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想你

    扶璃后来又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

    这回没再做什么梦, 一觉到了天亮。

    醒来时,沈朝云没在她床边,而是盘膝坐于床边的榻上, 阖眼修炼。

    扶璃趴在床边看了他一会。

    清晨浅金色的阳光照到他脸上,给他线条分明优美的侧脸镀了光,连睫毛也落了阳光的影子。

    那影子就像跳在她心口。

    扶璃感觉到了心跳。

    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过去,两手撑住榻, 才要吻上对方--

    沈朝云那双眼睛就睁了开来。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映着一个她。

    扶璃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却还是嘴硬:“我、我只是…”

    他安静地看着她。

    扶璃一下子过去,亲了下他,亲完就跑, 手却被拽住。

    扶璃回头, 却撞到一个温暖的怀里。

    沈朝玉抱着她, 微微叹了口气。

    “你叹、叹什么气。”

    扶璃发现, 自己居然成了那些最没用的人族女子, 对着一个男子居然会结巴。

    “没什么。”沈朝玉托起她下巴,他的半片身影映在阳光里,这让那张清冷的脸突然显现出一丝温柔。

    他看了会她, 就在扶璃以为他不会有动作时,突然伸手过来。

    扶璃这才发觉,因着睡相的关系,衣襟竟然开了。

    “我…”

    她下意识想遮, 沈朝云却伸手, 过来替她将松开的衣带系紧。

    扶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以及那过分长的睫毛, 有些微的迷惑。

    那些人族男子不都…

    头却被突然轻轻敲了下。

    沈朝玉一笑,那张清冷如玉的脸突然绽出一丝笑:“懒藤,起床了。”

    “哦,哦,好的。”

    不知为何,扶璃被他笑得脸发烫。

    迷迷糊糊地想: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眼看沈朝云要出门,她连忙趿拉着鞋跟出去:“朝云师兄!”

    “昨天…”

    头却被摁回去。

    扶璃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矮啊。

    才到他肩膀,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

    她被摁回半开的房间,房门外,一身白袍的沈朝云道:“昨日怎么了?”

    “昨夜你说欢喜,欢喜我。”扶璃结结巴巴道,“还算数的,对不对?”

    阳光里。

    白袍少年点了点头,一双眼微微弯起,映着头顶的阳光,炫得妖也发晕。

    他道:“当然。”

    “那我们、我们就是…”扶璃想找出个合适的词,却发觉人族没有一个词能形容现下她和沈朝云的关系,“我们是未来道侣关系!”

    她终于想出一个词来。

    “嗯。”

    沈朝云再点头。

    扶璃想憋住,却还是没忍住,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两人相视,似突然感觉到不好意思,不约而同地别开脑袋去,嘴角的笑却迟迟落不下去。

    楚嗣音在旁边,支着半开的门,叹气:“你们…”

    “这一大早的,便不让师姐安生啊。”

    “走,阿璃妹妹,阿姐替你打扮打扮,我们去食舍去。”

    扶璃看看楚嗣音,又看看沈朝云。

    既舍不得阿姐,又舍不得沈朝云,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

    头却楚嗣音用流萤小扇轻轻敲了下:“别看你师兄,他不上食舍。”

    扶璃认真地回想了下,确实从未见过师兄上食舍。

    他辟谷了。

    楚嗣音却似看出她想法:“未辟谷前,你师兄也不上,说食舍吵闹,他喜静。”

    “…哦。”

    扶璃明白了。

    她被楚嗣音拉着去她房间,边走还边恋恋不舍地朝沈朝云挥了挥手:“师兄,再见,一会比赛场见。”

    “我去。”

    身后,白袍少年突然道。

    扶璃惊讶地回头,却见他脸上难得带了丝不自在,道:“正好饿了。”

    “师兄,辟谷也会饿的么?”

    扶璃惊讶道,心想,修界果然她需要了解的还有很多呢。

    楚嗣音:…

    她叹气,生怕二师弟愤而执剑,拉着扶璃道:“偶尔吧,偶尔也会想吃点东西的。”

    --

    去食舍时,显然他们三人同时出现,引起了无数人注视。

    扶璃难得有些不自在。

    洛书也正好在那,见他们,连忙举手:“这儿!”

    扶璃连忙跟着挥手,一边拉着一个去了那。

    洛书一个人占据了一张长桌,桌上点了许多,扶璃一眼就看到了清露饮,伸手便拿了杯要喝。

    手却被按住。

    沈朝云道:“这个放久了。”

    啊?

    不新鲜吗?

    扶璃闻了闻,却未闻到什么怪味。

    沈朝云却对不远处食舍的点单上弹了个光球,不一会,一个木盘便被凭空一道元力托着平稳地落到桌面。

    “朝云公子,三杯清露饮,两杯扶红露,两块中品元石。”

    沈朝云便弹去一个包裹着元石的光团。

    元石落到那点单的案板上,被一个烫着戒疤的和尚收入囊中。

    扶璃稀奇地看着,发觉这里点单的方式又与无极宗不同。

    楚嗣音却道:“居然有扶红露。”

    这扶红露课课是要五块中品元石一杯,她平时也不大舍得,此时见沈朝云慷慨解囊,忙伸手伸手过来取。

    一道元力弹到她手上,将她弹开。

    楚嗣音惊讶地看着沈朝云,却见她这从来没什么人气、只冒仙气的师弟将两杯扶红露默默推到扶璃手边。

    “师弟,”她道,“这两杯扶红露,大师姐喝一杯,你也不肯?”

    “师弟挣钱不易。”

    沈朝云声音淡淡。

    楚嗣音:“…”

    她看着旁边扶璃,扶璃拿了两杯扶红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推过来,又不敢。

    “真是…”

    她摇头。

    却见沈朝云目光落到旁边洛书,洛书忙举手:“嗣音仙子,嗣音仙子,我有钱,我给你买!”

    说着,豪横地去给一人买了一杯。

    楚嗣音捧着扶红露,忍不住叹了声:“七宝宗果真是富。”

    旁边扶璃则捧着自己的三杯扶红露,高兴地眯起眼睛。

    果真贵有贵的好处。

    这扶红露果然好喝。

    清冽又甘醇,口感比清露饮好出不知多少。

    想着,她有点心疼沈朝云的钱,就对洛书道:“洛书兄弟,咱们一见如故,也算异性兄妹,以后可要经常请妹妹喝这个。”

    她笑得眼睛如一弯弯月,谁舍得拒绝,洛书正要答应,却见扶璃脑袋被一只手轻轻按了按。

    “莫要打扰洛书,他都是吃阿爹的,不容易。”

    洛书:…

    “沈朝云!你自己挣钱了不起啊!”

    沈朝云却是没理他,只是将自己面前洛书请的那杯推给扶璃:“吃完了吗?”

    扶璃点点头,拿着他那杯。

    沈朝云起身:“比赛要开始了。”他颔首,“诸位,失陪。”

    说着,便拉了扶璃往食舍外走。

    洛书指着两人半天没说话,突然间收回手,对旁边的楚嗣音道:“朝云公子变了许多啊。”

    楚嗣音握着手中这杯扶红露,道:

    “入镜的,又有几个不变的。”

    洛书却突然露出一丝伤感:“皇叔,啊不,重莲佛子…”

    “怪道会如此。”

    楚嗣音拍拍他肩膀:“走了,比赛要开始了。”

    这时,扶璃已经跟着沈朝云到了比赛的试炼场。

    试炼已经开始了。

    十二宗门,有十二擂台赛,根据昨日的抽签比试。

    扶璃不必下场,就跟在沈朝云旁边。

    队长有专门的帷座。

    扶璃吃了三杯扶红露,又被太阳晒着,坐在沈朝云的桌案边,便有些昏昏欲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一阵花香袭来,扶璃下意识便打了个喷嚏。

    睁开眼时,发觉花容正掩了鼻看她。

    扶璃却被这浓郁的花香呛得一会一个喷嚏,直到沈朝云捏了个诀,隔绝了那气味才好受了些。

    “好点了吗?”

    沈朝云将桌上那杯扶红露递给扶璃。

    扶璃喝了口,压了压泛上来的难受,才道:“好些了。”

    花容则面色奇怪地看着两人,过了会,像是想通了,支着下颔望着沈朝云,眼波流转:“朝云师兄与这位小师妹是…”

    沈朝云还未答,扶璃忙捉了他袖子。

    花容落到捉了沈朝云袖子的一双手,骨肉亭匀,素手柔嫩,而沈朝云这等洁癖却未掸开,反而任她扯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目光透着了然:“情人关系?”

    “情人也无妨,小妹妹,介不介意多加一个?你这等…”

    花容伸手过来,欲挑扶璃下颔,却被一道剑气伤了手背。

    她看着手背上那道红痕,笑:“朝云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脾气呢。”

    花容朝扶璃抛了个媚眼:“小妹妹,若你哪日想通了,不想跟这臭脾气的过了,也可来投奔姐姐,姐姐扫榻以待。”

    “不会有这一日。”

    沈朝云手边银剑锃鸣。

    花容脸色这才正经了些,坐正身体,继续看比赛。

    唯有扶璃惊讶地看着她:这圣女居然是男女通吃?

    “这般惊讶作甚?”花容支着下颔,“我欢喜门只寻欢,只要有欢,男女又何妨?”

    扶璃突然有些羡慕她的洒脱。

    正看着花容,却突感觉有些犯困,不一会又阖着眼,趴在沈朝云座旁睡着了。

    沈朝云轻轻抚过她长发,花容看他一眼:“未曾想,无极宗朝云公子,会是这般模样。”

    沈朝云却只是低头看着睡去的女子:

    “不过普通人尔,比不得圣女洒脱。”

    花容却像是突然丧失对他的兴趣,别过头去。

    良久,骤然开口:“公子既已决定,莫要徒徒伤了女人的心。”

    沈朝云不意,看了她一眼。

    他并未答她。

    而花容却像是话已尽,不再开口。

    比赛到申时三刻才结束。

    扶璃也睡去了整整半天,醒来是已经是傍晚。

    她迷惘地看着窗外漫天的彩霞,过了会,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沈朝云呢。

    她敲敲契图:[朝云师兄,你去哪儿了?]

    沈朝云过了会才答她。

    [我在屋内。]

    [我怎么睡着了?]

    [大约是太阳晒了些。]

    扶璃[哦]了声,似想起什么:[你后来有没有偷偷和花容说话?]

    沈朝云莞尔。

    [并未。]

    扶璃信他。

    沈朝云这人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个好处:不说瞎话。

    她搓搓脸,起床,才下床,就听契图传来声音。

    [阿璃,开门。]

    扶璃一愣,忙过去开门,就见一身白袍的沈朝云站在门外,剑冠银剑,英姿勃发。

    她一下扑过去:“朝云师兄!”

    沈朝云被她扑了个满怀,下意识伸手环住她。

    “朝云师兄,我好想你啊!”

    扶璃道。

    沈朝云却道:“女子不可妄言想。”

    扶璃在他怀中仰起头:“哪里妄言?”

    沈朝云道:“你睡了一下午。”

    “那我是梦里想你的!”

    扶璃反应极快。

    却见沈朝云嘴角悄悄翘了起来,却道:“油嘴滑舌。”

    作者有话说:

    这恋爱的酸臭味。

    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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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人间

    扶璃当然是不肯承认。

    她如何是油嘴滑舌了?

    她明明是发自肺腑、真心诚心!

    不过沈朝云似乎只是来看她一眼, 之后便又再度回了房,扶璃留她不得,跟去这人又用一堆“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来搪塞, 扶璃偷跑进去不成,就干脆修炼起《万物生》。

    等那蓬勃的绿意充斥周身,才感觉舒服了些。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

    从幻镜出来,《万物生》都似乎精进了些,扶璃睁眼, 一道绿意自她掌中生出,不一会落到远处。

    窗前栽着叶菩提的盆栽接了这一捧绿意, 开始抽枝发条,长出两片碧绿的叶子。

    扶璃惊讶地下了床,围着盆栽看了会。

    又伸手去摸摸那叶子, 毛绒绒的一圈边, 看上去碧玉翠滴。

    她之前只能让它变得更蓬勃些吧?

    此时竟然抽枝长叶…了?

    扶璃后知后觉地想:莫非这《万物生》她修到了第二层?

    可…为什么呢?

    扶璃想来想去, 也唯有进出幻镜这一个解释了。

    不过, 她向来心大, 很快便不想了。

    反正对寄生藤来说,只要宿主活着,她便能活着, 本事大不大,其实不大重要--

    若在之前,她还想着能干些好讨宿主欢心,不至于当个被人嫌弃的物件。

    可此时他都欢喜她了, 她倒也不必…太过勤快吧?

    心想着, 扶璃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万物生》运行了三周天, 直到大脑鼓胀, 无法继续才结束。

    似乎镜内人的性子还是带出来一些。

    扶璃躺到床上时,脑子里还在想:这样看来,她在镜子外面做妖有十八年,在镜子里做人有十八年,倒是正好对半…

    昨日新得来的薄胎白玉盆便在床边,她将藤须儿伸了进去,等感觉到土地带来的厚实与安心,才又合眼。

    梦里面无数张脸在面前徘徊。

    沈朝玉。

    阿姐。

    阿爹…

    无数纷乱的碎片在梦里,一会是阿爹抱着她在晋阳府那个小院里转,一会是褚姐姐对着她说“妹妹这雪花糕你吃不吃”,一会是暗巷里白衣人用他虔诚又明澈的眼睛对她说“我心悦你”…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那场磅礴的大雨。

    雨哗啦啦下。

    她在雨中喘着气跑。

    ……

    扶璃一惊,又醒了。

    醒来时发现满脑门的汗,胸腔那颗“心”又在砰砰砰跳,跳得扶璃几疑心自己偷偷长出一颗心。

    意识沉下,契图在慢悠悠地转,连着藤骨。

    她并未多长出一颗心。

    扶璃捂着胸口,在床上呆了会,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她悄悄溜到沈朝云房前,轻轻叩门。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她压低声唤。

    门内没声音,她就继续:“朝云师兄,朝云师兄…”

    声如叫魂,不依不舍。

    沈朝云盘膝床内,微阖着的眼睁开。

    长袖轻拂,门上禁制解开,探进来一个脑袋,一张脸如芙蓉娇眼眸黑白分明,带了丝狡黠:“朝云师兄,我可以进来吗?”

    他未开口,她已经抬脚进来。

    轻红色裙边轻轻拂过门槛,沈朝云看着,一手点了她,这人便僵直地站在屋中央,眼睛咕噜咕噜转:

    “师兄,你这是作甚?阿璃不能动啦。”

    沈朝云这才掀袍下床。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叹气:“夜深,跑男子房里不妥。”

    她却似毫无所谓般:“师兄与我是未来道侣,我与未来道侣在一起,有何不妥?”

    “还未成亲,待禀明师父后…”

    “可师兄你都亲过我了。”她道,一派天真无邪状,“现在再来讲究,岂不是脱裤子放---”

    “唔唔唔--”

    她瞪大眼睛:解开。

    沈朝云脸烫地接:“那你不要说…”

    这时,禁言术已解开,扶璃道:“不说屁就不说屁,说得好像你不放屁似的。”

    沈朝云这时脸已似火。

    “我、不、放。”

    他绷着脸道。

    扶璃惊讶,绕到他身后,沈朝云脸这回不是似火,而是发青,拎着她就到自己身前:“看什么呢。”

    扶璃“哦”了声,似突然起了别的兴趣,扒上来,抱着他:“师兄,你真的不放屁吗,不放屁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那边--”

    嘴巴开开合合,又听不到声音了。

    老龙在空中“哈哈哈哈”大笑:[你沈朝云竟然也有这一日!]

    沈朝云面如锅底。

    老龙被彻底噤声,偃旗息鼓。

    扶璃看看他面色,突然也有些心虚。

    人族的那些臭规矩,她其实也不是不懂,毕竟是在镜中呆了许多年,不过她也不怕他,只是扯了扯他袖子,指指嘴巴。

    沈朝云看她一眼,扶璃在嘴上比了个“叉”。

    沈朝云这才解开。

    扶璃想起今夜目的,“朝云师兄,我做噩梦。”她仰着脸,对他道,“我就要睡这边,好不好?好不好?”

