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同去
翌日后, 白马寺。
“小姐,这是门房送来的。”
眉黛进门,见江蓠恍若未闻般继续在纸上练字, 悄悄将信函放到桌角。
桌角处已经厚厚叠了一摞同样的信函,却一封都未打开过。
眉黛欲言又止,过了会,却也只得暗叹一声,推门出去。
随着门“咔哒”一声合上, 江蓠手中的笔才停了停,思绪不由自主便落到桌角。
无论如何, 练字的心却找不回了。
江蓠叹一声,将笔搁到笔架,望着那一摞信函发呆。
那是沈朝玉送来的。
每日一封, 风雨无阻。
信函与市面上的白封不同, 各式都有。
上面印染的花色与香气也会变换, 甚至还有画--虽则沈朝玉不说, 但她就是知道, 函封上的画是他画的。
江蓠从前知道,他书一绝,却不知, 他画也是一绝。
寥寥几笔,便形声绘色,将普通的白封纸也变得别有意趣起来。
他会在白封上作画,有时是人, 有时是物, 有时是景, 就仿佛他知道她不会看, 于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去了何处,到了何地,见到了什么样的风景…
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一副藤蔓图,上面不知以何种植物晕染,整个书函都透着淡淡的绿,若近了,仿佛能闻到被阳光曝晒过的夏日森林的气味。
热烈,蓬勃。
画上,藤蔓与老树缠绕,漫漫洒洒,明明是极简单的笔触,偏偏能让人感觉那笔触里的温柔与缠绵。
他在看到这藤蔓时,想到的是什么呢,为何有这般温柔与缠绵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江蓠忙拍拍脸,重新提起笔,继续练字。
只是这字,便不那么静了。
忽而,窗外刮来一阵风,有雨飘进来,落在桌案一角。
信函上也落了几滴。
江蓠将窗合上了一点,树影被风吹得婆娑,走廊上,眉黛与小沙弥说话的声音也被风送来。
……
“这雨下得这般急,也不知那位公子有没有淋到。”小沙弥声音带了丝忧虑。
“他没坐马车吗。”
“听守门的阿院师父说,他是骑马来的。”小沙弥道,“不要告诉别人哦,小僧偷偷去看了一眼,说起来,那位公子风尘仆仆,像是从远地方回来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呢。”
“是生病了吗?”
“这…小僧不知,下次他若来,我让阿院师父帮你问一声。”
“谁要你问啦,”眉黛道,“我只是怕…小姐担心。”
“你家小姐怎会担心,那位公子来了这么多趟,你家小姐可是一面都不肯见的。”
“男女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和尚懂什么?”
“小僧当然懂!白马寺也有弟子还俗,娶妻生子的!虽然小僧打算做一辈子的清净僧,但是这点还是看得明白的,那位公子爱慕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却不欢喜他…”
眉黛将小沙弥嘚吧嘚的嘴捏住,小沙弥“呜呜”了几声,等眉黛放开他,才道:“眉黛姐姐作弊!说不过小僧便这般!难怪师父说,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是女子,你是什么?”
“小人?”
小沙弥说完,脸胀得通红,“我、我要告诉师父,你欺负小僧!”
“略略略略…”
眉黛朝他做了个鬼脸,小沙弥哭丧着脸跑了。
江蓠看着这童趣一幕:“眉黛你又欺负小沙弥,他才几岁?”
“五岁正是好玩的年纪呢,胖乎乎的,多可爱。”眉黛叹气,看向寺外的天空,“院里日子这般无聊…小姐,我们何时回去?”
“再过一阵吧。”江蓠道。
“是因为沈公子的原因么?”眉黛道,“大小姐都赞同你与沈公子了,小姐,你为何还自苦呢?”
江蓠脸上的笑一僵,旋即又恢复正常。
“如何是自苦?他人投我以桃,我纵是不能报之以李,却也不能往回扔石头。”
“小姐…”
眉黛不赞成地道。
“好了,你去找小沙弥道个歉,莫要让他真的跟师父告状,将我们从寺里赶出去。”
眉黛不忿地道:“赶出去才好呢。”
她嘟囔着,到底是出去了。
江蓠脸上的笑这才放下来。
思绪不由回到前一阵,褚姐姐问她,对沈朝玉欢不欢喜?
欢不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
有时候人的心动只是一瞬,并无多少来由,只是在某个刹那,心脏好像突然跳快了一拍,而后,从前往后,天地便再也不同了…
若一定要去深究,江蓠也说不清,到底是年少残留的好感一直延续到现在,以为已经沉寂,却在某个瞬间被唤醒;还是只是黑暗里那乍然寻来的欢喜…
可对着褚莲音那双眼睛,江蓠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既不能承认她的心动,也不能否认她的心动,于是,便只能沉默。
褚莲音一看,就明白了。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也没什么打算,不过,我与沈公子断无可能。”
褚莲音却眉头一皱:“妹妹既喜欢,又何必推出去?”
“虽说阿姐现在对沈朝玉有些意见,可凭良心说,他是个好夫婿人选,阿姐与他同窗数年,也算对他有些了解。这人性子虽冷了些淡了些,但却是极少是非,生活也简单,除却书外并无旁的爱好,于美色上更是简单。要知道这汴京城纨绔遍地,如他这般的算是少数。你可还记得那规定了‘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贾家?”
江蓠点头:“记得。”
“那贾家的大小公子虽不纳妾,可身边也有那通房美色的,只是…”褚莲音道,“不纳回来罢了。”
江蓠并未答话。
褚莲音想着,又加了把火:“你可知沈朝玉一与我退亲,汴京城里有多少闺秀险些放鞭炮?听闻这些日子,将军府上的门槛都快被提亲的媒人给踏平了。”
“哦?”江蓠眉眼未动,“褚姐姐与我说这些作甚?”
褚莲音挑眉,“你问我与你说这些作甚?”她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妹妹你。”
江蓠嗔她一眼:“姐姐。”
“怎么,你阿姐还说错了?沈朝玉可是汴京城里头一位的公子,天上朝玉,人间莲翀--”
江蓠却将糕饼往她面前一推:“--阿姐,吃饼。”
“你就会堵我的嘴。”褚莲音翻了个白眼,却到底还是拿了块绿豆糕吃,边吃还边道,“这和尚做的就是好吃,软糯香甜…啊,我要说的是,你知道那提亲的人里面有谁吗?”
她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翁婷。”
“翁县主?”
江蓠问,脸上却不怎么惊讶。
褚莲音顿时觉得连手里的绿豆糕都不香了,拍拍手里的碎屑,道:“是啊,就是她。我退亲第二日,她便急吼吼差了媒人上门…”
褚莲音说了一堆,最后趴到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若沈朝玉与我退了亲,最后却娶了翁婷,那姐姐我可是要呕死的,所以,阿蓠妹妹,你便圆了姐姐的梦吧,嫁给沈朝玉,气死翁县主,好不好嘛。”
“…”
“阿姐,你明知沈朝玉不可能娶翁婷。”
褚莲音一脸悻悻:“是,他是不可能娶那泼妇。但万一呢,万一在你这碰了壁,心灰意冷破罐破摔呢…”
“阿姐。”
“好嘛,不说就不说。”褚莲音说着,突然一脸严肃,“旁的不说,阿蓠妹妹,你打算何时住回褚府?总不能在这和尚庙呆一辈子吧。”
“再过上一阵。”
“那你可不能忽悠你阿姐我,”褚莲音道,“过一阵,我便亲自赶了褚府的马车过来接你。”
江蓠笑:“阿姐赶的车,那我可不敢坐。”
褚莲音却起身:“行了,我也该回了,不然阿娘又要说我小娘子不像小娘子,总是不着家。”
说着就往外走,在手搭上门把手时,突然顿住,回过头来:“还有,阿蓠妹妹,阿姐一直想说一句话。”
“莫要总拿亏欠的心态待我与褚府了。我便问你一句,若将来阿姐有一日落到了你如今这个境地,你会不会救阿姐、或阿姐的孩子?”
江蓠福了福身,抬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褚莲音拍手,“那便是了。”
“所以,不必顾虑外人想法,”她看向江蓠,一双眼睛干净清澈得像一湖水,“你的幸福,才是阿姐最在意的。”
江蓠震在原地,等褚莲音走后许久,才算回过神来。
有阿姐如此,足矣。
…
雨打在窗棱上的嘈杂将江蓠唤醒,门口眉黛进来,带着急切的声音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她拍拍身上衣服,江蓠起身,指着桌案上那一摞信函:“眉黛,你将这些与之前那些收到一处。”
眉黛一愣:“都收起来吗?”
江蓠点头:“我猜阿姐快来了,让她将它们都还回去吧。”
“可…”
眉黛有些不舍得。
她是小姐身边人,再是蠢笨,也知道小姐对那沈公子是有些不同的。
若真收起来,还回去…
“收。”
江蓠却阻止她接下来的劝阻,抬步往外去 。
水绿色裙边旖旎过桌边,也滑过地上的藤箱。
眉黛蹲下来,打开藤箱。
箱内放了不少东西,各个都精巧以极,从材质上来说算不得贵,却样样有趣奇巧,如那一个套十来个的木娃,据闻是外邦传来的,还有那竹编的绿藤,简直巧夺天工,关键这般十日过去,那藤竟一点色都未退,翠碧盎然…
还有旁边一些书册,甚至书院先生上课的笔录,笔录上的字与小姐一般模样,却要更刚劲挺拔…
零零总总,已经是满满一藤箱。
眉黛不必看,都知道准备这些东西的人的用心。
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并不是好收的;还有先生授课笔录…
眉黛都能想象出,那沈公子端坐书案,认认真真将每一先生授课之言记录下来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小心将这些信函塞入已经堆得满满的藤箱,好不容易合上,已经是满头大汗。
**
那边褚莲音已经在往白马寺赶。
最近京中发生了许多事,考虑到江蓠在白马寺呆了多日,正好在附近办完事,便干脆来接江蓠。
等到白马寺时,一路急躁的雨变得和缓。
此时雨绵绵,风飘飘,大暑即将过去,天气渐渐阴了下来,有种秋未至而凉先至的感觉。
褚莲音将马鞭丢给车夫,走上台阶时,就发现佛寺的石阶前,站着一人。
这人一袭如雪的白袍,长身鹤立于寺门前,从背影看去,便觉清绝。
这个背影,褚莲音在与他同窗时已见过许多回。
沈朝玉。
她踏上台阶,直走到那人身旁,也跟着他一同往寺内望。
“怎么,来找我阿蓠妹妹?”
她道。
褚莲音这话一出,旁边这人似才察觉,长眸落她一眼,退后一步,躬了躬身:“褚小姐。”
再次在沈朝玉这得到从前得不到的恭敬,褚莲音满意地颔首:“沈公子。”
“为何不进去?”她问。
“自是不能进。”
沈朝玉道。
褚莲音再次感慨,阿蓠妹妹郎心似铁,沈朝玉这等绝色她竟也舍得一拒这许久。
看一眼旁边这满京赞誉的谪仙人,她纡尊降贵地提出邀请:
“公子不若与我一同进去?”
话才落,却突然听寺内有琴音悠扬,和着笛音,竟给人以伯牙子期、高水流水之感。
褚莲音侧耳倾听,竟不舍得破坏那一曲。
过了会,拍手:“是阿蓠的琴音,旁边与他合奏是谁?倒是音妙。”
她说完,也不知为何,突然往旁边的沈朝玉看去了一眼。
却见他于绵绵细雨里,那双格外请俊的眉目耷拉下来:“是莲翀。”
他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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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回府
“是莲翀。”
褚莲音也不知道, 自己怎么会在沈朝玉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幽怨。
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错觉。
旁边恍若清风的男子朝她一拱手:“多谢褚小姐,不过不必。”
什、什么…
不必?
等意识到沈朝玉是在回绝自己之前一同进寺的提议, 褚莲音没好气地道:“沈公子,那你便等着吧。”
说着,她便往前去,在进入大门转弯时,忍不住往回去了一眼。
绵绵细雨里, 白衣公子站于台阶之下,竟给人一种茕茕孑立之感。
褚莲音收回视线, 继续往前。
江蓠住的院子在白马寺厢院,清幽雅致,进门时要穿过一大片爬满绿萝的长廊, 等穿过长廊下台阶时, 江蓠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凉亭里的男女。
凉亭内竹帘打起一半, 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操琴, 一人奏笛,琴音缭绕,笛音缠绵, 旁边香炉隐隐起雾,亭外细雨阑珊,将一切都打得朦胧湿漉,竟有种神仙中人的感觉。
褚莲音没立刻过去, 而是驻足倾听。
待最后一点琴音消失在半空, 不由拍手:“妙, 妙哉。”
“阿蓠妹妹, 我竟不知你会弹琴,还弹得如此之妙。”
江蓠一抬头,就见褚莲音不知何时站到了凉亭之下,正抚掌赞叹地看着自己,不由带了点羞意:“不过是见猎心喜罢了。”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琴身,道:“郡王殿下送来一把焦尾,一时技痒,便忍不住弹了,姐姐见笑。”
“是那名琴焦尾?”
褚莲音赶忙上来,也看着那琴身。
古朴如意,望之有沉淀厚重之感,确实不俗。
莲翀郡王将玉笛放到一旁,起身:“却是焦尾。我从一南下商贾处收来,找山月先生鉴定过,没错。”
一时几人都围着古琴相看。
褚莲音这时又觉得这郡王讨女子欢心十分有一套,连她都要心动了。
而江蓠劝盈盈下拜:“谢殿下厚爱,如今琴已弹过,人已尽兴,如此珍贵之物,殿下还是自己收藏得好。”
“我不会弹琴,到我手中,岂不是明珠蒙尘?”
莲翀郡王如是说着,一双桃花眸微泛水漪,看向褚莲音,“褚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对着那双能撩得寡妇都动情的眼睛,褚莲音心道:果真是个风流子。
她微微笑:“此事还当由阿蓠妹妹自己做主。”
褚莲音自是知道阿蓠妹妹的性子,看着柔弱,实则极有原则。
她若说不收,便绝对不会收。
果然,就见江蓠又拒绝了莲翀郡王一次。
一双烟眸虽软,却半点不见改主意的模样。
最后,莲翀郡王就也只好带着焦尾走了。
走时,风飘飘,雨渐渐,一副潇洒风流之态。
褚莲音看着他离去,忽而想起白马寺外那清隽茕立的身影。
"阿蓠妹妹,”她道,“你与莲翀郡王到底…”
“不过是交易一场罢了。”
江蓠未瞒褚莲音,将莲翀主动找上门来欲与她合作叫沈朝玉死心的事告诉褚莲音,褚莲音摸着下颔:“我怎么觉得,莲翀这行为倒像是…”
“什么?”
“算了,”褚莲音摇头,“兴许是我想错了。”
“不过--”她笑嘻嘻道,“如果让阿姐在这两位公子中选,阿姐情愿选沈朝玉。”
“阿姐。”
江蓠不忿,一张小脸都成了鼓包脸。
褚莲音欣慰:阿蓠妹妹对着她,倒有点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好了,阿姐不说,阿姐不说,不过--”她捏捏江蓠鼻子,爱怜地道,“阿姐亲自来接,你这回总不能继续赖在寺庙里了吧?再继续呆下去,阿姐怕哪次来,你就要跟阿姐说,你要剃去三千烦恼丝,跑尼姑庵里出家了。”
江蓠没吭声,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褚莲音。
“…”
褚莲音板起脸:“不行,莫要跟我撒娇,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你带回去。”
江蓠又看她。
“不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不能继续让你拖着了,”褚莲音不再看江蓠那双会让人心软的眼睛,对着亭外喊:“眉黛,速速帮你家小姐收拾行李,我们一会便出发回府。”
“得嘞!”
眉黛听闻,当即就眉开眼笑地去屋内收拾行李。
央翠也跟去。
江蓠无奈:“阿姐,你赢了。”
褚莲音得意。
行李收拾起来很快,江蓠的行李本就不多,两个婢女外加一个车夫,以及江蓠自己,行李很快就打包好,搬上了马车。
离寺之前,江蓠又去供奉长明灯的殿内上香,褚莲音只觉得才过一会,她就出来了。
“走吧。”
一行人安静地出了寺庙。
上马车前,一个小沙弥冲出来,往江蓠手里塞了个东西,江蓠惊愕,就见小沙弥红着脸:“檀,檀越,这是小僧跟师父求、求来的护身符,开、开过光的,小姐回去,千万珍重!”
