了眼沈朝玉,俯身过来替他倒酒,抹得黑亮的发髻上茉莉花香满溢。

    不一会,酒杯注满。

    离娘抬眸,眼眸如水:“公子请。”

    沈朝玉未动,离娘眼里就有了泪:

    “可是离娘所倒之酒不合公子意?”

    她是真的美,笑含情,泪带雨,可沈朝玉面前却浮起另一张带了倔强的脸。

    “新丰酒贵在澄。”

    沈朝玉道。

    离娘一愣,却像是懂了,竟退出厅堂,不一会,散着湿发出来,她换了布衣,不施脂粉,如一株堪堪出水的芙蓉。

    “离娘已洗去香粉之味,不会再杂了酒意,这样…公子可能让离娘倒酒?”她又问。

    沈朝玉业已微醺,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靠着长案边,一双长眸看着离娘半晌,说了句谁也意想不到的话:“我买你一字,如何?”

    离娘眼睛睁大:“公子何意?”

    “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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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寒瓜

    是夜。

    离娘坐在梳妆镜前, 一下一下梳着长发,钱公允半卧在床,酒意微醺, 嘴里哼着一曲小调,当目光落到在离娘隐在布裙后的袅娜身影时,突叫一声:“离…”似想起什么,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窈娘,过来。”

    离娘款款而来, 才到床边,就被钱公允一把拉到了怀里。

    “钱公子。”

    离娘只声不依。

    钱公允捏了她脸一把:“怎么?不想要我这钱公子, 想要那沈公子?”

    离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脸在灯下当真是芙蓉含羞,她道:“公子好没道理, 方才席上明明是你要将我赠予沈公子, 现在却偏偏来怪我。”

    “是是是, 怪我。”素来在风流场里过的钱公允当然不会跟一个美人计较, 只是将人抱在怀里好生亲了几口, 又调笑着道:“……离字太苦,不如窈字。”

    “…朝玉公子能对你说这番话,想来对窈娘你是有些不同, ”钱公允手一下下抚着离娘的背若有所思道,“可为何…我要将你送他,他又拒绝。”

    离娘躺在钱公允怀中,也想起了朝玉公子那人。

    冠盖满京华, 唯斯人如玉。

    自她阖府获罪, 她被贬入贱籍, 飘零种种, 见过形形色色人,却唯独没见过朝玉公子这样的,不是因他在满室华堂里,一人空饮;更不是那一身的气度风华,而是他看她的眼睛。

    男子见她,眼里多藏着□□占有;唯独朝玉公子看她,那眼里便像清清淡淡下了一场雪,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欲.望,没有占有,让人心里安静。

    所以,当时她想:若跟着的人是他就好了。

    可惜,他眼里是当真什么都没有。

    所以,自然也没要她。

    他就像只是趁兴来喝一场酒。

    喝完酒,趁着微醺,又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有明月在中,群星失色矣。”

    离娘微微失神。

    “我看窈娘这心啊,已经遗落旁处,捡不回来咯。”

    钱公允一叹,离娘伸出藕臂,嘻嘻一笑:“公子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谈心呢…”

    话未完,离娘便被钱公允拉着压到身下。

    被翻红浪,鸳鸯交颈。

    一只银锡壶被踢到榻边,银盖落到地面,撒了一地的酒液。

    离娘余光里仿佛瞥见夜色里,一白色身影在月下踽踽独行。

    她眼里落下一滴泪。

    ***

    休沐已经过去四日。

    江蓠在褚莲音的别庄内已经呆了两日,别庄僻静,背靠公胡山,曲江蜿蜒在山脚,气温一下子变得凉快起来。

    江蓠只觉得近来萦绕在心头的那股躁郁似乎也随着这风消散了。

    褚莲音看看她:“阿蓠妹妹,你总算笑了。”她道:“以后可莫要板着脸了,你笑起来这般好看,若我是个男子,必定要娶了你去。”

    江蓠被她说得脸一红,嘴角的笑就更甜了些,也不说话,只拿了一双烟笼纱、雾含水似的眼眸看着褚莲音,直看得褚莲音心都酥了半边,心道:世上怎会有阿蓠妹妹这般可人怜的女子,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臭男人去。

    一想到这儿,褚莲音心中就有些不那么得劲儿。

    这世上的人,大抵分投缘和不投缘两种,她与阿蓠妹妹大概是前世的缘份,她第一回 见她,便觉得这个妹妹见过的,后来等阿蓠妹妹大了些,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些。

    江蓠可不知道褚莲音这一番心理,她正坐在藤编的椅子上,拿小签子戳了钟老伯奉上来的寒瓜吃。

    钟老伯就是这别庄的庄头,寒瓜也是他种的,就种在别庄靠近后山处,每日清晨钟老伯就去后山摘一个寒瓜过来,浸到井水里直到傍晚再提出来——这时的寒瓜便带了井水的沁凉,入口又沙又甜,一口下去,能驱散一整天的暑气。

    江蓠很喜欢。

    每到傍晚,她就和褚莲音一同坐在别庄的院子里,纳凉消暑,吃瓜谈天。

    院子里有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风一过,槐花簌簌飘落,江蓠伸手,一朵槐花就飘到她的掌心。

    褚莲音笑着道:“啊呀,这花儿又飘到妹妹你那去了,我这边倒是一点不讨它们喜欢。”

    她这话说得不错,江蓠发间、肩头,甚至裙摆也飘了一点槐花,这些花儿,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谁也不飘,就飘江蓠一个人。

    在旁边替他们打扇的央翠笑着打趣:“依我看啊,表小姐就是传说中的花仙转世,否则,这些花儿草儿啊的,怎么就如此亲近表小姐?”

    “对,前两天我爹还与我说,自打前日表小姐去过寒瓜田,那看起来有点蔫的寒瓜藤倒精神了些呢。”说话的这人是庄头的女儿钟小丫,她生得活泼,平时爱在江蓠和褚莲音身边凑个趣。

    “贫嘴。”江蓠点了点钟小丫,“你怎么不说我是花农。”

    “哪有这样好看的花农。”钟小丫作势讨饶。

    其他人看她这样,不约而同笑了。

    正说着话,一个仆妇进来,说有人往别庄送来请帖。

    “可说是谁?”褚莲音问。

    “卫所大人家的。”

    “卫所大人家…春莺?她也在这儿?”江蓠道。

    她在白鹿书院交的两个朋友之一,春莺就是右仆射家的二女儿,性子活泼爽利。

    “阿蓠妹妹,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这附近是避暑圣地,汴京城内有许多人在买房置业,就连长公主的别庄也在这,叫静园。那静园占地千亩,其内雕梁画栋、名花奇石尽有,为汴京城第一园……等到金秋十月,长公主就会在静园举办一年一度的菊花宴,到时你就会见菊花开遍园林,平时见都不见不到的珍品会遍布静园各个角落……”

    江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褚莲音道:“你不是最爱花花草草?到时大姐姐带你去。”

    褚莲音说着,对这个仆妇道:“将人引进来。”

    那人进来以后果然给了张拜贴,说是自家二小姐听闻江小姐与褚小姐到了,连忙送来请帖,请她们上门一聚,并特意叮嘱她们不必送礼。

    褚莲音哈哈一笑:“这春莺,说是不必送礼,恐怕想着我家的寒瓜呢。”

    原来,这寒瓜虽不算得金贵东西,自引进后许多瓜农都会种,可褚家的寒瓜却不一样,钟老伯这一手种寒瓜的本事,是早年自一个胡人那学来的,经他手种出的寒瓜又沙又甜,春莺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妹妹,明日我们作客就带两个寒瓜去。”

    “这…可行?”

    “行,有什么不行,”褚莲音道,“春莺她只有高兴的。”

    到了第二日,两人果然只带了两个寒瓜去作客。

    春莺就候在她家别庄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旁边还站着她的长姐和三妹,春莺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我看啊,某人盼的不是我,是寒瓜。”褚莲音示意仆妇将寒瓜送去。

    春莺叫了人来接,嘻嘻笑道:“知我者褚大小姐是也。”她旁边的长姐看着江蓠:“这位…便是阿莺你时时挂在嘴边的江小姐吧?果真不俗。”

    春莺一副与有荣焉之态,拉着江蓠道:“你道我第一回 见她时,心里在想什么?我想,莫非是月宫仙娥亲下了凡?怎如此好看。”

    江蓠被她说得抿嘴一笑。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话自然而然就少许多。

    当然,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江蓠,不管熟悉还是不熟悉,从来不会抿嘴“羞涩”地笑。

    她笑时,总习惯露出一排牙齿,旁人说不像闺秀,可阿爹却说,他独爱阿蓠的笑,就像天上的太阳。

    如今,夸她太阳的人没有了。

    江蓠也学会收敛起照耀在阳光下的牙齿,“含羞”地笑了。

    在一群人的打趣中,江蓠安静地跟在褚莲音、春莺身后,进了别庄。

    一行人去了花厅,花厅连着一座纳凉亭,亭边竹帘挂起,凉风习习,几张长案,案上放着樱果浆酪,四周还置了冰釜,釜内的冰还在滋滋冒着寒气。

    一进纳凉亭,就感觉温度下了来。

    褚莲音叹了声:“阿莺好享受。”

    “平时我可得不着,”春莺道,“这不是借着你的名头,才让我那抠门的阿爹松了口,买了些冰回来。”说着,她吩咐仆妇速速将寒瓜切了送来,又招呼其他人坐下。

    江蓠坐到了长案后。

    侍婢都退到凉亭外。

    凉亭四面透风,加上这冰釜樱酪,在这炎炎夏日,确实人生一大享受。

    樱酪吃完了,寒瓜点心又送上来,春莺的长姐与三妹也是与她一般的好客之人,不一会几人就熟了。

    春莺提议打马吊。

    江蓠推说不会,褚莲音却戳穿了她:“当年你阿爹写信给我阿爹,在信里炫耀说自家闺女旁处不算精,马吊却是能将其他人打得落花流水,专往家里搂银子,还出了本打马吊的书,为这我阿爹还特特叫我过去,说你聪明脑子不放正途、玩物丧志还玩出了花,让我莫学你……谁知反倒让我也学起马吊来,正好,近日瞧瞧,这马吊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春莺奇道:“阿蓠居然还出了书?”

    “一本小册子,自己写着玩的,不值一提。”

    说起旧事,江蓠又觉得如梦。

    过去那等无忧无忧的轻狂日子,倒像是隔了层纱。

    “改天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春莺道。

    春莺的三妹却是对这项不大感兴趣的,就拿了棚子在旁边绣花,于是,正好四人凑一桌,仆人来将长案拼一拼,一帮人竟真的在凉亭打起马吊来。

    打马吊就是骨牌博戏,这牌是用老了的,在清脆的撞击声里,春莺谈起了别的事:“欸,对了,最近你们可别出去乱晃,外面可乱着呢。”

    “怎么了,又在你爹那听到什么了?”褚莲音不以为然道。

    “你可别不信,为这事,我阿爹可愁死了,每天回来长吁短叹的。”

    “你阿爹哪天不愁?”

    褚莲音笑,江蓠摸着手里的骨牌,也弯了弯嘴角。

    说起来,这世上哪儿的官最难做,当属天子脚下。

    大的惹不起,小的不敢惹,不是侯府的公子,就是侍郎家的下仆,个顶个的不好惹,逢年过节还要怕走水怕踩踏,是以,每一任卫所大人的脑袋上都愁得没几根头发。

    春莺经常在书院抱怨,说她阿爹近来头发又稀疏了云云。

    “…不过这个不一样,”她压低声,“已经死了十来个人了,连京畿卫的一队都惊动了,可就是没抓着人。”

    “…而且啊,每个人都死得很惨,听阿爹身边的松叔说,那些死的人欸,心都不见了,我说啊,就是给人吃了。”

    “吃心?”褚莲音面不改色,“阿莺你是又晚上偷偷看了什么书?这回是狐妖,还是狗妖?”

    “呸!我与你说真的呢!”春莺气急败坏道,“要不是阿爹怕我出事,特特叮嘱我,否则,才不与我说这些堂上的乌糟事呢,还有,你以为他为何要送我与长姐三妹来这别庄?就是那吃心的怪物在京中!”

    “难怪…”褚莲音道,“我以前来别庄,我阿爹阿娘都会说上两句,这回倒是一句话没说,就让备马……”

    江蓠听着稀奇:“你确定是吃了,不是什么下山的野兽?”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传闻是这么说的,你知道那个叫柳烟的花魁吧?前朝还艳名满京呢,多少王孙公子都是她的座上宾,昨晚就叫人在画舫上发现,胸口的心啊,没了,而且奇怪的是,这人死得这样惨,脸上却还带着笑,被发现时妆容衣饰都样样好,就像杀她的人对她柔情万千似的。”

    春莺长姐摸了个牌,丢出去喊了声“碰”。

    “长姐,那些不正经的人你说她作甚?”春莺三妹嗔道。

    褚莲音眉拧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转头看向江蓠,却见她一双拢烟眉微微蹙着,像是被什么苦恼。

    “妹妹怎么了,可是害怕?”褚莲音问。

    “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江蓠道。

    柳烟的话…

    她想起书店三楼时听到的那一段,那偷情的女子好像也叫…烟娘?

    只是想起当时和自己在一块的人,那股被夏风吹散的躁意又一点点浮上来。

    为…什么呢?