    说着,还去扯他袖子。

    沈朝云的衣袍也不知是何种丝料制成,触之有种雪般的缎感,扶璃很喜欢揪,还喜欢在上面留下一点褶皱--就好像那样一来,自己也在这人身上留下烙印似的。

    沈朝云一开始没答她。

    等她再晃他,才突然叹了口气。

    那口气也似身体里叹出来似的:“可以是可以。”

    “但你化藤,不可--”他顿了顿,落到她因动作大,而有些敞开的衣襟,又突然离开,“如此。”

    扶璃不以为然,还欲再说,再对上那双幽沉的眼睛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害羞起来,点点头,小声地“哦”了一声。

    她一点头毕,这人的指尖便点到她头顶。

    冰冰凉的一下,扶璃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成了一根藤,她动了动,一下就缠到他手腕上。

    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还将最柔软最细小的藤贴到他手腕上脉搏所在之处,听着他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等那有规律的声音传来,扶璃不知为何,又有了睡意。

    不一会,便又沉沉睡去。

    沈朝云却坐在蒲团,心似乱麻。

    刚解禁的老龙在风中叹:[心不动,则身不动;小子,从前小阿璃脱光在你…]

    聒噪的老龙这回,终于获得了一次禁言一月的大礼包。

    ***

    扶璃醒来时,太阳都照到了床上。

    她居然在床上,沈朝云合衣睡在外侧,一缕光落到他脸颊,将他冰雕雪铸的一张脸也勾勒出一分柔意。

    扶璃着迷地看着他。

    他似睡得沉,一双眼始终未睁。

    扶璃将头轻轻枕到他胸口。

    才枕上,才感觉触觉不对,低头一看,她还是藤蔓的模样,长长的藤蔓将他五花大绑,绿色张牙舞爪攀爬在他雪白的绸衣上,莫名给人种肆意的,某种奇怪又说不出来的滋味。

    扶璃下意识便绞紧身体,藤蔓用了点劲,在他身上蔓延,只听一声闷哼,这人便睁开眼睛。

    那双似也映了她的翠碧,一双眼沉而幽,像快被点燃的星火。

    “阿璃。”他闭了闭眼睛,“放开。”

    扶璃却不知为何,很喜欢这种滋味。

    她肆意舒展身体,在他身上攀爬蔓延,绿色藤条越收越紧。

    藤下的身体开始紧绷,竟至微微颤抖。

    又听一声:“阿璃,听话。”

    扶璃却道了声“不”。

    肆意伸展开的藤条勒紧他,仅仅是这样,也已经让她发颤。

    她不知所措,只是出于本能地绞紧藤蔓,带了声哭腔道:“大师兄,我这是怎么了…”

    话才出口,扶璃就感觉一点微凉的剑意落到藤身。

    才这么一点,紧绷的藤身骤然松下来。

    扶璃有种如坠云端的恍惚感,藤身落到榻上时已经化为人身,微微喘1息着,却见沈朝云却像是床上着了火,一下子落到地上,背对着她的颊边到耳垂都似着了火,一片红。

    “你--”

    “我怎么了?”

    扶璃还反应不过来,就感觉面前一黑,一件衣裳就兜头罩下,将她罩住泰半。

    等她将衣裳抛开,就只来得及看沈朝云飘逸远去的一片衣袍。

    “穿衣。”

    她“哦”了声,有点似懂非懂。

    衣裳才穿好,那边却似知道,契图内传来声音:[阿璃,我们谈谈。]

    谈什么?

    不一会扶璃就知道,沈朝云要与她谈什么了。

    也知道自己刚才奇怪的表现是什么了。

    她,一株藤蔓妖,发l情了。

    书上说,由爱而生情。

    扶璃觉得,自己这样非常正常,可沈朝云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在她的百般纠缠下还是坚持:若她还要执意与他睡在一处,必须睡在花盆里,由他施法,用上隔离光罩--除非她与他成了道侣。

    说这话时,少年的脸庞赤霞似火,眼神炽热。

    那眼神看得扶璃心头一软,直接就同意了。

    不就是结成道侣嘛?

    有什么难的。

    若是师父不同意,便多求求,人族有句话,天下总没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虽说师父不等于父母,可看师父这般慈爱,当也…做不出帮打鸳鸯的事吧?

    扶璃单方面觉得此事简单,便也不再纠结。

    而且她发觉,虽说沈朝云不许她再像那日般缠在他身上,偶尔却还是会让她变成原型,胸口贴着的。

    每当这时,她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像尝了蜜,甚至偶尔在花盆内醒来时,她还会发现他就将花盆放在枕边,一只手指就搭在花盆边--

    那样,总让她有种他其实对她也依依不舍的感觉。

    她很喜欢。

    *

    在轮回宗的日子,大体来说是平和的。

    白日沈朝云去主持考试,扶璃便跟着他去,他坐在帷下一整日,她便趴在旁边睡觉。

    对于作为一株植物,晒太阳是这个世界上最享受最幸福的事了--第二幸福的,是沈朝云替她擦叶子、滴灵露,还有翻土,换花盆…

    他做这些时,一点儿都没有不耐烦,力道轻柔,从未伤到过她哪怕一分:扶璃可是见识过他一剑劈山河的力量的。

    可这样的沈朝云,却能一点不伤到她,偶尔他触摸她的力道,甚至会让她有种她是他无上珍爱之宝的错觉。

    反正换作是扶璃--要让她每日不厌其烦地为其他人做这些,她恐怕懒得。

    到了晚上,若是不修炼,她便会拉着沈朝云去附近的夜市逛。

    轮回宗虽是佛寺清修,但也十分热闹。

    许是因大比的缘故,许多小贩们闻风而来,夜市上不仅商铺林立,还有那些摆摊以物易物的修士们。

    修界就如同是一个会法术的人间界,在这的大多数修士还是为了生活或修炼孜孜以谋,扶璃每次逛时,都能发觉自己又爱上了这世间一点,尤其旁边还有沈朝云陪着时--

    她发觉,他买东西也会还价,当她惊讶地问他:“我以为你不还价呢”时,这人敲了她脑袋一记,理所当然道:“我又不傻。”

    扶璃则摸着脑袋,心想:她对沈朝云果然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呢。

    而近来的同进同出,她发觉,这人不仅不傻,还十分有心计。

    比如,他不想做某件事时,便会顾左右而言他,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有时还会故意捉弄她,如她怕冷,便会在她惹他生气后在灵露里加上一点冰,在她被冰得“哇哇哇”叫时,说上一声“对不住”--做这些时,这人也往往是面无表情的,看起来还跟从前黎城广场那仙气氤氲的仙君一般模样。

    扶璃极爱他这模样。

    少年清冷,而那清冷之下只展露给她的一点儿脾性,让她越来越欢喜他。

    他像从道画里走下来,变成了她身边的人间烟火。

    也会不高兴。

    可不高兴时又很好哄,有时候只要一个亲亲,他漂亮的眼睛里就能又漾起笑意。

    也会闹别扭,可两人约定了别扭不过夜,那时便会双方都给彼此写一封信,扶璃有时候会故意糊弄,只写上一句话,如:“今天我生气了。”明明生着气呢,凭什么要写信安慰对方--

    可每当此时,他的信总是诚心诚意,从无敷衍。

    扶璃便又不气了。

    他这人怎么总是能…

    叫她欢喜又生气,生气又欢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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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土地

    时间过得又慢又快。

    两月时间就这样过去, 轮回宗大比结束了。

    无极宗毫无悬念获得了第一,沈朝云作为带队大师兄的任务完成,并代表宗门领了此次大比获得的奖品, 还有一条新发现的元脉。

    同时,轮回宗之前请诸门抓凶的报酬也发了下来,因沈朝云在擒拿那“掏心妖”时出力最多,甚至那轮回镜也是在佛子与他的合力缉拿下迫那“妖”丢出的,所以最后决议, 五瓣功德金花都归沈朝云所有,其他宗门共分一瓣。

    无人提出异议。

    毕竟此次事件, 其他宗门不过是掠阵之功,沈朝云等人都入了幻镜了--而且,损失最大的其实是轮回宗, 连精心培养多年的佛子都成了镇塔的罪人, 还要掏报酬, 自然也就无人为这事与轮回宗扯皮了。

    大部分人还是有怜悯之心的。

    在各宗门散去之前, 轮回宗还办了次夜宴。

    夜宴自然是素斋, 吃得一众仙士都了无生趣--他们大都辟谷了,可未辟谷的也不想吃这些没油水的青菜豆腐,又不是和尚。

    甚至红衣僧也不爱吃, 他们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做派,可不讲究这些。夜宴又不像食舍,可以自己花钱点单, 于是, 在东道主和客人都互相敷衍塞责的情况下, 夜宴很快就“宾主尽欢”地散了。

    第二日就要离寺。

    离寺前, 沈朝云又去了一次轮回塔。

    这回他没上塔,只是在塔外站着,天上明月如银屑,飘飘洒洒落入人世间。

    扶璃看了看塔,又看了看沈朝云。

    他面色如常,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到了一丝悲伤。

    她难得没有去吵他,只是陪着站了会。

    沈朝云没站太久,不一会便回身:“走吧。”

    风吹起他长袍,夜色萧萧,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走时,扶璃忍不住回望了眼,却只看见轮回塔高高的塔尖矗立在夜色里,如这头顶清冷的月。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等等我,朝云师兄。”

    而后追了上去。

    第二日一大早,各宗门弟子开始陆陆续续撤走,轮回宗一下子又变成了佛门清净地。

    无极宗也开始回宗门去。

    来时走的是由东至西的路,回去时,却要由西至东--宗门的意思是,要顺便带着这帮弟子看一看这州陆世情。

    所以一路行来,倒也不太急。

    在核舟之上,扶璃还办了件事。

    她将他“灰云罩顶”的事与他说了。

    沈朝云听闻反倒面色如常,只“哦”了一声,神色淡淡:“修士本就逆命,命数十转,每一转都变幻无穷,若是总劳神费力挂心上,反倒于修行无用。”

    说着,还摸摸她脑袋:“阿璃,放心,我不会轻易死的。”

    扶璃仰头,看看沈朝云面色,突然“哦”了声。

    “那你把功德金花用了。”

    沈朝云却不肯,非但不用功德金花,还想将它给她用。

    扶璃无法,便又去与大师姐说,大师姐竟十分相信,还将当年卜星宗长老的谶言与她说,两人一前一后迫着沈朝云将那功德金花消用。

    沈朝云总算答应了。

    扶璃眼见沈朝云身上的死气在功德金花的消用下变得浅了一层,不由舒了口气:可见这个办法是有用的。

    为今之计,还是要多进域,多得金花才是。

    当她将想法告诉沈朝云时,这人却只是道:“你不是急着回宗门?”

    “怎会急着?”

    扶璃道,说完,当对上沈朝云略带了丝笑的眼睛,便意识过来,他是在调侃她之前总吵着要回门禀告师父好做他道侣的事。

    她鼓鼓腮帮子:“莫要再笑。”

    她脸上带了丝急切:“我是怕…怕你死,沈朝云。”

    说起那“死”时,她声音便低了下去,像是藏着深深的戒惧,再不想回想。

    沈朝云眼里的笑便消散了下去。

    伸手落到她脑袋,扶璃只感觉一阵力,自己便到了他怀里,被整个抱了住。

    他微微叹息,头磕在她发顶:“对不住,我说错话了,阿璃。”

    扶璃眨眨眼睛,眨去睫毛上的一滴泪意,伸手环抱住他腰:“无事。”

    她将头埋到他胸口:“朝云师兄,送他们回门后,我们先去找域。”

    “好。”

    沈朝云声音轻柔。

    扶璃眼珠转了转,又道:“可是在域里不知要多久,你让我提前做了道侣吧,我要缠着你睡--”

    “阿璃。”

    沈朝云欲推开她。

    扶璃却紧紧抱住他,不让他推,就着这个姿势仰头,月光洒到她狡黠的眼睛:“我就不信,你不想。”

    “有几回你都--”

    沈朝云狼狈地原地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更远处的船头。

    白袍飘飘,仙气氤氲。

    唯独耳尖一丝红久久不散。

    扶璃看着,忍不住笑了声。

    真可爱呢。

    ***

    沈朝云驾着核舟,将无极宗众人送回宗门,又去宗掌那将此次所获交出,得知师父还在潭州没回来,便也没回峰,直接带着扶璃一同出了宗。

    一出来,没多久就又撞上域。

    近来不知为何,大陆死气渐多,许多原本太平的州界,都多出了不少域。

    这个域出来得很快,但并未得功德金花。

    扶璃这才知道,为何功德金花这般珍贵,不是每个域都会出功德金花的。

    后来又撞上了几个域,有的域容易,但也会有很难的,尤其当那域主是陨落的修士时,修士修为越高,形成的域规则便会越全,形成的鬼物就会越难对付--毕竟,若能成域,修士的执念往往要比普通人强上百倍。

    在再一次九死一生出域后,扶璃决定休息几天。

    这时,沈朝云身上的灰气已经淡了不少了。

    正好,出域的地方在当初参加宗门大选的黎附近。

    扶璃便决定旧地重游一番。

    黎城似乎永远不会变化,与她离开时差不多。

    人潮熙来熙往,扶璃随意地逛着,两人自然没有露出真容,扶璃带了幂篱,沈朝云也带了面具——是第一回 见时拿的螣蛇面具,螣蛇张牙舞爪地盘踞在那张清风朗月似的脸,倒将他衬得有种凶戾。

    扶璃原以为,沈朝云这面具必定会引起注意,谁知道街市上一路行来,发觉居然有不少人戴着同样的面具。

    而且这些人也大都穿着白袍,峨冠博带,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

    她觉得奇怪。

    问路边老叟,老叟却道:“还能为什么?去岁时,朝玉公子来黎城遴选,风范得我黎国百姓敬仰--”

    说着,他朝天边一拱手:“他们是敬慕朝玉公子,才做此打扮!”

    扶璃注意到沈朝云眼神并无诧异。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她问沈朝云。

    沈朝云唇边翘起,这在他张牙舞爪的螣蛇面具下,显出格外的一分生动来。

    他道:“他们爱学我。”

    这口气有点…

    扶璃发觉,与沈朝云在一处时间越久,这人便越有几分孩子气,偶尔还会炫耀和逗弄她--

    就像他那些脾性被尘封在久远的尘沙里,渐渐启封。

    她很喜欢他这样。

    沈朝云却似看出她心思,往后退了退,扶璃哪管他,伸手便过去牵他手,与他十指相扣。

    老叟眼睛睁大:这小娘子和郎君还真是大胆,居然在街市上便这般亲密…

    不过看这情态,一看便知两人感情极好。

    他眼睛笑眯眯,捋捋胡子,当那男子也是敬仰朝玉公子的一员,热情道:“晚间此处还有评弹,正好讲到朝玉公子大战那黄狸大仙…”

    “两位若是得空,可来听一听。”

    扶璃忍俊不禁:“朝玉公子大战黄狸大仙?要来要来,自是要来!”

    沈朝云看她一眼,幂篱自然遮不住他的视线,见女子言笑晏晏,樱珠似的唇翘着半天不下去,没忍住,敲她一记。

    “干嘛?”她捂了脑袋,怒瞪他。

    沈朝云这才回身:“走了。”

    到晚间,扶璃果然过来。

    她实在太好奇,这沈朝云大战黄狸大仙是何样了。

    到了地方,白日熙攘的街道到了夜间也依然川流不息,不少人拖家带口地在外逛,扶璃很快就找到了老叟说的唱评弹之处。

    一个露天的舞台,一张长案,一把三弦,那人拨弄两三声,便开始道:“接第三百六十回 ,话说公子打败了那人参精,下山在村庄休息,又遇到了一只黄花狸……”

    扶璃听着那“朝云公子”与黄花狸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笑得前仰后合。

    “朝云师兄,”她道,“你竟背着我与那黄花狸有染……”

    沈朝云脸有些黑。

    旁边老龙也在笑:[人才!简直是人才!臭小子,你国都内这些百姓可真是……哈哈,这演义都三百六十回了,难道回回都是风流艳事?!可真是妙哉!]