说完,胀着一张红脸跑了。
褚莲音:“…”
眉黛:“…”
江蓠:“…”
褚莲音看看寺门口隐约攒动的小脑袋,又回头看看安坐于马车之上的江蓠,笑了出来:“没想到,阿蓠妹妹竟然还很受小沙弥欢迎。”
江蓠郑重地将那护身符收好,想起那小沙弥脑袋圆圆、眼睛圆圆的模样,也笑:“是很可爱。”
马车在欢语里一路颠簸着往城外去。
到褚府时,天已经黑了。
江蓠先去回复了褚夫人,褚大人正好也在夫人那,两人亲切地嘱咐了一番,要她在府内莫要拘束,便让她回了院子。
院内很热闹,眉黛在廊下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小丫鬟们将箱笼收好,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
等一切安顿下来,已经到了晚上。
白日的喧嚣散去,一切都安静下来。
眉黛去取蜂蜜水来,江蓠带了微微一点笑坐在梳妆台前,脚一踢,不意间踢到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却发现装着沈朝玉东西的那只藤箱就放在下面。
她顿了顿,伸出去够的手就这么停住了。
眉黛推门进去:“小姐--”
待看到江蓠的动作,她道了声:“梨枝那小蹄子!我都让她收到厢房去了,小姐,你等一下,婢子这便帮你搬到旁边去。”
眉黛将蜂蜜水放到桌上,来搬藤箱,大约是手忙脚乱,才搬起,手下一个不稳,藤箱就摔到地上,整个翻了开来。
里面的小物散了一地,连着信函都赛了一地,还能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
眉黛脸立刻就有些白。
她记得里面有两个很像小姐的瓷娃娃,做得十分可爱…
江蓠见她这样:“罢了,你下去吧。”
她揉揉太阳穴,我来收拾。
“可…”
“没事,”江蓠道,“明天你将这藤箱送到褚姐姐那,让她替我寻个人送回去。”
这时,眉黛已经看到了碎裂的东西。
确实是像小姐的瓷娃娃,瓷娃娃在脸上裂开一道缝,看着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伸手去捡,却“嘶”了声。
手被瓷片割伤,血滴到地面,还有一滴落在瓷娃娃的嘴角,那瓷娃娃黑乎乎的眼睛盯着自己--
眉黛吓了一跳,心脏跳得极快。
“好了,下去吧,别呆着了,啊,等下,我床头有药。”江蓠取来药,“记得涂药,今日不用守夜,你涂完药便早些休息吧。”
眉黛神思不属地被推出去。
江蓠则弯腰,重新将那些东西一样样收进去。
这时,她才认真地看沈朝玉送来的东西。
很奇怪,他似乎很了解自己,送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极熨帖,是她喜欢的。
绞着绿藤的珠串,珠子是木制的,却不知以何法染成浅绿,深深浅浅,乍一眼看去,有种春意盎然的勃发感。
绣着小草的布娃娃。
绿藤作的蹴球。
甚至还有种子…
稀奇古怪,各种都有,也不知他是如何收集的,甚至还有一对…
江蓠看着之前一直未打开,现在却半开的盒子。
檀木制,里面用柔软的深色丝娟垫着,盒子里躺着一串…
珠花?
江蓠将那珠花拿起,很小的制式,像是小娘子戴的,其上珍珠粉润细泽,小巧可爱。
不过大约是有些年头了,珍珠后的藕色细带有些微微的褪色。
江蓠面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俊拔的黑衣男子坐在满是长明灯的暗室,安静地道:“她还给你买了一串珠串,说等你下回过生辰的时候,便送给你…”
江蓠看着那珠串,眼眶含泪,却微微笑了起来。
“夫人,谢谢。”
她道。
而后将珠串收了起来,其余东西还是收拢,放入藤箱,连着那碎了的瓷娃娃。
在收拢信函时,褚莲音推门进来。
看着一地雪花般的信函,她惊讶地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箱笼翻了。”
江蓠示意她看。
“…”
褚莲音过来帮她,边捡边看信函上那些颇有意趣的画,脸上浮现出赞叹。
“古朴自然,皴法写意,工笔神似,浑然天成…”她道,“托妹妹的福,阿姐终于得以一饱眼福。汴京朝玉,书画双绝,阿蓠妹妹,若你哪日缺银子花了,就去卖一封,保管你不愁吃喝。”
江蓠叹气:“阿姐,这是要还的。”
“可惜,可惜。”
褚莲音连道可惜,捡得却更起劲了。
在起身,将最后一点信函给江蓠时,突然,一张花笺掉落出来。
褚莲音“咦”了声,捡起。
一张杏花笺,其上以徽墨写上:
[江蓠,见字如晤。]
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褚莲音忙将花笺递给江蓠。
“阿姐不是故意的。”她道,“泥封摔裂了,而且,我…只看了一点点。”
她比了个小拇指。
江蓠当然不会与褚莲音计较这点,接过花笺,一行字映入眼帘。
[江蓠,见字如晤。
今日奔波,回府时已经亥时,见灯时忽念你,夏减秋浓,可加衣了?
心有一人,如湖满溢。 ]
心有一人,如湖满溢。
江蓠攥着这花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褚莲音凑过来,只见到最后一句,不由道:“纸短情长…未曾想,那冷冰冰的汴京朝玉竟然也会写出这等句子。”
江蓠这才回过神来,她急匆匆地将花笺塞入未封好口的信函,往藤箱里一塞。
“阿姐,一会你替我派人送过去。”
“其他的…”褚莲音示意她看看那些未拆封的信函,“你当真不看?”
“不看。”
江蓠抿紧嘴,显露出一丝倔强。
褚莲音摇头:“郎心似铁啊。”
说着,就招手叫人过来,提了藤箱,道:“速速送去镇国将军府,就说--”
她顿了顿:“是给朝玉公子的。”
仆人应了声“是”,提着藤箱退去。
江蓠收回视线,过了会,突然回了句:“阿姐这话说得不对,我是女子,如何郎心似铁?”
“……”
褚莲音爱怜地摸摸她脑袋:“嘴犟。”
***
镇国将军府。
玉阙院。
竹青敲门,听里面一声“进”,就推门进去。
公子端坐案前,在提笔急书。
竹青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他将手中藤箱毕恭毕敬地推到身前,以头抵地:“公子,褚府派人送来此物。”
上首一直未传来声音,竹青头垂得更下了。
近来公子威仪更甚,明明什么都没错,却叫他无端端心里发怵。
良久,竹青听一声淡淡的“知道了,退下吧”,才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退出去时,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了。
门一闭上,在院中安静侍立的婢子们便朝他招手,压着声喊:“竹青,竹青。”
竹青在大公子面前伏低做小,但在院中其他伺候的人面前,却是个有头有脸的。
他过去:“寻我何事?”
婢子们你推我我推你,不一会派出个伶牙俐齿的,对竹青道:“那褚府送来的箱子…”
“不会是那位送来的吧?”
院子里谁都知道,公子心里有一人。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去去去,”竹青挥手,“公子的事情少打听。”
说着,他往回望了眼,却只见房门紧闭,灯影婆娑。
第83章 花魁
江蓠在藤箱送去不久, 就睡着了。
当晚,她忽然梦见自己便成了一株藤蔓。
那藤蔓翠碧可爱,在森林田间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竟幻化成一个人,那人看不清面孔,拿着一支笔趴桌上弯弯扭扭地写字。
写了什么也看不清,大约是些哄人的话, 然后就见她将那信笺送到了一位白衣如雪的郎君面前,声音脆生生地:“…”
在听到那声叫唤前, 江蓠醒了过来,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她要叫什么呢。
……为何有种那人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的感觉。
江蓠晃晃脑袋,试图晃去那种莫名的感觉。
起身时才发现窗被吹开了, 有风从外刮进来, 雨落窗台滴滴答答。
江蓠披衣去关窗。
关完窗,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喝了杯水, 干脆走到书案前, 试图将梦中那封信默出来,默了半天,只想起来一句: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而后,狼毫空悬半日,再想不起一个字来。
江蓠将笔掷下,靠着椅背, 回忆起梦里那道白色身影。
面目也是模糊的, 只记得那发冠如莹玉, 腰间宝剑望一眼, 都要将眼睛刺痛。
江蓠将手按到胸口。
梦里的人胸口空落落的发凉,像是有什么在等待填满;而梦里那道白色身影要比沈朝玉的更清更冷,让人想起高挂在空中的月。
真奇怪。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
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蓠重新躺回床上,想着明日还要去白鹿书院,又要见到沈朝玉,一团乱麻中,渐渐也睡着了。
不过,第二日去书院时,却没见到沈朝玉。
反而是听说,昨晚汴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烟娘死了。
“烟娘?”
江蓠听到这个名字,总感觉莫名熟悉,等想起这熟悉感来自哪儿,脸色便不由古怪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上回在揽书斋三楼,跟人偷情的也叫烟娘。
春莺却误会了。
“你不知道她?那你可知曲江十二色?”
江蓠点点头:“知道。”
此事褚姐姐告诉过她,汴京青楼十二座,每年重阳节前,都会租一艘画舫在曲江池上举办一场花魁大赛。
这曲江十二色,就是这十二青楼里每一楼推出的“色”。
“烟娘就是这曲江十二色之一,也是去岁选出的花魁。”
春莺道。
前面的森柏叹道:“这样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春莺努努嘴,示意江蓠往旁边看。
江蓠才发现,屋内竟有书生在悄悄抹泪,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春莺掩了嘴小声道:“烟娘艳名远帜,去岁又得了花魁之名,自然引得不少王孙公子追逐,偏偏又死得奇惨,尸体倒挂在寺庙门口不说,连心都没了…这样一桩事,顿时就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日夜便传遍了整个汴京。”
“凶手可太大胆了,也不知是何等样心肠的人,竟舍得对那娇滴滴的美人下手。”旁边有人叹道。
还有人道:“我倒是听说,昨晚朝玉公子险些就将那凶手捕了,可惜那凶手狡诈,也不知施何手段,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真是见了鬼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诸位,莫要忘了圣人言。”
一书生提醒。
森柏折扇一打,脸上带着炫耀的意思:“难道你们未听说,中元节那日白马寺发生之事?”
中元节那日…
江蓠一听,那日白马寺在举行盂兰盆会,并未发生什么事…
不对,后来确实听外面闹哄哄的,知客僧还急匆匆地去找了沈朝玉,说是春大人有请…
江蓠心想着,森柏已经开始道:“听闻那日有人将一具尸体倒挂在了白马寺门前那棵百年榕树下,那尸首衣裳都给扒了,浑身赤1裸着,胸口和后背画满了金色梵文,胸口的心也没了,十分邪气…但你们记得,当日白马寺在做什么?”
江蓠记得:“在办盂兰盆会,请七圣,诛恶邪。”
“没错!”江蓠一开口,森柏的眼神就落到她身上,褚莲音瞪他:“你看什么看?”
森柏这才悻悻将视线收回,道:“凶手趁着白马寺大办盂兰盆会之时,行此之举,不就是挑衅?我观凶手怕是对佛极为憎恨。”
“此话有理。”
有人附和。
“那既然是对佛有怨…”一人突然道,“莫非当真是恶鬼作祟,要食人心?否则,以朝玉公子的身手,和卫所的甲字队,怎会让人杀了人、挖了心,还扬长而去?”
此话一出,全场一惊。
登时,整个屋内的气氛都变得怪异起来,凉嗖嗖的。
森柏摩挲着肩膀:“莫要吓人!这朗朗青天,哪来的鬼?”
江蓠脸色也有些白。
记忆里似有什么在浮现--就好像这食心之事不是第一次听到。
…到底何时听到的呢。
春莺一脸苦恼。“就这破案子,我阿爹忙了两个月也没见好,昨晚还连夜被圣人叫进宫去一阵好骂,”她叹气,“可怜我阿爹本来脑袋上还能留有几根毛,现下啊,只能找手艺人替他做一顶假的。可真是……”
她这话一出,顿时将方才诡异的气氛给冲散了。
一群人笑了出来,森柏拍着桌子:“春大人嗳…”
他边笑边道:“我知道有一个手艺人做这很在行,回头将地址写给你。”
有人问他:“你如何知道?”
森柏神秘兮兮地道:“因为我阿爹也需要。”
那人想起吏部侍郎露在帽子外的浓密头发,瞪直眼睛:“居然,居然…”
江蓠在旁边听着可乐,弯了弯唇,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春莺已经将纸拍到森柏桌上,森柏大笔一挥,当真大方地将地址给了她。
春莺喜滋滋地拿了纸回来,小心收起:“回头去找我阿爹领赏去。”
江蓠看她:“你阿爹若知道你今日在学堂内如何说他…”
春莺理直气壮:“他如何会知道?便是知道又如何,脑袋几根毛,谁看不见?”
江蓠:“…”
“莫这般看我,其实吧,我还有个消息,”她看着那边还在高谈阔论的一帮人,压低声,“阿蓠妹妹,你可要当心了。”
“当心什么?”
“据闻那挖心之人是个色中恶鬼,你知道吗,那死的一个个…都是那百里挑一的美人。”
说着,她还看了一眼江蓠那张脸。
真真是面若桃花,色如春晓。
一眼望去,就叫人神酥骨软、不能自已,这可不是烟娘那等庸脂俗粉所能比的。
褚莲音过来,正巧听到这一句,给了春莺一个毛栗子:“胡吣什么?长乐坊那满脸横肉的张屠户也是美人?”
“开个玩笑嘛。”
春莺嘟囔着。
“玩笑也不许开,吓坏我阿蓠妹妹怎么办。”
“阿姐,我又不是瓷器做的,怎会如此脆弱。”
“你是不是瓷器,不过怎么一回来,就生病了,瞧瞧你这脸色…”
江蓠不吭声了。
大约是吹了风,今早便感觉有些不适,咳了两声让褚姐姐听到,一路过来便唠叨她许久。
“等回去让厨房给你熬一碗姜汤。”
回去,江蓠果然被灌了一大碗姜汤。
只是这姜汤也没祛去病气,江蓠又发起了高烧。
这一烧又是小半月。
等到能出门,重阳都快到了。
这小半月里,江蓠未再收到沈朝玉的信笺,也未再和他碰面。
不过却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
这小半月里,沈朝玉也未停下来,他似乎忙于查案,时常能在各处听到旁人在议论他,如“朝玉公子如何设套,朝玉公子与那凶手碰上了,朝玉公子受伤了…”
江蓠想避都不能避,趁着养病,干脆龟缩在自己的院子不出门。
不过,褚莲音却见不得她如此。
在有一日,突然要拉她出门。
“今日可是曲江十二舫夜宴,到时有花魁遴选,阿蓠妹妹,这可是汴京城的盛事,一年方有那么一回,森柏他们都包了酒楼,就等着看花魁表演…”
似是见江蓠不动心,褚莲音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妹妹,你若不去,阿姐就只能一个人去,我一人,阿爹阿娘必定不肯,他们不舍得拒绝你…”
她晃着江蓠手,“妹妹”“妹妹”地喊。
江蓠被喊得无奈:“好,好,阿姐,我去,我去,别晃了行不行。”
褚莲音嘻嘻一笑,于是,出行就这么定下了。
***
曲江夜宴,既然得一个夜字,自然是夜里进行的。
出门前,褚莲音见江蓠脸色过白,迫着她披了一件桃红斗篷,才带着她上了马车。
两位侍卫骑马跟着。
这曲江宴,便在曲江之上。
比起静园那被截取的曲江支流,这城内的曲江要大得多,远远看去,一眼望不到头。
江蓠跟着褚莲音下了马车,顺着曲江走。
此时天已经整个暗了下来,夜幕笼罩大地,一盏盏灯点亮曲江。
从江边望去,灯影朦胧,画舫秀丽,有种行走在画卷中的错觉。
“阿姐,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江蓠看褚莲音一直走,忍不住问。
褚莲音一指前方:“看到前面了吗,那最高的台子。”
江蓠眯眼望去,先是看到了攒动的人头,还有布满红绸的高台,一圈美人灯将高台照得明亮。
高台上,十二只扎了红绸的花篮高挂,时不时有人唱和一声,将一物丢到花篮里。
“这十二只花篮,便隶属于十二青楼,往花篮里丢的,便是花签,青签为最低,一两银便可得一支;红签中间,十两银一支;最高的,是那紫签,一锭金换一支。”
“一锭金?”
一百两银子?
“是,一锭金。”褚莲音点头,“看到江边那十二画舫了吗?”