    “好了,不提这些了,”这边春莺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给你们提个醒,管他吃心还是挖心,自有我阿爹他们去操心,倒是你,阿音…”

    她道:“你道这回的案子,惊动了谁?”

    “谁?”褚莲音想了一会,“你单单提我,与我有关的话……”

    “我阿爹?”说完,她又摇头,“这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宰辅大人日理万机,这等抓犯人的事,不过是案卷上几个名字。”春莺道,“恩…你再猜?”

    “猜不到。”

    褚莲音老实道。

    在她熟的那帮人里,委实是想不到有哪人合适被请去查案。

    “沈朝玉。”春莺道。

    “沈朝玉?”褚莲音手里的骨牌出去时,力道都大了些,过了会哑然失笑,“怎没想到是他?”

    “不过阿莺有句话你说得不对,我与沈朝玉虽定了亲,论关系却不算熟。”

    春莺翻了个白眼:“书院同窗,还定了亲,怎么不熟?”

    褚莲音道:“沈朝玉那性子,凉冰冰的,跟谁能熟起来?我与他统共也没说超过十句。”

    “也对。”春莺也深以为然来,点头道,“朝玉公子那性子……”

    “书院郎君多,但不论是何等样的郎君,对上我等都会先柔上一层,唯有朝玉公子,面冷心也冷,除了圣人书卷能得他一两个好模样,我就没见他除了那张冰块脸摆出过其他表情。……有时我都在想,莫非他天生对女子毫无兴趣。”

    “你们这话不对。”春莺长姐丢了张索子,“莫非没听说?前日朝玉公子去了钱侍郎府上饮酒,在那看上了一个美人。”

    “听闻那美人生得国色天香、纤纤窈窕,朝玉公子见之欢喜,赐名为窈。那钱公子当场就将那窈娘赠了朝玉公子。”

    “竟有此事?”春莺连牌都不打了,丢下一把骨牌,“我不信。”

    “你不信也没用,前日那宴席小叔也去了,小叔回来就是这般说的。”春莺长姐道。

    一群人目光不由看向褚莲音,褚莲音却叫春莺把牌捡起来继续打,见其他人看自己,不由嗤笑一声:“不必这般看我。”

    “你…不伤心?”

    春莺问。

    “有甚好伤心的?”褚莲音理所当然道,“我们这样的人家,郎君屋里的侍妾就少了?就是不纳妾,连我阿爹这样敬重阿娘的人,都还有个姨娘呢。”

    “那不一样!”春莺道,“接不接受,和伤不伤心是两码事。”

    褚莲音听闻,手中抓着的骨牌松了松,她张了张嘴,突然转向江蓠,道:“说起来,阿蓠妹妹家就不一样,她阿爹就一直只有她阿娘一个,她阿娘过世那么久,就她一个女儿,她阿爹也没……”

    她话未完,却突然呆住了,目光落到江蓠掉了泪的腮边,讶然道:“阿蓠妹妹,你哭…什么?”

    江蓠茫然地伸手,摸到湿了的脸颊,心想:

    是啊。

    她哭什么呢。

    江蓠不明白。

    褚莲音却误会了,忙道:“瞧我这张嘴,阿蓠妹妹,对不住,我不该提你阿爹,对不住,对不住……

    “行了行了,打牌打牌,不讲这些有的没的,打牌。”春莺道。

    “对,打牌,打牌。”

    褚莲音道。

    唯有春莺长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江蓠,美人纤纤弱质,一身浅绿坐于凉亭,腮帮带泪,让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丝怜爱,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丝荒谬的念头来:这表小姐不会…

    牌局一直持续到很晚,之后,不论春莺和长姐三妹如何挽留,江蓠和褚莲音都没再留下,而是坐着马车往回赶,傍晚时分,才到了褚家的别庄外。

    “大小姐,表小姐,到了。”

    车夫道。

    褚莲率先跳下车,江蓠则在眉黛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还未站定,就听一阵重重的马蹄音自后而来,江蓠驻足回望,却见三位郎君骑马穿过满是绿意的岔路口,一下就转到面前。

    残阳如血。

    公子如玉。

    江蓠仰头看着马上的沈朝玉,他背着斜阳,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唯一能看清的,却是那缰绳柄上镶着的一串玉珠。

    “沈朝玉?”

    褚莲音的声音

    “褚小姐,江小姐。”

    马上之人颔首,而后一扯缰绳。

    两人交错而过。

    江蓠只觉得,真闷啊。

    那短暂的被暖风吹散的潮意好像随着这匹马的闯入,重新萦绕上来。

    作者有话说:

    手背烫伤的地方终于开始结痂啦

    可以稳定更新了

    希望接下来老天保佑,真的真的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水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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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阿娘

    一行三骑与旁边的马车交错而过, 不一会就到了一家别庄门口。

    三人下马,仆人连忙过来牵了马儿走。

    一身穿金蟒袍、手持销金扇在那扇啊扇的年轻郎君吊儿郎当地道:“朝玉公子,方才褚小姐旁边那位…就是之前酒楼那位?褚家那位表小姐?”

    “怎么?三侄儿很中意?”

    沈朝玉未答, 他旁边那位郎君却率先答了,答话的这人一身紫色圆领袍,戴金缕玉腰带,明明一副人间富贵打扮,却偏偏生了一双无尘无绪的眼睛, 看人时就像佛堂里供奉着的佛陀,叫人印象深刻。

    这位就是莲翀郡王。

    说来三人凑在一起也不是偶然。

    京中人人皆知, 朝玉公子平生最在意之事除了架上书就是手中卷,最是无尘。

    而这莲翀郡王却是天生的浪荡子,镇日里走马章台、满楼红袖招, 过的是截然不同的日子。而这三皇子, 就更是纨绔中的纨绔, 每日带着自己那帮小弟在街市上招猫逗狗无所不干, 唯一不干的, 就是女人。

    就这样三个截然不同的人,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凑在了一块。

    京中时常有人能在清风楼见朝玉公子和莲翀郡王同坐一桌, 点一壶梨花白,对桌而饮,陪坐的,常常还有个屁股下长了刺坐不住的三皇子。

    也时常见三皇子带着蛐蛐儿上大将军府的门, 将那本该清风明月相伴的朝玉公子拉出来, 逛一趟夜市, 看一市街灯。

    这一日, 是三皇子听说京中出了个奇案,而这奇案许久未破,让卫所的春大人愁得脑袋都快秃了,为此还请了朝玉公子,协助办案--于是,就趁着沈朝玉出将军府,屁颠屁颠地来了。

    不过出乎三殿下意料的是,沈朝玉没去破案,反倒一骑去了城外,中途还捎上了他小叔莲翀郡王,更是在最后,碰到了褚莲音和江蓠。

    这回的江小姐,可没像酒楼那次带了面纱,穿一袭水绿裙,站在这群山耋耄的别庄前,犹如清新的一朵玉兰。

    三殿下自是觉得此女美极了。

    不过他也没忘,上回酒楼他放纵自己的酒肉朋友胡侃这位表小姐时,挨了沈朝玉的一顿说。

    此时自是不想招惹,只是道:“皇叔说的不对,美人儿多看两眼,那是本能。就像皇叔你那帮相好的,有哪个不好看的?”

    话落,三皇子却想到皇叔那帮“知己”里又黑又丰满的一个农妇,据他一个随从说,那叫妇人风韵,什么“熟透了”,三皇子不懂,只觉得他这皇叔是天生的荤素不忌,任是不挑。

    莲翀郡王却一摇扇子,道了声:“确实,都美。”

    三皇子不以为然地“哦”了声,在他心里,美人还不及蛐蛐儿有力的两条大腿,若一定要选,他还觉得那位褚小姐更实用些,起码不会被他殿里一窝蛐蛐儿吓哭。

    三人一行进了别庄,到了书房。

    三皇子一进书房,就翘着二郎腿,敲着桌子要青竹上茶。

    青竹端着托盘进来,一人面前放了一盏茶,而后又退了出去。

    “云溪洱茶,请两位一品。”

    沈朝玉道。

    落地铜香炉前,他穿一身白衣,正取了锡夹,拨了拨香炉里的香片,一股如梅如雪的香气散开,他才重新落座。

    “疏疏淡淡泷梅香,”莲翀郡王端起茶盅品了口,又叹,“轻轻浅浅云溪洱。”

    “朝玉,好享受。”

    “酸唧唧的,”三皇子不以为然道,他平生最不喜欢这些苦兮兮的茶,不过这云溪洱茶是出了名的,宫中也没几两,他平时没得吃,所以也勉勉强强喝了一口,装模作样道:“好茶。”

    沈朝玉嘴角弯了弯。

    “沈朝玉,你笑话我,是不是?!”三皇子看懂了他的笑,指着他。

    沈朝玉难得展颜,说了声:“是。”

    “皇叔,你看他!”三皇子指着沈朝玉,气鼓鼓。

    莲翀郡王翻了个白眼:“行了,少丢人现眼,不过说起来,我觉得,这洱茶最好是用醴泉的酒泡…”

    “茶用酒泡,你喝茶还是喝酒?”三皇子怪叫。

    “既喝茶,又喝酒,岂不妙哉!欲醉未醉,将醒未醒,是茶还是酒,何必分得那么清…朝玉,你说是不是?”

    沈朝玉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一拂,送过去一壶酒。

    “还是朝玉懂我!”

    莲翀郡王抚掌大笑。

    三皇子自觉受到了排斥,开始吵嚷,莲翀郡王茶喝尽,竟当真将酒注入茶盅喝起来。

    沈朝玉喝着茶,始终一言未发。

    莲翀郡王连喝三盅酒茶,看他一眼,却只见到这位好友指尖摩挲着茶盏,眼睑微垂不说话的模样。

    沈朝玉大都时候都不说话,可这不说话与不说话的分界还是不同的。

    莲翀郡王放下茶盅:“有心事?”

    他问:“案子很难?那日在钱家宴席,我便看出来了,你被什么所困。”

    沈朝玉恍然:“只是…一些小事。”

    他道:“不是要问案子?问吧。”

    一说起这个话题,三皇子立马就兴奋起来:“听说那些被杀的人,心都被吃了?真的假的?啊啊,对了,还有,我听说,这些尸首被发现时,衣服都被剥光了,身上还刻了字…”

    “好侄儿,你这么多问题,叫阿玉回答你哪句?”莲翀郡王执扇打断他,“阿玉,我就问一句,杀人的到底是人,还是…”

    他带了点迟疑:“那些东西?”

    “莲翀,子不语怪力乱神。”沈朝玉面色平淡。

    莲翀郡王叹气:“也是,我着相了,杀人的是人是鬼,又有什么要紧。”

    “这当中还有鬼?!”

    三皇子脸色都吓白了。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了,三皇子惨叫着跳起来,只见竹青进来,朝上首位作揖:“褚小姐派仆人送来寒瓜,供公子和两位客人品尝。”

    “替我谢过褚小姐。”沈朝玉放下茶盅,略作思索,道,“天气酷热,去厨房问温娘要两盅绿豆汤,并一碟金丝蕊糕,一起送去。”

    “你这居然有金丝蕊糕?”

    三皇子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他这人,平生第一好是蛐蛐,第二好,就是吃了。

    天底下就没有几样他没吃过的,而吃过念念不忘的,除了柳大厨以一百种食材制成的参鸡汤,就是这金丝蕊糕了。

    说来这金丝蕊糕做来其实并不特别,唯一特别的,是其中用来调味的一种花汁,采自西戎辫儿岗的金丝蕊花,这金丝蕊花一年只开一季,一季只有三天,花期极短,而且生长环境极为苛刻,过冷过热都会导致其凋零。

    这也导致这金丝蕊花极其昂贵,而由其制成的花汁一小瓶就要要价值百金,寻常人根本不会将它用来入菜,而是将其制成精油,放到香料铺里。

    所以,这金丝蕊糕极其难得,即使是三皇子也不过吃过两三回。

    “可还有?且给我也来一碟。”三皇子拍桌子。

    “就这一碟。”沈朝玉道,并吩咐竹青退下。

    “你倒是对你这未婚妻上心……”三皇子颇为悻悻然,话方出口,脑袋就被莲翀郡王敲了一记。

    他道:“侄儿,你怎这般不济,还跟女郎们抢东西?当心一会阿玉揍你一顿。”

    “他才不会。”三皇子悻悻摸摸脑袋,“朝玉公子君子风度天下皆知,何况…”

    他还是他唯二的朋友--

    虽然沈朝玉嘴上从来不说,不过还是三皇子单方面认定,两人关系莫逆、非同一般。

    说来,他认识沈朝玉还是源自一场乌龙。

    那时沈朝玉似乎才从晋阳府回来不久,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儿郎。

    那日他和平时一样,手里捧着个蛐蛐罐,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穿过街市,在经过街中心时,被一条突然窜出来的大黄狗吓了一跳,手中的蛐蛐罐摔了。

    蛐蛐从罐里面跳出来,他忙招呼随从们追。

    一群人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地跟在一只蛐蛐儿后面追,眼看就要追着了,那蛐蛐儿慌不择路,两条腿一蹦--

    直接蹦到了沈朝玉鞋底。

    于是,被他重金买来的常胜大将军成了沈朝玉鞋底下的一滩泥。

    三皇子当场就不干了,拉着沈朝玉撒泼打滚就要他赔。

    沈朝玉哪里会赔他蛐蛐儿,只是叫了竹青,拿了根小棍儿,将那双鞋悠悠然换下来,而后将鞋底儿连着蛐蛐的尸体“啪的”丢到他面前。

    “原物奉还。”面上还是一派仙气儿。

    三皇子当即气得就要叫人打他,可话还没出口,就见到这长得贼白贼好看的少年郎君右臂上挂了一圈黑布。

    黑布上还别了一朵小白花。

    “原来是家里有人过世了呀。”

    三皇子想。

    那不大的心眼子突然放开了,心想,一只蛐蛐儿而已,就不和他计较了。

    于是放了句狠话,就领着人浩浩荡荡走了。

    再后来,三皇子才知道,今天这街市上碰到的少年郎就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

    镇国大将军的妻子在前几日死了--这事三皇子也知道,他还记得,当时他父皇还下过旨的,让大太监领着人去颁旨的。

    此后又有了几次交集。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三皇子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个特别好的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满京盛誉的沈朝玉愣是没嫌弃他,两人偶尔还会在一起吃个饭,喝个小酒。

    所以,三皇子对沈朝玉家中的情况,是有些了解的。

    俗话说人走茶凉,将军府茶凉没凉他是不知道,只知道大将军在前妻死后不到半年,又续娶了。

    续娶的那位身份不高,是个农妇,三皇子生怕沈朝玉吃亏,还特意去探了虚实,发现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妇,大字不识几个,长得一般,身体还因为常年操持农事带了点粗壮--三皇子是不太明白大将军怎么就看上她了,不过念在这农妇性情柔顺,进门后对沈朝玉毕恭毕敬,不摆什么母亲的架子,也就不管了。

    而在褚家的别庄,褚莲音也正和江蓠说起这桩事。

    “沈朝玉的阿娘去世了?”