    沈朝云原想噤这臭老龙的嘴,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真是…“

    他叹。

    扶璃擦擦笑出的泪,那边评弹又开始唱起来。

    说起来,若不是主人公是旁边这位,这故事确实编得不错,有起有伏,波澜壮阔,还兼几分香艳,听得底下人如痴如醉,时不时问:“还有呢?还有呢?”

    听完,大气回肠地抚掌叹上一句:“真不愧是公子!”

    “我黎国有此国子,可谓大幸!”

    “是极,是极,传闻去岁时仙士遴选,公子出现在太阿广场,其风姿、其气度,窥者无一不心杳杳…”

    扶璃听着,心道:黎国百姓对沈朝云这国君之子,就差定顶礼膜拜了…

    想起一事,突然问:“朝云师兄,黎城为黎国之都,你要回去见一见你阿爹阿娘吗?”

    她话落,就见沈朝云那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恍惚。

    “怎么了?”扶璃问。

    “无事。”

    他却像是兴致衰败,方才听到演义时眼里的笑意如风吹过一般,尽数消散了。

    扶璃“哦”了声,正要说“那便走吧”,转头,却突然“咦”了一声。

    在听评弹的人里,她突有种熟悉的感觉,顺着那感觉看去,却只看见一细细瘦瘦显得伶仃的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大,一双眼儿细长,见她过来,像是受到惊吓,一下子便没了影子。

    扶璃下意识追过去。

    “阿璃?”

    沈朝云扯住了扶璃的胳膊,她停住脚步,过了会才回头,一双眼里满是恍然:“我好像看到了熟人。”

    “熟人?”

    沈朝云蹙了蹙眉,神识散去。

    黎城百里,尽在眼下。

    “我也不知是不是。”

    扶璃摇摇头,幂篱下,向来带笑的脸上带了丝伤感,“算了,当不是她。她应当还没化形。”

    “她?”

    “是啊,”扶璃点头,刚才还带了伤感的脸上露出笑,“我以前有个朋友,叫小草。”

    “你别笑。”她道,“小草很乖,原来是种在私塾里的一株草,老夫子给她除草浇水,她每天在私塾外听书,会很多知识呢。”

    扶璃用一种夸耀的口吻道。

    “后来老夫子死了,小草在花坛里哭,我经过时听到了,就问她:要不要跟我走?这傻丫头就跟我走了。”

    扶璃说起“傻丫头”时,口吻有种过分的温柔。

    “小草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

    扶璃道。

    沈朝云并未打断。

    他牵起她手,两人顺着长街与明灯往前走。风卷起两人的袍子,鹅黄与雪白卷在一处,又很快分散开来。

    扶璃像是陷入了回忆,开始讲起过去。

    “当我遇到小草时,已经可以变幻了,走过许多地方,遇到过许多东西…”

    人,妖,或者不人不妖的东西。

    有些合拍,有些不合拍,有些善良,有些不善良,有些还想把她抓了炖汤吃。

    扶璃笑:“据说成了精的草妖很补。”

    “师兄还记得博山师叔祖的大虫吗,我也碰到过,不过没那么大,嗯…就像你们人族的小拇指那么大,一弓一弓的,还软趴趴的,可它们吃起叶子来一点都不软,卡擦卡擦的,我那时候还不能动,就只能缩着身子让它们啃…不过幸好。”

    她脸上带了丝得意:“我运气好,没让它们吃光,等到来年,我的叶子又长出来了。”

    扶璃脑袋被摸了摸:“是,阿璃很坚强。”

    她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也没有啦。”

    打掉他手,又牵起,扶璃晃了晃他手:“不过,其实我最怕的不是虫子,虫子很小,吃起来慢,最可怕的是那种嘴巴特别大的。”

    “特别大的?”

    “是啊,兔子,还有羊羔、牛…”扶璃数着,“还有村子里那些喜欢撵鸡逗狗的孩子,喜欢抽一根藤条到处摔摔打打,啊,大人也可怕,他们看到我们,要么割了,要么一脚踩过去。”

    “我就看着原来每天跟我一起晒太阳唱歌的小草们一茬茬倒下,长起来,又再倒下。你们人族的诗人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扶璃道,“那不对,生的已经不是之前的小草,是新的了,怎么会一样呢。旧的小草受到的痛苦,它们倒在地上哀嚎的声音,身体里流出的血,它们热爱的阳光和雨露,都没有了。长出来的是新的。”

    “只是你们人族分不清。”

    沈朝云并未开口。

    扶璃似乎也不需要他开口。

    两人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这世上会有一片土地,最好什么都没有,不会来兔子,不会来羔羊,小人大人虫子什么都不会来,有阳光,有雨露,那我就不跑了,我要永远长在那块土地上。”

    她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

    沈朝云却突然拿起她牵着他的那只手,捂到他胸口。

    他什么都没说,月光下那双眼睛却那么明亮,那么温柔。

    扶突然懂了。

    耳边似乎能听到她藤蔓扎在他心脏的汩汩的跳动声,她的血液与他的血液纠缠在一起,彼此不分。

    这是她扎根的土地。

    这土地流着红色的血,隔离一切飞鸟虫鱼,永不被人碰触,妥善安定。

    她找到了。

    冥冥之中,扶璃仿佛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那声音似从心底生起,她突然抬头,漫天黄色的花絮不知从何而出,飘飘扬扬地撒下来,像一场雨。

    沈朝云也抬头。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这是什么?柳絮也有黄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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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生辰

    扶璃伸手去接那些花絮。

    黄绒绒一团的花絮穿过指尖, 带来簌簌的痒意。

    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花是从她身体里出来的一样。

    “朝云师兄…”她问,“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带了丝迷惘。

    身后一片寂静。

    扶璃回头看, 却见沈朝云仰头,负手看向这漫天飞舞的花絮,眯起的眼里难得现出一丝茫然。

    这让他看起来冒着点儿傻劲儿。

    “还以为朝云师兄什么都知道呢。”

    扶璃心里嘀咕,这个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是朝云公子吗?”

    那声音老迈, 像在土地里长了许多年的老松发出的嗳问。

    扶璃回头,却见一个拄着龙头拐杖、头戴黑色博冠的老翁。

    老翁一脸激动地看着两人--确切地说, 是看着沈朝云。

    老翁身后,还站着衣着华贵的一家三口。

    那一家三口里七八岁左右的稚童正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沈朝云:“你是大兄?孙爷爷, 大兄不是在天上吗?怎么会在这?”

    说着, 他回头看向牵着自己的中年男子, 问:“父皇, 真的是大兄吗?”

    而那被叫做父皇的男子一脸迟疑地看着沈朝云:“你是…阿玉?”

    路边高高挑起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 照见一张戴了面具的脸。

    螣蛇张牙舞爪地盘踞在那张银色面具上。

    比起周围同样带着面具之人,这人看起来就是如此不同。

    颀长高瘦如松风竹,白袍缓带, 似飒飒风。

    此时被几人看着,也丝毫不露痕迹的模样,只是在那中年男子唤他时眸光有些变化。

    他伸手,将面具摘了下去。

    恰逢一阵风过, 摇晃的灯影被剪得更碎, 落到那双漆黑如浓夜的眼睛里, 似也点燃了那双眼睛, 如摇曳星河。

    他看向众人,众人便觉这街市也似乎在一瞬间被照亮,如玉阙华堂。

    老翁深深跪了下去:

    “朝云公子!老臣拜见公子!”

    说着时已经老泪纵横,公子离开十五载,如今看,已经从垂髫小儿变成了如今林下君子,时光如梭啊。

    他还未跪下,便感觉一阵清风,下一秒,人便已经站起。

    颤巍巍抬头,就见方才那如朗月清风一样的公子对他微微颔首,嘴角还带了一丝微笑:“孙相不必多礼。”

    孙相却擦了擦眼睛。

    再见公子,他已经从年富力强变成了耄耋老人,而公子却看得出来长得极好,一双眼端正清明,已从小树苗变成了参天大树。

    皇后若天上有知,必定也会欣慰的。

    他又想跪了。

    公子却来搀他,孙相忙道:“老臣受不得、受不得,公子如今是仙士了,可与我们这些凡人不同…”

    说着,他又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国主,道了声:

    “皇上,你快来看看公子,公子如今长得可好了…”

    那国主复杂的目光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唤了声:“琢玉。”

    青年颔首:“父皇。”

    “大兄?当真是大兄?!”那稚童惊喜地过来,围着沈朝云转了一圈,“大兄你不是在仙山修炼,为何会突然来到凡间?是要来接麟儿去仙山么?”

    沈朝云低头:“你叫麟儿?”

    “嗯!大兄,我叫麟儿,大名凤雏,只有父皇和母后可以叫我麟儿哦,不过麟儿允许大兄也叫。”稚童高高挺起胸脯,满脸自豪。

    沈朝云看向国主,国主咳了声,看向一旁的女子:“这是皇后,麟儿是皇后所生。”

    沈朝云颔首。

    “知道了。”

    在麟儿一叠声的“大兄大兄”中,其他人的目光落到沈朝云旁边的扶璃身上。

    “琢玉,这位是…”

    “我小师妹,扶璃。”

    沈朝云道,说着,向扶璃道,“扶璃,这是我父皇。”

    扶璃“哦”了声,她知道,带幂篱见人不那么尊重,便伸手,将幂篱摘了下来。

    这时,众人只见一如幽致铃兰的女子婷婷立于月华之下,月华清冷,她灵秀窈窈,似有芬芳渐来,顿时一阵怔忪。

    “哇!”稚童又过来,围着她转,“你好漂亮!父皇说,我将来是黎国国主,你要不要当我的皇后?”

    扶璃忍俊,弯腰下去,点了点稚童的小脑门:“不行哦。”

    稚童摸摸脑袋,问:

    “为何不行?父皇说了,我是未来黎国国主,想娶谁便娶谁!”

    “因为啊…”

    扶璃眼珠转了转,这时,手却突然被人握住,沈朝云十指插入她手指,与她形成一个交握状态。

    他道:“因为她是我未来道侣。”

    “啊?大兄的?”稚童道,“那我打不过大兄啊…”

    他叹气,一副痛心疾首之态:“那麟儿便只好让给大兄了。”

    沈朝云看向稚童,过了会抬头:“父皇将麟儿养得极好。”

    国主有一瞬间的怔愣,过了会换了个话题:“阿玉,既然回了黎城,不妨回宫小住一阵,也见一见故人,可好?”

    沈朝云还未答,旁边那稚童也嚷着:“大兄!你便去嘛!阿弟带你去看看我的屋子,阿弟屋内有许多好玩的玩物,还有好玩的阿喜…”

    生怕沈朝云不答应,他还道:“后日便是阿弟的生辰,大兄吃了生辰面再走好不好?

    “是啊,后日便是麟儿的生辰,阿玉不妨过了生辰宴再走。”

    沈朝云看向扶璃,扶璃明白他的意思,轻笑一声:“你若想去便去。”

    沈朝云垂下眼帘,道了声:

    “那便去。”

    “噢!噢!大兄答应咯!大兄要参加麟儿的生辰宴咯!麟儿好开心啊!”稚童一下子欢呼起来,一左一右去拉那父皇与母后的手,边拉还边往皇宫的位置去,“走,父皇,母后,我们快快回宫!麟儿要将这消息告诉那些人,哼,我大兄回来了!叫他们还敢总说我不好!”

    一行三人当先往前。

    穿着便服的侍卫们暗暗排开附近聚拢来的百姓,一边若有似无地将目光落到身后的两人身上。

    他们都是听着朝云公子的传说长大的,此时还是第一次见公子真人。

    果真是清风霁月般的人物,光一眼便叫人不敢亵渎,尤其是他腰间银霜剑,剑气如星如雾,将他妆点得不似此间人。

    而他旁边那位仙子也如琼花玉露般,两人站一块,总给人种下一秒便要驾鹤归去之感…

    不过说起来,仙界男女大防似与凡间不同,据闻公子并未成婚,却与仙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牵手…

    侍卫们窥探的视线扶璃早就发觉了。

    不过她倒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由沈朝云牵着往前,一行人走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不一会就到了街边。

    街边暗巷处停了辆马车,马车不大起眼。

    国主三人先行上了车。

    沈朝云道:“我等先去宫中。”

    说着,便腾空而起。

    扶璃腰身被他挽着,一同上了天。

    衣袂飘飘,翩然凌空。

    众人仰头在地上看,麟儿“哇”了声。

    他道:“原来大兄真的会飞啊。”

    “那是自然!公子为太清道人亲自带走,带走那日银河如玉带…”

    孙相滔滔不绝,时不时伴随着稚童“哇”“哇”“哇”的惊叹。

    扶璃和沈朝云这时已经到了宫中。

    他们的到来,显然让整个黎宫都忙乱起来。

    准备宫殿,安置,直到深夜,一切才结束。

    扶璃被安排在了“云曦殿”,就在沈朝云“大华殿”的旁边,不过一到晚上,等所有伺候的宫人都去睡了,她就溜去了沈朝云的大华宫。

    大华宫静得很,宫内一个人都没有,唯有守门的宫婢提了灯笼在台阶下昏昏欲睡。

    沈朝云就坐在长案前,拿了一只宫铃把玩。

    扶璃道:“哪来的宫铃?”

    沈朝云手一招,清风便托着那宫铃飞出去。

    扶璃就看着那宫铃重新回到屋檐下,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响。

    “哇。”扶璃手支着下颔,“凡间的人,也很有生活情趣嘛。”

    “听宫人说,黎宫的所有宫铃都是我母后怀我时,令宫人挂上的。”沈朝云嘴角带了丝笑。

    扶璃却想起方才在国主身边那女子。

    沈朝云待她淡淡,而且那女子待他也很有几分讷讷。

    “那刚才那位…”

    “不是。”

    沈朝云道。

    似是见扶璃又要问,他摸摸她脑袋:“我替你洗澡。”

    扶璃一听,眼睛立马亮了。

    “当真?我要用那琼花露洗!”

    琼花露这是沈朝云最近配来的,琼花自百年琼树上摘取,再经过灵泉、迢溪的浸泡,配起来很需要费一番工夫,不过扶璃极喜欢。

    “自然。”

    沈朝云从储物袋中放出一只嵌玉盆。

    那玉盆呈莲花状,是从一块极大的粉晶上挖取又雕制的,其上阵纹隐隐,为了得这嵌玉盆,沈朝云专门去了一趟南海,挖了千年粉樱石,之后送去七宝宗练成法器,阵纹还是他亲手用昆吾剑刻的…

    说来,沈朝云这人虽然高傲,但却直接。

    他不与你耍心眼,直来直去,不想说也便不说,不会拿话来欺瞒--

    若他要对一人好,便是十二万分的赤诚,毫无保留。

    扶璃这些日子,越发感觉到这一点。

    她迅速将自己化成藤蔓,跳到嵌玉盆里。

    嵌玉盆里已经放了灵泉。

    沈朝云招出一只白玉瓶,轻轻一点瓶身。

    三滴琼花露便自瓶口而落,落到嵌玉盆里,盆内灵泉登时便泛着一股淡淡的琼花香气。

    浓郁的元气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扶璃嘤咛了一声,舒坦地在盆内翻了个身,藤身越发如翠玉一般,精致可爱。

    沈朝云在嵌玉盆边半蹲,白色长袍落在莲花状的盆边,如淡淡云。

    扶璃伸出须儿去触了触他的袖子,见他不阻止,藤蔓便开始攀爬向上。

    沈朝云那双眼睛淡淡地看了看她。

    扶璃却不怕他,如今她知道,他不过是只纸老虎,并不会伤害自己,便越发放肆。

    须儿爬到他颈间。

    凸起的喉结,在他流畅而冷锐的颈部线条显得有些嶙峋而刺目。

    她忍不住用最嫩的须儿触了触他喉结。

    他喉结便一动,往后缩了缩。

    那一幕,不知为何,让扶璃的藤蔓也跟着缩了缩,痒意像这水珠儿,一点点爬上了她。

    她轻轻叫了声:“你别动。”

    身体却被拍了拍,沈朝云将她在水里翻了个身,将那水滴轻轻浇到翠绿的藤蔓上:“莫动。”

    扶璃哪里肯,沾了水的藤蔓蓦地暴涨,像绳子一般狠狠捆到沈朝云身上。

    绿藤,白袍。

    墨发披散。

    圣洁被捆绑,却又有种奇怪的凌虐感。

    扶璃的藤身微微颤抖起来。

    她自己都说不出今日哪儿有不对,只觉得体内像有股火,那火在左冲右突,似乎要找一个出口。

    可出口始终找不到,使她坐立难安。

    她蹭蹭对方,似乎唯有这,才能让火降下去一些。

    沈朝云一张白玉似的脸蓦地发红,咬着牙:“阿璃,你答应我的。”

    扶璃带了丝哭腔道:“是,朝云师兄,我应了你的…可…”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嘛。

    只想蹭蹭。

    可蹭蹭又不够,便将全身的力气绞上去,绿藤将白袍都勒出了水的痕。

    琼花的气味散落一地。

    黄色的花絮又开始飞舞起来。

    沈朝云漆黑如墨的眼眸暗了暗,突然,“砰--”一声,嵌玉盆被暴涨的藤蔓掀翻,水流了一地。

    银色发冠也随着那瀑布似的黑发抛落地面。

    “阿璃。”

    沈朝云的声音变喘了些。

    藤蔓滑过他的喉结。

    他又喘了声,气音渐渐,藤蔓下胸膛的起伏变得剧烈。

    扶璃从不知,光一个声音都能让她感觉发颤。

    他此时的声音和平时不同,好听极了,就想弓弦被弹动后不受控制的声响。

    他的明眸也变得发暗,眼角红得像陷入一场迷梦。

    “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

    扶璃只能这般说话。

    他的长指搭到她的藤蔓上,揉捏的力道让她感觉到疼痛,不仅是疼,还有痒。

    她死死缠绕住他。

    沈朝云喘了声,一只手扶到墙,不知听到什么,眉眼变得暴戾,说了声:“闭嘴!”