江蓠点头。
自然是看到了,画舫各个不同,舫上之人载歌载舞,时不时还能听到江边一群人在喝彩。
“那便是曲江十二色,若看中了哪一个,手中又有余钱,便可买签投入对应的花篮。等到亥时,便会揭晓结果,得钱最多者,为今岁花魁。”
“原来如此。”江蓠颔首,“还是你们汴京城的人果然会玩。”
褚莲音嗔她一眼,旋即笑了:“这话也没错。”
“汴京城里别的不多,高官多,自然纨绔也多,都挤在一起,自然要寻些乐子。”
“走,我们也去买两支签。”
她拉着江蓠过去,问那高台边卖签的人道:“两支青签。”
卖签的人见是两位小娘子,便知是凑热闹的,也没嫌她们买的少,一人给了支青签和茉莉。
“簪上。”
褚莲音道。
江蓠这才注意到,今日有不少人簪花,不论男女。
“不论你买多少,青签给的是茉莉,红签芙蓉,紫签牡丹。”
褚莲音将茉莉上,不过她长得英气,这茉莉于她,不算适合。倒是江蓠,瑟瑟一朵,衬着她素白的小脸,更添了我见犹怜之感。
“这位小娘子怎么不上那画舫去,你若去,我必百金买你…”
江蓠才簪上茉莉,就听旁边一道声音。
那人似是喝了酒,色眯眯地看着江蓠。
“滚。”
褚莲音脸色一黑,旁边两位侍卫过来,将那人挤开。
江蓠拿着青签:“阿姐,不必跟这等人生气,气坏了反而不值当。”
“也是,”褚莲音一想,点头,“走,选个篮子,我们投签。”
“你看好谁?”
曲江池边,十二画舫,美人歌舞。
江蓠眯眼看去,良久,指着一位在跳“绿腰舞”的女子:“她。”
“那是红袖招的画舫。”
褚莲音却喜欢旁边的剑舞:“那我便点旁边那舫。”
两人郑重将青签递给唱号人。
“红袖招,阮红娘,青签一支!”
“绯语阁,花解语,青签一支!”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次出来有了些意义。
褚莲音道:“其实对这些伎子来说,若得花魁,身价必定倍增,那选择的余地便会多些,老鸨为了这个招牌,也会对她好些。至于她所属的青楼,也会在这一年之内跃居同行之首,王公贵族追捧的,历来是也花魁,所以对她们,今日是事关身家性命的一件事。”
江蓠抬头,看着被压得沉甸甸的花篮。
“这些都是别人买的吗?”
“也不定,有些恐怕是老鸨派人买的,给自家头牌造势,还有些是往常的客人,为了自己心爱的美人当上花魁一掷千金……”
“这不就跟捧戏子一样了吗?”
褚莲音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还真是。”
两人边看歌舞,边往逛去。
逛了一圈回来,突听一声锣响,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投签截止,开始计筹。”
花篮被放下。
十二位掌柜模样的人一人拿了把算筹,上高台,一篮一篮地算过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结果就出了来。
“此次花魁为--”那声音洪亮的人又敲了一声锣,“红袖招,阮红娘。”
随着这一声,选窈娘的立刻欢呼起来。
锣声再起。
突听曲江上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琵琶声阵阵,十一艘画舫同时暗下去,唯有一盏画舫亮起。
幽幽灯影,水雾渐起,一穿着绯色披帛的女子在倒弹琵琶,跳飞天舞。
江心月,江上灯,朦朦胧胧间似天上舞。
江边响起一阵叫好声。
“ 好!”
“好!”
“好!”
“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有人赞。
江蓠也觉得美。
突然,袖子被旁边人扯了扯。
“阿蓠妹妹,你看那是不是郡王殿下?”
褚莲音指着东边。
江蓠顺着她手往人群看去,只见一紫袍郎君,正轻摇折扇对着曲江上的画舫。
他髻边簪了一朵牡丹,牡丹花欲燃。
郡王旁边还站了个熟人。
“是郡王殿下,还有三殿下。”
褚莲音却啧了一声:“果真风流。”
江蓠却觉得,她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阿姐你也簪了花的。”
江蓠提醒。
“我簪花,与郡王殿下怎会一样,你信不信,这曲江十二色里有一大半都是他相好?”
江蓠弯弯眼睛,没参与这个话题。
这时,对面也似发觉了他们。
莲翀郡王朝这边一颔首,三皇子朝她们热情地招了招手。
“褚小姐!江小姐!”
他喊。
不一会,那两人便在侍从的护佑中,来到了江蓠和褚莲音面前。
郡王朝褚莲音打了声招呼,又看向江蓠。
“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道。
那一双眼睛在灯下,似无情,若有情。
江蓠也回了个笑。
“都是皇叔,一定要拉我来看。”
三皇子一脸困倦,在他看来,这些在画舫上唱啊跳啊的美人,还不及蛐蛐的两根触须好看呢。
“那你们投了谁?”
褚莲音问。
一行人顺势走在了一块。
江蓠几乎不怎么开口,只是在话题带到自己时,才回了几句。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散了。
江蓠一回头,就发现褚姐姐和三皇子不见了,身边只剩下一个莲翀郡王,和他的侍从。
两人走到那唯一亮起的画舫边。
画舫就停靠在曲江边,“红袖招”的旗被风吹得飘啊飘。
跳飞天舞的美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个穿金戴银的老鸨。
那老鸨看到莲翀郡王,朝他晃了晃手中团扇。
“郡王殿下!郡王殿下!”
莲翀郡王朝那边去了一眼,突然低头,问江蓠:“江小姐,想不想看花魁?”
“这时还能上舫?”
江蓠可还记得,褚姐姐与她说的话。
花魁当选那晚,可以亲点一位恩客入画舫,那恩客可点一支舞,一首歌,或干脆,一夜…情。
而如果点了恩客,那画舫上便会点起一盏红色美人灯。
此时,那美人亮着,将江边照得一片红。
“自然是有。”莲翀郡王一笑,折扇在手中一敲,道:“随本殿来。”
江蓠阻止不及,竟真的被他带上了船。
老鸨没想到郡王殿下上画舫来,竟然是提这么个要求,不由脸为难:“殿下里面有人,咱们说好,你只带这位小娘子看上一眼便走,莫要惊扰了里面的贵客。”
“我们画舫也有画舫的规矩,若坏了规矩,以后谁还……
“必不让妈妈为难。”
莲翀说着,往老鸨手上放了两锭金子。
老鸨看看金子,紧皱的眉松了松:“那殿下,您看一眼红娘便走。”
江蓠已经有些想退了。
她本来也对花魁娘子没什么兴趣。
但这时,莲翀已经走到灯光透出的地方前,悄悄地掀起了一角帘子,屋内传来铮铮的琵琶音--
江蓠抬头,不意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和着醉意与春风,像晕了曲江温柔的灯,让人发昏。
是…沈朝玉。
那花魁亲点的恩客竟然是…沈朝玉?
江蓠艰难地想着:沈朝玉怎会在这儿。
第84章 美人
江蓠对上沈朝玉的眼睛。
那眼睛黑得如同浓夜, 晕了酒意,竟让她有种恍然初见的错觉。
而下一瞬,他已经挪开视线, 长指搭在一琉璃色细颈壶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
澄黄色酒液汩汩落入琉璃盏里。
旁边一身红装的美人在弹琵琶:“…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琵琶低语, 如泣如诉,似水漫过耳朵。
江蓠看向旁边, 江心落进一弯月。
她想:人如能似这月,不知冷暖疾苦该多好。
莲翀则看向旁边女子,月影与船头的灯一同落到她光洁的额头, 也落进她的眼睛, 像满天的星。
“江蓠?”
他轻喊了一声。
江蓠抬头, 眼神还带着迷茫, 莲翀却冲她一笑, 下一秒,已经一把拽住她手腕,信步走了进去。
“哎, 使不得!使不得啊!”
老鸨喊,手里却被郡王身边的侍从又给了一锭金。
“我家殿下赏的,妈妈,此事你别管。”
老鸨看着一身劲装的佩刀侍卫, 闭了嘴。
这时, 江蓠已经被莲翀拉到了沈朝玉面前。
莲翀还算有分寸, 虽是拉着她, 手指却只是碰到她的袖口,未触到她一寸肌肤。
但江蓠依然不自在地抽回了手:“殿下。”
一回头,就见沈朝玉的目光落在她手,又抬起,看着她:“两位不告而来,可是有事?”
江蓠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沈公子不必介意。”
她道:“不过郡王殿下开了个玩笑,说要带我来看花魁娘子,我等这便离开,不惊扰公子雅兴。”
莲翀却合扇一敲:“谁说要离开的?”
他一双桃花眼带着笑看向沈朝玉,“阿玉--”他做了个嗅鼻子的动作,“二十年的女儿酒,不行!这般美酒可不能让你独享。”
他带着江蓠径直坐到对面的桌案,扇柄一敲桌子:“倒酒!”
花魁娘子慢弹的琵琶错了一个音,她下意识看向那白衣公子。
那白衣公子却只是掀起眼皮懒怠地扫了前方一眼,她也不知他在看谁,只听到一声:“继续弹。”
花魁娘子忙继续。
吴侬软语流淌在厢房,轻红纱幔被江边的风吹得飘起。
美人在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行几人,竟真的坐在这喝酒听曲。
花魁不愧是能在这曲江十二色里夺得头筹的,一首《越人歌》被她弹得幽回缠绵。
江蓠也品了一点这的女儿酒。
酒意甘醇,可再细品,又似带了点涩意。
那边两人在谈话,从诗词歌赋谈到京中事宜,郡王殿下的话多,沈朝玉的话少些,时常是郡王殿下几句,沈朝玉回淡淡的一句,但这一句,也极有见地。
江蓠已经见花魁红着脸看了他几回。
沈朝玉就坐在对面的桌案,她也能看得分明。
他今日似是认真打扮了一番,银冠玉带,执一琉璃盏,一只手搭在桌案,姿态狂逸,慢慢啜饮。
偶尔目光落过来,江蓠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看莲翀还是自己,只得转过头去,静静听曲江池外传来的动静,想自己怎么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何,想褚姐姐看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着急,又该挑什么时机回去…
大约是喝得多了,莲翀起身,有礼地问旁边的侍婢哪里有净室,侍婢说领他去。
等那道紫色身影消失在眼帘,江蓠才收回视线,突听对面一道清脆的杯盏磕到桌面的声音,抬头,却见沈朝玉转头,对案边的花魁开口:“去门口弹。”
花魁娘子应了声是,果真抱着琵琶去门口。
“相见欢。”
沈朝玉道。
一曲《相见欢》在舫内响起,节奏明快,声如锃鸣,热闹得似能盖住一切声响。
江蓠端坐案前,看着沈朝玉蓦然起身,大步朝她过来,在即将走到她面前时停住,那双眼睛看了她一会,突然道:“快些离开。”
不等她回答,便唤了声“廖青”。
厢房内凭空出现一道黑色身影,那身影半跪下去:“属下在”。
“带江小姐走。”
江蓠眨眨眼睛,隐约听出了一丝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沈朝玉突然伸手,在指尖快要触到她脸颊时,却只是替她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阿蓠,”他轻声道,“没什么事,只是这儿不适合你呆。”
“你……”
江蓠还没反应过来,那叫廖青的黑衣侍卫便已经走到她面前,半躬着身道:“江小姐,请。”
江蓠看看那侍卫,又看看坐回原位的沈朝玉,他远远望着她,这时眼睛没了酒意,清澈如溪底的黑曜石。
江蓠抿抿嘴,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去。
在经过花魁娘子时,花魁抱着琵琶对她柔柔一福身:“小姐,慢走。”
她颔了颔首,出门踏上甲板、在即将上岸时,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布帘已经重新放下,隐约能听琵琶妙音:“送归里,灞桥柳烟,别去经年……”
她下了船。
等到下船时,才想起莲翀郡王。
她想,他与沈朝玉是朋友,沈朝玉自然会转告他的。
到了岸上,旁边便嘚嘚行来一辆马车,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将马鞭丢给廖青。
廖青一把接过马鞭跳上了车:“小姐,请。”
大约是花魁已经选出,附近行人散去泰半,仅有些文人墨客在附近徘徊,流连不去。
江蓠上了马车,掀起帘子看了看,果然没在附近看见褚姐姐与三殿下的身影。
“廖…”
“小姐可以叫我廖青。”
“好,廖青,麻烦你替我在附近找一找褚莲音,褚府的大小姐,找到她后告诉她,我已经先行回去了。”
“是,小姐放心。”
江蓠只听一声口哨,马车外就传来动静,廖青招来一人,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人便迅速离去,遁入人群。
而后,马车动了。
江蓠这才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从沈朝玉叫她离开起便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
她低头,抚了抚下意识紧张时被揉皱的袖口,开始试图回想方才之事。
她被褚姐姐带到了这选花魁的曲江池边,花了一两银投了一支青签,之后遇到莲翀郡王和三皇子殿下,花魁被票选出来,她与褚姐姐三皇子殿下失散,而后,郡王殿下问她要不要看花魁娘子,他们便上了画坊,却没想到遇到沈朝玉,而后进了舫内与沈朝玉饮酒。中途郡王殿下去净室,沈朝玉就将她送了出来……
而最近听闻沈朝玉一直在查掏心案的凶手。
那花魁莫非是饵?
否则,传闻中不近女色的朝玉公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画舫之上?
可也未必,世上人人都会变,焉知沈朝玉不会变…也许只是嫌她在此碍事…
可万一是呢,他如何能确定凶手一定会对花魁下手…
耳边又响起春莺的话:“传闻那凶手是色中恶鬼”…
褚姐姐却说“那凶手不过是个胆小的混混,否则怎会专挑烟花之地的女子下手,你看官家小姐他敢不敢碰”…
就在这时,马车突的一震。
江蓠一惊:“发生什么了?”
掀开帘子,什么都还未看清,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江蓠迷迷糊糊地能感觉到身体在晃,像是在一条船上,隐隐能听到水声。
门外似 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交谈声,似乎有人在嚷“什么?不见了”…
意识像蒙了一层雾,始终拼凑不全,江蓠努力地“想”,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不一会又沉沉睡去。
等再醒来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被绑了。
——可绑她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①注:“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心悦君兮君不知。”取自《越人歌》。感谢在2022-07-13 23:54:10~2022-07-17 23:5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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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囚徒
江蓠试图动一动, 却发现手脚都被人捆了起来,捆她的人很显然技术纯熟,她动弹不得。
身下是又冷又硬的石板, 用脚蹭一蹭,似乎还能蹭到…
是麻秸秆?
“麻秸秆”被她蹭出“窸窣”的声响,江蓠连忙定住不动,侧耳听门外没有声音,一切都安静得诡异。
眼前被蒙了块黑布, 只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进来,什么都看不真切。
江蓠试图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她下了画舫,上了沈朝玉派来的马车,马车突然一震……
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突然出现的黑衣人身上。
对, 黑衣人。
廖青呢, 廖青死了吗?
又是谁绑她, 她不过是一犯官之女…
难道是那掏心的凶手?
不, 不可能。
沈朝玉在画舫上等…
不,说不定那凶手在画舫上看到她,便转移了目标…
正因她一介孤女, 即便是寄住在褚府,可身后也无强势家族依靠,符合凶手下手条件…
江蓠想得头疼了起来,她呻1吟了一声, 门就突然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谁?”
她一惊, 下意识往后靠, 却只靠到了冷冰冰的墙。
身下一阵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 江蓠还听到鞋底踩在麻结杆上发出的干而脆的碎裂声。
她认得这个声音。
自阿爹获刑、褚伯父还未来接她之前,不少从前来往的家庭都朝她递出橄榄枝,只是这橄榄枝有点变味,要纳她作小。
她不愿意,便以权势逼人,有些下作的甚至开始堵门,带人进来搜,她怕被搜到,就带着眉黛躲去了柴房。
晒干的麻秸秆被踩下时,就会发出这种特殊的声响,江篱记忆深刻。
难道她是被关到了柴房?
江篱胡思乱想间,那人已到近前,她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
江篱一动不敢动。
突然,眼前蒙着的黑布被揭开了。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眼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她就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个子很高,一身黑色夜行衣,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那一双眼睛。
江篱从前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能如此阴鸷,阴鸷得好像汇集了这世间所有的阴暗痛苦不平。
她一动不敢动,将在那。
那人盯了她一会,又半蹲下来,一只手伸出,轻轻来抚摸她的脸。
那触感就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
“好生美的一张脸。”
她撇过头去,这人又将她的头掰过来,迫她看向自己。
江篱怒瞪他。
“又好生美的一双眼睛,灼灼如艳波,连瞪人都这么好看,啊,我都有点不舍得了。”他道。
“说说看,”他凑到她耳边,阴冷的气息一同传了过来,江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要什么死法,美人在我…这是有优待的。”
江篱努力往后退,却退无可退。
身后的墙阻止了她。
“别怕,现在我还不会动你,没到时辰…哦,说回死法,你想要怎么死?吊死,噢,吊死不行,吊死太丑了,我可舍不得你这张脸变丑。”他又来抚摸她这张脸,江篱眼泪落了下来,他替她擦去,“别哭,哭坏了你这双眼睛,我会不高兴的。”
江篱拼命忍住,却忍不住,眼泪还是如雨点一样落下来。
她怕得发抖。
那人嫌恶地挪开手指,似是手指上粘着的泪让他感觉厌恶,他拿出一块帕子来细细地擦。
泪眼朦胧里,江篱盯着那块帕子,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
那人擦完手,就轻飘飘地将帕子一扔,走到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
江蓠垂下眼去。
心想,这绢丝帕她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那人却误解了她的意思。
“害怕?没关系,我会对你温柔些的。现下,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今夜子时,阴升阳灭之时,我便会缓缓地取你的皮,挖你的心,到时…将你祭在那帮老不死的门前,一定会很有趣,哈哈哈…”
说着,他哈哈大笑,推门而出。
那人一走,江蓠脸上惧怕的表情就消失了,连着眼泪一起。
她看向周围。
面前果然是一间柴房,屋内没什么东西,一溜麻秸秆整齐地摞在墙边,还有一些在她身下,她就靠在东南的一个墙角,对面靠墙,放着一个笸箩。
笸箩里是一堆黄豆。
旁边还有个擀面杖。
屋子里东西少得可怜。
江蓠没找到想要的刀具,正要挪开视线时,却发现摞在墙边的麻秸秆后面,隐隐露出一块…
是石头?