    江蓠愣在那。

    她还记得晋阳府上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江蓠的阿娘在她出生时就因难产去世了,她所有关于阿娘的想象都来自阿爹的复述。可当她第一回 在晋阳府见到沈朝玉的阿娘时就觉得,如果她阿娘还活在这世上,一定也是这样的。

    她会有水一样的温柔,还会有阳光一样的温暖。

    晋阳府的女人都是天生大嗓门,追着自家汉子跑时偶尔还会抡着刀,身上天然带了边关的那种劲。

    而沈朝玉的阿娘就不同,她就像是水做的,说话时细声细气,做事时有条不紊,从不与人争辩,也从不苛待下人,江蓠就没见过比她更有礼貌的人。

    印象里有一回,她追在沈朝玉身后,沈朝玉嫌她麻烦,施展轻功跑走了。

    她追之不及,摔了一跤,将军府的后院有个演武场,演武场上列了个兵器架,她就摔在那兵器架旁,额头磕到架子的横梁,当场就起了个包。

    边关长大的孩子哪里会在意这些,何况江蓠是个没娘的,拍拍腿就要起来,谁知面前蹲下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问她:“痛不痛。”

    那女子也穿了一身白,身上的白裙比她阿爹带回来那条还要好看,裙摆上用银丝绣线绣着她从未见过的花纹,眼睛比天上的银丝绣还要亮。

    她问她“痛不痛”,还用那块干净到看不到一点尘土的手帕替她擦脸。

    那是江蓠第一次感觉到阿娘的温度。

    香的,软的,暖的。

    她想,如果她阿娘还在,一定也是这样,会替她用手帕擦脸,会替她拍身上的土,会温柔地问她,疼不疼。

    之后,她就被沈朝玉的阿娘牵着手带进了院子,她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了个漂亮的头发,而后,送到了她家院子。

    江蓠现在还记得那时牵着她手的温度,记得当时阳光穿过树叶落到脸上的微烫。

    后来再想,她追着沈朝玉跑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阿娘。

    如果她嫁给他,她也就能叫那个会给她擦脸、梳辫子的女人叫阿娘了。

    可惜,沈朝玉不喜欢她。

    “什么时候过世的?”

    江蓠茫然地问。

    “好像是从晋阳回来?反正没多久就去了。”

    若是这样的话,沈朝玉当时多大?

    十一,还是十二?

    江蓠努力地推算了下,却发现推算不清。

    但她还记得,有几回跟着阿爹去将军府,看到那温婉的女子与英俊的小儿郎坐在院子里一块温书的场景,当时阳光正好,书声朗朗,女子脸上的笑温柔似水。

    而现在那温柔的阿娘没有了。

    江蓠突然不知什么滋味,一别经年,原来他早早便有了变故,而不单是自己。

    “想什么呢,都过去那么久了,”褚莲音道,“沈朝玉现在挺好的,还有个弟弟。”

    正说着话,央翠推门进来,说未来姑爷派人送来两盅绿豆汤,和一碟金丝蕊糕。

    她脸上带了点喜意道:“再叫外面那帮人说咱未来姑爷不贴心,不贴心,你瞧,连金丝蕊糕都送来了…”

    褚莲音“哦”了声,站起:“金丝蕊糕?当真?”

    “自然是真。”央翠笑着道,“青竹亲自送来的,哪里会有假。”

    “快快快!呈上来,这可是稀罕物,我可从没吃到过呢!”

    “这就给您送来。”

    不一会,金丝蕊糕送上来,金黄至透明的四块糕点错落在白玉碟里,像件艺术品。

    褚莲音拿起一块吃了口,眼睛瞬间眯起来:“好吃。”

    又叫江蓠过来。

    江蓠拒绝,褚莲音趁她不备,往她嘴里就塞了一块,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吃,难得沈朝玉大方一回,不吃呗不吃!”

    金丝蕊糕的气味到嘴里,江蓠眼前似乎又浮现起晋阳府的阳光。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吃这金丝蕊糕了,这金黄至透明的糕点里,是金丝蕊花努力蓄积的一整个冬季的阳光。

    这时,门又被打开。

    一个打扮富贵的中年仆妇进来,递进来一张帖子。

    “奴是长公主身边的崔妈妈,”她行了个礼,“长公主于三日后将在城外别庄举办曲水流觞会,请褚小姐务必赏光。”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太久没写了

    写起来很没感觉,最近几天一直在复健。

    终于存了几章稿,找回点感觉,才敢来发新章,后面努力争取不断更(毕竟终于有存稿了是吧。)

    给等待的宝宝们发50个随机红包吧·

    感谢等待。

    我真的是一个浑身是毛病的人,愿意等下来的你们,真的特别好特别好,愿意包容这样一个满身缺点的我(不包容也没事,骂吧,我立正。毕竟如果是我追到我这种作者的文,也会忍不住骂的。)

    另外,迟来的六一祝福,大家快乐·

    愿我们都能当孩子。

    晚安。

    爱你们。

    爱你们。

    爱你们。

    说三遍。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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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嬉闹

    褚家别庄。

    崔妈妈送完帖子就走了。

    褚莲音手里拿着那封邀帖看, 帖子以揽书斋最时新的桃花笺制成,上方以细狼毫绘了一枝粉桃,上书:[静园曲水流觞会。]

    时间正好定在四日后。

    “翁亭的字…”褚莲音眼睛一弯, 将帖子交到央翠手里,“央翠,替我收起来。”

    转头见江蓠一脸茫然,道:“啊,翁亭是长公主的二女儿。”

    说起翁亭二字时褚莲音嘴角一撇, 江蓠极少在褚莲音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于是就知道, 这位县主必定让大姐姐十分不喜。

    “那大姐姐还去那曲水流觞会?”

    “去,怎么能不去?”褚莲音天经地义道,“若我不去, 那翁亭还要以为我怕她了。”

    央翠补充道:“表小姐有所不知, 翁县主与我家小姐不对付, 一半是因着两人各占了汴京双姝名头的一半。”

    “央翠, 说这些作甚?”褚莲音带了丝怨怪道, “那名头不过是些好事者排的,若叫他们看到阿蓠妹妹,便知道这什么双姝, 尽是笑话。”

    江蓠可不这么觉得。

    褚姐姐如日出东方,英姿飒爽,最是让人喜欢不过,若她是郎君, 也必定会更喜欢褚姐姐这样的。

    不过看褚莲音对这个话题没兴趣, 她换了个, 接着之前的问:“那另一半原因呢?”

    “另一半原因啊, 就落在咱家未来姑爷了…”

    央翠正欲继续,却见褚莲音转过头来:“央翠!”

    央翠一缩脖子:“不说便不说,汴京城里谁不知道翁县主爱慕咱家姑爷,都拦马当街表白了…”

    “你还说!”

    褚莲音瞪她。

    央翠这才不说了。

    江蓠在旁边看得微微笑起来,每次央翠和褚莲音逗嘴,总会让她笑起来。

    “那小姐,你说…长公主府的宴会,未来姑爷会不会去?”过了会,央翠问。

    “你哪回见他凑过这种热闹?”

    褚莲音不以为然道,想了想,从外招了个仆人进来,叫他去隔壁问一问,一会褚府有搏戏,他来不来。

    不久,果然带了个“不来”的回答。

    “你瞧,不来吧。”

    褚莲音摊手,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转头看江蓠,却见她正半靠藤椅,风吹着她半边裙纱,似在享受这夏夜暖风,手里还捧了半个寒瓜,拿着竹签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吃,旁边的金丝蕊糕吃了口,却没再碰。

    “好东西也不会吃。”褚莲音将那剩下的塞她嘴里,拍拍手,突然说了声,“阿蓠妹妹…”

    江蓠侧过脸去,月色下那张脸如洗,褚莲音叹气,似是突然放弃,将手枕于脑后:“算了,听琴。”

    江蓠这才发现,隔壁传来一阵琴音。

    天上星子烂漫,月色如雾,那琴音悠远,江蓠闭眼,听褚莲音在旁边跟着哼时,只觉得心里安静。

    褚莲音却突然哼了声:“这声音当是从沈朝玉那边传来的吧。他不肯来参加我褚府的搏戏,却在自家别庄里办宴。”

    “不过这曲真妙啊。”

    江蓠叹道,“高山流水,你以为幽怨如谷底,立刻又春江月明,也不知这操琴的是谁,铿锵金坚,却又缠绵如丝,于暗底无声里流露,叫人的心好像也跟着瑟瑟。”

    尤其是那压弦那段,好似在月下低语,诉不能诉之心,表不能表之情,直叫人好奇操琴的人是谁,才能弹出这么一段琴来。

    褚莲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阿蓠妹妹不知道?”

    “这操琴之人,自然是沈朝玉。汴京朝玉,传闻中一手琴音可惊仙人,人间哪得几回闻呢。”

    江蓠讶然。

    面前却浮现晋阳府那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在院内操琴之景。

    那时风淅淅、雨渐渐,他坐于廊下,琴音不如现在婉转如意,反倒像被锯坏的木头。

    当时她还嘲笑他,喊:“大家都来听啊!沈朝玉弹琴好难听!”

    时光荏苒。

    岁月不断往前滑,当年锯木头的少年郎已经一曲能动九霄的郎君,而她却只是躺在这,闲坐吃寒瓜。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院墙那头传来一道声音:“喂,两位聊什么聊得这么热闹?能请帮个忙么?”

    江蓠回头一看,却见靠近沈家别庄的那道墙上探出来颗脑袋。

    央翠尖叫起来:“鬼啊!”

    庭院里一团乱,江蓠却已经认出墙头那人是谁,不久前在别庄门口见过的三皇子。

    “三殿下。”

    她朝对方行了个礼。

    “啊,是表小姐。”三皇子道,伸手朝她晃了晃手以作招呼,而后问,“能否请表小姐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再丢还给我?”

    江蓠这才发现,围墙边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彩线绣球。

    这是汴京时下一个游戏传花令需要用到的,一人击鼓,鼓落,绣球到传到谁那儿就要行酒令。

    想来是这三殿下与人玩游戏时,不小心将这绣球抛过了墙。

    江蓠过去捡了起来,正要将绣球抛过去,褚莲音却过来,按住她肩膀:“阿蓠妹妹,等等。”

    “大姐姐你…”

    “等着。”

    褚莲音制止了江蓠。

    她可是还记得不久前这三皇子由着他那帮狗腿子在酒楼里对阿蓠妹妹大肆评说的模样。

    此时见他趴在自家墙头,一副不正形的模样就更气怒,连带着对请三皇子入别庄的沈朝云也有了些不满,板着脸道:“三殿下这样…恐怕不妥吧?”

    “哪儿不妥?”

    三皇子看了眼自己身上。

    帅气的金丝蟒袍,华贵的玉扳指,非常妥。

    “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三殿下跟着郭品鉴先生学了这么多年,怎么连圣人礼数都不懂?”

    三皇子最不耐烦那些酸唧唧的说教,闻言道:“本殿不过是让捡个球,哪里来这么多话。女人就是麻烦。”

    说着,他问:“就一句话,捡,还是不捡?”

    “不捡!”

    褚莲音非但嘴上说着不捡,还手一伸,将江蓠手中的绣球扯过来,手一抛,绣球就被抛到离墙很远的一边。

    “你--”

    “我怎么?”

    “不可理喻!”

    三皇子脸都要气歪了。

    江蓠看了一眼,不由软声劝道:“大姐姐,那毕竟是皇子。”

    “皇子又如何,”褚莲音哼了声,“皇子就能无视礼数,爬女儿家的墙了?”

    “谁爬女儿家的墙了?褚莲音,你休要血口喷人!”

    “那你爬的是什么?”