    那黑发偾张,无风飞扬。

    “哐--”

    银霜剑莫得插入墙,在半空晃了晃。

    而沈朝云十指也已经嵌入墙,他半靠着墙,胸膛微微地喘,墙上是五道深深的印子。

    “阿璃。”

    他唤了声,那声音已完全变了样,喑哑得根本听不出。

    扶璃却答不出,她的藤须儿滑过他,却在下一秒,变得发软,酥麻麻落到地面。

    琼花露的水漫过她。

    扶璃晕晕乎乎里,只见白色仙人闭着眼,靠着墙,白袍被水渍染得丁点仙人气质没有了。

    好想…

    好想亵1渎他啊。

    扶璃想,她果真是邪恶的妖。

    脑子里半点正经事都没有。

    良久,她软绵绵的藤身被一只手捞起,重新放到嵌玉盆里,轻柔地洗了个澡,丢到床上去睡着了。

    ***

    扶璃醒来时,难得有些害羞。

    昨天那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而那漫天的黄色花絮也没再见--

    怕沈朝云逮着她训,扶璃干脆躲了他一天。

    等到第二天,那稚童的生辰,实在躲不住了,才去大兴殿找他。

    整个黎宫张灯结彩,连大兴殿也不例外。

    红色宫灯挂得到处都是,宫婢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喜色,见她进来,纷纷躬身:“仙子。”

    扶璃点点头:“你们公子在吗?”

    她当然是知道,沈朝云在里面的。

    不过略一感受,便知那藤蔓扎根之处的流向。

    宫婢们掩嘴笑:“公子在里面,仙子自去便可。”

    扶璃才踢踢踏踏往里去。

    才进去,便发现大兴殿内全变了样,青幔全换成了大红,连沈朝云都没再穿平常的白袍,而是换了一身绯色。

    他皮肤白,那绯色衬得他眉目竟多了一丝情,一眼看来,竟有种绝艳之感。

    扶璃一下便被迷住了。

    “朝云师兄,你今日真好看。”

    她笑嘻嘻地过去。

    沈朝云却不知在想什么,眉目缓缓落到她身上,过了会才道:“阿璃。”

    他并没像之前那般念她,扶璃倒有些不适应了。

    正奇怪,沈朝云却起身:“走了。”

    “去哪儿?”

    “麟儿的生辰宴。”

    扶璃侧耳听,远处鼓乐声声、丝弦阵阵,还能听到觥筹交错之声,那稚童的生辰宴确实开始了。

    生辰宴极热闹。

    似乎整个黎国的达官显贵都来了,国主与新后一人一边伴在那稚童身边,还从宫外请了专门的歌舞贺辰。

    歌舞毕,官员们开始送礼。

    各种稀奇古怪、能投得小儿所好的礼物被献上来,讨得稚童“咯咯咯”笑。

    这还是扶璃第一次见人办生辰宴,跻坐在沈朝云旁,一边执着酒盅,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沈朝云也在喝,他眉目被绯衣映得清艳,扶璃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被吸引过去,拿手指绕着他闲的那只手玩--

    不过叫扶璃奇怪的是,没人将目光落到他们这一侧。

    但很快,她就领悟过来,这人又施了障眼法。

    整场生辰宴,在一头五色鹿被牵上来时,达到了高潮。

    牵鹿的是个伺官。

    那伺官恭恭敬敬地道:“禀二殿下,这只五色鹿为国主亲手所猎,寓意吉祥,原殿下此后无病无灾,安康如意。”

    稚童睁大眼睛:“哦?这鹿是父皇亲手猎的?”

    “正是。”伺官垂首。

    稚童忙颠颠地下去,围着五色鹿转了一圈。

    而这时,扶璃已经听到附近伺候国主的郎官说了究竟。

    原来,为了蹲这五色鹿,国主竟然在围场整整呆了半月。

    又因为怕伤到五色鹿的皮毛,还在蹲到后策马在鹿后亲自驱赶了整整一日夜,到第二天晨光熹微五色鹿疲乏难继时,才下手捕捉--全程没让任何侍卫帮忙。

    而大殿内的五色鹿,果真皮毛鲜亮,眼睛灵动,没一丝妨害。

    扶璃朝旁边的沈朝云道:“看来国主是个慈爱的父亲。”

    “自然。”

    沈朝云道,说着,便饮了口酒。

    酒液映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像漾了一点迷离的月。

    扶璃“嗯”了声,又高高地回去看,稚童这时已经冲到国主怀里,抱着他又跳又叫。

    国主拍拍他脑袋,道:“坐好。”

    旁边盛装打扮的皇后弯了弯眼睛,温柔道:“听父皇的话,莫失了体统。”

    稚童忙忙坐正身体,眼睛却咕噜噜转,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

    之后的生辰宴,便在一片歌功颂德里结束了。

    扶璃跟着沈朝云走出大殿时,还掰着手指头道:“朝云师兄,你以后也这么给我过生辰吧。”

    她努力算着自己的生辰,沈朝云道:“你生辰何时?”

    扶璃认真地想了会,发现自己其实…不记得。

    一株草哪里有人类的讲究,过什么生辰呢。

    她在初初有神智时,只想着每日不要被虫啃,不被鸟儿吃,不被人踩…哪知道什么时辰。

    唯一对时辰有感觉的,不过是天冷了,草要冻死一批了。

    “算了。”

    扶璃想,可想着少收一份礼物又不甘心。

    沈朝云点出一只纸鹤,将一个金色项圈放上去,待那纸鹤翅膀一拍,消失在面前时,提醒她:“要不把我们结契那天算你生辰?”

    扶璃恍然大悟,点头:“对哦。”

    越想越可行,便道:“那朝云师兄,你以后要记得哦,你我结契之日便是我的生辰,要送礼物的!”

    沈朝云嘴角析出一丝淡淡的笑。

    那笑也仿佛含着月的温柔。

    “可。”

    “哦。”

    扶璃心里甜滋滋的。

    两人说着话到了云曦殿。

    扶璃看看沈朝云,情知发生了昨晚之事,这人怕是不会让她过去大兴殿,便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

    上台阶,回头,见那绯衣郎君还在台阶下,一双美丽的眉目看着她,心念微动,便冲过去,抱了抱他:“朝云师兄!”

    她欲说什么,却又发觉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轻轻抱住她,两人在月下静静拥抱。

    时光也变得静谧。

    扶璃感觉,心静得很。

    她喜欢昨天的感觉,却也觉得只这样拥抱也很好。

    时间都好像变柔变缓了。

    良久,沈朝云推开她:“去吧。”

    扶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台阶。

    等到进了云曦殿,躺在殿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自己忘了。

    就在她反复睡不着时,门被人从外轻轻敲了敲。

    “谁?”

    扶璃问。

    “是我,仙子。”

    门外的声音透着温和,扶璃不久前在生辰宴上听到过,是…那皇后的?

    皇后来找她作甚?

    扶璃起身,并未急着开门,只是问:“皇后这么晚了,寻我作甚?”

    “是有事,想寻问下仙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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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幽梦

    /白日上楼

    远处的大殿还在响着鼓乐。

    夜已渐渐深了。

    扶璃想不明白, 皇后能有什么事要问她。

    她与她一无交情,二无交集,啊不对, 有交集的,沈朝云,只是据她观察,沈朝云与她也并不亲厚…

    心里诸般想法,但在域中多次的经验, 让扶璃挑出一根须须儿往前试探,待探得面前是个活人, 才将门打了开来。

    “皇后要问我何事?”

    说来皇后的样貌与扶璃原先想象的也不大相同,她不算年轻,可也算不上老, 有一双风致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带了丝胆怯地看着她——

    这眼神扶璃不胜陌生。

    凡人见了他们这些修士, 不是五体投地、恭敬到无以复加, 便是如这皇后一般胆怯。

    所以她倒也不生气。

    “皇后?”

    眼见皇后迟迟不答, 扶璃又问了声。

    “啊,是,是, ”皇后像是才反应过来, “本宫是想问问仙子归期何时…”

    似是怕她误会,她又补充道:“问好您的归期,本宫好为仙子与公子准备宴席…”

    越说她的声音便越小了去, 像是怕扶璃责难似的。

    扶璃盯着皇后柔顺垂下的脖颈 。

    若她未在镜中历练过, 恐怕就会当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此时, 她却知道,深更半夜来问归期…

    从礼节上来说,恐怕是不妥的。

    哪怕她表现得再柔顺,也是不妥的。

    这是在委婉地谴人。

    “皇后是不欢迎我与师兄?”扶璃问,“还是我与师兄做了什么让皇后不快之事?”

    皇后头垂得更低了:“不,不敢。”

    是不敢。

    不是没有。

    “说。”

    扶璃轻轻道。

    她是妖,虽说修炼日短,但几次域下来,《万物生》第一境已到第三层,体内妖力早就非同日而语,此时带了点怒气的低声,竟给人一种巍如高山之感。

    皇后慌忙跪下,身体抖如筛糠:“求仙、仙子息怒,实、实在是… ”

    她仰头,扶璃这才发现,皇后一张脸白到吓人。

    额头的汗涔涔地出,她抖着手从袖出取出一物,那金灿灿的项圈在廊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这不是师兄让纸鹤送去的金项圈?

    “仙、仙子请看。”

    皇后将那项圈翻了个个,扶璃这才发觉,那项圈缀着璎珞的地方有暗褐色的印记,从气味来看,倒像是血迹。

    皇后落了泪:“公子虽是好心,可这璎珞到了麟儿手中,便让他摔了一跤,磕破了两颗门牙,公子、公子……”

    扶璃:“…”

    她蹙起了一双眉:“所以…此事与我师兄何干?

    “自是有关!”皇后忙直起身子,急急道:“仙子有所不知,公子是天生的逆命,注定孤寡,生来便克母,后来克父,所以,与他亲近之人皆、皆不得善终…”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妾、妾本不欲说这些,只打算好好招待,等时日一过便好好地送仙子与公子离开,可、可…可如今麟儿都受了伤,妾实、实在是害怕…”

    她趴伏下去:“求仙子成全!”

    扶璃只觉得无稽。

    世上之人常说逆命,所谓逆命,大多是妨害自己,又怎会妨害他人?这世道妇人产子多有艰难,若留下子女都为逆命,那该有多少个逆命?

    许是她的沉默,让这皇后感觉出什么。

    她膝行至扶璃面前,抱住她腿苦苦哀求:“仙子若不信,可去问国主,国主最是知晓。黎国百姓都道公子生来祥瑞,自那仙人将公子领走后黎国百姓更是深信不疑,可若真是有福之人,怎会克母?公子被仙人领走之时,黎国多事,国主沉疴在身,若非那仙人赠了一丸仙丹,恐怕国主早已驾鹤西去,此事宫中人人皆知…”

    “你与我说这些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扶璃不欲再听,半低下头去,对上皇后惶急的眼睛。

    她是妖,瞳孔本就偏大偏黑,此时带了冷,便呈现出一股妖异之感。

    皇后怕得发起抖来。

    “你怕我师兄,想要赶人,却不敢与我师兄说,只跑到我这来,莫非打量我是好气性,任你编排我师兄?”

    扶璃的手掌伸出一根绿须儿。

    皇后的瞳孔睁得极大,显出极度的惶恐来。

    “仙、仙子饶命!妾居句句属实,绝无虚假!公子确实生来带孽…”随着扶璃的绿须儿靠近她脸颊越来越近,皇后嚷出了声:“否则,今日明明也是公子的生辰,为何宫内无人吱声?!国主这般慈爱之人,为何从不替公子庆生?”

    扶璃一愣,须儿停了:“你是说…今日是我师兄生辰?”

    “是!自然是!你去问宫中老人,谁不知晓今日也是公子生辰,立秋月明,百树成荫,本就是公子生辰…”

    皇后惊恐的辩解,扶璃已经再听不见。

    她想起方才那场热闹的生辰宴。

    想起国主慈爱地抱着幼儿,接受百官的朝贺的场景。桌上摆满了美味的瓜果,有成山的礼物,有无尽的宠爱,国主甚至为了怀中幼儿,用整整一月的时间蹲一只梅花鹿…

    他费尽心思为幼儿庆生时,可曾想过另一个儿子?

    而师兄呢?

    师兄穿着绯衣,坐在长案一角,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饮酒,饮的是什么酒?

    扶璃想起殿前她吵吵闹闹着要他给她过生辰的场景,那时,他心里什么感觉?她又想起分别前两人的拥抱,抱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你是说我师兄从未过过生辰…”

    “是,是!谁会为一个不祥之人过生辰……”皇后道,“妾原以为公子修了仙便不会妨害,可我麟儿,麟儿确实受了伤,妾身为母亲,实在害怕…”

    “求仙子大发慈悲,求仙子大发慈悲…”

    皇后不断磕头,扶璃看着她涟涟流下的泪,却想起那个连泪都不会流的师兄。

    “滚。”

    她拂袖。

    一道风将皇后推了出去,她落在台阶下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两位宫婢连忙过来搀她。

    而这时,扶璃已经如一阵风般远去了。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踩在树枝上,轻盈地掠过树叶,掠过高高的宫墙。

    现在,她只想扑到沈朝云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无边爱怜地告诉他:她在他身边。

    她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可在即将到达师兄的大殿时,扶璃的脚突然停住了。

    旋即,她用更快的速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因速度过快,她的衣袂在风中旋出一朵花。

    扶璃穿过角门,沿着深夜已寂寂的长廊左拐右拐,最后,走到了膳房前。

    膳房内早就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还温热的锅灶。

    扶璃找到了一点剩下的面,只是在烧柴时遇到了点麻烦,不知为何,那柴怎么都点不燃,发出闷闷的烟。

    等好不容易火烧起来,扶璃已经是一身的汗。

    水煮开。

    下面。

    下面时扶璃想了想,又找出调味罐,尝了尝,照以前见过人族烧饭的样子加了点盐,又找到一把青菜和一个鸡蛋,将青菜和蛋放进去,而后捞出来。

    这样,一碗面就好了。

    扶璃端着碗出门,这次去时,便不能像之前那般快了,生怕那碗撒了,扶璃走得小心翼翼,到大华殿时,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她轻轻敲了下殿门。

    才敲了一下,大华殿的门便从内开了。

    一身绯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月华清幽,他绯色独绝,扶璃看着对方走近,将手中的碗捧得高了点:“师兄!”