江蓠眯起眼,果然是块石头。
大约是清理的时候漏了,那石头只在麻秸杆外露出尖尖的一角,不仔细看就会忽略。
江蓠听了会外面的动静。
大约是以为刚才那一番威胁,自己会乖乖听话,那人说完话便往屋外去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蓠又等了会儿,确定那人不会进来,便起身,一点点往那石头挪过去,等够到那石头,又挪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将那石头握在手里,对着缚住双手的绳结磨。
这个动作短暂,又似漫长得没有尽头。
因着不好用力,石头的尖角时常会对错,一下子戳到对面的手腕,钻心的疼痛便会传来。
渐渐地,手也开始发抖,不听使唤。
这时,就换另一只手来磨。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到最后,江篱几乎麻木了。
中途有人进来一趟。
是个驼背的矮瘦汉子,也蒙了面,似乎是被人吩咐过,什么都不与她交谈,拿了个粗陶碗,一把拿下她口中的布巾后给她灌水。
灌完水又出去了。
江蓠继续拿着石头磨。
终于听到轻轻一声绳断的声响,江蓠心一跳,手就伸了出来。
她动了动发僵的手腕。
那原来如细瓷般的手腕已经血肉模糊了,连着握着石头的掌心的皮肉也都没一块好的,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她却似不在意似的,拿了那桃红色斗篷内里无所谓般擦了擦掌心的血,又弯下腰去解脚上的粗绳。
大约是粗绳蹭到伤口,她皱了皱眉,便脸色不改地解了脚上的绳。
活动了下发麻发僵的手脚,又将嘴里塞着的布巾取走,江蓠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没人。
她用手将窗纸悄悄地戳了个洞,从洞内往外看去。
果然没人。
与她所想不差,这里果然是个农家小院,院里黄泥地,前面是走廊,廊下挂着风干久了发黑的玉米。
像是荒废许久,梁上还有成排的蜘蛛网。
太阳渐渐往西去,不久就要落入地平线。
整个天地都像被一块晕黄的灯罩笼罩,暗昏昏的。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江蓠想了想,又回到原来靠着的墙角,将那绳索松松地摆在手脚做个样子,而后将双脚用力在地上一跺,发出沉重的一声“咚”。
不一会,就有脚步声凌乱地冲过来,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打开。
刚才进来过一次的精瘦汉子一下冲到她面前:“怎么了--”
江篱冲他一笑,在那人明显的惊艳眼神里,一擀面杖抽了过去。
汉子倒地。
江篱过去,用棍子戳了戳对方,确定这人短时间醒不过来,又用绳子将他手脚捆住,塞上布巾,才拍拍手起身。
江篱重新将擀面杖握在手里。
刚才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也只进来这一人,说明没别人了。
刚才那黑衣人也不在。
江篱执着擀面杖出去,在快走到门口时又返回来,将那黄豆装了一口袋。
出屋子时,夕阳已近地平线,天地之间开始暗下来。
附近并无炊烟升起,江篱判断,这小院左右并无住户。
看来找人求救是不可能的了。
关她的地方是间柴房,再往旁边去是两间厢房,为以防万一,江篱猫着腰自廊下走,想绕到后院,从后门出去。
在经过其中一间厢房时,突听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篱迈出的脚步一顿,那动静又没有了。
再要走,那动静却又传来。
江篱彻底停住了。
是…褚姐姐?
江篱半直起身,自那半透的窗往里看,果然见褚姐姐以一种和她之前一样的姿势蜷缩着,正支支吾吾地,试着将嘴里的布巾子吐出。
江篱心沉了下去。
连褚姐姐也被抓来了,褚姐姐身边的侍卫呢?
眉黛央翠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救出褚姐姐。
江篱看看不远处的院门,以及即将完全西沉的落日,心一狠,冲了进去。
褚莲音看到她,眼睛瞪得极大:“呜呜?”
江篱过去,将她嘴里的布巾拿掉。
在褚莲音要开口时,手指往唇上一比:“噤声。”
褚莲音忙点头。
江蓠轻声道:“阿姐你不要动,我来给你解绳子。”
褚莲音又点头。
江篱矮下身来,去替她绳子。
褚莲音看着她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嘴唇却紧紧闭着,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听到呜呜的气音。
等绳子解开,褚莲音压低声道:“阿蓠妹妹,你这手……”
“嘘,”江篱捂住她嘴,警醒地看向门外,“出去再说。”
褚莲音点头。
两人悄摸着往外走。
绕过前院,来到后院时,江篱发现,后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拴住了,完全打不开。
褚莲音去前门看,不一会也回来:“前门也锁住了。”
江篱这才知道,那黑衣人敢放心地将她们放在这的原因。
除了那看守之人,绳索,还有这被拴住的门。
天已经彻底黑了。
小院无灯,江篱看看左右,最后将目光落到旁边的围墙上。
石头砌的墙,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可也不是一个人能爬过去的,附近更是没有垫脚的东西。
不过如果有一个人在下面垫着,另一个人上去的话…
江蓠走到墙边,矮下身来:
“阿姐,你踩到我上面,先上去。”
“不,你先上去。”
褚莲音不肯。
江篱回过头来,眼底带了一丝急切:“阿姐,你力气大,墙上后可以拉我上去。”
“快,阿姐!时间不多了!”
江蓠催促。
褚莲音无法,只得过去,脚踩到江篱削瘦的肩,她能感觉自己在慢慢升高,脚下踩着的地方在颤,像是随时要倒下去,可又还是没倒,坚持挺了下来。褚莲音只听底下一声“阿姐,快,爬上去”,忙伸出手,这回够得着墙了,两手攀住墙头,一脚蹬一脚艰难地爬了上去,等爬到墙上,却突然僵住了。
她看着那向两人渐渐靠近的黑影,哑着声:“阿蓠,阿蓠,快,上来!”
忙伸出手,不断地朝江篱招呼。
江篱心有所感,往回望了一眼。
月光下,那黑衣人转过一丛灌木,不用几步,就能追到她这儿。
“阿蓠,快啊!我拉你上来!”
褚莲音急切的声音传来。
江篱下了个决定。
她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阿蓠!”
褚莲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阿姐,来不及了。”她摇头,仰着的那张小脸脏兮兮的,沾满了尘土,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得出奇。“你先跑,阿姐,等找到人,再来救阿蓠,好不好?”
她笑,褚莲音却落下泪来。
她擦了把眼泪,往下跳时,却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眸光里是江篱倒在地上却死死抱住黑衣人大腿的场景。
那一双手,那一双手…
褚莲音呼哧呼哧地往外跑,胸腔已经不是自己的,肺部满是疼痛,可她不敢停。
夜色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她跑了不知多久,手脚的皮肤被路边的杂草割破,皴裂,可她不敢停,脑子里全是江蓠抱着黑衣人大腿的画面。
她的阿蓠。
她的妹妹。
黑暗中,褚莲音跑了不知多久,前方一道光乍现。
她冲到一个怀里。
三皇子抱住她:“褚小姐,阿音小姐,你怎么了?”
褚莲音却回望着背后那好像浓得看不见尽头的黑夜,道了声:“救,救我妹妹,我阿蓠妹妹……”
说着,便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快结束了
这个副本真的好久哦
不过因为是感情重戏
所以我写多了点
每次预估的章数写出来都会变多……
——
第86章 痛殇
江篱这时已经重新被关了起来。
这回不再是之前的那个房间, 而是一间地下室。
地下室有张石床,石床很宽大,她就被安到了那张石床上, 四肢分别被绑到了石床上的四根柱子。
柱子上插了篝火,跳跃的火焰将石床这一隅照得明亮。
江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
她发现,上面以一种细致而诡谲的笔锋画了一幅壁画。
画上似乎是一个仪式。
一个披着斗篷的黑衣人站在巨大的石床前,一只手执着弯月似的镰刀, 正低着头温柔地看着床上之人。
镰刀直指床上人的心口,有血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石床外, 一轮血月高挂天边。
血月下,是刻着冲出梵文的寺庙,寺庙重重, 一棵棵黑色的树木围寺而建, 每一棵树上都挂着破布般的东西, 可再仔细瞧, 那被风扬起的破布是一个个人。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睛, 齐刷刷看向寺庙的大门。
整幅壁画都被被这阴森的笔调勾勒得恐怖,而恐怖之余,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奇怪的力量。
江蓠看一眼, 鸡皮疙瘩都起了来。
连忙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耳朵却能听见。
石阶被人踩着,发出有规律的“笃、笃、笃”声。
有阴诡的声音自侧方传来:“我以为你不会怕。”
江蓠这才睁眼, 侧目看去, 她没看见说话的黑衣人, 却看到了旁边的滴漏。
滴漏在一滴一滴往下, 刻度已经接近子时。
时辰…快到了啊。
“我当然会怕,”她道,“人皆怕死。”
这时,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床前。
江篱这才发现,他换了一身衣裳。
还是黑色,但款式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斗篷样式,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隐在黑色宽帽下的下颔,以及袖口间隐现的金丝。
那金色丝线在袖口和衣袍间流动,仿佛蕴含了某种诡异而强大的力量。
江蓠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面前人不再是个人,而是某种不知名的强大生物。
她动了动,先前被包扎好的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斗篷人矮身下来,黑色的发丝垂到她的脸颊。
江篱闻到了一股似乎在哪儿闻过的气味。
是…
对,寺庙,寺庙里长久供奉着的檀香。
江篱眯眼想:这人会是谁呢。
斗篷人却只是将手指沿着她脸,虚虚地往下滑,最后,到她下颔。
他托起她的下颔:“可我没看出来你怕。”
他道:“你若真的怕,刚才为何不自己先出去,反而让你的褚姐姐先出去?你明知道,你有可能没命。”
“可别告诉我,是那什么谦让有爱、姐妹情深之类的鬼话。”
江篱却啐了他一口。
看着斗篷人避开的脸,她笑了声,以轻蔑的口吻道:“必定是无人爱你,你才不知道什么是真情可贵。”
“我真可怜你。”
斗篷人一愣,摸摸脸,笑了:“可怜?”
“你看看,现在是掌握生杀与夺之权的我可怜,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你可怜?”
他叹:“也只有你们这些俗物,才把这虚幻的不值一提的爱,当作是人间真谛…若你一世又一世地经历,便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妄。”
江篱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就在刹那间,她捕捉到了一直被她忽略到的真相。
“你是…莲翀?”
她以一种做梦的口吻道。
到后来,那语声越来越流利,越来越确定:“你是莲翀郡王,对不对?”
斗篷人愣住了。
良久,他笑了起来。
“啊,被发现了,”他伸手,揭开宽帽,手伸到面前一扯,蒙面的黑布被扯下,一张熟悉的脸就露了出来。
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还有一双桃花眼。
可惜从前那温柔多情的桃花眼此时被阴鸷和愤懑填满,几乎让它完全变了模样--所以,她才一开始没认出他。
“你很聪明。”莲翀道,“怎么猜到的。”
江篱却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
即使心中笃定,可当真正的答案揭晓时,依然受到了惊吓。
怎会是莲翀郡王?
那个汴京城里满楼红袖招、风流浪荡的莲翀郡王?
是了,走马章台,所以死的才多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活着还是死去,本就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江篱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一件事。
她和沈朝玉在揽书楼碰到的一桩□□,偷情的人里,一个叫“烟娘”,那烟娘叫着的,也叫郡王。
现在再想,那郡王的声音和此时他的声音很像。
“为…什么?”
她艰难地问出口。
为什么是她。
之前明明有更多的机会,为什么要挑现在动手。
江篱脑子里有太多的疑惑。
“你--”他突然靠近她,那双黑得诡异的眼睛盯着她,“猜?”
江篱打了个寒颤。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与这样一个脑筋不正常的人讨论犯案动机,本身就是一场可笑的事。
“哈哈?你怕了?”莲翀道。
江篱挪开视线,却突然一愣。
她发现,壁画她还遗漏了一处。
在墙角的混沌成一团的阴影处,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一个头烫戒疤、身穿莲衣的活佛,活佛双手合十,垂目怜悯地看着面前的一团黑雾。
黑雾张牙舞爪,唯独中间缺了一块--就像是人的心,被凭空挖去一块。
江篱脑中飞快地滑过一丝什么,可这念头消失得太快,让她抓不住。
到底是什么呢。
空心,挖心。
挖心,祭祀…
难道莲翀也是和公羊子先生一样的人,有那通玄之术,只是,是害人的邪术,要通过挖心…
不,不可能,从未听说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江篱惊恐地看向莲翀,事到如今,她才感觉到真正的害怕。
而这时,莲翀却突然动了。他走到墙边,从地上拿起一把弯月似的镰刀,又再度走到江篱面前。
“哦,对了,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他说着,执起刀,那雪亮的刀锋就竖起,从她眼睛,鼻梁,最后,落到她胸口。
似有凉意从刀锋传来。
江篱忍不住瑟缩了下。
莲翀像是感觉到可乐,笑个不停,笑得连身体都在颤抖。“为什么带你到这儿,”突然,他停住笑,“自然是为了…”
“取心,杀人!”
他话落的一瞬间,旁边的滴漏突然“叮”了一声。
江篱猛地一惊,就见方才还闹着玩似的弯刀猛地朝她刺来,眼帘铺天盖地都是那雪亮的刀光--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叮”一声,江篱只感觉耳边一阵风,下意识睁眼,就见莲翀握手中握着的弯刀猛地往旁边偏了去。
他厉声:“谁!”
这时,篝火照不到的昏暗里,走出来一人。
黑衣窄袖,猿臂蜂腰,一身的劲装更勾勒出对方的宽肩长腿,像是许久未休息,他脸上还残留着疲倦的苍白。
江蓠绷紧的心却突然松了下来。
“沈朝玉…”
她道。
你终于来了。
她等了…好久好久啊。
沈朝玉却并未向她看去一眼,只是道:“莲翀,放了她,我来做你的祭品。
“ 哦?我为何要听你的?”
莲翀见到来人,并未急着下手,反而垂目看向手中的弯刀。
沈朝玉脸上有种格外的复杂:“你从前说过,天火冲日,荧惑守心,我是你见过最干净最特别的人。”
“就因为这一句?”
“一句足矣。”
莲翀低下头去,阴恻恻笑了起来,在沈朝玉靠得更近时,突然抬头:“好。”
“你果然最了解我。”他道,“不过,我信不过你。旁人不知,我却知道,你汴京朝玉一手春风剑使得是一绝。”
他丢过去一捆绳:“要做交易的话,先将自己绑好。”
“我也信不过你,” 沈朝玉并未接那捆绳,“我如何确信我绑了自己,你便会放了她?”
“也对,你我彼此信不过,”莲翀摊手,“那可怎么办?”
沈朝玉却抽出自己的佩剑:“既是春风剑的缘故--我可以先砍自己一剑。”
莲翀摸了摸下巴。
“也行。”他道,“砍吧。”
沈朝玉果真一剑砍了下去。
他下手极狠,雪亮的剑刃滑过右臂,黑衣立刻绽了开来,一道巨大的伤口横贯右臂,深可见骨。
血立马就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莲翀抚掌:“好,好,对自己够狠。”
他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沈朝玉:“谁能想到,汴京城里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沈公子,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一位女子自残?”
沈朝玉丢下剑,缓缓走到他跟前:“莲翀若还是不放心,我可以将左臂依样再砍一次。”
莲翀却挥挥手:“不必,就这样吧,看在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
说着,他手轻轻一弹。
刚才还握在手中的弯刀竟然脱手而出,江篱就见锃亮的刀光闪过,手脚便是一轻。
绑着她的绳子断了。
而后,那把弯刀打着旋又回到了莲翀手中。
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
江蓠只感觉眼前一黑,人就到了沈朝玉怀中,莲翀的弯刀砸中他的后背,她只听沈朝玉闷哼一声,便被他抱着,一路往外。
“沈朝玉!”莲翀的声音从后传来,带着气急败坏,“你骗我!”