    “我…我爬的是宰辅大人家的墙!”

    三皇子话落,就见褚莲音一副望着白痴的眼神望着他:“宰辅大人家现在住着我,也就是他女儿!难道不是女儿家的墙?”

    “你…你放屁!”

    三皇子不仅气得脸歪,还绿。

    褚莲音却拉着江蓠:“阿蓠妹妹,我们走。”

    江蓠被扯着走了两步,却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钝响,转过身,只见三皇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大约是墙角的青苔太滑,“砰”--

    他又摔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

    褚莲音没忍住,一下笑了起来,如春花般烂漫,又如烈阳般炽热,三皇子满身狼狈地站起,正要说上两句,却突然呆住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

    江蓠在旁边看得心下一个咯噔,这回轮到她扯褚莲音,道:“大姐姐,我们走。”

    褚莲音“哦”了两声,这时,有仆妇进了院子,说朝玉公子和莲翀郡王门外求见。

    褚莲音忙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沈朝玉和莲翀郡王进了来。

    月色朦胧,他白色衣摆拂着院边的花木,徐徐进来。

    不一会,就站到了三皇子面前,朝着褚莲音和江蓠微一拱手:“抱歉,给两位小姐添乱了。”

    而随着他话落,院中小路又拐出一位紫衣郎君。

    两人站在一处,一个好似人间富贵客,一个好似天上云中仙,风姿截然不同。

    紫衣郎君也朝两人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小姐,叨扰了。”

    “哪里哪里,两位来,倒令寒舍蓬荜生辉。”

    江蓠听着褚莲音在旁边与他们寒暄,目光盯着莲翀郡王紫袍上绣着的花纹,浅沙金莲花纹,耳边似响起阵阵梵音。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现了上来。

    “…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待耳边褚莲音传来关切的声音,江蓠这才发现,自己又发起了呆。

    “拜见两位公子。”

    江蓠福下身去,抬起头时不意撞见沈朝玉眼神,还不等她品出那眼神里的意味,他已经转过头去,按着三皇子的脑袋,朝两人微微躬下身去。

    “抱歉,三殿下为我请到别庄,既是我客人,所行无状之处,也当由我负责。”

    一身白衣,形容有礼,风华无双。

    江蓠看着,只觉得那被风吹起的白衣好似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合在一起。

    是什么呢…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出水面。

    “既然是沈朝玉你出面,那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将出未出的感觉被一道声音压了下去。

    褚莲音挥挥手作大度状,三皇子却跳脚:“计较!?来啊,褚莲音,你来给本殿计较一个试试!”

    那跳脚的模样活像无理取闹的孩子。

    褚莲音没搭理,反倒让三皇子更来劲了:“你是不吃怕了?怕就说,本殿不跟…”

    “三殿下。”沈朝玉道。

    三皇子一愣,摸摸后脑勺,嘟囔:“不说就不说嘛…”

    “道歉。”

    江蓠站在一边,看着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被那风度翩翩的男子压着道歉。

    混世魔王直起身时还有些悻悻,褚莲音压了压脾气:“恕褚某待客不周,三位走好。”

    这是要送客了。

    “那褚小姐再会,”沈朝玉直起身,颔首,“江小姐…”他顿了顿,江蓠抬起眼,只觉得他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如轻盈的纱,“再会。”他道。

    “再会。”

    江蓠福了福身。

    沈朝玉转身离开,三皇子垂头耷脑地跟在他身后。

    江蓠只能看到他被风吹起的衣摆。

    她挪开视线,突然,面前递过来一块手帕:“敢问这可是江小姐之物?”

    江蓠一愣,才发现自己的手帕不知何时竟掉在了地上,被风一吹,吹到了莲翀郡王脚边,被他捡起,又送到她面前。

    “正是我的,谢殿下。”

    女子声音细细,身段袅袅,在这阑珊月影里,如一段清丽又缠绵的梦。

    莲翀郡王看着她。

    江蓠伸手过来要抽手帕,没抽动,一愣,抬头,却对上莲翀郡王笑着的眼睛。

    他看着她道:“江小姐客气,改日再会。”

    说着,手松了。

    江蓠抽过手帕,就见他挥一挥手,也跟在沈朝玉身后走了。

    她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一行走远的三人,转头,却见褚莲音嘻嘻笑地看着自己,不由问:“怎么了?”

    “我家阿蓠妹妹的魅力可真是不一般,那莲翀郡王看起来对你可是不一般。”褚莲音凑过来。

    “大姐姐又胡说。”

    “阿蓠妹妹,大姐姐这回可没胡说,那莲翀郡王看你的眼神确实不一样嘛。不过说起来那莲翀郡王也不是个好东西,阿蓠妹妹还是离他远着些…”

    “大姐姐!”

    “啊呀,我家阿蓠妹妹害羞了…”

    两人嬉闹的声音散如夏夜的蝉鸣,不一会便散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 ,最近焦虑症又犯了。

    自从上次更完,就没上过线,等好点上线,才发现我把存稿时间存错了,一直没发上来。

    所以决定先发四章。

    接下来每天更两章,直到我存稿没了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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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贿赂

    到第二日, 春莺就带着她的长姐、三妹到了褚家别庄,还带了一瓶百澧酒。

    “竟是百澧酒?”

    褚莲音喜出望外。

    所谓百澧,是说这酒取自百醴之泉, 十分难得。

    “是啊,三年前这酒我亲自埋在别庄树下,今日正好挖出来,请诸位一品。”春莺吩咐侍婢将百澧酒摆上来。

    “我看某人这回来啊,不是为了请我吃酒, 倒是另有心思。”褚莲音睨了春莺一眼,打趣道。

    “我知道就瞒不过你。”春莺捶她一记, 而后才别别扭扭道,“昨日听我家仆人来报,说沈家别庄很是热闹, 朝玉公子带着三皇子和莲翀郡王住下了?”

    褚莲音点头:“我就说, 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

    “阿音!”

    春莺跺脚, 江蓠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春莺睨她:“你笑什么?”

    江蓠笑得脸颊泛粉、花枝乱颤:“没、没什么。”

    “说, 说不说?!…”

    春莺过来挠她痒痒。

    江蓠笑得鼻尖微微冒了汗,那模模样直看得春莺长姐和三妹直了眼去,心想:上回看还清清淡淡, 此时看分明是艳里生波、不可方物。

    那江蓠还在笑:“我在想,你俩一个当鸡一个当黄鼠狼,这褚家别庄倒成了…”

    “喂!”

    连褚莲音都过来掐她。

    几人笑闹了一阵,春莺才道:“好好好, 不笑了不笑了, 肚子都笑疼了。”

    说着, 她眼巴巴地看向褚莲音, 褚莲音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问了句“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春莺笑嘻嘻道,“就是阿音,你既是朝玉公子的未婚妻,办个宴饮请他过来吃也是便宜…啊呀,如何这般看我?我也没想别的,不过是见上一见。世人说,有好物在前却不得一睹,实乃人生憾事。”

    “你平日在书院看得还不够多?”

    “平日里哪有莲翀郡王!”春莺不依。

    那莲翀郡王与朝玉公子齐名,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三皇子虽然性子混账了些,可也生得眉清目秀,如今能一次看三个,这买卖不做实在是亏。

    见褚莲音兴趣缺缺,春莺嘴角一撇,一把就将那温好的百澧酒抢过来:“你若不请,我便不给你吃酒。”

    “好好好!”褚莲音无奈,“将酒拿来,我这便写。”

    她招来央翠,令她去书房拿了她帖子,去隔壁传个话,不一会央翠回来道:“几位公子说最近事忙,恐怕是没空过来。不过小姐若有闲暇,明日倒是可以带着江小姐去他庄中一聚。”

    “此话当真?”

    褚莲音讶然。

    “自然是真,我还问过沈公子身边的竹青,”央翠笑着道,“听闻明日书院的一些学生也去,小姐若去,怕是会很热闹。”

    春莺扯着褚莲音袖子:“阿音,去吧去吧,你若不去我也不好去。”

    褚莲音被她缠得无法,便应了要去,还问江蓠去不去。

    江蓠坐在那,如一株安静的白兰花。

    全程看着春莺和褚莲音笑闹,闻言也只是摇头:“我去也不过是不自在,还是你们去吧。”

    “阿蓠,阿蓠,去嘛去嘛。”春莺又来缠她。

    江蓠却是端坐如铁:“不去。”

    春莺从前总以为江蓠是她见过最温柔恭顺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坚决,不由问:“当真不去?”

    “是啊,阿蓠妹妹,”褚莲音也劝她,“你与沈朝玉是儿时朋友,现下又是同窗,难得的缘分,既人家邀了你,去玩一玩凑凑热闹也好。”

    可不论褚莲音和春莺如何劝,江蓠只一味摇头,坚持不去。

    等到明日,褚莲音打扮一新,与提前过来的春莺几人去了沈家别庄,丝竹之乐在隔壁的上空响了一日。

    江蓠安静地坐在褚家别院,或侍弄花草,或看书泼茶,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偶或有声音飘来,年轻人在一块时总是要比平时热闹许多,更无所顾忌,江蓠听到,也只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闲花照水般温柔,却偏偏让眉黛察觉出了一丝感伤。

    哪有年轻的姑娘不爱热闹,不过是…失了依祜,谨小慎微罢了。

    “小姐…”

    她欲言又止。

    江蓠睨她:“打住,莫要总想些有的没的,你小姐我挺好。若是实在闲的没事,就跟我去趟花圃,摘些茉莉回来做糕吃。”

    “晚上要做茉莉糕?”眉黛立马忘了刚才的感伤,“小姐不必亲去,眉黛替你摘!小姐要多少?”

    “一笸箩。”

    褚莲音是晚上才回来的,回来时脸上还带着酒意的微醺,以及夏夜的喧嚣。

    她径自敲开江蓠的房间,笑着对她道:“阿蓠妹妹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今日沈家来了许多人,还有人问起你呢。”

    “问我什么?”江蓠起身。

    “问你如何没来,可是身体抱恙,如何如何……”褚莲音道,“惦念你的人不少呢。”

    江蓠走到桌边,替她沏了杯茶:“大姐姐坐下说。”

    褚莲音这才在桌边坐下,一口将茶喝了,一双眼亮晶晶的,问:“阿蓠妹妹,这可是茉莉茶?花香沁人,又不过分甜腻,妙极,妙极。”

    江蓠又推过去一个白瓷碟:“大姐姐再尝尝这个。”

    “是阿蓠你做的?”褚莲音立马捏了一块吃,“甜而不腻,口齿留芳,妙,更妙。”

    说着,她捂了捂肚子:“可惜,今日在沈府吃得太撑,实在是吃不下了。”

    “大姐姐若喜欢,可带回去吃。”

    “那敢情好。”

    褚莲音叫过央翠,让她先将白瓷碟送到她房里,并嘱咐一定要放在冰釜里,免得坏了。

    等央翠出门,褚莲音才喝着茶继续向江蓠描述在沈家的事。

    “……投壶啊,传花令啊,还有许多好玩的事儿,不过…”她似是想到什么,眉头皱了起来,“那三皇子真是…”

    褚莲音这辈子就没见过这般混账的人。

    说他好吧,算不上好;说他坏吧,可也算不上很坏。

    京中大多数纨绔在外还会遮掩下,唯独这三皇子——那是纨绔得理直气壮。

    宴会上还带着那帮狗腿将那左拾遗的小儿郎给打了。

    “大姐姐何必与他计较。”

    江蓠劝。

    “哪是我要与他计较,谁叫他像只苍蝇样嗡嗡转,去哪儿都躲不开,”褚莲音翻了个不大优雅的白眼,“还有那沈朝玉,作为主人家,居然只在宴会开头出现了一次,后来再没出现,全权委托给郡王殿下主持,也才让那猴儿,呃,三殿下跳上跳下。”

    “罢了罢了,这人性子如此,提他作甚。”褚莲音挥挥手道,“倒是你在家中做了什么,阿蓠妹妹?”她又问。

    江蓠便将自己今日在别庄做的事一一道来。

    褚莲音道:“你这日子过得跟庵里的尼姑似的,太没劲了,不行,后日长公主宴会,你必须跟我去。”

    “非去不可吗?”江蓠问。

    “非去不可。”褚莲音道。

    江蓠低下头去,灯光里,褚莲音只能看到她头顶的黑发,一缕缕一丝丝,细细柔柔披散在她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

    就在她以为江蓠不打算说话时,江蓠竟抬起头来:“那沈公子去不去?”

    褚莲音一愣,目光落到对方云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

    她从前一直认为,阿蓠妹妹最美的是那一双云遮雾绕的眼睛,连诗经都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朦朦胧胧是最美。

    可此时,对着这双略透出一丝执拗的眼睛,褚莲音又觉得,云遮雾绕也不够,还是要这透出一丝倔强一丝执拗的眼睛更美。

    “阿蓠妹妹,其实之前我便想问你,你与沈朝玉…”她顿了顿,“发生什么了吗?”

    江蓠别过头去,光落到她半边光洁的侧脸。

    肌肤如瓷,容颜如玉。

    她坐于灯下,好似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是有些别扭,”她道,重又看向褚莲音,“所以,大姐姐,若沈朝玉去,我便不去了。”

    褚莲音一窒,这一刻,她说不出什么话来。

    有些隐约的感觉浮上来,可她又捉不住那感觉,只能任它在指尖流逝。

    “不必担心,”她道,“一般的宴会,沈朝玉极少参与,长公主府的更是如此。”

    “为何?”