    她仰着头笑,“请你吃!”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张带了灰的笑脸,又落到她捧得高高的青瓷碗。

    “阿璃,你这是…”

    “这是阿璃亲手给师兄下的生辰面!”扶璃笑,仰着小脸道,“愿师兄吃了,年年有今日,啊,不对,今日不算好,那便吃了长命千岁、万岁,万万岁!”

    月光下,那张脸笑得如花儿一般,洒满了阳光。

    沈朝云喉头动了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心脏像被水缓缓漫过,起不来,也不想起,最好永远溺毙在这水里。

    扶璃则拉着他进大殿,只觉得今日的朝云师兄格外配合:“走,快去吃,我做起来可费劲了,那柴啊,怎么都点不着…”

    沈朝云木讷地被她拉进门去,又按到正殿的长案前。

    长案上,已经摆了许多被喝光的酒。

    盈盈酒气充盈在殿内。

    扶璃“呀”了声:

    “师兄!你偷喝酒!”

    沈朝云微微一笑,绯衣艳色,笑得扶璃别过眼去,有些害羞。

    她忙将储物囊里的一对筷著塞到他手里:“师兄,吃面!”

    沈朝云这才拿起筷著吃面。

    面已经坨了,胀得快要出碗,扶璃这才注意到,懊恼地拍了下额头:“算了,师兄,不吃了,这个不好吃了…”

    沈朝云却避开她来拿碗的手,一点点地吃了。

    除了镜中,扶璃还是第一次见他吃凡间的饭菜,干脆坐在案旁,看着他一点点将碗里的面吃完。

    长案的灯落到他艳色的衣裳,以及垂下的柔和的眼睫间,扶璃突然觉得心底暖暖的,胸腔像被某种东西填满。

    很温暖。

    很踏实。

    像是有种突然落地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他们从镜中、从域中的虚幻出来,走入现实。

    扶璃以前也从不知道,自己光光看着一个人吃饭,越能感觉到满足和幸福。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就像阳光落满了身,全身都是轻盈的、暖和的。

    沈朝云吃完面,还喝了酒。

    扶璃陪他一起喝。

    两人靠着长案,原来是跻坐的,后来干脆肩并肩,席地而坐。举杯邀月,把酒共欢。

    通透的琉璃盏被酒液和灯光映出清澄的颜色。

    一杯杯斟,又一杯杯饮。

    酒水清冽,带了丝花香,并不醉人。

    可沈朝云却似醉了似的,握她的手。

    扶璃极少见他这样,便将自己靠得他更近了些。

    两人好像在聊,又好像没有聊。

    有时只是吃吃一笑,她凑过去亲他,这回,他也不躲了,只是握着她后颈,细细密密地吻她,那吻缠绵又亲密;有时又像惊涛骇浪,他绯色的衣袍盖在她脸,她好像要被他吞了似的--每当这时,她又觉得,沈朝云和她认识的不大一样,他像是那些想吃掉她的大妖,瞧着她的眼神,摸着她眼角的手指,都让她感觉自己想下一秒也许要被他…

    这时,她便会有些害怕。

    他似乎察觉了,便会退开一些。

    可退开不多时,又会过来吻她。

    不知疲倦,流连忘返。

    就好像她的嘴唇突然变成了某种极吸引他的东西,让他爱不释手,便只能通过吻来传递那种感觉。可这传递也不足一二,便只能不断地吻。

    扶璃终于懂那种感觉,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心底,便只能拥抱,只能吻,再拥抱,再吻…

    这时她终于能感觉到沈朝云是爱她的。

    不只是言语和漂浮的表达,而是沉入实地的男人对女人的爱,他吻她、拥抱她,带着密密的切意,切切的哀求,唇齿交缠、亲密无间。

    他不再是云层上无欲无求的仙,是人间被欲望裹挟的人。

    他渴求她。

    爱l抚她。

    带着欲l望,带着诉求。

    当然,也不只是这些亲密。

    接l吻的间隙,两人还会聊天。

    她会讲些过去,他也会讲。

    他谈他初入无极宗的事,第一次拿起剑的感觉,初时遇师父时觉得他是个老骗子……

    扶璃听得“咯咯”笑。

    每当她笑时,他便又会吻过来,一只手抵着她的唇,吻时便如惊涛骇浪,扶璃似乎变成了他怀中的小船儿。

    他还讲了他母亲的事。

    他说他生下时母亲便去世了,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但宫人们都说她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

    他说父皇很爱他母亲。母亲在时,人人都说他们是神仙眷侣,时常在一起诗词唱和,鼓乐弄弦。

    他还说父皇恨他,恨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生下来时便未抱过他,他从小跟着宫人生活。

    “他喝醉酒时,会叫我去死,问我,说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说这话时,沈朝云那双萋萋的美丽的眼睛映了细碎的灯影,好似盛满了伤心。

    扶璃便亲亲他的眼睛。

    “过去了。”她说。

    “是,过去了。”沈朝云笑,“我以后有你。”

    他拥抱住她。

    绯色衣袍盖住扶璃,扶璃被裹在沈朝云酒气与冷杉香混杂的怀抱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睡意。

    她睡去了。

    扶璃开始做梦。

    那梦格外得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走在一个装饰华贵的长廊里。

    长廊里提着灯笼的宫婢们来来去去。

    扶璃看了看长廊,发觉地方有些熟悉。

    这似乎是通往国主正殿的长廊,白色廊杆上铸了一个个狮头,狮头们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远处是有猫头鹰的叫声,扶璃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饶是在梦里,她也能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

    一位提了灯的宫婢经过她时,正与旁边人说话:“国主又喝醉了,每到殿下的生辰,国主总是要喝得烂醉。”

    “嘘--”旁边那宫婢道,“在这里可不能乱说话,当心被听到,拉出去杖毙。”

    “只可怜了…”

    那宫婢幽幽叹了口气。

    扶璃还没听清,就被一股力道拉着一路飘,最后飘到一个冷清的大殿。

    之所以说冷清,是因为黎宫内随处可见的宫婢们,这儿一个都没有。

    扶璃被拉着飘过屋檐,落到殿内。

    大殿也是旧的,墙壁红漆斑驳,扶璃还在梁上见到了蜘蛛网。

    不过,吸引扶璃注意的,却是坐在大殿台阶上的稚童。

    初初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感觉,瘦。

    嶙峋的肩胛骨将身上发白的旧袍高高地撑起一块,这显得他更小更瘦了。

    稚童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时不时拿手中的柴杆拨一拨,左手蜷在膝上。

    扶璃蹲到他面前,稚童似有所察觉,突然抬头。

    扶璃一愣,这才发觉,他比她以为的还要瘦。

    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两侧脸颊都凹下去,这样一来,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得大,黑沉沉的,有些渗人。

    没见着人,稚童又低下头去。

    他在拨地上的蚂蚁。

    蚂蚁哼哧哼哧地搬着碎米粒,被他拨到一边,又继续重新搬起碎米,哼哧哼哧往前去。

    他又拨,蚂蚁又搬。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做什么?”

    扶璃问。

    原以为他听不见,稚童却又突然抬头,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眼神透着茫然。

    扶璃终于知道,刚才看到这双眼睛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朝云师兄!

    是朝云师兄!

    他的眼睛和朝云师兄一样,只是朝云师兄的眼型要狭长一些,显得冷肃;而这稚童的要略圆一些,显出几分可爱来。

    扶璃简直要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难道他是朝云师兄的小时候?

    …或者说,她入了朝云师兄的梦?

    扶璃从前听说过,当心意相通时,有可能会进入对方的梦。

    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除了那双眼睛,他完全看不出朝云师兄长大后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太瘦了,瘦得吓人。

    三四岁的光景,整个人像一根瘦麻杆,头发不见稀疏枯黄。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人时显出那一分的靡艳,恰如粼粼的水波。

    扶璃伸手,欲去触摸稚童的脸颊,却穿了过去。

    稚童四处张望了下,似乎有些失望,他蔫蔫地垂下头去。

    扶璃忍不住唤了声:“朝云师兄?”

    这回,稚童没抬头,反倒是一位刻薄相的宫人冲过来,紧张兮兮地道:“要死了,要死了!殿下!你怎么又在弄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他将他手里的柴棍撇了,要来拉他,稚童却不肯,挣扎起来。

    “走了!别在这呆了,一会国主过来,当心掀了你的皮!我的好殿下喂,走了走了……”

    稚童却一下从他的手中钻了出来,跳到殿内。

    宫人在门槛外,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外劝:“殿下,你就与奴婢回去吧,我们回去等国主,今日是你生辰,国主一定会来的……”

    稚童就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宫人快哭了。

    “殿下,你这回若再不听话,让国主厌弃,那些人就要更加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殿下,您便跟奴婢走吧,殿下,殿下……”

    稚童终于开了口。

    “我要在这等父皇。”

    他道,还将蜷着的手递给宫人看。

    只见小小的瘦巴巴的掌心上,放着一只木蝴蝶。

    那蝴蝶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呈现出一股光滑的釉质,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得主人欢心的物件。

    “哎哟,我的小殿下哎,这不是你最爱的玩具吗,你怎么把他拿出来了。”宫人大呼小叫道。

    稚童抿出一个笑,那笑像是害羞。

    他道:“阿树,我就把这个送给自父皇,送完便走了,好不好。”

    他问好不好。

    宫人没说话了。

    他杵在那看着门槛内的稚童,过了会,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稚童又坐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等,天越发黑了,月亮悄悄地跑到正中央,撒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扶璃陪他坐在旁边等。

    突然,稚童开了口:“你说父皇会不会来?”

    扶璃吓了一跳,以为他看见了她。

    他又继续:“会来的吧。”

    “应该会来的吧…听阿树说,每年我生辰父皇都会来母亲的寝宫呢。”

    他似乎在与一个虚无的存在聊天。

    “你说父皇会不会喜欢我的木蝴蝶?阿树说父皇以前很喜欢蝴蝶,因为母妃的名字里有个蝶字…他应该会喜欢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只蝴蝶。

    “…希望父皇拿了这个蝴蝶,就会喜欢我一点。”似乎是感到羞赧,他嘴角抿出了一点羞涩的弧度,强调般点头,“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说着他又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啊,你也要回家了吗?”

    稚童他低着头,用柴棒轻轻地拨动一只落单的蚂蚁。

    扶璃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在和蚂蚁聊天。

    她心底微微地涩,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发顶,却在快要碰上时,又收了回去。

    莫名的,她不想惊扰他。

    他似乎在沉浸在一个梦里。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稚童惊喜地抬头,当看到来人时,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下来。

    是一队巡逻的侍卫。

    侍卫们持着长戟安静地走过殿前。

    又一阵脚步声来,稚童又抬起头,这次,他眼里的光没再熄灭,而是站起,冲着来人喊了声:“父皇!”

    年轻了许多的黎国国主踉跄着脚步,往这大殿前来。他似是醉了,还在挥退旁边欲搀扶的宫人。

    听到唤声,那国主抬起一双被酒精熏染的眼睛,等见到稚童,脸色立马就变了。

    本就红的脸,胀得更加红,一双眼也红。

    他不断挥着手:

    “谁放他过来的?”

    “来人,把他给孤拉走。”

    一群宫人“轰得”上来。

    稚童不依,不断挣扎着,回头喊“父皇”“父皇”。

    国主挥挥手:“放他下来。”

    稚童被放了下来,他立马冲到国主面前,手中木蝴蝶高高举起。

    “父皇!我来送你这个!”

    他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满是憧憬地看着面前这个掌控着整个黎国权柄的年轻国主,满脸的孺慕之思,好像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整个世界。

    “蝴蝶?”年轻的国主道,“为何送孤?”

    “父皇喜欢的!是母后!是母后!”

    稚童说着,手却被“啪的”打掉了。

    那一下极狠,稚童只来得及看到蝴蝶落在地上的模样,下一秒,脖子就被钳制住了。

    国主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提她?!孽畜!”

    “谁给你的胆子!”

    稚童试图去拨那双紧紧钳制着他脖子的手,一张脸胀得发紫:“父、父皇…阿、阿玉快不能呼、呼吸了…”

    男人的手却像是被烫到,猛地一甩。

    稚童小小的身体就被甩到地上。

    他摸着脖子咳了几声,重新爬起来,将那木蝴蝶捡起,递到男人面前,努力挤出一个笑:“父、父皇,我是来给父皇送这个的,阿云最喜欢的蝴蝶。”

    国主像是被吓到,后退了两步。

    旋即,下一秒,突然走到他面前,那张脸已经是暴怒。

    “谁让你来送这个的!”他啪的将木蝴蝶从稚童手里抢去,丢在地上用力地踩。

    木蝴蝶迅速被踩成了几瓣。

    而他似乎还不尽兴,要带刀侍卫拿刀来砍。

    “父皇…”

    稚童眼里已经有了泪。

    他抬头,似乎不大明白。

    “父皇,为…”

    “别叫我父皇!”男人打断他,瞪着他的眼睛染了酒意,全是红血丝,“也别用这个眼神看我!”

    “孽畜!”他推了他一把,“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稚童被推倒在地。

    他半支着身体,呆呆地看着对方。

    那年轻的男人却似是承托不住他眼神的重量,踉跄地转身,往回走。

    “父皇…”

    稚童茫然地唤了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过了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过来,一把抱住他。

    稚童在他怀里。

    他傻乎乎地抬头,对着老人说:“孙爷爷,父皇不喜欢我的蝴蝶。”

    扶璃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一个父亲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孩子 。

    人族常说,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

    她想问一问黎国国主,可下一秒,她又被一根绳牵着,不断地往前去。

    她看着稚童一年年地长大。

    每一年的生辰他都呆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他悼念自己的母亲,却似乎自己的父亲别无所求。

    他再也没有去试图讨父亲的欢心。

    那三四岁的稚童,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话越来越少,常常一天都能不说一句话。他讨厌与人的交集,身边只除了一个阿树,没有别人。

    他只跟阿树说话。

    可有一天,阿树掉进井里死了。

    他为阿树守了一个月的灵,不再跟任何人聊天。

    他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安静,在黎宫内活得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无人在意他。

    直到有一天,离宫内来了一个白须白髯的仙人。

    那仙人带走了他。

    ……

    扶璃睁开了眼睛。

    当看到旁边阖眼沉睡的沈朝云时,猛然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泪流满面,想说什么,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他。

    黎宫内那沉默的孩童,像一根线紧紧地揪着她的心。

    一个被父亲说着“怎么死的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长到现在这样健康的模样…

    她的朝云师兄啊…

    “怎么了?”

    沈朝云睁开眼睛。

    扶璃摇头,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

    他用袖子替她揩泪,声音难得低柔,带了丝笑:“跟个孩子似的。”

    一股冲动冲到喉咙口,扶璃道:“朝云师兄!成亲吧。”

    “以后,你都有我。”

    沈朝云看着她,眼底有汹涌的东西。

    他突然凑过亲她。

    扶璃被动地亲吻,一吻别,他手摸着她唇,突然道:“阿璃,此事合该我提。”

    “我们这便回去禀明师父。”

    “嗯?”扶璃被吻得迷迷糊糊。

    “成亲。”

    他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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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回宗

    扶璃和沈朝云直接走了。

    两人没继续留在黎宫, 走时一轮明月高挂,星光漫天。

    扶璃被沈朝云揽在腰间,望着底下华灯璀璨的黎宫, 问:“朝云师兄,你真的不恨他吗。”

    两人都知道口中的他是谁。

    “谈不上恨。”

    沈张云的目光从黎城巍峨的城墙,到宫外热闹的集市。即便深夜,也依然有晚归的行人。

    少时总坐在宫墙里,想象宫外的行人是如何模样。

    等后来出门, 才发现与宫内截然不同。

    修者为长生,凡人为生活。

    唯有这黎宫不同, 仅以一人喜,一人悲。

    他叹:“不过是个软弱的男人罢了。”

    扶璃去触摸他的脸,却只看到月光映到他眼睛里的模样, 像片片碎星。

    确然不带一丝忧伤。

    她才放了心。

    两人就腾空而立, 站在高处, 扶璃如攀缘的藤蔓已经依偎在他身侧, 由他揽着腰, 风呼呼地吹,她撩了撩被吹起的发丝,便直接将自己整个钻到沈朝云怀里。

    沈朝云且由她。

    忽而, 扶璃又想起一事,问他:“那沈朝云,如果…你是你父亲,而我死了, 你当如何?”