而这时,江篱已经被沈朝玉带着出了地窖,一路往外跑。
风呼呼地刮过他们的衣角。
江蓠躲在沈朝玉的怀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将头轻轻枕到他的肩膀,头顶传来他的呼吸。
“莫怕,”他带着微微的喘道,“你安全了。”
江蓠手抓着他的衣襟,微微仰了头:“你的手臂怎么样?”
“没事,”他低头望了她一眼,“抓好了。”
江蓠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自己就换了地方。
她被丢到了沈朝玉的背上。
“抱紧。”
说着,他便跑了起来。
他跑得那样快,袍袖都鼓起了风,这样一来,就显得他更瘦了。肩膀却很宽,江蓠将手搭了上去,又将头枕了上去。
经历过这一次,好像阻拦在他们之间的东西都变得不值一提。
“沈朝玉…”她轻轻地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你遇到我阿姐了吗?”
“没有。”
沈朝玉喘息着道。
他没说自己怎么找到她,只是抬头望了望前方,脚步一转,往旁边去了。
江蓠也注意到了附近的地形,大片大片的田地后,就是一座座连绵的山峰,周围了无人烟。
她被沈朝玉带着,往山里去。
山道并不好走,弯弯曲曲,路不成路,时常走着走着,就发现没路了。
江蓠听着沈朝玉越来越粗的喘气声,几次要下来,都被阻止了。
最后,沈朝玉找到了个山洞。
洞里很干燥,堆满了枯枝落叶,沈朝玉将枯枝落叶搭起来,生了一堆火,又将江蓠按在火堆旁。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也照出他的表情。
“你在这等一下。”
说着,他起身。
江蓠一下子抓住他手,仰头看他,声音里带着脆弱:“你去哪?”
沈朝玉低头看着她,过了会,矮下身来,两只手捧住她的脸:“阿蓠,我在外面有事。”
他声音温柔:“去去便回。”
“起码--”江蓠指着他的右臂,经过了刚才一番剧烈跑动,伤口看起来更狰狞了,隐约能见里面的森森白骨,“起码包扎过再走。”
沈朝玉叹了口气,被江蓠拉了下来,坐在枯叶堆上。
江蓠看了看衣服,她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唯有里面的衬裙看起来还算干净。
她将衬裙撕成一条一条,绕着他的手臂绑了一圈又一圈。
篝火跳跃在她安静的脸颊。
沈朝玉看着这一幕,突然凑过来,吻她的脸。
江蓠愣住了。
他又捧过她的脸,来吻她的唇。
江蓠这回没动,托在脖颈后的手力度越来越大,将她压向他,她忍不住还过去。
他吻得很深,深得她能感觉到他唇齿的热度和缠绵。
江蓠有些颤抖,揪着他衣襟的指尖有些用力。
良久,沈朝玉放开她,手抚着她的唇,而后眼睛移开,落到她的脸。
“我想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你在灯下替我缝缝补补,我在旁边看书习字,我们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我白日出门,挣些家用,你在家等我,洗衣做饭,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许还会有一对可爱的孩子,生活幸福。”
他看向她,江蓠这才发现,他竟然有一双那样美的眼睛,含了清澈与真诚,仿佛有一顷温柔的光,“阿蓠,等从山洞出去,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江蓠点头,眼泪落了一滴下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在这一瞬落泪,却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沈朝玉却像是得到一个最了不起的答案,冲她露出个笑。
江蓠从未见过他这样笑,那笑带了点孩子气的心满意足,不那么仙气,却让人能一眼注意到他眉眼间的欢欣。
“好了,我该走了。”
他收回手,起身准备离去。
江蓠站了起来,她目送着他穿过山洞幽暗的甬道,心底突然一阵发慌,在他即将走出洞口时,她突然冲了过去,狠狠抱住他。
“平安归来。”
她哽咽着道。
沈朝玉手搭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道了个“好”字。
沈朝玉最终没回头。
他矮身出了山洞,不久后又回来,推来一块大石头将山洞掩住。
江蓠看着他将山洞一点点掩了,光渐渐地暗了,洞内一片漆黑,只有一小团篝火。
她就坐在篝火旁。
沈朝玉用大石头将洞掩了。
怕不透气,又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丝缝隙,做完这一切后,他喘得更厉害了。
他靠着石头休息了一会,又取来一些绿藤,罩在石头上。
这样一来,山洞就看起来跟旁边的一样了。
沈朝玉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
雨突然下了起来。
豆大的雨珠将他疲倦的脸打得更加苍白,睫毛被打得湿漉漉的,他抬起眼睛努力望向这雨,露出个笑。
雨很好,可以将痕迹冲刷掉。
他的右臂其实已经有些抬不起来了,过多的失血,让这只手已经半废。
不过,他瞒得很好。
江蓠没发现。
神智也因失血渐渐开始模糊。
沈朝玉边做着记号,边猜测着莲翀和下属赶来的时间。
莲翀会些厌胜之术,赶来不会太慢,他那些手段瞒不了他太久,但如果他看到这些他留给他的记号,以他的骄傲,一定会先来追他。
至于属下…
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钝痛的脑袋已经几乎不能思考,沈朝玉晃了晃脑袋,只记得一件事:离江蓠远一些,再远一些。
“啊,找到你了。”
一道阴诡的声音传来。
原本空无一人的山间,突然出现一人,那人手持镰刀,身披斗篷,露在外的手腕上攀爬着某种血色的纹路。
那纹路一鼓一鼓,似等不及要跳出来。
沈朝玉艰难地睁开眼睛:“莲翀。”
“你擅自破坏了我跟你之间的交易,朝玉,我很生气。”莲翀一步步踏到沈朝玉面前,看着这个被雨打得略略狼狈的身影。“这样吧,看在你和我之间曾经的交情份上,只要你告诉我,江蓠在哪儿,我就先不杀你,如何?”
沈朝玉笑,左臂截下旁边的树枝,挽了个剑花:“不如何。”
“果真和他说的一样呢,”莲翀走到他面前,“真是死脑筋。”
沈朝玉听闻这话,却是一愣,像是某种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突然被解开,他脸上有一瞬的恍然。
“你不是他。”他轻轻道。
“莲翀呢?”
“啊?你认出来了?”面前的莲翀作秀似的捂了嘴,一副惊讶的模样,“你可是第一个认出来我不是他的人,连他那些相好都没认出他来呢。”
“不愧是知己。”他抚掌大笑,“也对,若非知交,你这汴京城里的聪明人怎会一叶障目,找不到凶手。所以画舫上,才会存在一丝犹豫,你看,情这东西就是这么累赘。”
说着,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沈朝玉:“别想了,他死了。”
沈朝玉握紧手中的树枝。
“就算你手脚完好,也未必打得过我。放弃吧,我吃了这么多颗心,啊,只要再有你的一颗,这天这地,就再困不住我……”
他伸出双手,去接那雨,意态癫狂。
雨越下越大,沈朝玉一纸条就抽了过去,那柔软的枝条在抽出时仿佛暗含某种天地奥义,与空气摩擦出尖锐的嘶鸣。
“啪”,枝条抽中一团空气。
那黑衣人却蓦地出现在他背后,手中镰刀挥了过去。
“噗--”
刀刃入肉,沈朝玉闷哼一声,一个踉跄,跌了下去。
在即将跌落时,以枝条撑住身体,才不至于倒地,他“噗”的一声,咳出了一滩血。
黑衣人却道:“真不愧是这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剑者,这般压制的境地,也能悟出剑意。”
沈朝玉仰头望了他一眼。
玉冠已垂,他满头乌黑的长发也被雨水打得凌乱,可那双如浓墨般的眼睛依然叫人心折。
黑衣人的弯刀又刺了过去,他以枝格挡,两者发出金石相撞之声,那弯刀却以一种几乎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角度,像鱼一样钻了过去。
“噗--”
又是一声刀刃入肉声。
沈朝玉身体猛地一僵,下一秒,已经重重砸到地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雨水“哗啦哗啦”地打下来,地面不一会儿就被血染红了。
沈朝玉趴在地面,似乎一动都动不了了,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啊,是那边对不对?”
黑衣人弯到他这一边,沈朝玉死死地瞪着他。
黑衣人伸手,带了丝怜悯地遮住他的眼睛,而后,一刀朝他心口刺了过去,手下的身体猛地弓了起来,像是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不断地抽搐起来,黑衣人哄小孩似的道:“不痛,不痛,很快,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手下的身体渐渐没了动静。
雨下得越来越大。
黑衣人站起,怔怔地看着手里握着的那颗心,那颗心还在跳动,红色的血淌到他的掌心。
他的手越来越抖,越来越抖,突然间一道雷声响起,爆裂的闪电撕裂天空--他的手一抖,下一秒,竟捂住脑袋,脸上神情一时一会变,最后竟“啊”地叫着跑开了。
*
江蓠抱着膝盖,坐在山洞里。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
雨滴砸到洞口的石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心底有些不安,似乎有某种她抓不住的东西在渐渐滋生,蔓延。
突然间一道爆裂的雷声响起,打得洞内都开始回响,紧接着,是一道又一道,好像有某种恐怖的叫天都发怒的事情发生了,听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江蓠的心底被一阵巨大的恐慌攫住。
她越来越慌,越来越慌,竟至坐不住,走到洞口。
她发现,沈朝玉搬来的那块石头太大太沉了,她推了推,竟推不动,不禁怀疑起,沈朝玉不仅是为了防备外面的人,更是防备她出去。
江蓠在附近找了找,找到根还算硬实的木头,从缝隙处伸出去,憋着劲,一点点将石块往旁边撬。
良久,终于被她移出一道劲儿容纳一人的口子。
江蓠钻了出去。
天地间唯有雨,瓢泼的大雨“哗啦啦”地往下倾倒,江蓠眯着眼睛,试图看清更远一点的地方。
她没看到沈朝玉,只看到灌木和杂草在雨水里打得弯下了腰。
她将手放到草叶上,果然看到了一点痕迹。
就在叶片上,很小的一点伤。
平常人根本看不到,看到了也不会懂,这是小草的伤疤。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再走了不知多久,转过一个弯后,江篱怔在了那。
大雨瓢泼,天地间一片茫茫。
在不远处雨水积下的水塘里,趴伏着一个人,他已经完全没有原来的模样了,可她认得他右臂上的绑带。
那是她给他绑的,上面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那绑带已经被污泥和血染得完全变样了。
血汩汩地从他的身体不断往外淌。
江蓠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血,血将周围都染红了。有一湾蜿蜒到她脚边。
她像是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向后退了一步
“沈朝玉。”
“朝玉。”
她轻轻的。
继而是撕心裂肺的一声:“沈朝玉!”
江篱冲了过去。
她试图去抱起地上的那个人,可他却像是浑身都软了,怎么都抱不住,才抱起便滑了下去。
“沈朝玉,沈朝玉,你别吓我…”
她去碰他的脸,那脸再没有之前的温存,冰得吓人,唯有一双眼睛还睁着,与右手直直地朝着一处。
江蓠顺着那一处看去,发现正好与她山洞所在的地方相反。
等意识到他的企图,江蓠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朝玉,沈朝玉你起来!”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沈朝玉,你说你要回来的!你说你会回来娶我的!我们说好的!”
“沈朝玉,你醒来啊!”
她推他,抱他,他都不醒。
褚莲音带着人过来时,恰见到这一幕,江蓠抱着沈朝玉坐在一片血泊里,她身上绿意突然迸发,充斥在这天地间,似有无数绿色藤蔓蔓展开,将这天地也撑得迸了开来——
“阿蓠!”
她叫了声。
*
镜外,扶璃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8 14:06:17~2022-07-20 10:0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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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瓶、三玖谷雨天 10瓶;山楂云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现世
扶璃眨了眨眼睛。
睫毛很沉, 连着眼睛也沉,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睛睁了开来。
一滴泪顺着脸庞而下。
她伸手摸了摸,茫然地看着那滴泪。
泪珠儿黏在手指间, 有种奇怪的感觉。
周围似有人声,扶璃再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一切才从模糊变得清晰。
只是,这清晰也并未传达到脑中。
脑中的一切依然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残留在那瓢泼的雨夜, 及怀中冷而冰的身体。
冲击着胸腔和心脏的巨大情绪,让她如同个接收失灵的木偶人, 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隔了一层。
过了许久,她才彻底清醒。
面前是一间刻满了梵文的密室,不大, 正中央砌了一座高台。高台之上, 一面镂花铜镜虚虚悬浮, 梵文的金光映入镜面, 让镜面爆出耀眼的光芒。
扶璃就茫然地站在那光芒之中, 一抬头,却和高台旁光芒隐照之中的一位白衣剑修对视。
他如松如竹,芝兰玉树一般站在那, 仿佛很近,又似乎很远。
扶璃看着,只觉得心底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酸涩的感觉泛上来。
那感觉太重也太奇怪,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还不等她反应, 就要从眼睛里、胸腔里冲出来。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同时注意到, 他的袍角也动了动。
沈朝…
突然,高台上镜子光芒爆闪,“噗噗噗--”就像呕吐一样,连着几声,三道身影就被镜子吐了出来,滚落到地。
大师姐。
洛书。
还有…
就在这时,高台旁本来还如风静立的白袍剑修突然一动,手中长剑如一泓水银,蓦地自剑鞘中出。
剑修拔剑!
不出剑则已,出剑必见血!
众人一惊,却见那被抛出的佛子在半空中一转,竟似提前知道一样,以一个极巧妙极漂亮的身法躲过了这一剑。
“沈朝云,你待如何?!为何犯我轮回宗佛子?!”
一白须白髯的灰衣僧惊怒,手指一弹,一道佛珠向沈朝云电射而出。
沈朝云身子如落叶般飘起,轻飘飘晃过那道佛珠,手中长剑剑芒再次暴涨,往佛子而去。
其余人惶惶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朝云公子为何会和佛子打起来?”
“可是镜中发生了什么?”
扶璃似想起什么,扬声道:“那佛子就是掏心妖!”
“佛子就是掏心妖?”
“怎么可能?!”
“是啊,佛子为人正派,为我轮回宗表率,跟脚清白,来历更是清楚,当年[佛指]指认他为佛子时,宗门早就将他查个明白,怎可能是妖怪?”
“若他是妖怪,当日捉妖时那黑影又是什么?”
“是啊是啊,妖为孽之选,又如何会是人?”
众人议论纷纷。
扶璃这话,似往沸水里地滴下了一滴滚油,不一会激起无数话来。
“扶璃仙子,你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轮回宗必定找上门去,与你讨教一番!”
有轮回宗弟子喊。
扶璃却只是仰头,看着那迅疾斗在一块的两修,道:“信或不信,抓住便知!”
而这时,楚嗣音似从迷惘中醒来。
她两腮犹自带泪,看看扶璃,似有话要说,等场中打起来,漩风吹得她衣袍都飘起,便也抬头往上看,等见到那两人,眼里的迷惘渐渐消失。
她似从镜中清醒:“我等在镜中所见,那掏心妖确实是莲…重莲佛子。”
此话单扶璃一人说,还没多少人重视。
而沈朝云先出手,后楚嗣音又说,便渐渐有了可信度,等那洛书呼号着醒来说了同样的话时,就似乎铁证如山了。
这样一来,众人的怀疑都变成了怪异。
那白旭白髯的雷音大师面色凝重,看着斗在一处的两人,手一扬,方才还逼仄的密室不知怎么,突然变成了星云密布的天空,所有人都似踩在星罗棋布的空中,看着那两人打斗。
“一星以乾坤,好手段。”
有人赞叹。
雷音大师袍袖一卷,弹指间就设了个屏障,将众人护住。
有人见此,不由喊道:“大师既有这本事,为何不帮朝云师兄将佛子擒下?”