    “因为长公主府有个翁县主。”见江蓠还想问,褚莲音站起拍拍她,“好了,你到时就知道了。今日已晚,我便先回去睡了。”

    江蓠起身,褚莲音叫她不用送到门口,就径自推开门出去了。

    她站在窗前,看着褚莲音那挺得直直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才去躺下。

    只是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

    直瞪着那纱幔,直到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才慢慢睡着了。

    只是梦里也不安稳。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对她伸出皮包骨似的手,说:“妹妹,要吃心么?”

    说完,就对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江蓠一下就吓醒了。

    醒来时发现天还未亮,更漏才走到寅时,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又重新去睡。

    这回才真正睡安稳了。

    很快,就到了长公主府宴会当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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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赴宴

    长公主宴会当日。

    褚莲音一大早就到了江蓠门前, 推门进去,就见一穿着云水绿襦裙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婢女在那梳头。

    似是听闻动静, 回过头就冲她一笑,叫了声“大姐姐”。

    褚莲音也笑了起来:“阿蓠妹妹,早啊。”

    待见她面容,清汤挂面、脂粉未施的一张脸,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由道:“怎打扮得这般素净,还有这裙子……”

    “不行, 眉黛,都给我换了。”

    “这样不好看吗?”江蓠问。

    “自然是好看,”褚莲音支着下颔, 沉吟了会, 才道, “只是长公主府不比别处, 若打扮得太素净, 怕是要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那便瞧不起好了。”

    江蓠很无所谓地道。

    褚莲音哪肯,指挥了眉黛将江蓠的妆奁拿来。

    “这不行,那也不行……”她翻了遍, 发现胭脂水粉都极少,芳香阁新出的“二月红”“三月粉”一个都没有,心里骂自己忽略了江蓠这边,又将央翠小跑着去将自己的妆奁取来, 亲自替她画了个桃花妆, 又取了支蝶恋花的金步摇插在她发间。

    “淡粉芙蓉面, 璨璨金步摇。”

    褚莲音将镙黛放下, 人又退远些,端详了会:“这裙子也不行。”

    水绿色是很衬阿蓠妹妹。

    但这裙子却是以便宜的棉纱细织,平时穿也罢了,去宴会却是不够看的,尤其还是长公主府办的宴会。

    “之前那条白羽裙呢,眉黛,去替你家小姐拿来,今日就穿那件。”

    “婢子这便去。”眉黛早就看小姐穿着不顺眼,听褚小姐这样说立马就去取了来。

    江蓠却不肯,只是摇头:“大姐姐,我阿爹常说,有多大碗吃多少饭,宴席上便是有人不知我底细,打听一下也就知道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褚莲音原想再劝,待见江蓠面上神色,却闭了嘴。

    最后,江蓠选了件轻红色襦裙,外罩一件深一色的绯红大袖衫,又罩了件和襦裙一色的披帛,既不过冷清,又不过分艳丽,才跟着褚莲音出了门……

    长公主府的静园距离褚府的别庄要远得多,坐着马车一路行了一炷香时间方到。

    园外车水马龙,华服惟盖,挤挤挨挨。

    许多穿着绫罗绸缎的人来来去去,静园苍黑的外墙绵延出去,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江蓠一下车,就被那显著于外的奢华给镇住了。

    褚莲音站她旁边:“静园是最大的皇家园林,其内依山傍水,还有农田稼穑,长公主平日办宴之处,不过是其中一处。”

    “走,进去看看。”

    到了门口,却发现那儿排起长队。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们今日却在这乖乖地排着队,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仆人,其中一位就有那前来送帖的崔妈妈。

    “还有一个是长公主府的郭管家,”褚莲音道,“你看,阿蓠妹妹,若你不换身衣裳,恐怕连那崔妈妈都比不过去,这世上的人啊,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可以不张扬,但一定不能太简朴。”

    “当然,你若到了公羊子先生这样的境界,一身道袍也没人敢不敬,自然就随便你怎么穿了。”

    江蓠跟着褚莲音排进队里,看着她熟稔地和附近几个认识的人打招呼。

    或是长辈,或是同龄,褚莲音完全不出错。

    这个脾性大咧咧的大姐姐似乎有着她意想不到的细心,江蓠心想,长在汴京的人还是很不一样的。

    于人情往来上,比她要强许多。

    褚莲音还在介绍长公主:“……长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姐姐,深得圣人信任。圣人原来潜龙在邸时,因着母亲身份卑微,在深宫中受了许多委屈,后母亲早逝,暗地里更是受人磋磨。圣人与长公主一路扶持着长大,情感最是深厚。后来为了圣人的大业,长公主更是嫁了一个瘸子,虽说后来和离了,但长公主所受的委屈圣人都记在心里。是以圣人继位,长公主便也成了大梁最尊贵之人,得了这最大的园子,做派奢靡、挥霍无度,圣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看到这排队的人了吗,个个都是汴京有名有姓之辈,可再有名有姓,在长公主这也得乖乖排队,等着被管家和嬷嬷引进去。”

    江蓠点头:“明白了。”

    “不过你也别怕,长公主这人慈和,不会与一个小辈为难,到时你跟着我便是。”

    江蓠在褚莲音的介绍下,乖乖前移。

    不过她发现,今日来的也不都是管家与那崔妈妈引进去的。

    褚莲音道:“那穿着绿色辎衣的一对年轻男女是长公主的儿子儿媳,另一边个是长公主大女儿,有些实在身份贵重的,便会由他们出面招待。”

    “那长公主会亲自出面吗?”

    褚莲音摇头:“除非圣人亲……”

    她话还未完,就见后面一阵人潮涌动,穿着各色纱裙的女子们纷纷惊叫了起来:“是朝玉公子!朝玉公子来了!”

    江蓠回过头去,却见一骑绯色自远处飞奔而来。

    风吹起他身上热烈的绯袍,将他衬得如同一团火,等到近前,他伸手一拉缰绳,白马儿四蹄奔腾着停了下来。

    时间好像静止了。

    夏风炙热,却热不过来人身上的绯袍。

    江蓠看着沈朝玉,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这般红的长袍,可这样烈火般的颜色,也没染上这人的面庞,反倒衬得他更冰冷,五官如冰雪雕塑,乘于马上,神色冷漠而疏离。

    她感觉到他似乎往自己这看了一眼,又似乎没看,一扯缰绳,马儿哒哒哒往前。

    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道,刚才还熙攘的人群,随着来人渐渐安静下来,仿佛也被非同凡俗的容貌镇住。

    江蓠垂下眼去,听到耳边褚莲音在道:“这种场合沈朝玉怎么会来?他来做什么?”

    说着,又转向她:“阿蓠……”

    声音歉意。

    江蓠道:“来了也就来了,总不能为了避开她回去。”

    “这便好这便好。”褚莲音长出一口气。

    静园前,站在石狮一侧的管家见到来人却是一愣,回头嘱咐了下身后之人,便小跑着下来,点头哈腰道:“原来是朝玉公子,请进,请进。”

    说着,一扯喉咙:“阿来,还不过来把沈公子的马牵走,精心着点。”

    叫阿来的小厮连忙过来,将白马牵了走。

    管家则躬身在来人面前,只觉这人如高山之巍峨,他微低着头,一张请帖递到面前。

    “管家验看,沈氏朝玉。”

    来人声音也泠泠如玉,管家暗喝声,心想不愧是自家县主爱慕之人,便接了帖子退到一边:“公子请。”

    沈朝玉上了台阶,红袍杳杳,石狮赫赫。

    江蓠眯着眼看,却见大门内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位穿着紫色辎衣的美妇人,妇人身旁还站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一见沈朝玉就往前一步,叫了声“沈公子“。

    几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便一同走了进去。

    褚莲音道:“那便是长公主和她的二女儿,翁婷县主。”

    “哦。”

    江蓠点头。

    她不是很感兴趣。

    褚莲音见她这样,也就不再多说,过了会,队伍排得差不多,一拉江蓠,上前将请帖送上,就相继进了园。

    静园不愧是皇家最大的园林,园内树木郁郁葱葱,十步一弯,百步一亭,屋舍绵延,气势磅礴。

    其内还有一条湖,一眼望不到头。

    湖水清清,宾客沿湖而游。

    “这便是静园一绝,它将曲江的一条分支纳入园中,依湖建园,风清气暖时可泛舟湖上,十分惬意。”褚莲音带着江蓠走到一处,“这里一会就是办曲水流觞之处,不过我看这烛盏,恐怕长公主要效仿山荫子先生,傍晚时分,以烛灯盛盏、曲水流觞了。”

    她们所站之处正是曲水流觞的上游,湖到了此处,成了窄窄的一处,蜿蜒曲折向前。

    若在此处浮上一壶,随水漂流,流到何处便赋诗一首,赋不出来便吃酒,也算人生乐事了。

    当然,这对江蓠来说不算乐事。

    她自幼对那诗词歌赋就很没什么兴趣,若让她选,还不如侍花弄草来得开心。

    她跟着褚莲音绕了一圈。

    宾客们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静坐消暑,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纨绔权贵,均能在此处发现怡人之乐。

    很显然,静园主人诚意十足。

    此处不仅有雅妓奏乐,还有舞姬跳舞,凉亭里置着冰釜,白色的雾气在附近弥散,将周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连这夏日也变得如春日一般舒适。

    “真是大手笔。”

    江蓠不由叹。

    “那是自然。”褚莲音道,“若换成别人,这般作风恐怕早让御史台那几位大夫喷到牢里了,可偏偏是长公主…原来还有一个不长眼的,他刚跟圣人告完状,这人两个老妾在家的花用就给呈御案了,据说还有那老妾们每月月事带的花用,叫那太监当场读出来,真真是一张老脸都丢光了。圣人还当场给长公主赐了黄金万两,明摆着要挺自家姐姐到底。于是,御史台那些硬点子也就偃旗息鼓了,毕竟——谁能和圣人对着干呢。”

    “哦。”

    “你听起来不太感兴趣。”褚莲音道。

    江蓠抿嘴笑了下,带了点羞涩道:“被大姐姐看出来啦?”她娇声道,“是不怎么感兴趣,毕竟长公主如何也与我无关。”

    “那接下来说一点跟你有关的。”褚莲音点点她,“你知道,这长公主还有个癖好是什么?”

    江蓠摇头:“不知道。”

    “她啊…”褚莲音一笑,“爱做媒。”

    江蓠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一路所见大都比较年轻,便是有那不年轻的,也大都领着年轻的儿女们。

    “长公主的宴会,在我们汴京还有个别称,叫相亲宴,所以,长公主的宴会在汴京城里才会这般受欢迎。不过说起来,”褚莲音带了一丝疑惑道,“她往年一般都摆在春日和秋日,今次不知为何却办在了夏日。”

    “算了,管她呢。”

    褚莲音示意江蓠看向周边,来来往往经过的人目光时不时落到这双姝身上,芳林翠碧,却也不及这一双姝丽的动人。

    江蓠被看惯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褚莲音的手往周围看。

    “看到侍女们手中提着的花篮了吗?若哪位俊生或者女子在宴上有看中了的,便能问侍女要一枝花,将花交给意中人。若对方同样也有意,便会取花回赠。等宴后,便可各自禀明父母,若无他事,就能准备嫁娶之事了。”

    江蓠眼睛瞪得大了些:汴京风俗果真比江南要更开阔些。

    褚莲音却笑:“一会妹妹可要睁大眼睛,若有看中的郎君,千万记得将那花递过去,姐姐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位郎君会拒绝妹妹的花。”

    正说着话,却见一位穿着蓝袍的郎君施施然过来,朝两人揖手,深深一拜,而后道:“请一支夏瑾赠与这位…”他看向江蓠,目光温文,“小姐。”

    手中那支花便递了过来。

    花瓣鲜妍,舒卷如展。

    江蓠目光落到那花上,在男子惊艳的视线里,抬眸:“抱歉,我无意于此。”

    作者有话说:

    只是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

    第67章 马球

    女子眼睫微垂, 睫毛颤颤如鸦羽,看得人心中一颤。

    蓝袍郎君轻轻叹气,道:“那便…叨扰小姐了。”

    说着, 又双手一揖到底。

    “公子客气。”

    江蓠回了个礼,而后拉着褚莲音走了。

    倒是褚莲音颇为遗憾,回头见那蓝袍郎君还痴痴地在看,不由道:“那可是大理寺卿的三儿子,自幼饱读诗书, 去岁自白鹿书院结业,今年已经是翰林院编修, 再加上性子温文,很受京中父母们欢心呢。”

    这般好,跟她更不是良配了。

    “大姐姐都定亲了还这般八卦。”她笑。

    “阿蓠这话不对, 大姐姐就算结亲了也还是这般八卦。”

    “大姐姐!”

    江蓠正要说话, 却见褚莲音按着小腹, 脸色略有些苍白。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 小事。”褚莲音挥挥手, “扶我去一边坐着。”

    江蓠扶着褚莲音去凉亭,央翠跟在身后碎碎念:“小姐一定是昨日在沈府吃那冰饮吃伤了,都来癸水的人了还这般不注意…”

    “央翠!”褚莲音高声, “闭嘴。”

    央翠这才闭嘴。

    江蓠叫附近侍女取来热茶,亲自给褚莲音倒了,又见冰釜内寒气氤氲,自己拿身子挡了, 见褚莲音喝完热茶, 才又扶着她出去。

    “阿姐既这般不舒服, 不如回去吧。”她道。

    褚莲音的注意力却在她那句“阿姐”上, 一双眼睛睁得亮亮的:“你叫我阿姐?”