    大抵天底下的女子, 都爱冒傻气地问心爱的男子一句, 也都只希冀一个回答。

    沈朝云却只是弹了他一记额头:“我如何会让你死?”

    那一下, 弹得扶璃疼得紧。

    她摸摸额头:“我是说万一,万一嘛。”

    她扁扁嘴:“也不说些好听的。”

    “万一也不会有。”他傲然道,“这世上,若要你死,必定要踏过我去。”

    扶璃看着白袍剑君的少年意气,爱得不行,踮起脚便亲了他一记,被搂在怀里。

    “眼睛。”

    “啊?什么眼睛?”

    “世上修者万千,在外面不可如此无状。”

    他说着话,一双眼睛却在笑。

    “哦。”

    扶璃不大在意地道。

    一朵云飘过去。

    扶璃一瞬间又被吸引住注意力,伸手去捞,沈朝云将她乱伸的手拉回怀里,招来一艘轻舟,带着她上了舟。

    轻舟日行八百里。

    从黎城穿过中洲,再回到无极宗,往日能行个十天半个月半的行程被缩短到短短三日。

    下船时,扶璃又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意。

    望着巍峨的山门,竟有种亲切的归家感觉。

    沈朝云去找宗掌,扶璃自不想去见一帮威严的老头--当然,也不止是老头,秋玄长老还是很美貌的。

    但她也不想见。

    于是直接去了执事堂,拿了这几个月的月例,自觉储物囊丰厚,便去了旁边修士摆小摊的地方,买了几件不贵又算有趣的礼物。

    她去见了吉香。

    没想到吉香和赵凌在一块,吉香见她便一阵笑又一阵闹,唯有有赵凌,看着她面色古怪。

    扶璃摸摸脸:“怎么了?不认识了?”

    “哇…”吉香则围着她转了一圈,“阿璃,你不对,你不太对。”

    “哪里不对?”

    扶璃奇怪。

    吉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面前的女子面含春水,眼泛桃花,比从前还要吸引人,反正…她一眼扫过来,她心都要酥了。

    赵凌手支着下颔,冷不丁道:“她这样倒像是戏文里与男子……”

    她眼睛蓦地睁大:“你不会真的与朝云师兄他!”

    似是被自己的猜测吓到,赵凌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扶璃脸颊飞了粉,她难得有些害羞:“你想哪儿去了?我与师兄发乎情,止乎礼,还未…”

    正否认着,旁边一道白色身影落了地。

    琼花树下,公子衣袂飘飞。

    在几人的注视下,他迈步向她走来,一笑:

    “阿璃,走了。”

    语声温和如春风,连那双常年含霜藏雪的眼睛里,也暖如春波,只叫人看得呆了。

    赵凌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指着扶璃“你你你”说不出话来。

    扶璃摸摸鼻子,又跟吉香说了声再见,便蹦蹦跳跳去找沈朝云。

    她一下抓住沈昭云的胳膊:“朝云师兄,你来啦。”

    神态亲昵,柔情无限。

    那姿态不过一眼,便知她和从前的不同。

    无情和有情,全然两种感觉。

    当然,沈朝云的不同,虽未如此明显,却也从他的眼角眉梢里出来,如冰川渐融,一靠近,便能感觉其融融温度。

    吉香拼命地拍赵凌的手:“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

    “终于还是让她得逞了。”

    赵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难怪这次宗门大比回来,师兄师姐们一提起朝云师兄要么莫如深,要么唉声叹气。不过…阿璃和朝云师兄站在一块,看起来可真是般配。”吉香支着双颊。

    赵凌连连冷笑。

    吉香睨她:“你冷笑什么?反正再怎么样,大师兄也不会到你手里。”

    赵凌一副天塌了的样子:“你见过大师兄这样吗?他居然笑了!笑了。”

    “是,笑怎么了?大师兄笑起来可真是…”吉香捂住胸口,“让人心都化了。”

    “阿璃可真是好福气,不过大师兄也很幸运啊,像咱们阿璃这样又漂亮又会撒娇的女子哪里找……”

    吉香在那里叽里咕噜,赵凌翻了个白眼,径直走了。

    这时,扶璃已经跟着沈朝云到了太清峰。

    太清峰还是老样子。

    山腰郁郁葱葱,山顶有零星的白雪覆盖,峰内一片寂静,问小童,才知大师姐从大比回来,便被七宝宗的少宗主邀去了七宝宗,其余的师兄师姐也都在外游历还未归来。

    倒是太清道人,已经从幽云台回了来。

    两人便去了峰主府。

    太清道人似是提前便知道他们要来,正坐在峰主府的正殿等他们。

    沈朝云放开扶璃的手,朝上首位作了个揖:“师父。”

    扶璃也讷讷跟着喊了一声:“师父。”

    对着太清道人,她始终有股敬畏。

    他端坐在那,便如渺渺清风,峨峨高山,叫人不敢亵渎。

    太清道人颔首:“回来了。”

    “看来你们是有话对我说。”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沈朝云方才放开扶璃的手。

    “是,”沈朝云道,“弟子想与小师妹成亲。”

    太清道人叹了口气,问:“你可想好了?”

    沈朝云颔首:“想好了。”

    “想好了便好。”太清道人道,“世事由你所选,便也由你所担。”

    他说完这一句,便转向旁边还在懵懂中的扶璃。

    “阿璃,你虽是妖,却也是我太清弟子,今日你要与你朝云师兄结为夫妇,为师并不阻拦。”

    他朝她招手。

    扶璃看了沈朝云一眼,在得到沈朝云的点头后,才上前去。

    太清道人探手在空中一抓,便抓出块那圆润的萤石,莹润的外壳内,还能看见里面一滴翠色的液体。

    “阿璃,你可还记得,你们菟丝子有个飞升了的大妖?此物便是师父自那大妖遗下的洞府所得,拿到它时,它被藏在洞府一个重重保护的机关里。师父探寻半生也不知它为何物,便交由你,兴许对你有用。”

    扶璃看着那萤石,只觉得那儿似乎传来股莫名的吸引力。

    她伸手,指尖才触到那萤石,萤石的外壳便像水化了一样,那滴液体倏地冲到她额心便不见了。

    她茫然地看着指尖,又摸摸额心,什么都没有。

    体内也没有东西。

    沈朝云探手过来,将元力探入她体内。

    那滴液体便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太清道人捋了捋胡须:“看来此物与你有缘。”

    “这世间有太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奥秘和玄机,等着我们去探查,不必过于忧心,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那大妖给予后代的一个机缘。”

    “好了,阿璃,你先回去吧。”

    他道。

    扶璃听出来,这是要她先走,怕是师父有事要与朝云师兄说。

    她看了看朝云师兄,依依不舍地走了。

    回到师兄府内,那小童见她倒是十分开心。

    “仙子,您回来了!”

    扶璃点头,从储物囊里取出一小袋果子。

    这是她拿了月例买的,很是香甜,含了点元力,刚才还送了吉香和赵凌呢。

    小童一看扶璃还记得给他带礼物,一双眼睛高兴得眯起来。

    他将果子小心收起来,问扶璃:“仙子可要吃些冰露,近来食舍出了一款饮露十分好吃,宗内许多师兄师姐都爱点呢。”

    扶璃一听,刚才萦绕在心间的些许不安立马便消失了。

    她道:“自然要吃,你快快取来!”

    小童“噔噔噔”连忙去取冰冰露,不一会果然取到一个碗大的浆露,之所以叫冰露,是那瓷碗里盛放着一朵冰雕似的,旁边还浮着一层冰,冰上糯糯的赤豆。

    扶璃毫不客气地舀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蹿着凉气。

    在这天气里,十分爽快,而那糯糯的赤豆,又添了香甜。

    她顿时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

    吃着冰露,在那等师兄。

    只是师兄很晚才回府,回来时,整个人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扶璃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似回过神来,摸摸她头发。

    他道:“阿璃,师兄要出去一趟,你在宗门内等我。”

    “可…”

    她不能离你太远啊。

    扶璃话还未出口,手里便被塞了一样东西。

    是一张黄符小纸人。

    纸人上以红色朱丹画了生辰八字,胸口还点了一滴…

    扶璃凑近闻了闻,是血。

    “这什么?”

    她在手里反复地看。

    沈朝云手一招,元力注入,那原本手掌大的小纸人便似充气一样长大,扶璃“呀”了一声,纸人落地,变成另一个沈朝云。

    只是这沈朝云呈纸般的质感,与旁边如玉般温润、又如剑般肃杀的沈朝云截然不同。

    “哇…”

    扶璃新鲜地绕着那“沈朝云”走来走去。

    “师兄,师兄…”

    她唤,还时不时拿手去戳一戳。

    沈朝云将她的手拿回:“莫要瞎碰。”

    扶璃扁扁嘴,“哦”了一声。

    沈朝云捏了捏她嘴,将她嘴捏成了只青蛙,扶璃打他,他轻笑一声。

    又伸手一招,那“纸沈朝云”便又重新变回了黄符小纸人。

    沈朝云将那纸人放到扶璃手心:“此物你保管好。他身上刻着我的生辰八字,又点了一滴我的心头血,可再暂作我的替代,你在宗门内不会有事。”

    “师兄你要去哪儿?”

    扶璃听出他的意思。

    “师父要我替他去办些事,五六日便回,你在宗门内等。”

    扶璃有些不高兴,皱着鼻子便想拒绝,沈朝云却朝她张开双臂。

    她看着他微微弯起的眼睛:“不抱。”

    沈朝云继续看着她,她被他看得心头发软,不一会不情不愿地扑过去。

    沈朝云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吻吻她的头发,又一下一下地抚,似不舍得般:“等我回来。”

    “阿璃。”

    “…哦。”

    扶璃点点头,她将头磕到他的颈窝。

    沈朝云却推开她,手抚着她脸,半晌,突然推开,双手抓住面前的空间一撕。

    扶璃便见一道水波纹样的漩涡,沈朝云抬脚便进了去。

    她想偷偷跟着进,身体却被一股力量按在原处,有遥遥的声音传来:“阿璃。”

    “知道了知道了。”

    扶璃不忿地道。

    她攥紧手中的小纸人,心想,师兄是让她睹物思人。

    不过…

    她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这破纸人有什么意思?

    哪里及得上师兄?

    想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放到了胸口,最贴近契图的位置。

    沈朝云这一离开便是六日。

    期间扶璃敲过契图。

    可契图没有任何动静,很显然对方没听见,或回应了但契图没有传过来--也不知道朝云师兄去了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断绝外界的一切联络。

    扶璃便只好等。

    那小纸人被她每天瞪上一千遍,但扶璃始终没有注入过妖力--在她等得心焦难耐时,沈朝云终于回了来。

    他似是去了很久,胡子拉杂,不复之前光风霁月的模样,一双眼睛有些悲伤。

    “师兄?”

    扶璃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他却径直向她走来,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扶璃捶他:“你去了好久。”

    “是很久。”

    他紧紧地抱住她。

    扶璃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抱得窒息了,抬头,头却被按下去。

    他道:“阿璃。”

    只叫了这一声。

    “干嘛?”

    扶璃久等不到下文,问。

    他又唤了一声。

    “阿璃。”

    “阿璃。”

    “阿璃。”

    似乎只是想叫她。

    扶璃好笑,抬头:“师兄,你一直叫我干嘛。”

    沈朝云吻吻她的头发,什么都没说,半晌,扶璃幽幽道:“师兄,好了吗?”

    “你有点臭。”

    沈朝云的手僵住了。

    半晌,后退一步,施了个除尘诀后,道:“我先去找师父,事情秉明。”

    说着,便匆匆走了。

    临到台阶时,脚步还踉跄了下。

    扶璃叉着腰,哈哈大笑。

    *

    之后的日子,便好像突然没了烦恼。

    扶璃原来担心的也没有发生,宗掌和长老们并没有对她和沈朝云的亲事提出意见。

    他们的关系过了明路。

    哪怕一开始有些人跑来她里酸上两句三句,但很快在沈朝云的剑下闭了嘴,慢慢地,这些酸话也都成了祝福。

    扶璃还发现,沈朝云近来待她越来越好了。

    他时常带她出去。

    两人天南地北地逛,有时还去逛街,买各式各样她喜欢的东西,衣服、首饰,好看的花盆,等等。

    沈朝云像个款爷一样,毫不吝啬,一掷千金。

    “款爷”是她跟吉香学的,说最近修界很流行这个词,形容的就是朝云师兄这样又有钱又舍得花钱的…爷。

    有时,他买的太多了,几乎都让扶璃以为,这辈子都用不完。

    扶璃便很好奇,问他:“师兄,你哪来的这么多元石?”

    抢劫了吗?

    沈朝云淡淡道:“入了三四个秘境,秘境内的宝藏我都收起来了。”

    扶璃“哇”了一声。

    谁说朝云师兄运道不好,明明财运就很好嘛。

    但有时,她在夜间醒来时,会发现沈朝云正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有她不能理解的东西。

    像悲伤,又像眷恋…很复杂。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就是不想睡。”

    “那修炼呢。”

    “也不想。”

    扶璃摸摸他额头:“快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狐疑地看着他:“还是说…你被夺舍了?”

    沈朝云将她手拿下来,无奈摇摇头,一把将他抱怀里,轻轻拍了拍:“快睡吧。”

    一侧暖和的体温传来,扶璃听着沈朝云规律的心跳,渐渐地又睡去了。

    又有时,扶璃见他对她好,便忍不住想作一作。

    她说他惹她生气,要他赔罪,每天写一封情信给她。

    沈朝云竟然也答应了。

    之后便果然一天一封情信。

    有的长些,有的短些。

    真挚细腻,情感热烈。

    扶璃想起镜中他送她的情信有些可惜,那么多她都没看呢。

    他便一封一封地替她临摹出来。

    每天睡前,扶璃便要看一看这情信,念上一遍,再好好地收藏起来。

    有时也会当着沈朝云的面念。

    她发觉,他脸皮很薄,每当她念到那绵绵情话时,他的耳尖便会发红,她便伸手去捏一捏。

    每当这时,她便会被他按到身下。

    他的欲1望有时来得强烈,像汹涌的波涛,每当她以为,他控制不住时,他却会停下来,又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着她。

    有时,他的欲l望也会缓缓,如细细的流水,只是亲吻和拥抱,便像那每一个日出与日落那般隽永和温和。

    扶璃很爱他。

    她沉浸在那些细碎而微小的幸福里。

    师父为他们定下的吉日还有十来日便到了。

    但一个发现,却让扶璃惊恐极了。

    那是一个白昼。

    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扶璃一个突发奇想开了阴阳眼,却发觉站在身侧的沈朝云似乎被黑气给淹没了。

    那浓得如墨汁一般的黑云在他身上翻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是死兆。

    临死大兆。

    扶璃惊得手都颤抖起来,只听一声清脆的“啪”,刚才还在被她捧在手里挑挑拣拣的花盆落了地,碎了。

    在商贩气急败坏地骂声里,扶璃只是茫然地看着沈朝云。

    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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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花妩

    /白日上楼

    扶璃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在下一秒, 那如浓雾一般翻滚的黑云又不见了,变成了之前的一点浅灰的色度。

    … 当是看错了吧。

    扶璃心想,可心底纠缠的不安, 就像涨潮的水,慢慢滑过她的心间。

    她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沈朝云似是也发现了她的不安。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盈满了轻愁的小脸:“怎么了?”

    “我…”

    扶璃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朝云师兄,免得他担心--

    虽则,她觉得以他的性子, 只会提剑道:“若有厄运,便提剑踏来。”

    只是这样一来, 继续逛街的兴致就没有了。

    扶璃决定往回去,沈朝云自是随她。

    他最近总是随她,好说话得很。

    白袍剑修, 如霜如雪;粉衣少女, 如花如雾, 两人并肩走在一处, 亲密无间, 一眼看去,便如神仙眷侣。

    街上少有这般风景,自然引得不少人垂目。

    人群中一道目光追随着他们, 不一会便收目回身。

    扶璃似有所感,当看到一细瘦伶仃的身影,下意识便分开了人群往那去。

    可到了那,却什么都没有, 只见旁人惊艳的目光围绕着她脸庞。

    扶璃蹙了蹙眉, 沈朝云到她身旁:“怎么了?”