雷音大师眼不动心不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
“以言不可定罪。”
“本宗重莲之罪未明,老衲不会帮着外宗人打自家小辈。”
此话也对。
若发生在自家宗门,恐怕自家长辈也是一样。
于是众人便不再管,只抬头看着空中。
至于扶璃,压根就没管众人说什么,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沈朝云和佛子打斗。
两人一人是道宗新生代强者,一人是佛宗新生代第一人,打起来时自然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沈朝云剑似云来,剑意看似缥缈,实则凌厉,重莲佛子则如厚土,金色莲杖一杖出,即有金莲四起。
佛宗讲谶,他每吐一口,便有金色梵文出,那梵文蓦地放大,如土印,向沈朝云当头劈来。
“重莲佛子这谶字决恐怕到了第六层了吧,一字有一字之功。”
“可我倒觉得,朝云师兄以力破巧,更厉害,不,不止…”那人喃喃道,“从镜内出来,朝云师兄的剑法似乎又更上一层楼,从前见他如云飘渺,此时却多了…啊,多了什么。”
“似无情若有情,”旁边人道,“倒是那佛子…”
之后的一切,大部分人都看不清了。
扶璃也看不清,眯起眼,却只看见混在一起巨大的漩涡。
突然,一朵巨大的金莲自漩涡中生出,升到半空化为齑粉爆了开来。
而在金粉之中,似乎随时要被金粉吹灭的无数白芒却一点点变大,最后,竟至绽放成一朵朵花。那花极温柔,极缠绵,却在花开的刹那,金粉被瞬间湮灭。
“霜雪寂灭,不,这不是霜雪寂灭,霜雪寂灭不是这样…”
“是春生,传说中的春生!由死而生,再由生而死,原来如此,修沈朝云这一脉的,无极宗唯有无极老人修成过…”
“是春生啊。”
扶璃看着半空中那一朵朵绽放的如银河一样的花,心想,好美啊。
好想摘一朵下来。
银色剑芒组成的花映到扶璃眼里,楚嗣音却突然看向她,神色复杂。
时间在这一瞬间似乎突然变得缓慢。
佛子从半空落下,那盛放的花化成一片云海,托住他的身体,也捆住他。
佛子身上半披着的金莲袈裟落了下来,连着金莲杖一起,被雷音大师接到了手上。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角翘着,一滴泪落了下来。
若说佛有拈花一笑之慈悲,便也似他这般了。可与这形成对比的,却是,自他胸口而出的一团黑影。
黑色梵文与地涌黑莲使得这团黑影更加疯狂,它狂乱呼啸着,试图往外,却偏偏无法远离佛子的身体。
这时,沈朝云也落了地。
如霜如雪的白袍将他那张无情无绪的脸勾勒得恍若仙人。
他看向佛子,指尖一点昆吾,剑上蛟龙啸吟,在鼓胀的袍袖里,蛟龙咬住那黑影,一点点往外拖拽。
方才还闭着眼的佛子却突然睁眼,这时,他一双眼如佛慈悲:
“沈施主,不可强求。”
沈朝云抿嘴,还在一点点往外卷着黑影往外抽。
佛子摇头:“我与他一体双生,早便不可分割了。”
“就将他封在我体内吧,”说着,他朝向雷音大师,“ 师叔,重莲愿自锁轮回塔,一世为死在无佛手上的人祈福赎罪。”
雷音大师走到他面前。
一只手点到重莲眉间,他眉间金莲转了转,不一会就化成齑粉消失在天地间。
雷音大师微叹:
“原来如此。”
他双手合十,朝在场众人唱了声佛谒:“此事经过,老衲已经全数知晓,待寺内裁定后会向诸位公布。”
“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无异议。
雷音大师是轮回宗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话素来一言九鼎,没人不信的。再者,轮回宗在修界名声一向极好,得人信任,他们也不担心轮回宗会包庇。
“至于各位的报酬,本寺会在稍后送到各位所住的知客院。”
雷音大师又唱了句佛号,众人只觉眼前一晃,自己就重新出现在了那密室中。
轮回镜镜面已然黯淡。
“既如此,那我等便告辞了。”
轮回宗接下来显然会很忙。
众人知机,自然也不会在这时添乱,纷纷道了声告辞,便各自散去。
洛书迷茫着一张脸,左右张望,被赶来的一个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儿啊儿啊”地抱着。
洛书脸一下胀红,他偷偷觑楚嗣音一眼,推他阿爹的肚子:
“阿爹,阿爹,你放开我。”
“儿啊,你让阿爹等得好苦,让阿爹瞧瞧,你都瘦了。”
中年男子偏不放,抱得洛书再呆不下,朝楚嗣音和扶璃说了声“再会”,便拽着他阿爹走了。
楚嗣音攥着手中的流萤小扇,指骨都有些发白。
她看这沈朝云和扶璃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恍然跟着人群散去。
不一会,密室内人就走得七七八八。
连雷音大师都领着佛子走了。
一时间,密室内就只剩下扶璃和沈朝云。
嘈杂散去,方才压下去的感觉又重新泛上来。
扶璃怔怔地看着沈朝云。
眼前的人似熟悉,又陌生,她的心…
不,不对,她是藤妖,她没有心。
可光看着这人,就有种酸涩的感觉泛上来,她想上去抱一抱他,摸一摸他,也想让他抱一抱她,摸一摸她--
就好像,她还是镜子中那个女人一样。
扶璃似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抬头,却见沈朝云突然向她看来。
两人目光一撞,扶璃张了张口,声音涩然:“朝…云师兄。”
他脸上似也有一瞬的恍然。
扶璃:“我…”
“走吧。”
沈朝云道,当先走了出去。
扶璃跟在沈朝云身后。
他的衣裳要比镜中人更加白,更加高洁如雪,甚至身上的气息也要更凌厉更冷清。
可她偏偏想去抱他的腰,告诉他:别死。
好好的。
再也不要冷冰冰地躺在她怀里了。
不过扶璃不敢。
放在以前她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此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起来。
她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两人一句话没说,一前一后地回了客院。
可在前厅,竟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回到房间,关上门。
扶璃背靠着门,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她捂着心口,心想:
真奇怪。
她是藤妖啊。
怎么会感觉有心跳。
心口那一块热闹得让她感觉陌生。
将意识沉进去,藤作的骨,一捧捧绿意充盈着她的身体,意识围绕着身体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胸口。
那里悬着一个奇妙玄奥的图案。
扶璃知道,那是契图。
敲一敲,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可扶璃不敢敲。
她怕他嫌烦。
真奇怪。
明明以前她从不怕的。
于是,她只好看着那契图,顺着连着契图的藤,似乎隐隐能看到,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流向他,连着他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
她的“心”也好像在“咚咚咚”,“咚咚咚”。
好想他啊。
好想他抱抱她啊。
扶璃在床上打滚,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不过,她决定睡上一觉。
每次被虫子咬,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好了。
扶璃如此坚信。
而这时,沈朝云在自己房间,拈着一张传音纸。
传音纸里,雷音大师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朝云小友,我寺裁定已下,此事既与重莲相关,又不算完全相关…既重莲愿以身封那心孽…”
沈朝云听完,良久,问:“可否允我探望?”
“小友若想,便去吧,老衲会安排。”
沈朝云道了声谢。
过不久,他提了一壶酒往外走。
客院外站着个小沙弥,小沙弥见到他就是一躬身:“朝云师兄,请随我来。”
沈朝云“唔”了一声。
小沙弥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真奇怪。
上一回见这位师兄,他周身的剑意几乎要将人刺伤,此时却有种…
小沙弥说不出来,却忍不住想起上回无意见到的一位剑道至尊。
那位尊者身上隐隐也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这位师兄还没有那般圆融。
两人在黑暗里一前一后地走,不一会,就到了轮回塔下。
小沙弥停步,躬身:
“塔中会有人接师兄。”
“多谢。”
小沙弥只听一声清风过耳般的多谢,那穿着白色流云袍的身影就走过了自己。
他看着塔内的师兄接待了对方,才放心地离开。
沈朝云则被另一个灰衣僧领着往上走。
轮回塔一百零八层,每一层分别对应无间狱的一层,各有各的景。
灰衣僧给传送阵的守僧亮了令牌,便他上了传送阵。
“重莲师兄自镇一百零八层,师叔令我送您上去,不过,到第一百层时便不能再坐传送阵,所以,到时要劳烦师兄亲自走上去,师兄莫怪。”
“无妨。”沈朝云道。
灰衣僧脸上有着黯淡:“重莲师兄…”
他笑了笑:“重莲师兄是我宗所有弟子心中的榜样,可惜…不过,还有朝云师兄来看望,重莲师兄应当感到欣慰。”
沈朝云并未多说。
两人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越往上,塔上的灰尘就越多,很显然,一百层往上几乎平时没人来。
到第一百零八层时,灰衣僧额头已经出了密密一层汗。
看旁边人一副无谓模样,不由心生佩服。
他拱拱手:“往前便不是小僧能涉足之地。”他道,“师兄,请。”
沈朝玉进了门。
所谓的第一百零八层,不过是塔尖上的一个小房间。
不大,却是一个七星连珠的阵型。
最中心有座水池,池上一张石坛,坛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就是重莲。
重莲端坐在蒲团之上,两根铁锁自他肩胛骨穿入,将他牢牢地钉这高台之上。
施刑的血迹还未干,铁链上血迹斑斑。
重莲却似感觉不到,眉目慈和,见他来,睁开眼:“来了。”
“来了。”
“来请我饮酒?”
“是。”
“倒未想,大梦平生,最后竟是你来送我。”
“不算送。”沈朝云看他,“你未死。”
他声音淡若清风,语气却平静。
重莲笑:“你离开之后,我会请雷音师叔,永久关闭这一百零八层,你是我最后一个客人。”
沈朝云走上高台,盘膝而坐。
两人如从前相对。
他将酒壶酒盏取出。
“梨花白配冻玉杯,”重莲喟叹,“你果真懂我。”
沈朝云拎起酒壶,汩汩酒液注入薄透如玉的杯子。
酒液在里面呈现出冰玉一般的质感。
他将杯子递去,重莲伸手过来。
肩胛骨被扯动,铁链被带得哐当哐当响,他却只是眉头一皱,一口饮了这酒。
沈朝云又替他斟了一杯。
重莲又饮一杯。
连续三杯,沈朝云才开始饮。
重莲道:“你当是给死人喝的祭酒吗?还先饮三杯。”
沈朝云头也不抬:“以后不见,与祭酒何异?”
重莲面色不变:“我从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性子。”
沈朝云道:“我也不知你。”
两人看着彼此,忽然间相视一笑。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饮这梨花白,我当时想,这个人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必定是不懂酒,谁知你却拿出一对冻玉杯,我就想…”
“啊,交个朋友,再想办法把那冻玉杯给抢过来。”重莲捂着额头笑,叹气,“谁知道,后来就真成了朋友。”
沈朝云抿嘴,也露出一点笑:“是。”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贪嗔痴妄,都犯了个遍,我是热闹的红尘中人,却偏偏有人说我与佛有缘。”重莲道,“我只好做了佛子,可偏偏这一身痴妄缠身…”
重莲回忆起往事。
很奇怪,往事许多都忘了,有些却还楚地记得。
他记得被师父找到,学《轮回经》时,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说,第一世轮回是自己,后来皆是虚妄,可他偏偏看不穿,明明每一世都是自己,第一世的小乞儿是自己,第二世的青楼名妓是自己,第三世的状元郎是自己…
每一世都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呢?
师父说他是难得的明镜般若体,修佛可成正果,可若当真是明镜般若体,又如何会想不通自身,想不通存生立命为谁?
师父不舍得他心孽缠身,便替他做了网,将那心孽抽取入网,谁知,那心孽一世世累积成魔。
他不知,还以为自己果真成了无波无澜的正果相。
重莲想着,便想笑,于是,便也笑了起来。
铁锁被他笑得哐当哐当响,有血滴滴答答的下来。
沈朝云抬眸望着他,重莲看见他眼神,突然间停住不笑了。
“沈朝云,”他道,“对不住。”
沈朝云却似明白他的意思,与他碰了一杯:“你将她送到画舫,是想让我保护她从而远离你。”
他轻声道:“你那时发现了它,不过自苦而已。”
“你看,阿玉,”重莲道,“旁人总说你冷,实则你温柔得很。”
他定定看着沈朝云,脸上难得带了丝正经:
“有你做朋友,是我这辈子难得幸运的事。”
沈朝云未说话,只是沉默地替他满上一杯酒。
“好!喝!”
重莲道。
两人碰了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直到酒意熏然,夜色深浓。
沈朝云才起身回去。
*
扶璃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镜子中,变成了那个蔫搭搭的小娘子。小娘子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雨下得很大,像要将这世界都冲走一样的大。
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什么都没找到。
心里一慌,扶璃就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怎么都睡不着了。
哪怕将她最喜欢的花盆搬出来,绿须儿跑进去一圈,她也没睡着。
于是,只好起床。
窗外也在下雨,雨下得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但扶璃现在不喜欢雨,于是将耳朵塞了起来。
廊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吵得人心烦,扶璃一下打开门,打算找那人吵上一架,才开门,却愣住了。
走廊上是沈朝云。
他像是喝了点酒,袍子凌乱,连发冠也凌乱,正往自己房间走,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往她这看。
扶璃的心一下跳得很厉害。
砰。
砰砰。
砰砰砰。
我要死了。
她想。
她可能是心疾。
眼看他又要往前,扶璃喊了声:“沈…”
话还未出口,刚才那男人便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声音含混在耳边:“别跳了。”
“我都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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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不开
“别跳了。”
“我都听到了。”
扶璃也听到了。
这回比之前还大, 大得让她脸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将头深深埋到抱住她人的怀里。
沈朝云的肩膀很宽,抱住她时, 就像要将她整个都罩住,扶璃喜欢极了,身体里好像有种渴望,她想他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 紧到把她种上他的身体,两个人再也分不开。
于是, 扶璃忍不住将身体靠得更近,近得能感受到他硬邦邦的身体,谁知刚才还抱着她的人却像是吓了一跳, 突然间推开她, 看着她的眼神--
他猛然间回身, 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沈朝云!你给我站住!”
扶璃跺脚。
谁知沈朝云没站住, 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流云似的袍角如风一样刮过长廊, 扶璃气不过,追了上去。
可追不上,眼见这人的手要碰到门, 扶璃“哎哟”一声,左脚绊右脚,摔到地上。
余光瞥见沈朝云推门的手顿了顿,扶璃知机, 以身化藤, 一下缠到他手上。
他手腕冰冰凉凉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扶璃却觉得烫。
她哆哆嗦嗦地、又带了点委屈地道:“沈朝云,你为什么躲我!”
沈朝云不吭声,伸手来拽她。
细细的藤蔓才被拽起了那么一丝,扶璃就喊“疼”。
沈朝云不动了,停留在那半晌,扶璃抬头望上去,却只见他望着手腕的眼神,带了某种她解读不出来的意味。
“怎么啦?”
她娇滴滴地问。
沈朝云什么都没说,手放下。扶璃只感觉眼前一黑,沈朝云的绸袖就落了下来,将她遮住。
她被他带在手上,被固定在手腕的温热与绸袖小小的空间里,有种不为人知的甜蜜的羞涩感。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了。
她被带到了沈朝云房里。
明明之前来过许多次,甚至与他一起过过夜,可此时到他房间,扶璃突然生出一股别别扭扭的羞意来。
这样…是不是不是太好。
毕竟是男人的房间。
啊,沈朝云的房间。
他吃饭喝水睡觉的房间。
扶璃的绿须儿悄悄探出,掀起沈朝云袖子的一角,一下就看到前面的床架。
被褥是天青色的,幛幔也是一色的调,屋子里也不知是哪来的风,将幛幔吹得飘起。
她视线一下子游移开来,一忽儿又落到床上,一忽儿又离开。
好像那里长了蜇人的刺。
完蛋,心又开始怦怦跳。
为什么总是乱跳呢。
不对,她没有心。
一定是沈朝云的心在跳才传到她这里。
扶璃才想着,绿须儿就被碰下去,那袖子又落下来。
“喂!”
她不忿地喊。
沈朝云却走到桌边,桌上有一壶凉茶,他倒了一杯,径直喝了下去。
“沈朝云!”
扶璃一下子绞紧自己的身子。
藤身紧紧地绕到他手腕,几乎要勒进肉里去。但下一秒,她又似不舍得似的,放松了点。
“你干什么不理我。”她声调带了丝委屈。
才说完,袖口就被拉开。
沈朝云那张脸无遮无拦地出现在她面前。
对缩小的藤身而言,他那张脸太大了。
可扶璃还是觉得好看,眉骨是山脊,鼻梁是山峰,眼睛是山坳里最清澈的冰泉,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他的唇。
薄薄的唇,唇线总是崩得紧紧的,此时也不例外,可扶璃却想贴上去亲一亲。
她想起山洞里那个吻。
他吻她时多温柔啊。
扶璃的藤身变大,缠到他雪白的衣裳,往上攀爬,最后,像是将他五花大绑。
沈朝云的眸色深了些。
不过,他只是手轻轻一按,扶璃就像没了力气似的,萎下来,落到他手上,又是细细的一团。
她不高兴了,用藤丝轻轻抽了他的掌心一下。
沈朝云却只是托着她,到了桌边。
不一会,桌上就多出了一个花盆。
是新的!