    阿姐可要比大姐姐更亲近。

    江蓠:……

    “大姐姐!”

    她跺脚,褚莲音却道:“不回。”

    “为何?”

    江蓠这就不明白了,明明不舒服,为何就不肯回呢。

    褚莲音却难得绷了张脸:“我不能叫那人以为,我怕了她。”

    江蓠正要说何苦为了面子为难自己,却见对面一行人穿花拂柳地过来。

    为首的那位,穿一袭白羽裙,那白羽裙显见比江蓠那件还要华丽许多,裙边的白羽一色长,白如净雪,一点杂质都无,随着她走动便翩翩飘起来。

    真可谓羽上生烟,恍若仙人——

    倘若这人生得再清灵貌美些的话。

    也不是不貌美,只是比起仙子,这人唇丰眼媚,活脱脱一副人间富贵花的模样,若换个贵气些的打扮,恐怕要比这白羽裙好上许多。

    也不知为何,偏偏要穿这一身白衣。

    江蓠心想着,已经认出这人就是在门口远远见过一面的翁县主,长公主的二女儿。

    “见过县主。”

    她起身,对着来人行了个礼。

    那翁县主却是完全没看她,只是领着一众人慢悠悠走到褚莲音面前。

    “褚小姐今日来得很早。”她道。

    褚莲音含笑,江蓠发现她已经站得直挺挺,摆出一副对战的姿势:“公主府相邀,自然要来得早些。”

    翁县主也笑:“褚小姐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寻思,该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时间呢,毕竟曲水流觞要留到晚上,点一盏灯才最是浪漫……”

    “正好褚小姐来了,不若我们来玩打马球?十男十女,正好缺一。”

    “我久未练习,恐无法让县主尽兴。”

    褚莲音板着脸道。

    县主没说话,她旁边一位穿了杏衫的女子却装模作样地掩起嘴,惊呼了一声:“褚小姐不敢应,莫非是怕了吧?”

    江蓠听闻,心道:完了。

    大姐姐怕是要应。

    果见褚莲音挺起胸脯:“谁怕了?我褚莲音从小就没怕过。”

    “说,时间,地点。”

    “半个时辰后,飞虹苑。”翁县主以团扇掩住弯起的嘴角,“我让侍婢给褚小姐送行头,褚小姐,不见不散哦。”

    “自当奉陪。”褚莲音道。

    翁县主点点头,款摆腰肢往前走。

    江蓠只感觉翁县主的视线缓缓滑过自己,又在快要经过她时突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到她脸,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便是那江小姐?”

    江蓠微垂下头:“正是小女。”

    还未抬头,就见身边一群人“呼啦啦”过去,翁县主的身影夹在人群里,不一会就消失在了。

    这时,央翠带了丝埋怨:“县主又为难小姐你。”

    “她为难你有什么用,与沈公子定亲又不是小姐你的主意,她恋慕沈公子便恋慕她的去呀,何苦要为难小姐。”说着,央翠还来找帮手,问江蓠,“表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江蓠却是在想方才门口所见那绯色郎君。

    五陵年少争缠头。

    沈朝玉这般绝色,让汴京双姝起了冲突,也有些道理。

    只是心底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江蓠不欲多想,转头,却见褚莲音方才还挺直的背脊此时弓了下来,一只手按着小腹,脸色比刚才还要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阿姐!”

    江蓠吓了一跳。

    央翠都要哭了:“大小姐,你这模样还如何打马球?我们不若放弃吧。”

    “不行,不能放弃,”褚莲音道,“休息下便是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输给翁婷。”

    说着,就要央翠扶着她去一个有阳光照射的地方休息。

    江蓠跟在两人身后,而后,自央翠那得知了一段过去。

    原来褚姐姐与那翁县主从小就不对付。

    褚姐姐幼时便生得极好,玉团团一个人儿,课业还好,早早就被选进宫中当公主伴读。只是在入宫后,就碰到了这个混世魔王翁婷。

    翁婷自小就长公主和皇帝舅舅被宠得飞扬跋扈,爱出风头,褚姐姐一进去,就稳稳压了她一截,这令翁婷十分不快,便常常带头欺负她。

    那时褚姐姐的阿爹还不是宰辅,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人微言轻,哪里管得了皇亲贵胄们的恶作剧。

    褚姐姐受了很多委屈,如写好的功课被撕,令她被先生罚手心;往她的书袋里装蛇,令她吓得连发好几天烧;往她坐的椅子上撒滑粉,让她摔得脚肿了好几日…等等,不一而足。

    而最过分的一次,却是翁县主将她引入容妃娘娘的房间,当时房间地面有个被砸碎的花瓶,那花瓶价值千金,通身以羊脂白玉制成,是容妃娘娘最宝贵的,却碎成了一片片躺在地上。而这时翁县主正好带着人进来,将那砸碎花瓶的事栽赃到了褚姐姐头上。

    褚姐姐当时不过十岁,哪里辩驳得过一群孩子,最后哭着出了宫。

    “那时小姐哭了好久,一直窝在家里,连人都不愿意去见,这般一年后,大人请来了武馆的教头,让小姐跟着教头练拳脚,小姐才渐渐走了出来。”央翠自小就是跟着小姐的,最是心疼小姐当初的经历,说起来眼眶还泛着红。

    褚莲音却说:“都过去多久了,还提这些作甚。”

    “不过说起来…”她脸上带着笑,“当年沈家来提亲,我可是千愿意万愿意,就想看这县主鼻子是不是气歪了,可惜啊,阿爹拘着我,不让我去。”

    “阿姐…”

    江蓠无奈。

    褚莲音道:“好了好了,说说嘛。”

    “不过…这怎么还越来越疼了?”

    太阳晒得人脸都红了,唯独没让褚莲音好上一点,她按着肚子,快蜷成只虾了,却在翁婷侍婢过来时,迅速恢复正常,笑着接了球衣球具,等人一走,又弓成了个虾子。

    “小姐,我们还是算了吧……”央翠泪眼汪汪。

    “不行,你扶我起来!”

    褚莲音扶着旁边石头要起来,才站直,又像被一个巨拳打重,弯下腰来。

    她嘴里骂了声娘,说了句:“做女人可真麻烦。”

    “小姐…”

    央翠真快哭了。

    “哭什么哭?你小姐我还没死呢,不对,就算是死,也比对着翁婷认怂好。扶着,我们先去飞虹苑。”

    褚莲音咬着牙,这时,面前伸来一只手来。

    江蓠无奈地站她面前,一双迷离多情的眼此时尽是无奈:“阿姐,我替你去吧。”

    “可是…”

    “别可是了,”江蓠将地上那厚厚一叠球具抱在怀里,“阿姐放心,我马球打得还不错。”

    说着,她便是一笑。

    这一笑看得褚莲音有些呆,她许久没见江蓠这般张扬了,反倒在这一刻,像是在这抱着球具的江蓠身上看到了她过去的影子。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哦”。

    其实江蓠说的没错。

    若是换成别的比赛,她确实没办法替褚莲音的,但马球有头盔,头盔以藤条为底,将整个头裹住,眼耳口鼻,全部隐在藤条阴影里,几乎看不清。

    加上江蓠和褚莲音身量相似,若非极其熟悉两人,根本不可能认出来。

    事情既已定下,江蓠便决定行动。

    她和褚莲音去了一处隐蔽的更衣室,换上头盔球具,江蓠正要出门,褚莲音想了想,却道:“若是觉得不行,不必勉强,下来便是。”

    江蓠回眸。

    木色的藤盔里,阴影处那双眼睛简直在闪闪发光。

    “知道了,阿姐!”她声音爽朗。

    到了马场。

    已经有两队人马列队而立,每队五男五女,分别穿着红蓝球衣,手中拿着球杆。

    等见到那策马进来的女子,一穿着红色球衣的女子一踹马腹,当先跑到前列,翁县主的声音从她的头盔内传来:“看来是褚小姐来了。”

    “人来齐,开始。”。

    场上一阵欢呼,江蓠一踢马腹,往蓝队而去。

    ***

    满场的欢呼声里,莲音换了江蓠的衣裳,带着面纱悄悄地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球场周围已经坐了不少人,侍婢们提前搬了许多椅子过来,现下椅子上已经坐了许多人。他们目光炯炯地看着场中央,并无人注意她。

    她舒了口气,却听远处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什么?你是说,这次马球赛朝玉公子也下场了?”

    第68章 马球

    马球是大梁建国以来便十分流行的一项运动。

    大梁在马背上建国, 马球运动寓教于乐,既能训练马术 ,还能训练一定的战术技巧, 是以一向为大梁所推崇。

    上行下效,大梁自贵族到平民都以马球为乐,汴京城内有好几个马球队,时常会来赛上一场。

    不过,即使风气如此, 对大部分人来说,马球依然是个贵族运动。

    马是战略物资, 十分昂贵。

    平民既买不起马,有限的口粮也无法供养出一匹好马,要打马球只能去马球馆, 不像贵族, 自家马厩就常年蓄养着战马, 想打马球呼朋喝友一番立马就能拉出一支马队来。

    当然, 会打马球, 和能打好马球,又是一码事。

    马球要打得好,除了马术要好, 还要眼到、手到,乃至团体的配合,以及微义战术。

    翁县主拉出的两队,其中她所在的红队个个马术精湛, 除了沈朝玉, 其余人都是和她配合惯了的熟人。而江蓠所在那支队伍, 明显看得出来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虽说都是贵族子弟,不会疏于马术,但配合上却要差多了。

    江蓠几乎是一上场,就感觉到了其中差别。

    对面每匹马的站位都有讲究。

    前锋后卫中线,每一处都站好了。

    而自己这边,却乱哄哄的,瞎站一气,临时选出的队长也不靠谱,没人听他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喊了会,蓝队的人才将位置调好。

    江蓠策马朝着唯一留给自己的位置去。

    场外的褚莲音看着场中那蓝队队长的喊声,皱起了眉。

    央翠担忧地道:“也不知道表小姐行不行。”

    褚莲音“嘘”了声:

    “专心看比赛。”

    褚莲音没说行不行,但她却分明记得,有一年,阿爹在和江伯父通过信后,半自豪半埋怨地将她叫到房里,说这江老弟也太过宠女儿,竟然因为女儿喜欢马球,就给她组建了一支马球队,实在是慈父多败儿云云。

    当时褚莲音便想:

    江家小表妹的马球打得不知如何。

    不过有一支军中儿郎陪练的马球队,想来…不会差的吧?

    褚莲音看向场中,这时比赛已经开始。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鞠球便被抛了起来。

    红蓝两队从泾渭分明的两队立马就汇合在一处,不过褚莲音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阿蓠——

    只因她策马腾飞起来抢球时,身法曼妙,与身下马几乎融为一起,有种格外的神韵。

    她抢到了!

    全场欢呼起来。

    褚莲音脸上露出笑。

    江蓠这时的嘴角也悄悄地翘起来一点,她以为许久没打马球,身体会生疏一些,可等坐在马上,手上执着球杆时,过去的感觉就回来了。

    她球杆轻轻一击,便将到手的球击了出去。

    鞠球旋转着往红衣的半场而去,所有人都以为,江蓠是将球传给那边的队员,可谁知她竟一弯腰,自拦她的两匹马中穿过去,马儿迅如飞龙,竟赶在那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而后,一个扬杆——

    鞠球高高地抛起。

    所有人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球飞起。

    鞠球“噗”地一声,落进了圆形的球框。

    “流星赶月!”

    在一阵静默里,有人叫了声。

    全场爆出一阵欢呼声。

    江蓠嘴角弯了起来,一扯马头,往中间跑,一太监模样的人拿着锣敲了声,在“嗡”声里,旁边人掀起蓝队下的竹牌,翻到“贰”字。

    江蓠回到蓝队阵营,两队人马又重新以中界线站在了各自的两边。

    不过她发现,几乎所有人对待她的态度都不同了。

    一蓝队压低声:“褚小姐打马球的本事又有进益。”

    江蓠点头以作回应。

    这时裁判再次吹哨,发球。

    江蓠策马过去,不过她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匹马,红衣队员开始堵她,她一时间碰不到球,那球便让穿着红色球衣的女子抢去。

    从那女子手上带着的环饰,江蓠认出,就是刚才列队而出的翁县主。

    翁县主带着球策马往前疾跑。

    看得出来,她马术不弱,运球熟练。

    而旁边几匹则聚心会神地围她,不过这难不倒江蓠,比起军中那些什么招数都会使的兵痞子,这些人未免过于温吞,她一挥球杆,球杆在一人鼻前一晃,那人下意识便往后一仰,围堵圈出现一道缝隙——

    有了!