    “我…”她道, “我好像看见了小草。”

    “你那位玩伴?”

    “是。”

    扶璃将刚才看到的那道背影详细告诉沈朝云, 沈朝云神识外放,不一会拉起她,在无数人的注目中腾跃而起,不到十息,又翩然落地。

    面前出现一个普通形貌的女子。

    十四五岁模样,若要说唯一的特点,那便是细。

    细细长长的眉眼,人也如细细瘦瘦,如一根蒲草,风一吹便似要折了般。

    与扶璃弱柳扶风的窈窕相比,她的细便有些过分了,显得有种伶仃。

    扶璃一下就从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人族常以为植物的气味相似,其实不然。

    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独特的气味,哪怕是同类,个体之间的气味也不同。

    不过,也唯有植物之间才能彼此辨认了。

    所以,扶璃轻而易举地将认出了对方是谁,惊喜地道:“小草!你都能化形了。”

    “你认错人了。”

    女子有些回避。

    “我没认错啊,小草,就是你,”扶璃拉着她,“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阿璃,跟你一起四处流浪的阿璃啊。”

    “什么阿璃不阿璃的,你认错人了。”

    女子道,目光匆匆与她一触,便似这边有什么是她害怕的东西般转过身去,说了句“你认错人了”,便甩开扶璃,匆匆走了。

    扶璃愕然地站在原地。

    她想:

    那明明就是小草啊。

    她为何不愿意承认。

    还是说…小草遇到了什么事,比如撞到脑袋之类的?

    她想起最近看的许多话本子,脑子里开始充满各种臆测。

    沈朝云过来,扶璃泪眼汪汪地看向他:

    “朝云师兄…”

    她道:“小草是不是失忆了?”

    沈朝云:“……”

    “我观其神清目明,不像昏昏之态。”

    “可……”

    扶璃还待说。

    沈朝云道:“时移势易,人族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果真是朋友,必会再来见你。”

    扶璃看着阳光下沈朝云那格外清俊的脸庞,只觉得他好像轮回宗里那些没了毛的和尚哦,脸上充满着佛性的光辉。

    不过,得承认,他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从前有个老妖告诉她,这世上的妖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有些妖只会跟着她走上一段便会散了,可有些妖却会与她做一辈子的知己,一辈子的朋友,风吹不散,雨打不散。

    也不知她和小草,是哪一种朋友。

    扶璃微微叹了口气。

    “师兄,我们回去吧。”

    她蔫蔫地道。

    ***

    可等回到宗门的三四日后,守山门的修士突然传了飞信给她,说是有一位姑娘给她送了一封信。

    姑娘?

    谁?

    扶璃本还奇怪,可当信到她手上,待看清封函上那一株栩栩如生的小草,她便知道,这信是小草送她的。

    师兄说得果然没错!

    若果真是朋友,必定会再来找她。

    可惜,师兄出去了。

    不然一定要给他显摆下这封信不可。

    扶璃翻来覆去、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封函上与小草本体一模一样的小草,才开始拆信。

    小草当真是想她,竟然写了这般厚的一封信。

    是当真厚。

    将封函都撑得鼓鼓的,也不知小草写了多久。

    扶璃略有些自豪,小草可是她认识的妖里面最有学识的。

    像她在镜中几十年,也才学得几个字、念得几首诗,小草才化形没多久,居然能给她写这么长的信。

    当真了不起。

    封函拆开。

    从里面掉出一片草叶,细细长长的一片,嫩嫩的绿,叶子边缘还有一圈细碎的毛边。

    这是从小草本体上摘下来的。

    扶璃爱惜地放到一边,翻看起信件来。

    原以为是字,但小草似乎是怕她不识字,居然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

    难怪这么厚…

    而后,扶璃便发觉了小草的一个弱项。

    小草她虽然学问很好,但画画的水平还及不上三岁幼儿。

    不过扶璃还是凭着对小草的了解,将这鬼画符一般的画给看明白了。

    解释过来,是这样的。

    【见画如晤:

    阿璃姐姐,见面不识,是否伤心?

    小草绝非有意,实在是事出有因,是故回到客栈后,小草特意花去一日夜,画一封信予姐姐,愿青鸟有信,姐姐能听。

    画笔粗陋,但小草信姐姐能懂,亦盼姐姐能信小草接下来之言。

    小草与姐姐永为好也。

    那日所见,姐姐身畔之人,容小草问上一句,可是当日太阿广场上戴面具之仙士?小草不久前见过他,就在姚鹤郡。

    ……】

    姚鹤郡?

    扶璃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师兄还到过姚鹤郡?

    不久前的话…当是突然离开帮师父去办事的那次。

    她不以为意地往下看去。

    厚厚的一叠画,确实如小草所言,画笔粗陋,看得出来画画之人并未受过教导,手腕无力,画出的画也如稚童的胡言乱语--

    可扶璃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那张莹如细瓷的一张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直到最后,变得惨白。

    小草在信里讲了她在姚鹤郡的见闻。

    她讲她离开她后到处走,可总也躲不过无处不在的人,溜溜达达、半躲半藏,最后将自己躲进了一个荒废多年的老宅里。

    那宅子很老了,杂草丛生,连梁木都已腐朽。

    可小草很喜欢,听闻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大人物,大人物死时满城飞絮,周围百里的花都枯了,后来又闹起了鬼,是以这里的人都不敢靠近,情愿远远地饶路,更没有人进来。

    小草在那,生活得很安逸。

    可突然有一天,自天上落下一人,那人白衣落拓,一把霜雪剑如星如雾,就这么落到庭院里。

    小草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可他又不仅是好看,身上的气息便似一把出鞘的剑,冷肃如霜。

    小草凭着直觉,便知这人不好惹,怕被发觉,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人果真没发现她。

    他径直入了庭院后的屋子。

    【……其实许多事,小草也只窥得一鳞半爪。

    那人是在找什么东西,找到后,脸色突然便得怆然,惨白如纸。

    他枯坐于内整整六日,出来时已须龇颓然,不复美妙。

    ……

    小草当时不懂,可当在集市内见到姐姐,又见到那位仙士老爷,便突然懂了。】

    到这,小草的信就结束了。

    最后一幅画,是小草在那仙士老爷走后,突然有所感,点灵化形,而后走到屋里,捡起地上仙士老爷恍惚时掉落的一张碎纸片。

    就在扶璃看完这些画后,一张未被烧干净的纸片从封函内落了下来,纸片的边缘还有些发黄。

    扶璃弯腰,捡了起来。

    她看着那纸片,手开始抖了起来。

    “石心老人所载,菟丝子妖,与旁物不同。

    它是世间最强大也最弱小之妖,可附着世间万物,有无限可能。

    ……

    一旦动情,便会开花。

    花开前满城飞絮。

    花开时便开始结果,果成,寄主死,为其养料。

    唯有趁其花开之时摘取花芯,方可解除契约。

    ……

    除非不动情。

    动情便不可两存。

    ……”

    碎纸片后,力透纸背的四字:“石心误我!”

    那四字,透着写字人绝顶的恨与痴。

    后还赋有一行小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花妩,花妩,花妩…”

    “不若不相见。”

    作者有话说:

    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取自《赠卫八处士》杜甫感谢在2022-08-09 17:26:46~2022-08-10 10:2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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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无涯

    /白日上楼

    手中的纸片似突然间变得重若千钧, 扶璃手一抖,它便掉了下去。

    她呆在那,半天都没有动。

    直到小童“吱呀”一声推开门, 她才乍然清醒过来。

    在小童要捡起那张碎纸时,手腾地伸过去,将那纸片收到了储物囊里。

    “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出去吧。”

    扶璃道。

    小童看她一眼,只见这灵秀如山月的女子半靠着桌, 微阖的眉眼显示出一丝冷淡,不由收起好奇心, 恭恭敬敬地应声退了出去。

    退出去前,还将手中的冰露放到了桌上。

    扶璃看着冰白色瓷碗里的冰花渐渐融化,赤豆沙将整个冰碗都染上一层酱色, 发觉自己居然一点想吃的欲1望都没有。

    人族所谓的“食不下咽”果然是存在的。

    她想。

    扶璃将自己跳到了窗台上的花盆里。

    每当她需要想一想的时候, 她就会到花盆里。

    阳光暖暖地洒落窗台, 绿须儿探到厚实的土壤, 可她却一点儿没感觉到暖, 反感觉到冷。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难怪菟丝子的传承里对这一块讳莫如深。

    大约那些动情的菟丝子都死了吧。

    没死的,也成了大妖,他们动了情, 却又将寄主吸收了,自然也不愿讲…

    于是,便只留下对这些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小妖。

    扶璃又想起前几日开阴阳眼时看到的黑云,那黑云忽而又变成了浅的灰。

    命运之轨不可捉摸, 时刻轮转。

    可若变灰……

    朝云师兄有了决定吧。

    也是理所应当。

    扶璃心想, 结契这件事本便是她百般讨来, 他纯属无辜, 便是有此决策,倒也应当。

    总要有一个殒命的。

    可想着应当,扶璃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他该与她说上一句的。

    她不会不愿意。

    扶璃对着窗外庭院里那迎风摇曳的同类,心想:其实做一株未开灵智无知无觉的小草小花,其实也未必不快乐的。

    扶璃闷下去,将自己埋得更深,连一点枝叶都没透出来。

    不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之熟悉,扶璃每听一次,便觉像是踩在她心间,痒的,麻的,如万物生发。

    一声。

    两声。

    三声。

    ……

    扶璃默数着,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朝云开门的声音也和别人不同。

    扶璃说不出哪里不同,可她就是知道不同,她还知道,他接下来要跨门槛了,他跨门槛时通常是先迈右脚,再迈左脚,雪袍会飘起来那么一点,就一点,不多。

    之后,他便会去衣架子那洗手,拔下管塞便会有汩汩的山泉水流下来,将他手洗干净。

    她之前问他:明明一个除尘术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引水。

    他便说,山泉清涤,可洗去尘乏。

    扶璃不大懂,毕竟她只是株生长在土里的藤。

    但她会闹,他便会拿了她手也一起伸到竹管下,替她也洗。每当这时,她便会安静下来。

    她太喜欢这时的沈朝云了,她喜欢他温和下来的眉目,喜欢他轻轻擦过她指尖的手,甚至连他偶尔的坏脾气也喜欢。

    可他近来很少发脾气了。

    或者说,没有过坏脾气,臭脸色,也几乎不拒绝她。

    扶璃想着,心萎了下去。

    她扒在花盆边,看着沈朝云洗完手,用帕子擦干净,又移步去了东墙角。

    那里有一樽落地四角瑞金铜香炉,他拈了一块沉水香往香炉里放去,再用银剔拨一拨——

    这却是镜中回来后,重新养成的习惯。

    扶璃闻着屋内袅袅如云的沉水香气,伸了个懒腰。

    “抓到一只偷懒的小师妹。”

    一道声音传来,扶璃发觉,方才还在墙角的沈朝云不知何时过了来,一只手拈住她一片叶子,轻轻扯了扯。

    那力道也不大,未扯痛她。

    扶璃不想理他,“哼的”转过身去。

    “生气了?”

    他坐到旁边的椅子,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任阳光撒了满身,一只手还来戳她。

    扶璃便用须儿打了他一下。

    沈朝云却只是用手指抚她左上角第二个叶片,她最喜欢的地方。

    她被摸得酥酥麻麻的,发出软乎乎的声音。

    他便用那双比黑曜石纯净、比溪水温柔的眼睛看着她:“怎么今日的冰露也没吃?是不是生病了?”

    他神识将她看了个遍,扶璃的绿杆儿一下子羞得通红。

    “也没虫害。”

    他认认真真道。

    扶璃眼眶却有些发红,心想:人族要狡猾起来,比她们妖可狡猾一百倍。

    明明都要刨她的花芯了,却还怕她遭了虫害。

    她又开了轮回眼。

    淡淡的灰色云气,与之前的那次没有一点儿变化。

    扶璃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可能不管选哪一个,她都不会满意。

    沈朝云却道:“看来是生我的气。”

    扶璃又轻轻地抽了他一下。

    这力道用得小,便似情人之间的调笑。

    沈朝云低低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笑?”

    绿须儿发出娇糯糯的声音。

    沈朝云却只是将袖子撸到腕间,那双令人怦然心动的眼睛直视着她。

    扶璃:“……”

    “你又作弊。”

    她带着抱怨,藤身一下绕上他手腕。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腕间,阳光洒在他温柔的眉目--

    每当这时,扶璃便觉得,她是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否则,一个人注视着另一个人的眼神怎能如此温柔似水。

    扶璃感觉到了微微的眩晕。

    于是,她决定换个地方呆。

    她爬到了他心口,细细的藤身蜷缩成一团,正好贴着她的心脏。

    他身上除了手腕,她最喜欢呆的地方,便是这了。

    每当她靠在这时,便觉得她和他靠得最近。

    他的心脏砰砰砰跳,她的“心”也便跟着砰砰砰跳。

    扶璃枕着他的心口:“朝云师兄,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

    沈朝云说了句好。

    不过,他没给她讲故事,反倒念起了经,那平板的声调直接将扶璃念睡了过去。

    她又开始做梦。

    只是梦里不怎么快乐,她成了一团被人烧得枯黄的藤,蜷缩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沈朝云跨了过去。

    有人在旁边道:“你看,那只妖终于死了。”

    ……

    扶璃一惊,醒了过来。

    此时已经夜深,沈朝云半靠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支着下颔,半边袖子流水一样泄下来。

    他阖着眼,似在养神。

    见她醒来,他也睁开眼睛。

    黑暗里,那双眼睛如深邃的夜空,藏着无尽的心事。

    扶璃在他怀里化为人形。

    她将自己依偎了过去:“师兄。”

    沈朝云招来一件斗篷罩住她,近来这样,他似乎已经习惯,只是拍拍她:“继续睡?”

    “睡不着。”

    扶璃摇摇头。

    一只胳膊揽住他脖子,突发奇想道:“师兄,你带我去看星星。”

    声音带着娇。

    沈朝云果真抱起她,飞到屋顶。

    巨大的斗篷将她裹得密不透风,扶璃在他怀里,夜空像一块黑色的幕布,一颗颗星子镶嵌其上。

    扶璃看着,又不太过瘾,道:“师兄,我们去你以前闭关的地方看吧。小童说,你以前其实不太住在太清峰。”

    “那里很冷。”

    “我有师兄。”

    扶璃靠过去,一双烟波似的眼睛含了情般,注视着沈朝云。

    沈朝云微微叹气:“你打算这样去看?”

    他目光落到她露出的一截粉光致致的小臂,而从斗篷外惊鸿一瞥,便可知其下风景。

    扶璃嘟嘟嘴,到底是看他故居的念头占了上风,便躲在他斗篷里窸窸窣窣。

    沈朝云时不时被她的胳膊或腿抻到,倒是眉眼不动,腰背挺得跟剑一般。

    “好了。”

    扶璃钻出一个脑袋。

    里面果然穿好了,一件水绿裙裳,如融融水波。

    沈朝云腰间霜剑争鸣一声,蓦地飞出,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

    扶璃被沈朝云揽着踏在剑上,只觉忽忽如腾云驾雾,如游仙境。

    他们飘过高高的太青峰顶,飞跃过连绵的群山,最后落到了一处极高极显之峰。

    扶璃迅速感觉到了凉意。

    无极宗竟然还有这样一块地方,漫天所见皆是飞雪,大雪白茫茫一片,将天地间的一切都遮蔽掩埋。

    星空与月夜一同降临在这大地之上。

    沈朝云在地上铺了一层魈火皮。

    温热的魈火皮将冷意驱散,他还在旁边放了个火炉,扶璃便坐在这魈火皮上,枕着沈朝云的胸膛看星星。

    他极高,她坐在怀里,也不过小小的一团。

    他替她身上的斗篷拉得更紧一些,只露出一个脑袋。

    “师兄…”

    扶璃道。

    “嗯?”