扶璃第一次见到这花盆,花盆的釉色是白的,带着莹润的玉一样的光泽,她的藤丝儿缠上去,那花盆就映了一点浅浅的绿。
比水晶润,又比玉石透明,让她想起森林多变的天空。
扶璃转着身子,看见沈朝云用手指敲了敲花盆边:“上去吗?”
“嗯!”
扶璃点点头,等意识到他看不到,就用藤丝点了点。
沈朝云轻轻托起她,将她放到了盆里。
扶璃高兴地在盆里打了个滚,等藤须儿埋入土里,就又感觉到那源源不断的生机从底下的泥土传来。
她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一片叶子趴到花盆边,昂起来“看”着他。
沈朝云却在旁边,拿了块鲛丝帕一点一点地替她擦叶子,垂下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温柔的剪影。
扶璃着迷地看着,在他突然碰到她的藤身时抖了抖。
他却突然停住,鲛丝帕不动了。
扶璃又不高兴了。
她翻了个身,悄悄将下面的叶片擦了擦土,抬起来,示意他,声音娇娇的:“朝云师兄,这里也脏。”
沈朝云的手这才重新动起来。
只是这回擦叶片时,扶璃感觉那柔软的鲛丝帕像是带了一层软软的刺,擦过她叶片时,总让她有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又将藤丝儿缠了上去。
小小的丝,缠到他的手指,他手指冰冰凉凉的,可扶璃却感觉到烫,于是,又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
他也在看她,眼睛很黑,像藏了一点星星在里面。
她忍不住用叶片摸了摸他眼睛。
沈朝云没避开。
柔软的叶片擦过他长长的睫毛,扶璃打了个颤,只觉得连叶片都要蜷缩起来。
她不敢动了。
就这么僵着,任他给她擦叶子,滴水一样的东西,再躲在花盆里偷看他。
沈朝云做完这一切,就坐到了桌边。
他似乎饮多了酒,一只手支在太阳穴,微微地阖了眼,雪一样的袖子垂下来,旖旎在桌边。
扶璃又想过去了。
她想到他身边,可刚才酥麻的感觉不知为何,让她有点害怕,又有点…害羞。
于是,她只是带着花盆一蹦一蹦去了他倚着桌的手肘,伸出一丝儿轻轻搭在他袖子边。
似乎是因为安心,不一会,扶璃就睡着了。
叶片含羞似的蜷缩在一起,周身莹莹有一捧绿光。
刚才还阖眼休息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
从来如明镜似的一双眼睛此时复杂地看着那袖边的小藤蔓,她睡着了,小小的身子一起一伏。
昆吾剑周身似有蛟龙隐没,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咆哮:[你惨啦,你坠入爱河啦!]
[没有。]
[如果没有,你怎么会为小阿璃…你卑鄙居然用禁言--]
苍老的声音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锦鸡,不一会就消失了。
沈朝云伸手要将袖子扯开,才动了动,那绿须便似不舒服似的,又追过来,轻轻地搭在柔软的袖子。
时光像悄悄地静止了。
沈朝云的手也静止了。
良久,他重新阖上眼。
烛光晕在他清逸的脸,又落到雪白绸袖旁的一株藤蔓上,像是粘丝牵连,密不可分。
***
第一抹阳光照进来时,扶璃的眼睛动了动。
她醒了。
下意识伸了伸懒腰,许久没睡过这么好的一觉了,她感觉神清气爽,手才伸出去,不意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睁开眼睛。
才发现,自己在一个人怀里。
那人有一双如冰晶般干净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因着睡意,带了丝朦胧,正看着自己。
是朝云师兄啊。
扶璃下意识露出个笑,就见他那似受了蛊惑一般,越来越靠近自己,直至嘴唇贴上她的。
柔软的,急躁的,还有一点烫。
扶璃下意识想起山洞里那个吻。
只是这个要比山洞里那个吻更让人感觉难受一点,就好像…身体里有一窜火要跑出来,要将她烧了,也要将他烧了。
她忍不住贴了过去,柔软的身体依着他,双手搭到他的肩膀,他也环过来,抱住她,一把托了她在身上口允吻。
他的手劲很大,吻着她的力道也大,很快,便似感觉不够了似的,扣着她的后脑勺开始用力,将她压向他,只是也不知如何做,只会不得章法地厮1磨,扶璃的嘴唇很快便感觉到了疼痛。
她嘤咛一声,这人却像是突然间从梦中惊醒。
他看向她,好像是看见了一件人生中绝不可能见也绝不可能发生之事。
“朝云师…”
她唤出声,沈朝云却像是遇见浑水猛兽一样猛地站起。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时,似是带了惊惶。
扶璃掉在了地上。
就听门“砰的”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了。
沈朝玉跑了。
扶璃气得捶了地面一记:“沈朝云!”
才要追出去,起身时感觉不对,低头看了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人身。
至于衣服…
[穿衣服。]
契图内传来沈朝云的声音。
[要你管!]
扶璃骂了一句,跺跺脚,到底还是受了镜内的一些影响,从储物囊中取了衣服出来披上,回了自己房。
只是到底委屈,想起之前的事就有些闷闷不乐。
等到中午没出门,楚嗣音来敲她门。
门一开,对上镜中见惯了的、又好似有些变化的大师姐,扶璃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怔忪。
许多人都说,轮回镜内的事情是假的,是过眼云烟。
连那德高望重的雷音大师也这么告诫人,可扶璃却觉得,是真的。
是她真真实实经历过的事。
她记得,那些感觉还残留在心里。
她记得阿爹,记得眉黛,记得阿姐,叔父,记得许许多多人。
他们有些人好,有些人坏,让她的心跟着涨涨酸酸的,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同了。
不过扶璃不在意。
她是一株草,老天爷把她栽在哪里,她就栽在哪里。
阳光,雨露,都是她自己。
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讨厌谁就讨厌谁。
所以,看到楚嗣音,她便忍不住开了口:“阿姐。”
楚嗣音“哎”了声,等意识到自己答什么,连忙侧过脸去。
“阿姐也要不喜欢我了吗?”
扶璃敏锐地感觉到,跑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楚嗣音。
扶璃那双眼睛瞳仁很大,这般睁着眼睛看人时,带了孩童不知世的天真,看得楚嗣音心一软。
她下意识想起镜中那个孤苦的江蓠。
虽与面前人有些不同,可那双眼睛是一样的。
“谁不喜欢你了?”
她摸了摸她脑袋。
扶璃这才高兴了,又问了句:“阿姐以后也不会不喜欢我,对不对?”
“对。”
楚嗣音说着,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眶。
大约是镜中最后的记忆太深刻,她总忍不住想起那个狂奔的夜晚,想起倒在黑衣人脚下的姑娘努力朝她仰起的笑脸。
所以到了现实,即使知道她是那个强行跟师弟结契的小妖,也忍不住柔了心肠。
扶璃哪里有这样千回百转的心肠,知道楚嗣音没有不喜欢自己,就高兴地弯了眼睛,连沈朝云刚才给她的气都忘了一些。
楚嗣音却是看不惯她傻乐的样子,弹了下她额头:“瞧瞧你这什么头发。”
“在镜子里这么多年,还没学会梳头?”
扶璃摸摸脑袋,没好意思说,自己才从沈朝云房间出来换了衣裳,那头发…
哦,是被沈朝云摸乱的。
想起他,她又生气了。
嘴唇翘起来,可以挂一个油瓶。
楚嗣音瞧她一眼,拉她过去,亲自替她梳了个漂亮的发髻,两边各挑起一绺,坠上白羽蝶,那蝴蝶与镜中的不同,便似真的蝴蝶翅膀一样,风一过,那白羽便颤啊颤,有莹白色光点轻盈地落在她发间。
楚嗣音原本还想给扶璃化个妆。
但看看她脸,着实很不必那些脂粉污颜,便放弃了,收起,心想,镜中和外面还是要不一样的。
外面的阿璃要更漂亮些,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是真正的山水孕育出的精灵。
“对了--”
楚嗣音看着扶璃,欲言又止。
“阿姐要说什么?”
扶璃摸摸脑袋上的蝴蝶,欢喜极了,并决定要带上好久好久。
楚嗣音却摇摇头:“罢了,不提这个。”
她转而提起下午的抽签,说是因为轮回宗重莲佛子的事,此次比赛已经被耽搁了些许时日,所以接下来会比较忙,并且说下午的抽签将决定比赛顺序,所有人都要去。
扶璃倒是没什么意见。
她被楚嗣音领着出了门,两人先去轮回宗的食舍吃了顿美味的食物,才去了抽签所在的地方。
只是很快,她又生气了。
因为她看到,沈朝云早到了,他还换了一身特别好看的衣服,那衣虽也是白的,袖口和袍摆却绣满了金丝流云纹,在阳光下,那流云纹一动,便泛了浅金色的光,衬得他那张脸更加梦幻更加好看,就像天上的谪仙下凡。
周围许多女修都偷偷地看她。
不过叫她生气的,却是他旁边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绯色软烟罗,露出的手臂与脸都白得发光,一双眼睛含了水脉脉地看向沈朝云--
她靠他靠得太近了,而且穿得也太少了。
而沈朝云居然没躲开!
他没躲开!
想起早上被丢下的经历,扶璃的脑袋都要冒火了。
混蛋沈朝云!
色魔沈朝云!
她跟他不共戴天!
作者有话说: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我的文案变了。
是因为后面本来很虐的情节,写到现在,已经没办法推到了。
阿璃的性子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她敢爱敢恨,十分果敢,所以不会做那种玩弄人心的事。
她的变化,其实是更偏温暖的。
本书不会太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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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花容
/白日上楼
轮回宗的广场, 由汉白玉铺制。
一眼望去,仙气飘飘。
广场周围,建造着各种与佛有关的谶言故事, 和历代佛宗雕像。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些形态各异的雕像。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你在听吗?”袅袅而来的声音入耳,沈朝云这才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合欢门圣女。
甜得发腻的花香传来,他不自觉往旁边去了些,目光一转, 落到场中,对上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那女子瞪着他, 好像恨不得吃了自己。
想起这个吃字,沈朝云脸突然开始发烫。
他撇过脸,视线却又忍不住飘过去。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 裙摆被风吹得飘起, 头上的羽蝶轻盈地一点, 便有点点莹润的光洒落发间…
[少年郎啊, 好春光啊。]
老龙又在耳边叹气。
沈朝云掐了个诀。
蛟龙浮现出虚幻的影子, 在半空中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开骂,一张嘴开开合合。
沈朝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龙被看得讪讪, 自觉没趣地闭了嘴。
沈朝云又掐了个诀。
一道声音响起:[有什么想不开的,镜子里的你就是不是你了?就你们人爱搞这一套,还是说你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爱上了一只暗算自己的妖?]
[你自己想想,平日里你对她难道就不退让?还认真地看那些狗屁不通的情信, 给人家批阅…老子早就说了, 那叫情趣, 你还偏嘴硬, 说是批阅作业…你问问你门派里那些女修,她们情信递的少了吗,你可看过一封没有?]
[早就跟你说了,养小东西就是会养出感情来的嘛,何况小阿璃本来就生得可爱…哎别别别,别恼羞成怒,老龙不说了还不行--]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陡然清净下来。
可沈朝云一双眉却拧着,长久没有散开。
*
而广场上的扶璃,虽然心里气得发誓要和沈朝云不共戴天,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镜中的岁月还是教会了她一些东西的。
比如,大庭广众之下不宜失态。
她保持着袅袅婷婷、在凡间可称之为大家闺秀的仪态,走到广场边,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大师姐已经去朝云师兄那儿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三宗十二门的人陆陆续续到场。
扶璃被烤得有些蔫。
抬头,大师姐已经坐到了朝云师兄旁边。方才那绯衣女秀坐在朝云师兄另一边,绯色的衣角飘啊飘,飘到他的白袍上。
一红一白,格外刺眼。
扶璃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脑袋。
她心里不太得劲,便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这蓝天不顺眼,看这绿树不顺眼,看这广场上来来去去的人、甚至只是路边的雕像都不顺眼。
不过,看得最不顺眼的,还是沈朝云。
他为何这样呢。
一会东,一会西。
一会要,一会不要。
就像是森林里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长的植物。
扶璃一手支着下颔,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桌子前的流苏。
一位相貌生得有十分俊秀的男修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她:“这位小师妹,旁边有人坐了吗?”
扶璃一抬头,几乎被他灿烂的笑脸晃瞎。
修界无丑人。
可这人生得也确实十分好看,清秀如山涧,尤其是笑,一笑便像山涧里的春风。
扶璃不讨厌春风,便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那男修也不孟浪,只是偶尔与扶璃说上两句。
扶璃不一会就知道,他是合欢门的,名叫青衣。
扶璃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合欢门的?”
她下意识想起晴芳师姐偷偷给她的那本《撩欢秘籍》--那可是出自合欢门内门弟子的。
“是啊。”
“那…那你们合欢门也有男弟子?”
想起那本秘籍,扶璃便有些心虚。
秘籍的实行中断了,她的信笺才写了一阵,便去了轮回镜,再后来…
想起沈朝云,扶璃的脸庞就鼓了鼓。
青衣哪里知道,这位貌美若月下仙子的小师妹为了一本秘籍心虚,只道:“自然是有男弟子。”
“只是男弟子与女弟子的分系不一样,比如他是黄衣弟子。”
“…哦。”
扶璃点头。
脑子里却回忆起晴芳师姐和吉香偷偷讨论过的--合欢门很擅长房1中术。
目光便忍不住落到青衣脸上,想要在他身上找出擅长此道的迹象来,却未找到淫邪,只看到清风。
青衣叹气:“小师妹,打住,我合欢门虽然讲求…”
对着那双天真到单纯的眼睛,他闭上了嘴:“反正不下流。”
扶璃又“哦”了声,点头。
她有点犹豫,若在从前,她恐怕要直接问房中术是怎么练,可到底在镜中呆过,受了些影响,到嘴边的问题变成:“你叫青衣,为何是黄衣弟子?”
青衣莞尔:“那你呢?你叫扶璃,难道平时也要扶着篱笆?”
扶璃一下被逗得前仰后合。
想想,说不定还真是。
她一株藤,不扶篱笆扶什么。
青衣也不知她在乐什么,只是被她这笑感染,不一会,竟也笑了。
一时间两人看上去相处融洽的模样。
这时,轮回宗的灰衣僧上了正中那座高台,车轱辘似的讲了一大串打玄机的话,扶璃不爱听,便干脆认真听旁边这位师兄说话。
这青衣也是个妙人,谈吐风趣,知道许多好玩好吃的地方,不一会两人倒像处成了莫逆之交。
那青衣还交给扶璃一个传信玉符,说若是想找他玩,用这玉符便是。
扶璃没什么东西好赠,便抓了一把糖给他。
青衣倒也不介意,剥了颗糖便往嘴里送,笑得宛若春风。
高台上抽完签了。
扶璃以为该散了,下意识起身,却被青衣按了住。
她看着自己被按住的袖子,青衣收回手,示意她往台上看。
扶璃这才发现,刚才还站着个光头和尚的高台上,和尚不见了,徐徐落下一位白袍修者。
蹈若轻云,飘飘欲仙,一点飞鸿绕周身。
而另一边,绯衣女修踩着红色绸练上台,赤足,足间金玲随着走动发出清脆声响。
“这是…”
要做什么?
“每一场大比,为了向诸仙门昭彰实力,都会安排一场新生代的最强者比试。原本此次定下的是你宗大师兄与重莲佛子,可惜佛子铸下大错,便改成了我合欢门的圣女。”
扶璃“啊”了声:“那便是你们合欢门的圣女?”
“正是。”
望着台上圣女那张美艳的脸,扶璃耳边不知怎的,响起晴芳师姐的那句话。
“…那圣女下了贴邀大师兄去花月楼一聚,大师兄只回了两个字:战否。”
所以,现在是要战了。
扶璃心里酸溜溜的。
“你们圣女很厉害吗?”
还不等青衣回答,方才离开的楚嗣音轻飘飘落到她身边,接了扶璃的问题:“自然是不错。”
说着,她朝旁边那男修颔首,恭敬道:“圣子。”
扶璃一愣,看向青衣,青衣朝她拱拱手:“不才,忝为合欢门圣子。”
扶璃这才知道,原来合欢门的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别叫圣女、圣子。
扶璃:“…”
楚嗣音却是警醒地看着这笑如春风的男修,修界若说哪位男修最受人爱慕,自然是朝云师弟。
可若论哪位男修最该着人警惕,却是面前这位青衣圣子了。
传闻中只要他想,便能轻而易举地攫取那些涉世未深的女修的心。
可不能叫他祸害了小师妹。
而那边,扶璃却已经看着沈朝云和那圣女的比试。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
总觉得沈朝云出招有些留手,那圣女招数华丽曼妙,满天的红绸飞舞,可却远远比不上重莲。
可沈朝云的剑却像是喝了酒似的,一连几回都错开了。
一剑荡而吞山河之气不见,只剩下软绵绵若春带雨。
眼见那剑再一次滑开,扶璃气得跺跺脚,直接走了。
“瞧我这小师妹。”楚嗣音摇摇头,朝旁边的青衣道,“圣子,失陪一步。”
说着,便往前走。
离开时回望了眼,一剑若蛟龙出海,直接将那漫天的红绸打散,片片飞红落下。
高台上白衣剑修落地,周身银剑如霜。
她收回视线,追上那道窈窕的身影:“小师妹。”
扶璃不高兴了好一会。
她没回去,而是绕着轮回宗乱走,等走到晚上才回了客院,进院子时,还气鼓鼓的。
等一进院子,见那绯衣女修在院中,旁边陪着的有洛书、路昭、青衣,甚至沈朝云也在,几人在树下饮酒谈天,完全没在意她的离去--
她更气了。
她走到沈朝云旁:“朝云师兄!”