    江蓠一踢马腹,趁隙穿了过去。

    这一手极为漂亮,即使在大部分人目光都落在运球的翁县主身上时,也有人注意到了这,发出一声惊呼。

    而这时江蓠如离弦的箭,不到一会儿就冲到了翁县主面前,手中的杆轻轻一击一勾,就将县主手中的球抢了过来。

    这一瞬快如闪电,几乎没人反应得过来。

    马头调转。

    江蓠带球迅速往后。

    在几个短传后,已经到了红队半场里。

    当球再一次飞到江蓠脚下,她弯下腰,正要故技重施,挑球来个“流星赶月”,却见斜侧里一支球杆过来,与她的球杆撞在一处——

    那杆力道之大,震得江蓠虎口一麻,手中的球杆几乎要脱手而出。

    抬头,却撞见一双眼睛。

    那眼睛隐在藤盔的阴影里,明明看不清,可江蓠却分明有种感觉,那双眼睛必定如幽昙一般美丽。

    江蓠几乎立刻认出来,这人是沈朝玉。

    他穿一身红色球衣,脸隐在藤盔之下,气质却丝毫未减。

    球在两人之中飞出去,落到地面。

    江蓠几乎立马清醒了过来,身体弹起,后仰,以一个大部分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将球轻轻一带,带过沈朝玉,而后直起身一挑,再一招“流星赶月“——

    鞠球再次落入球框。

    锣响,“蓝队,肆分。”

    全场爆出一阵欢呼。

    “精彩!”

    明显,连蓝队也兴奋起来,从低迷的气氛变得振作起来。

    队长朝她做了个手势,道:“好球!”

    江蓠笑笑,并未回答,只是一夹马腹,绕过依然端坐马上的沈朝玉,走了。

    这时,翁县主突然举起右手,喊道:

    “今日红队若赢,每人十两金!”

    全场一片哗然。

    即使是对权贵子弟,这十两金都是极有吸引力的。

    权贵分很多种,有些没钱,有些有钱,就算家中富裕,不代表分到他们手上的就多,他们平日花销的地方多,打赏下人要钱,买东西要钱,听曲要钱,人情往来、维持排场要钱,十两金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这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红队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起来了,连马蹄落地的声都带着激昂。

    江蓠感觉到了难缠。

    她这边毕竟是个临时拼凑的队伍,而那边却配合默契。

    方才守着她的几人还有些懈怠,现下却是聚精会神,她一连冲了几次,都没冲出去。

    蓝队其余人球技平平,很显然,翁县主在分队伍时,并没有将高手留给蓝队。

    于是,在她试图突出重围时,突听场上欢呼,抬头,恰见红队一人一马,带球横穿球场,在靠近蓝队场地时轻巧一挥杆——

    鞠球穿过半空,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落进了球框。

    锣响,太监带着尖利的声音唱:“红队,场外进球,叁分。”

    隔着重重人群,江蓠见那人转过头来。

    沈朝玉…

    她心道。

    红队举杆欢呼,那人一踢马腹。

    长风猎猎,将他的红色球衣吹起,在众人的欢呼声里,他策马回到中场。

    红蓝两队再次分开。

    江蓠也回到了中场,跟裁判示意暂停,在蓝衣队长惊讶的眼神里,她将他拉到一边。

    “我需要你的帮助。”

    江蓠压低声道。

    蓝衣队长从刚才那两球,已十分佩服这人,听闻她声音沙哑,只道褚小姐带病上场,心中更是佩服,只点头,道:“褚小姐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

    其实江蓠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只是红队针对的是她自己,那破局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对方没办法合围。

    这就需要蓝队其他队员的配合,在对方合围过来时,想办法制造混乱。

    只要乱,她就能找到破绽。

    果然,在接下来红衣队员再次围堵过来时,蓝衣队友开始在她附近乱跑。

    江蓠像只出水的鱼儿,一下子钻了出去。

    谁知才钻出去,迎面冲来的就是翁县主。

    这人冲她笑了声,江蓠一踢马腹,就要绕过她,但就在两人马身相错时,这人手中垂下的球杆突然“啪的”挥过来——

    可以说她是无意,也可以说她是有意。

    但若被打中,江蓠后面的比赛必定会受影响。

    说时迟那时快,江蓠一个后仰,身如弱柳,几乎与马背平行,以一个人类几乎无法做出的姿势躲过那袭来的球杆。

    县主还欲再挥,裁判猛地举起手中旗子,吹哨。

    翁婷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继续去追球。

    江蓠不再受围堵之苦,如灵活的一尾鱼;而红队里一红衣郎君来去如风,翩若游龙,两方有胜有负,来来回回,战况一时胶着起来。

    而场外的人也看出来,红蓝两队渐渐地开始以这两人为首,组织起战术来。

    有人在问,这两人是谁。

    有那知道些内情的,便道:“蓝衣那位当是宰辅大人的千金,褚小姐。红衣那位,被翁县主这般看待,当是朝玉公子。”

    听到这话的人惊叹了声:“这宝蓝色穿在褚小姐身上,竟有种闲花照水的温柔,好球!褚小姐又进一球!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是啊,谁能想到宰辅府的千金,既然这般善击球。“

    才叹没多久,那红衣郎君御马如风,绕场一周,翩然又进一球。

    在全场的欢呼声里,江蓠穿过围追堵截的红队,冲到鞠球一侧,弯腰挑球。

    在她意欲击杆时,之前那一幕又发生了,斜刺里一杆击来——

    “嘭的”一声,与她的球杆撞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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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不期

    随着那一杆击来, 江蓠的球杆被荡开,鞠球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旋转着飞起来。

    她一只脚脱离马镫,半跃而起, 举杆去够那球。

    而方才那杆却又出现,将那球一击——

    鞠球旋转着,如流星一般撞入球框里。

    木质球框被撞得颤了一下。

    全场轰然。

    “沈朝玉!沈朝玉!”

    锣声里,江蓠落回马背,看向沈朝玉。

    他身上的红色球衣被风吹得猎猎, 胸膛还因剧烈运动微微喘l息着,仿佛一下从死水一样的青年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仿佛看到藤盔下少年那发亮的眼睛, 弯起的嘴角。

    张扬,热烈。

    暖风透过藤条,吹到面上, 江蓠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晋阳府那个少年。

    那时他们也玩球。

    只是这球不是马球, 而只是在地上跑。

    藤条做的, 很轻, 轻轻一踢就能飞到老远。

    先生不授课时, 便会让他们瞎玩。

    一群精力充沛的少年,从各种游戏玩了过来,堆沙子, 弹弹珠,跳绳,捶丸,不过最受他们欢迎的还是踢球, 当然, 踢球不叫踢球, 叫蹴鞠。

    沈朝玉的蹴鞠玩得最好, 大约是自小被将军熬炼筋骨的缘故,他的脚上功夫很厉害,鞠球能让他踢得像毽子,做出各种花样来。

    所有人都爱找他玩。

    当然,江蓠玩得也不赖,她柔韧性极好,像一株怎么折都不会断的水草,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所有人都不出的动作,所以经常会在意料不到的地方破局。

    那时他们两人已经十分不和了,话也基本不与对方说。

    唯一会产生联系的,就是蹴鞠。

    两人各自领着一队,比赛。

    只是那时的沈朝玉不是像现在这般,如死水一潭,他不喜欢输,所以总是竭尽全力。

    江蓠印象中最深的一场蹴鞠,是在一个下雨天。

    那天袁大头那天送了她糖纸花,她没要,并且叫他以后都不要送了,她不吃他的东西。

    袁大头哭着回去了。

    不一会,沈朝玉就领着他过来,要和她赛一场。

    江蓠很快也组了一队。

    两队人马开始蹴鞠。

    只是那天运气不好,才踢了一会天就开始下雨。

    蹴鞠的人一哄而散,连袁大头都哭哭啼啼地,被他阿娘拎着耳朵回家了。

    最后,大院里就只剩下她和沈朝玉。

    两人谁也不肯服谁,还在冒雨踢球。

    藤球进了水,就变得很重。

    但那天她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很好,居然和沈朝玉打成了平手,眼看只要再一个球就能赢了。

    最后一个球开始时,江蓠盯着球冲过去。

    也许是赢球心切,也许是因为雨水糊了眼,她竟没看见沈朝玉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两人“嘭的”撞到了一起——

    重重的一下。

    江蓠手舞足蹈地摔下去,摔下去时下意识抓了个东西,谁知竟将沈朝玉也拉了下来。

    再然后——

    她的牙齿就磕到了他脸上。

    江蓠嘴唇破了,捂着嘴,就傻在那。

    而这时沈朝玉却突然一把推开她,站起,猛地一踢,那藤球就穿过雨帘,“啪的”落到框里。

    而后,江蓠就见沈朝玉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那白嫩的小脸上还有她磕的牙印,却带着她前所未见的张扬与阳光。

    他道:“喂,我赢了。”

    江蓠……

    江蓠她捂着嘴哭着跑了。

    ……

    到现在,江蓠还记着那个笑,如盛夏璀璨的阳光。

    那是她从未期许在沈朝玉身上看到的。

    而这时,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悄悄合并了。

    过去那个执着于赢球的少年,和现在马背上那穿着红衣的青年合在了一起。

    像他身上也开始浮现起阳光的细碎。

    江蓠发现,原来关于这人的记忆还残留着这么多,过去的所有与沈朝玉有关的细节,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少。

    只是她忘记了。

    有许多有关他的记忆在时光的沙漏里,慢慢被遗忘,又在重逢时,一点点浮起。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好像情感在随着记忆变得厚重。

    她一踢马腹,重新回到中场。

    比赛到现在,时间已经很长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疲惫,挥杆的力度比之前小了不少,连马儿都跑得比之前慢了许多。

    但战况依然胶着,随着江蓠再次一杆进框,比分已经变成了三十比三十。

    只差最后一球定输赢。

    只是,这一球,迟迟不进。

    鞠球在两队手上换来换去,就是不进框。

    场外,连欢呼的观众都感觉到了疲累。

    天气酷热,他们有仆人打扇吹风,有冰饮降温,依然感觉到了难受,听着马儿打着呼噜的响鼻,和球员们的粗喘声,不由道:

    “还差最后一球了,也不知是哪一队能赢。”

    “必然是红队!红队可是有朝玉公子在!”

    “那蓝队还有褚小姐呢!没想到褚小姐马球竟然这般厉害,你看到方才的片叶飞花和燕子翻身了么?褚小姐一只脚都脱离马镫了,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蓝队若是没有褚小姐,恐怕早就输了。”

    “明日褚小姐善球之名,必定要传遍汴京。”

    “你们在意的是这两队的输赢,我在意的,却是这朝玉公子与褚小姐的关系。他们可是订过亲的未婚夫妻,居然一个在蓝队,一个在红队,啧啧,也不知道安排这…”

    “少说两句,你就不怕得罪人?”

    “罢了罢了,不说便不说,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看比赛看比赛,这天真是快将人热晕去……”

    场外观众议论纷纷,江蓠却也顾不上。

    她喘得很厉害,天气酷热,她汗出了一场又一场,小衣都几乎贴在了身上,只是不知为何心里却静得很,眼里只有那颗球。

    红蓝两队其他人动作明显慢下来,场上只有她和沈朝玉还在保持着原来的速度。

    球只在两人手上传递。

    马儿绕着彼此,小幅度地跑。

    江蓠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沈朝玉,在球再一次脱离他球杆时,她猛地一跃,两只脚都脱离马镫,身体如飞起来——

    击到了。

    江蓠顺势一勾,球到杆下,迅速回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鞠球到了红队。

    沈朝玉反应极快,马身只差一个马头,他侧身过来。

    江蓠球杆下压,身体下压,一只脚挂在马镫上,旋转,折腰,以一种普通人绝对做不到的姿势绕过,而后挑球——

    “ 砰”,球入框。

    锣响。

    太监唱:“蓝队三十二分,赢。”

    “褚莲音!”

    “褚莲音!”

    “褚莲音!”

    场外一阵欢呼,江蓠蓦然笑了起来。

    她赢了。

    转过头,却见方才还在不懈抢她球的沈朝玉竟然就在身后,明明看不清他藤盔下的表情,可她就是觉得,他那双眼睛在发亮,在笑。

    疯了。

    江蓠想。

    她怎会这般想。

    周围人还在为她欢呼:

    “褚莲音!褚莲音!褚莲音!”

    对马球的狂热,让他们为这个新诞生的善球者欢呼。

    而另一边的翁县主朝这边过来,在她面前时突然一拉马缰停住:“褚莲音,你很得意是不是?!”

    江蓠沉默地看着翁县主。

    翁县主冷哼一声,拉马而过,就在即将错身而过时,突然一球杆过来。

    江蓠早已力竭。

    不像其他人,她全场跑动,蓝队几乎全是靠她,此时比赛结束,一口强撑着的那口气突然松懈下来,面对着突然而至的球杆,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那球杆挥到腰间——

    突然,场上已经叫她无比熟悉的那支球杆以一种熟悉的角度过来,轻轻一挑。

    翁县主手上的球杆就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你好大的……”

    翁县主欲骂,见到来人时突然住了嘴。

    沈朝玉摘下藤盔。

    大约是出了汗,藤盔下他发丝凌乱贴在脸颊,却更显得那张脸清凌凌如冰玉。

    他道:“县主,行事勿过。”

    县主支支吾吾半天,突然伸手将藤盔解下一丢,眼眶竟然在这一瞬间红了:“公子竟然为褚莲音说话?”