    他低下头来。

    扶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又看了看头顶的星空。

    忽而又觉得,还是他的眼睛更美。

    想到之后自己死了,就看不到这样美的眼睛,便有点舍不得。

    她嗅嗅鼻子。

    “冷?”

    沈朝云会错了意。

    扶璃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悲伤。”

    “为何?”

    扶璃却没说话。

    她想起在凡间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不知妖死后会不会变成星星。

    如果是的话……

    扶璃心想,希望是最大最亮的一颗。

    她可不喜欢被别的星星比下去。

    看完星星,扶璃又有闲暇看看这周围。

    剑气石。

    断崖。

    还有个用剑刨出来的雪窟。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扶璃简直没办法想象沈朝云是怎么在这里生存的。

    听师姐说,他上来时还很小。

    扶璃看着剑气石。

    巨大的石头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可纵横的剑气依然从那雪透出来。

    扶璃到百步之内,便靠近不了。

    那纵横肆意的剑气,如刮骨的刀,似往前一步,便要将她穿成筛子。

    “你平时便在这练剑?”

    沈朝云走过来,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说了声“是”。

    “几岁上来的?”

    “七岁。”

    “那很小呢,不觉得寂寞吗。”

    扶璃认真地想了下,人族的七岁,大概就像她们草木族刚抽了芽的小苗儿。

    “我少时常有苦闷之时,我母为我死,我父憎恶我。初上山门时,只觉人可憎,声可憎,连应酬交际都无聊…卜阴星君又说了那样的谶言,便干脆向师傅自请上山了。”

    扶璃想着那小苗儿般的稚童,又看看面前这个清灈劲瘦的男子。

    多么好啊。

    他长大了,像一棵挺拔的树,等以后,还会成为巍峨的高山。

    只可惜,她要看不到了。

    之后,她便又去看了看他休息的雪窟。

    据说,这雪窟,是他第一次修剑有成,用剑劈出来的。

    扶璃看着雪窟内粗简的陈设。

    一榻,一蒲团。

    墙上刻着除尘符阵,虽有些萧索,但却干净。

    她在脑中拼凑出一个习剑少年的模样。

    初时很小,剑与他同长,颤巍巍不成形。

    之后渐大,身已过剑身,剑法开始稳健。

    再后已经抽条,白衣染血,千里不留行,可劈山裂石,翻江倒海。

    刺,挑,辟,砍。

    是上千剑,上万剑,万万剑才练出的剑君。

    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远离俗世后的少年,经年寂寞和疏冷里唯一的寄托。

    所以,才成了这样的他。

    扶璃望着面前飒飒如林下风的男子,突然释怀了,心满意足了。

    她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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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完结(上)

    无极宗。

    吉香走在路上, 伸手去接飞舞的花絮。

    这花絮也不知从哪飘来的,最近宗内特别多,一眼看去, 像许多黄色的小蝴蝶在飞。

    怪好看的。

    她问旁边的晴芳师姐:“师姐,附近是不是有什么黄色的花要成精了?”

    “还有这花香…”她嗅嗅鼻子,“怪好闻的。”

    最近不仅是花絮,还有这突然浓郁起来的花香。

    吉香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似兰非兰, 似竹非竹,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吉香还试图去找花香的来处, 可宗门内遍处都是,却又百寻不着。

    这花香一日比一日盛,到最近闻来, 竟有种靡艳到盛的感觉。

    “不知。”晴芳道, “如此情况, 我进门二十多年, 也从未得见。”

    “不过, 我观之,近来各峰峰主和长老们都面色沉重,我猜…”晴芳压低了声音, “莫非是某位峰主或长老在外面惹了笔风流债,那债主找上门来,还是个花妖?”

    “真的假的?”

    “我胡诌的你也信?”

    “师姐!”

    吉香跳脚,晴芳忙安抚:“好了好了, 莫要生气了, 得赶快去太清峰, 说起来阿璃师妹与师兄感情可真好, 明明再过两日就要办结璃大典了,还要先办个小的。走走走,去晚了,恐怕要赶不上礼了,到时候惹得阿璃埋怨。”

    “埋怨就埋怨,也不想想,她最近有多久没来找我们了,镇日里与大师兄到处游玩…”

    这确实不是一开始定下的吉日。

    那吉日是师兄与师父看着日子挑的,是面向所有修士所办的,叫结璃大典--

    在修士眼里,这才是成亲。

    可在扶璃眼里,如凡人世界里那般拜堂,才叫夫妻。

    原来她想在结璃大典后,再与朝云师兄说,补个小的--可来不及了。

    那日看星星回去后的第二天,扶璃就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她要开花了。

    最晚不超过后天。

    她能看到空气中越来越多的黄色花絮,鼻尖能闻到越来越浓郁的花香。

    沈朝云也待她越来越好,他不再离开她,一直与她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她做什么要求都答应,要什么都给,哪怕扶璃突发奇想,要他把昆吾剑给她玩上几天,他都应了。

    剑修视本命剑为第二□□,旁人想碰一碰,那是要剁手指的。扶璃不止一次听宗内修剑的师兄师姐说:‘若要碰此剑,先踏过我的尸体。’

    可他二话不说,直接解下给她。

    扶璃却不想要了,像捡到了烫手山芋般重新扔还给他。

    “不要?”

    “恩,不要。”扶璃道,“丑死了。”

    这自然是假话,扶璃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昆吾剑还美的剑——当然,这辈子她所见的世面也不多。

    然后她就见沈朝云笑了起来,那笑当真是欢乐的,眼睛弯成月牙,胸膛起伏像是在憋笑,哼哧哼哧的。

    她便虎着脸:“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沈朝云自己似乎也觉得突兀,停下笑来,阳光透过旁边的绿荫照到他的脸上,却还是将眼睛里那一点笑意点亮。

    扶璃心想,她命是真不好,好不容易这般美的人欢喜自己了,又得两个活一个。

    好衰哦。

    如果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投胎之前,他一定要先去拜拜。

    她道:“师兄明天便与我拜堂成亲。”

    生怕他起疑心,她补充了一句:“大典那天人太多了,我就想要我们两个人的婚礼。”

    沈朝云应了。

    甚至他做的,比她想的还一层多。

    他邀请了与他们关系近的朋友,吉香、赵凌、晴芳师姐,还有太清峰的师兄师姐等人来观礼。

    昏时成礼,为婚。

    成亲那天。

    晴芳师姐早早便来替她梳妆,点了樱唇,梳了发髻,再穿上提前备好的嫁衣。

    绿嫁衣,红嫁郎,昏时礼。

    花轿自太清峰的峰主府迎出,又迎入半山腰的朝云府。

    红绸一路从峰顶铺到峰底,下轿时沈朝云来接,扶璃便从珠冠垂下的耀晶珠帘后瞧他。

    只瞧见耀得发红的袍摆,连丝履也是红的。入目所见,一片红彤彤。

    她一端牵着红绸,另一端在沈朝云手里。

    跨门槛。

    过火盆。

    在亲友的叫闹中,到了屋子正中央。

    傧相是四师兄。

    四师兄喜气洋洋,唱:

    “一拜天地!”

    扶璃和沈朝云便齐齐向外一拜。

    珠帘撞动里,扶璃见火烧似的云,彩霞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如梦。

    “二拜高堂!”

    扶璃又往后,和沈朝云朝上首位的太清道人一拜。

    太清道人正襟危坐,面色端肃。

    到第三礼,四师兄的声音顿了顿,在满堂的静里,道:

    “夫妻对拜!”

    扶璃朝沈朝云的位置转身。

    红绸坠在两人中间,她微微弯下了腰去,在晃动的珠帘里,她看到了他那双眼睛。

    满堂的红都映到他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却不见一丝欢欣,仿佛静水流深的湖面,湖面俱是平静,可底下却藏着忧伤。

    而在下一秒,那忧伤便散了去。

    扶璃躬身下去。

    “礼成!”

    “送入洞房!”

    小童在前面引路。

    扶璃与沈朝云牵着红绸,踩着红毯,一路走到了沈朝云那间房里。

    房里也大变样了。

    天地间好像只余一个红色。

    红色的喜杆挑起晶帘,面前模模糊糊如梦一般的天地变得清晰。

    扶璃眨了眨眼,看着沈朝云那张冠玉似的脸。

    绯衣将他那张脸衬得更加白,墨发如云,眸若点漆。

    那双眼眸近在咫尺,就这么看着她。

    扶璃的脸红了。

    他唤她:“娘子。”

    她唤他:“夫君。”

    这也是她要求的。

    凡间的一日夫妻,都是这么叫的。

    观礼人开始散去,红烛哔啵地燃烧,跳跃在彼此的眼睛。

    还要喝合卺酒。

    沈朝云取来红玛瑙嵌琉璃盏,红色的杯壁将清澄的酒液也映出了一点儿红。

    扶璃接过,两人双手交缠,喝了这合卺酒。

    合卺酒完,礼成。

    扶璃心满意足。

    见沈朝云坐在旁边,唇间沾了一点酒渍,便凑过去,在他唇上嘬了一口。

    “朝云师兄,”她正要说,“我们来鱼水之欢吧。”

    他却不肯,说要等结璃大典后。

    扶璃恼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师兄你是不是不行?!”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一僵。

    在沈朝云要开口时,门外传来传来小童讷讷的请礼声。

    “公子,您交代的人来了。”

    这时,扶璃还看着沈朝云,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像看到自家猫弄乱线团似的无奈:“我去去就来。”

    沈朝云出去,扶璃拍拍脸,好烫啊。

    那句不行当然是假话。

    不止一次半夜醒来,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炽热,有时藤身从他下腹滑过,也能感觉,他身体陡然变得僵硬火热,有一回他沐浴时她无意闯入还能见他靠着浴桶,修长的指腹在水下…

    圣洁与堕落的场景混在一起,格外有种刺激,就在扶璃想要扑进水里与他一起时,沈朝云却拍水而起,落地时已裹了一身长袍。

    当真遗憾啊。

    人族常说鱼水之欢为世间至乐,若她死前没尝过,倒是遗憾。

    想起自己死后,他说不定还会爱人,与那人有鱼水之欢,扶璃便觉得,一会他回来必定要迫着他答应她才是。

    谁知他却带回来一人,噢不对,一妖。

    小草。

    扶璃喜出望外,拉着她长廊去喝酒。

    两人靠于廊上,望月上柳梢,庭院深深,互相碰杯。

    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扶璃还将之前在街市上买来的绿醅酒和小草饮。

    “好喝,像果子。”

    扶璃露出个得意的笑。

    “沈朝云付的钱。”

    “你果然也觉得好喝,”她带着半埋怨的声音,“他说涩,不好喝。”

    女子得娇嗔,在月下与灯影里,照出了十二万分的生动。

    小草却看得眼泪掉了下来:“你果然欢喜他。”

    她道。

    扶璃鼻间“恩”了一声。

    “不行,你跟我走!”小草却站起来,拉了她要往外去,“你跟我走吧,咱们藏起来,等到花开完,结完果,他们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那他就死了。”

    扶璃道。

    “他死总好过你死!”

    扶璃却将手收了回去,她朝她耍赖皮地笑:“那不行,我舍不得他死。”

    小草却哭,说着“不行”,还骂她:“我认识的阿璃姐姐最惜命,为了活命什么都愿意做,你呢?!”

    扶璃却只是用那双让人看了会伤心的眼睛看着她:“她变啦。”

    “她爱上那个人了,就不是从前的妖了。”

    “来,喝酒。”

    她重新给她斟了杯酒。

    小草却不愿喝,哭哭啼啼地走了。

    于是,扶璃只好自己喝。

    她对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喝,想着今日圆满了。

    她见到了许多朋友,连小草都来观礼了…

    啊,也不对。

    有两个不圆满。

    一是大师姐没从七宝宗回来,只派人送来了贺礼。

    二是还没洞房。

    沈朝云这块唐僧肉,怎么那么难吃上。

    沈朝云此时在太清峰的无涯顶,负手看向身前的月。满空静谧,星月无声。远处无极宗高高的藏经阁矗立,有云雾飘过广场。

    他的府邸掩映在深深的翠色里。

    太清道人走到他身旁。

    “时辰差不多了。”

    “恩。”

    扶璃是半夜被痛醒的。

    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醉过去了,唐僧肉怕是吃不上了。

    而后就发现,自己在沈朝云怀里。

    他抱着她,一只手在她胸口。

    扶璃痛得眼泪哗啦啦流,在涔涔泪里,就看见自己胸口生出了一朵花。

    那花极美,好像这世间所有的艳光都集中在了那花上,比芙蓉更艳,比桃花更娇,比兰花更优雅。

    扶璃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它更美的花。

    一见就叫人心醉,恨不得捧一朵回去,放入盆内,好好栽培。

    而沈朝云那只手,就落在她的花上,有剑霜似的元力自他掌心不断流入花芯。

    疼痛也来自那儿。

    他的元力饱含着凛冽剑意,新生的花儿娇嫩,根本承受不住,便使得它如被刀割。

    他还是要刨她花心。

    扶璃哭得抽搐起来。

    沈朝云空余的一只手摸摸她发顶,吻她,那动作温柔得要命。

    他说:“乖,一会就不疼了。”

    扶璃捉着他衣襟:“怎么、怎么会不疼……”

    她疼得浑身痉挛,好像全身的经脉都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但很快,她发觉事情的不对。

    那元力在注入花心后,慢慢地变得柔软,流入她身体里,变成充盈她身体的一部分。

    神魂像飘了起来,扶璃仿佛看到外面满宗门盛放的花朵。

    一朵一朵。

    无数弟子出来,奇怪地看着满门盛放的花朵。

    花香将整个无极宗包裹。

    各峰峰主和长老们齐齐站于峰顶,看向他们所在的一隅。他们面色沉肃,带着哀凄。

    而沈朝云的面色却变得惨白起来,和唇色一起,连身体也像变得透明,成了一个裹着元力的纸袋子一般。

    扶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在干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他。

    那朵花绽放得更艳了。

    融融的黄变为赤金,流沙似的金映在他脸上,衬得他更如纸一般。

    唯有那双眼睛炽热如火。

    他看着她。

    扶璃哭了。

    这回是真的哭。

    “沈朝云,你不要…”

    他却伸手过来替她揩泪:“没什么好哭的。”

    “我这辈子,欢愉的时候不多,苦多乐少,认识了你才知人间百味。原以为能和你过很久,但现在,也没办法。”

    “走不下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叙述一件极平常之事。

    “不,不,走得下去的。”扶璃摇头,“你摘了我的花芯,将来再找一个好姑娘过日子,不要找像我这样坏的,你还有光明的前途,朝云,朝云师兄,求求你,求求你…”

    她求他。

    可他却只是不理她。

    扶璃挣扎起来,可她如何能挣扎得过沈朝云。

    他的元力如绳索一般,将她牢牢捆绑。

    昆吾剑在旁边发出哀鸣。

    扶璃哭了起来。

    她看着他不断落泪:“不,沈朝云,你放开。”

    “你放开我。”

    她哭得可怜。

    沈朝云却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乖,很快了。”他安抚地朝她笑笑,之前温柔拥抱过她、替她擦过泪的手很稳地钳制住她,一点点将元力注入她的身体。

    他让自己变成了她的养分,让她彻底脱离寄生,让她成为她自己的主人。

    他让自己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说他苦多乐少。

    是的,苦多乐少。

    母亲早亡,父亲厌弃。

    黎宫冷寂空荡的日日夜夜,无涯顶风霜雪雨的岁岁年年,他都一个人走过,现在,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甜了,却要为她一个妖殒命。

    扶璃哭着求他,他却依然如故。

    学剑的执拗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扶璃看着他一点点变得透明,近乎消散。

    “沈朝云,你放开啊!”扶璃道,“谁要你做牺牲了?”

    “你信不信,你一死,我立马去找青衣,去欢喜门,去红袖招,找十七八个男人,把你忘了!”

    她哭着,嘴唇颤抖。

    在越来越盛的花香里,沈朝云倾身过来,吻了吻她。

    他朝她露出个笑,那笑透了点少年式的得意和狡黠。

    “不会。”

    他笑:“阿璃,你忘不了我。”

    一股汹涌的力量涌入身体。

    扶璃余光中只见到一道绿莹莹的光,就晕了过去。

    晕去时想:

    是的,她如何忘。

    他已在她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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