沈朝云头也不抬。
“沈朝云!”
沈朝云才抬头望了她一眼。
他未喝酒,一双眼若头顶的明月般清明。
扶璃却突然没话了。
她好喜欢他啊。
可他却让她伤心。
扶璃径直走到青衣身边:“青衣师兄,你之前说,若我想找你出去玩,便随时可找你,是也不是?”
青衣放下酒盅:“自然。”
“那我们出去玩吧。”扶璃道,“我…”
她想说,她走不了太远,青衣却像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轮回宗附近有个夜市,有吃有喝还有的玩,有趣非常,不若一起?”
“很近吗?”
“很近。”
“小师妹!”楚嗣音不赞同地道。
扶璃却只是看了沈朝云一眼,他未开口,只是拿起旁边的酒盅饮了一口。
她道:
“好,我们去。”
青衣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原谅则个,我要与这位仙子同游,诸位失陪。”
说着,领了扶璃要走,扶璃转身,却听背后大师姐道:“小师妹,师姐也想去,可否?”
扶璃回头:“师姐若想去,自然是去得的。”
楚嗣音嫣然:“那便同去。”
洛书见之,连忙举手:“我也去!我也去!”
他边举手,还边举了沈朝云另只手:“朝云师兄也去!”
沈朝云无可奈何点头:“同去。”
一时间去夜市的,竟然有六人。
扶璃,青衣,沈朝云,洛书,楚嗣音,加一个圣女花容。
扶璃望了望沈朝云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青衣出门。
一行人去了夜市,最后竟然逛到了花月楼前。
花月楼是合欢门开在各大修仙城池的花楼,两盏芙蓉灯幽幽。
楼内似有乐声传来。
“这花月楼开在这佛修的地盘,生意会好吗?”洛书摇着他那金羽扇,奇怪地道。
“你不知道这世上最藏污纳垢之处,便是最光明之所?”青衣微微一笑,躬身退到一边,做了个引路的姿势,“花月交相映,有酒有乐还有舞,诸位,请。”
众人进了花月楼。
一进楼,便有丝竹之音灌耳。
正中有高台,高台之上,一群女修随乐起舞。比起凡间的舞蹈,这些年岁长又能长期浸淫于一技能的女修舞技显然要更美上许多。
众人找了个二楼包间。
包间呈半开放式,轻红纱幔,敞开的那边对着高台,美人歌舞,鼓瑟吹笙,极之享受。
扶璃坐下了。
短案挨着青衣,大师姐坐到她另一边,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沈朝云就坐她正对面,白衣如霜,而花容和洛书挨着他一人选了案坐下。
不一会,有衣着轻薄的美人们进门倒酒。
扶璃这边甚至也分到了一个,老鸨贴心地分了个男修,这男修生得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不叫人讨厌。
他挨着她案边坐,伸手过来替她倒酒。
扶璃看着那澄清的酒液注入酒杯,喝了口,抬头,就见沈朝云短案旁也偎了个绿罗裙女子,那女子手指莹白,提了银壶倒酒,秀美得好像一幅画。
她的记忆,好像突然回到了轮回镜那晚的画舫。
他也是这般跻坐长案,旁边偎着个美人,美人琵琶,江夜阑珊。
沈朝云饮了口酒,抬头。
两人目光穿过跳跃的烛影,撞在了一起。
扶璃知道,他必定也是想起了。
她接过旁边男子递来的酒,喝了口。
沈朝云垂下眼去。
他也饮了一口酒,昆吾剑在旁。
花容在旁边笑:“朝云师兄可知,你在我合欢门的榜单上如今价值几何?”
无人应她,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将足一踢,一双纤细白莹的玉足从那红樱鞋中脱出,悄悄地蹿上沈朝云迤地的衣袍,一点点往上,在要触到时,一道剑气过,她足背上便多出了一条红痕。
花容睨着脚背,起身,赤足上金铃碰撞出某种急切的声音。她手一挥,红色绸练倏地飞出,她便飞出了二楼,落到了一楼高台。
高台下,绯衣女子扬声:“今日花容献舞一曲,只为求公子一顾。”
扶璃攥紧了杯盏。
胸口突然难受得紧,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楼下歌舞起,红纱飞扬,美人如花,阵阵叫好声里,扶璃却忍不住抬头。
沈朝云并未看向台下,反而看向她自己。
扶璃这才发现,手中的杯盏被她握裂了。
伤口流出血来,旁边男子惊讶地叫了一声,扶璃却一下站起,往外走。
她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难过到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
她的沈朝玉没有了。
那个雨夜里为她死的男人没有了。
面前这个是陌生的剑君,不是沈朝玉。
扶璃突然明白,她之前一直砰砰乱跳的心是因为什么。
她说的喜欢又是什么。
是人族最爱挂在嘴边的爱。
爱。
不是藤蔓对寄主的喜欢。
是人族书里百般纂写歌颂过的爱,是“一日不见如三秋矣”的爱,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爱,是“情浩荡不知所起,再回首已是百年”的爱。
她爱沈朝玉。
她爱…
扶璃走出花月楼,当撞上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捶打他:“你怎么才来呀。”
“沈朝玉。”
来人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别动。”
他低头,轻柔的元力注入她掌心,那伤口的血便慢慢止住了。
扶璃看着沈朝云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只觉那股熟悉感渐渐回来了。
“朝云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她问。
沈朝云抬头,并未开口。
扶璃见此,气得踩了他一脚:“你不理我便不理我,我回头去找青衣去,青衣才不会像你这样--”
话还未说完,人就被拉了回去。
头顶传来清淡却带了丝无奈的声音:“喜欢。”
“喜欢的。”
她头发被轻轻抚摸。
扶璃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头顶的声音道:“喜欢…扶璃。”
他说出这话时,声音带了点涩,像是许久未曾表露过心迹,带着一丝陌生。
扶璃鼻子一酸,“嗯”了声。
她抱住沈朝云:“我也喜欢,喜欢朝云师兄。”
似是怕他不信,她还重重点了下头。
花月楼内,美人犹歌舞。
唯有灯光照亮这一隅。
楚嗣音靠着廊柱,微微笑了起来。
今晚这月色真美啊。
她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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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拉钩
床上的女子已经沉沉睡去。
一轮明月透过窗纱落到她脸上, 照见微微翘起的一双唇。
沈朝云坐在床边看了会,起身。
老龙在耳边叫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老龙不过是发了会呆,事情怎么就变了?你小子怎么开窍了…]
沈朝云到了门外。
廊外一弯月, 轮回宗高高的塔群耸立在那,他走到廊杆边,楚嗣音也靠着廊杆,腰间的流萤小扇一闪一闪。
她撇了他一眼:“阿璃睡了?”
“睡了。”沈朝云道。
楚嗣音道:“我原该站在二师弟这边的,毕竟我算看着二师弟长大的, 二师弟这命数…可未曾想,现在又好像立场复杂。”
“轮回镜一场…”她叹气, “二师弟是…想好了?
这想好了,是问他,是否想好了要与一只妖在一起。
无极宗对妖是宽容, 但也有对妖喊打喊杀的, 剑宗, 茅山门等, 这世上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人不在少数。
扶璃作为一只契约妖, 倒也罢了。
若要与人在一起,而非宠物,而且这人还是道宗新一代最寄予期望的最强者, 那必然会在修界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楚嗣音知道,以朝云师弟的性子,必不会在意这些。
外界如何,风风雨雨之说, 他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 从来是心。
所以, 她问的, 也是他的心。
沈朝云没吭声,只是抬头望了楚嗣音一眼。
楚嗣音看去,只见他青丝如瀑,白袍如许,一双眼睛像是醉在那月里一般,心底不由暗赞一声。
小师弟真绝色也。
也难怪连欢喜门的圣女都为得不到他而一醉方休。
想起离开花月楼时,那花容郁卒地一杯杯饮酒的模样,楚嗣音不由更叹。
“做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说…”楚嗣音意识到不对,很显然这问题二师弟是不愿对她说,不由悻悻,“你这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性子,也不知阿璃那闹腾的性子怎么忍得了你。”
沈朝云却道:“大师姐性子倒是变活泼了。”
“你是想说变粗鲁了吧。”楚嗣音笑,“没办法,镜中我也是结结实实活了许多年的。”
她摊手:“总该有些变化。”
“行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楚嗣音一拍栏杆,“我找洛书喝酒去。”
“洛道友恐怕不拿大师姐当酒友。”沈朝云道。
楚嗣音回头:“你这话何意?”
她说着,就见沈朝云难得眼睛一睐,显出几分狡黠的少年意:“大师姐若好奇,当自己去问。”
“哼,问就问。”
楚嗣音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朝云并未动,而是抬头,望着头顶的月。
老龙问:[你这一天天的都在看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每天都被啃一口的大盘子?还是你要观察哪天啃得多哪天啃得少?]
沈朝云未动。
老龙:[喂,说话,哑巴了?]
沈朝云:[夏虫不可语冰。]
老龙:[嘿,少年人,你脾气见长啊。]
沈朝云未开口,突然间,黑沉沉的天际飞来一点流星,那星由远及近来得非常快,等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张闪着幽光的纸符。
沈朝云长指轻轻一拈,那纸符便到了手里。
垂眸,轻轻点开,似在听纸符内传来的声音,不一会,他手指一弹,纸符便散在空中不见了。
[谁发来的?这么晚还给你传信?不行不行,我要告诉小阿璃,你这人前脚跟人家说喜欢,后脚就不老实了,大半夜还有老情人给你传信…]
老龙乱七八糟地说着,沈朝云不搭理他。
他双手背负,凌空一踏,便踏出了知客院,不一会,转到一座三层尖塔前。
轮回宗得道的高僧,若是不愿住在轮回塔,可也在宗内自辟一座,此时,这塔便当是高僧自辟的。
匾额上书:[大雷音塔]。
老龙:[是雷音那大光的塔?你大半夜的来这做什么?不会是佛子又有什么事…不对不对,那犟脑袋的小和尚都被锁在轮回塔了,哪里出得来…]
在老龙的碎碎念里,沈朝云上了台阶。
塔门无风而开,仿佛是在静夜里等候已久。
沈朝云默默行了个礼。
进门,一层一层上,到第三层时,居然是个巨大的演武场。
演武场的地上,刻着个巨大的金色梵文字,若译作道文,便是个[静]字。
雷音大师浮空于那静字之上,对着对面的蒲团摆了个手势。
“坐。”
沈朝云凌空落到蒲团上,盘膝而坐。
“大师。”
他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个道手礼。
雷音大师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
沈朝云又行了次礼,雷音大师则看着面前那张过分年轻过分英俊的脸庞,这是道宗这十几代来最年轻最出色的弟子,道心坚韧,小小年纪便入域无数次,可此次出来,却问了他一个和重莲一样的问题。
“大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少年人问时,那双从来如水晶般美丽的眼睛还透着迷惘。
雷音现在还记得重莲当时的模样,神情激动,双目含泪,要比面前的少年人更沉不住气一些。
他当时回答重莲:“现实是真,其余一切都是虚妄。”
而现在…
雷音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眼中的迷惘像是消散了,变得和他腰间的剑一般坚毅和锋锐。
“看来小友已经有答案了。”
“是,大师。”少年道,“我已经想明白了。”
“既如此,想来你便不需要此物了。”
雷音道,却还是将一个倒漏似的水晶抛过来,“不过,若哪日后悔,可将此物置于额心,它名为倒斗…”
沈朝云说了声谢。
老龙酸溜溜道:[这老和尚对你倒是挺大方,这倒斗可是他们亲传弟子才能用的。]
[你想啊,轮回宗那些弟子啊三天两头在那幻镜进进出出的,要是受不了这一世又一世的轮回记忆,无法坚定本心,无法辨别自己和幻世,该怎么办?就是用这倒斗啊…]
这时,雷音大师突然消失在演武场上。
演武场倏地高速转起来,那大大的金字梵文突然从地上一跃,升至半空,变成无数个金色小字梵文来。
那无数金色小字梵文似无数道嗡蝇,在耳边嗡嗡炸响。
雷音大师的声音在耳边:“小友,明心方能见志,便由老衲送你一场机缘。”
老龙的“嚯地”发出一道声音:[这是千字文心阵,为轮回宗宗者试炼,只要心有一丝不明不坚,便无法从阵中出。妈的,这些和尚们就爱搞这些问心的虚花头。臭小子,你惨了!]
沈朝云却手一招,昆吾剑落手。
银芒吞吐。
他一剑去。
银色剑意如潮涌,铺天盖地地将这金色小字吞没。
有金字点点。
再一剑来。
无数花枝自剑底伸出,蛟龙在金色小字间徘徊呼啸,便似一场盛世花开。
一朵一朵花绽放,又一朵一朵花坠落。
寂灭与春发。
极残酷,又极温柔。
好似令看的人,也感觉到了执剑之人心底的温柔。
“轰--”
遍布演武场的恼人的嗡鸣被一扫而空,只余清气。
“大师,”沈朝云收剑,“多谢大师好意。”
“小友意坚,可去。”
雷音大师声音响起,似有无尽梵意生,下一秒,沈朝云已经站在了塔外。
塔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月儿悠悠,照在沈朝云手中的倒斗上,漾出一圈圈透亮的光。
他低头看了眼,伸手一送,便将那倒斗送到了塔儿尖。
塔尖的一块砖突然松动,将那倒斗吞了进去。
沈朝云袖手往回走。
[你就这么还回去了?哎哟,败家子。]
[对了臭小子,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就想通了?怎么回事?说说看嘛,跟我老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要不说,我以后就偷看你、俩亲嘴…]
[闭嘴。]
[你是能叫我老龙闭嘴,可你能让老龙闭嘴一辈子不?不能的话就说,哎哟,真的好奇死龙了…妈的,真倒霉,怎么就跟了个闷屁,烦死龙了都不想活了…]
[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没什么。]
[喂,你要气死老龙是不是…]
沈朝云却抬头望月。
不过是…
月色正好,那一刻也正好。
__________
扶璃睡得不算安稳。
她又开始做梦,这回梦见的不是沈朝玉,却是轮回镜里的阿爹,阿爹被砍头那日,雨也下得很大,雨珠儿打在青石板路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血落到地面,不一会就被冲干了。
她就看着那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面,心想,人的命贱起来是真贱,一把雨就能冲干净。
没人会记得。
她走啊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道山弯。
山弯那也在下雨。
雨将路面都积成了水洼,她就站在水洼的这边,看着一个女子抱了一个男子在哭。
她哭得很伤心,好像这个世界的雨都落到了她眼睛里。
扶璃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也在哭。
胸口疼得像是要撕裂一样。
怎么会呢。
她不是那个人,可为什么那个人的眼泪也像跑到了她的眼睛里。
“阿璃,阿璃…”
好像有人在推她。
扶璃心想,对了,自己是在做梦,拼命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突然间一道哽咽,她醒了过来。
胸口像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啜泣,扶璃泪眼朦胧地地看着面前,一张熟悉英俊的脸出现在面前。
她一下扑了过去,抱住他,啜泣着道:
“沈朝玉,你去哪儿了!”
“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
梦里太可怕了。
头顶被轻轻地抚摸。
沈朝云将她搁在她的头顶,轻声道:“对不起。”
“以后我睡觉,你就不要偷偷走掉了,好不好?”
扶璃仰头,一双眼睛如潋滟的水波。
沈朝云低头看了看她,说了个“好”字。
扶璃这才笑了。
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伤心,立马伸出一只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啊不对,一千年,一万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
沈朝云看着那根手指,突然嘴角弯了弯。
“笑什么笑。”扶璃不忿,嘟嘴,“勾不勾嘛。”
沈朝云说了句:“麻烦。”
手却搭上去,跟她对上。
扶璃嘴角却悄悄翘了上去。
她想,
沈朝云真的很可爱,
总是爱说反话。
明明就很爱和她拉钩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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