    “我在理字一边。”

    江蓠看着这对峙的男女,绕到场边,将马儿交给马夫。

    在马夫牵着马儿走时,她回头望了眼,等看到沈朝玉和那帮解下藤盔的那帮人,不知为何,赢球那一瞬间的快乐突然消散了。

    她悄悄走了出去。

    江蓠去了事先约定好的更衣室。

    更衣室内没人。

    褚姐姐没来,眉黛也没在,室内只有一个恭桶,一个长凳,一个斗柜,江蓠坐在长凳上等了会,没等来人,就先解了藤盔和球衣。

    里衣已经湿透了,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江蓠搓了搓手臂。

    真奇怪,这么热的天出了这般多的汗,她居然感觉到冷。

    等了许久没等来人,江蓠起身,在斗柜里找到了一套备给客人的换洗衣裳。

    讲究些的主人家,在办宴时会为客人在更衣室备一套换洗衣裳,以此污衣时用上吗,虽然这种情况几乎不存在——毕竟大部分贵族女子在出门时都会自备。

    所以,这衣裳大概放了许久了,上面能闻到一股尘味。

    江蓠拍了拍,换了这套。

    只是休息了这么一阵,再换衣时手却有些不听使唤了。

    在解开里衣,换干净的里衣时,江蓠愣了下。

    腰间和大腿都青了,上面能看到清晰的棍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伤的。

    想了会,想不到,便也放弃了。

    马球本来就是剧烈运动,棍子不长眼,加上有翁县主的着意对付,什么时候受伤也是难免。

    这对江蓠来说,并不算什么。

    她穿回衣裳,又等了会,见实在没来人,才推门出去。

    为了避开人群,江蓠自小路往马球场去。

    只是到底没力气,走得有些慢。

    一路行来也没碰上,就在江蓠疑心自己错过了,却见之前经过的曲水流觞处,褚姐姐穿着她那套绯色衣裳,被人群热热闹闹地围在中央。

    “褚小姐!你马球打得真好!”

    “是啊是啊,褚小姐不仅才貌双全,连马球竟然还打得这般好,我等从前不知,如今看来,倒是叫我辈羞煞!”

    “褚小姐……”

    “褚小姐……”

    眉黛和央翠也在那。

    褚姐姐脸上带着笑,笑里溢满快乐,阳光洒在她脸上,让她盛放如热烈的夏阳,美极了,也灿烂极了。

    江蓠下意识往旁边躲去。

    不能让人家发现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只是微微疼痛的地方,突然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疼痛。

    那疼像连绵的雨丝,淅淅沥沥,不剧烈,却切不断。

    江蓠不明白这突然泛上来的疼来自哪儿。

    只是下意识往回走,心想:

    她还是回到之前的更衣室,等褚姐姐过来吧。

    才转过一道走廊,却见廊外行来一人。

    那人已从绯色换成白。

    白丝袍,银纹在袍上点点如雪,在廊外斜出的满丛绿里向她走来。

    在经过她时,突然停住脚步。

    “江蓠。”他道。

    江蓠抬头,“啊”了声。

    却见他往她怀中丢来一物。

    她下意识接了,只听一句“药”,那人已经走了。

    那白色背影映在缭绕的绿里,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转角。

    江蓠攥着药瓶。

    这一瞬间,她竟愣愣说不出话来。

    沈朝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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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姐夫

    曲水流觞宴。

    如今已是夜晚, 明月高悬,一盏盏烛灯亮起,将整个水面点缀得如梦似幻。宾客们绕水而坐, 侍女们或端盘或打扇,侍立一侧。

    远处,湖心一轮明月,有丝竹之乐飘于其上。

    宾客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偶或有人吟出好词好赋,便会爆出一阵喝彩。

    江蓠坐在一个偏僻处, 此处背阴,面前是一块奇石,她就坐在石上, 面前是一弯江水, 烛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手中攥着个不知什么东西, 一张芙蓉面上殊无表情, 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情形已经持续很久了。

    眉黛看她一眼,没敢打扰,只是上前替她将面前的茶满上, 又退到一旁。

    耳边又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眉黛抬头,却见不远处灯光明亮之地,褚小姐由许多人簇拥着, 大约是喝了酒, 脸上带了红晕, 满脸是笑。

    眉黛最近已经很少想起过去了, 可不知为何,此时突然忆起从前。从前的小姐便站在褚小姐现在的位置,她永远站在最明亮之处,受众人簇拥。她是人间最鲜艳的花朵,天上最璀璨的太阳,所有人都爱慕她。她聪慧,美貌,明亮如火焰,可这样一个人现下却只能坐在这无人的角落,任阴暗遮蔽。

    眉黛有些可怜她。

    从极盛跌落到谷底,还不如像她一样从未拥有。

    小姐心中是怎么想的呢,她难受吗。

    “小姐…”

    “嗯?”

    江蓠抬头,芙蓉面上露出一丝茫然。

    “就是…方才,我没在更衣室里等你,是因为跟着大小姐与央翠姐姐看了比赛,原打算看一半就回来的,谁知…不知不觉看到了最后,而后回去路上被堵住了,大小姐的面纱掉了。”眉黛嗫嚅着,“小姐你…生气吗?”

    江蓠摇头:

    “与其说是生气…”

    她欲说清自己的感觉,却又发现连自己都说不清,大约只是当时风太大了,让她也变得矫情了。

    “算了,都过去了。”

    眉黛却没感觉轻松。

    她现在还记得后来再伺候小姐换衣时,小姐腰间和腿上那片大片的青紫,她当时都落泪了,小姐却还笑着安慰她,说她哭得像个花猫。

    后来衣服就没换过来,大小姐穿着小姐来时的那条绯色长裙,小姐穿了大小姐带的备用衣裳,若有人问,就说都各自换了备用衣裳。

    唯一的疑点,只是大小姐的备用衣裳和自家小姐的太像了。

    当然,只要没人去翻包裹,这件事就不会被发现。

    眉黛相信,即使是那与大小姐不睦的翁县主,也干不出这么没谱的事儿。

    而被眉黛想到的翁县主,这时已经被侍女搀着从凉亭下来,到了曲水流觞的上游。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褚莲音,褚莲音今日显然是春风得意,诸多年轻郎君围着她,她面前的花篮放了许多花。

    这让翁县主不大高兴。

    她和褚莲音的旧怨要追溯到她还在皇宫读书的时候,褚莲音学识比他好,样貌比她好看,还总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叫她很不高兴。

    现在,她更不高兴。

    那样的神仙男子,她都得不到,凭什么褚莲音能得到?

    翁县主不服。

    可惜褚莲音现在翅膀硬了。

    她阿爹是宰辅大人,便是她有阿娘的撑腰,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针对她了。

    翁县主的目光绕场一周,没找到那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却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之前和褚莲音在一起的女子。

    那女子隐在阴影里,背后是被风拂动的灌木,明明看不清脸,却也仿佛能感觉到那似水的娇柔。

    翁县主不由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张脸,娇艳如芙蓉,清丽如幽昙,即使她是女人,目光也忍不住在她身上徘徊。

    这些出身的女子,天生就会这勾人的本事。

    她冷哼了声,问旁边人:“那是不是褚家那位表小姐?”

    “县主眼神真好,正是她。”

    翁县主又哼一声,她对付不了褚莲音,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寄住的?

    招了招手,一个侍婢模样的人附耳过来。

    她如此这般地对侍婢说了什么,问:“可听到了?去吧。”

    侍婢应道:“必定帮县主办得妥妥帖帖的。”

    “去吧。”

    侍婢应声退了出去。

    这时江蓠还在发呆。

    打马球的疲累让她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大脑像被某种潮湿氤氲的东西堵住。

    竹制的莲花盘内顺着水,慢悠悠飘到她面前,眉黛提醒她:“小姐,轮到你了。”

    江蓠这才注意到,在自己面前的莲花盘。盘上青玉制酒壶在月下轻盈通透。

    一声梆子声,旁边那位郎君笑着朝她举了举手中酒杯:“小姐,请了。”

    曲水流觞,觞已到前,推脱不得。

    江蓠伸手便去取壶,壶到手中,倒酒注杯,拿起酒杯,旁边一个侍女婢着急忙慌地忙过来,不意绊了一跤,直接将她手里的酒杯撞洒了。

    浓重的酒气散开。

    江蓠看着被洒了的衣裳。

    那湿漉漉的水迹几乎将她里衣上绣着的花纹都印得清楚。

    眉黛在旁边怒斥:“你会不会看路?”

    “对、对不起,婢、婢子…不是故意的。”那侍婢显然是个新手,被训得一愣一愣的,脸上还残留着惧怕。

    江蓠叹了口气:“罢了,带我去更衣室。”

    “是!婢、婢子认得更衣室,让婢子带你们去!”侍婢自告奋勇,脸上陪着小心,像是生怕她们一状告到主人家那去。

    “带路。“

    侍婢忙不迭地走到前面:“小姐,请。”

    她取了灯,提灯在前面走。

    眉黛嘟嘟囔囔跟在江蓠后面,三人穿梭在夜色的长廊里。

    静园是真的大。

    这被截取的曲江支流到这,弯弯曲曲似羊肠小道,连长廊也修得曲折,蜿蜿蜒蜒往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晚了,园里的声音渐渐小了。

    刚才还鼎沸的人声渐歇,江蓠只听一声“到了”,前面提灯的侍婢便停了下来,退到一边。

    江蓠定睛一看,哪儿见什么更衣室。

    面前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道,两边都是森森的灌木,一路随处可见的烛灯早就灭了,“噗”,侍婢提着的灯也灭了。

    江蓠只见她往前一晃,人就不见了。

    眉黛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面前一片黑暗,只有一点月。

    江蓠情知有异,正欲回身,却不意撞见一个人。

    那人满身酒气,等见到她脸,眼里露出惊艳:“美人,呵呵呵美人……这里居然有个美人,美人,你是来与我幽会的……美人,别跑啊,让爷亲香亲香……”

    江蓠闪身一避,转身便往回跑。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那么快。

    耳边听见风呼呼刮过的声音,江蓠喘得有点快,白天打马球还酸涩的腿迈得又急又乱。

    鹅黄裙摆随着她跑动几乎要飞起来。

    “砰——”

    江蓠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回望了眼,酒鬼还没追上来,连忙站起身,重新跑,在绕过一个岔路口,对着那近在咫尺明亮的灯光,江蓠一个闪身,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阴影笼罩住她,时间过去不知多久,久到酒鬼慢吞吞地跑过去,久到两个侍婢提灯走过。

    江蓠蜷缩在阴影里,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她啜泣着。

    不敢大声,生怕惊动旁人。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刻的难过来自哪里。

    是这风吗。

    还是这不属于自己的热闹。

    抑或是这马球依旧、却旧月难在的难过。

    阿爹。

    阿爹。

    在距离阿爹离去的大半年后,江蓠终于第一次哭了出来。

    她环抱住自己,哭得不能自已。

    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江蓠抬头,却见一白衣郎君于黑夜里无声无息地看着自己。

    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不知多久了,一双冰翳似的眼里涌动着某种情感。

    “沈…朝玉。”

    江蓠愣愣地看着他。

    头却被轻轻按了按,那力道温柔温暖得让人想哭。

    “走吧。”

    沈朝玉起身,似没看到她的狼狈,脚步停了停,等她窸窸窣窣跟上,才往外走。

    一路无声而静默。

    江蓠看着曲江被月光照得粼粼的水面,等到沈朝玉一声“到了”,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处更衣室外。

    “进去吧。”

    他道。

    江蓠进去,推门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月光下如清俊的神祇,她垂下眼,推门进去。

    换好衣裳,再出去时,那人却不见了。

    唯有见过几面的青衣小厮堆着张笑脸,朝她躬了躬身:“江小姐,我家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江蓠紧了紧一直攥在手里的药瓶。

    即使在逃跑路上,也没有丢弃的药瓶。

    “好。”

    这回的路无比顺畅,江蓠走到曲水流觞处,距离那灯火通明之处只剩一点距离时,重新发现了那道白色身影。

    他安静地站在路边,抬头望月。

    风吹起他白雪似的衣摆。

    江蓠跑过去,喊了声:“沈朝玉。”

    喘l息声似乎都遮掩不了她剧烈的心跳。

    沈朝玉转过头来,那双安静的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她。

    江蓠紧了紧手中之物,突然将手往前一递:“沈朝玉,还你。”

    沈朝玉一愣,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手。

    白而细的手掌,擦破的细小伤口令人刺目。

    他抬头,似没听见她说什么:“你受伤了。”

    江蓠抿唇,“我知道,但是,沈朝玉…”她昂起头,“阿姐会给我药的。”

    女子眼里藏着什么比烈火更炙热、却又比冰霜更寒冷之物。

    沈朝玉似懂了,又似没懂,却见眼前女子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她道:“沈朝玉,我以后不说你坏话了。你以后也不要帮我了。”

    说着,她说了句:“姐夫。”

    沈朝玉一愣,等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轻轻袅袅地走过他身边。

    他手里还握着之前递出去的药瓶。

    竹青垂头站在一边,他却觉得,今夜比霜风更冷。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留言说水。

    我回顾了下这个副本的内容,生怕我走歪了,想了想,这个副本我想写的是暗流涌动,是突破,所以之前几章都是铺垫。

    但大家的意见还是要尊重的,所以后面几章内容我还是整合修掉了许多多余枝节。

    昨天一天都是在干这个事

    我先放一章

    晚点再放一章。

    因为拉进度了,有些需要改动。

    啊,对了,再跟大家说个消息

    我重新上班啦。

    现在每天勤勤恳恳上班搬砖,是一个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努力.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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