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之前,温崇月都不是广义上的“好孩子”。
坏到什么地步呢?
姑姑于昙和他一块儿玩捉迷藏,等到对方藏好之后,温崇月独自一人去于昙的书房,好奇地开始看于昙的书。
于昙自己在书房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等发觉温崇月竟然在看书的时候,气到差点用书砸他。
差点。
于昙没收了温崇月所有的甜食,并恶狠狠地去温启铭面前告了他一状。
温崇月小时候没有遭受过任何体罚,毕竟他的童年没有母亲这一角色的参与,或多或少,长辈们都多怜爱他一些。
事实上,温崇月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父母的失败婚姻也没有给温崇月带来太多的负面影响。
温启铭与他解释得很清楚,当初选择结婚的时候,他与白若琅十分相爱。只是温启铭的运气不够好,没能维持好这个婚姻,两个人不再相爱,白若琅选择离开。
幼年时的温崇月听得似懂非懂,他大约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意思。
离婚这件事并不是谁的过错,只是两个人不再相爱了,仅此而已。
说不羡慕其他同学拥有妈妈,完全不可能,受家庭教育影响,温崇月也能够去理解父亲的不容易。或许离异家庭的孩子大多早慧,至少,温崇月早早便得知并非事事都能圆满。
正如他的名字,崇月,月有盈虚阴晴,道家崇尚“冲而不盈,虚而不满”。
于温启铭眼中,最好不过月亮,因此为他取名“崇月”。
月有圆缺,世间事也并非十全十美。
并不是没有向温启铭示好的女性,温启铭工资优渥,有房子,又在大学中任教,虽然带着一个温崇月,但他脾气好,性格好,因此也不乏一些人心动,愿意做温崇月的母亲。
只是温启铭都拒绝了。
温启铭承担起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职责,有时候周末里需要上课,就把温崇月带到办公室中,让他一人安静地看书,写作业,或者跟着几位老教师来练毛笔字,教下棋……
大学的整体环境还是单纯的,偶尔,温崇月离开办公室,去看那些大学生打篮球,也不要紧。他自己看够了还是会回到办公室里,等待父亲下班,带他一块儿回家。
温崇月初中之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父亲大学办公室中度过。几位老教授见证了他的成长,潜移默化,温崇月的社交能力也被锻炼出来。
后来,父亲搬了几次办公室,换了新的楼,不变的始终是温启铭的那张办公桌,不是昂贵的红木,是老榆木,漆了一层红色,时间久了,有些地方的漆渐渐脱落,就又往桌面上铺了一层东西上去盖住。
温启铭生活作风简朴,又恋旧,家里面就摆这么一张旧木桌,温崇月起初画画临字都得用力抬手,或者脚下垫个什么东西,渐渐的,温崇月长到可以正常站立握笔的身高,再渐渐地,温崇月不在这张桌子上临摹,因为桌子过矮,不适合他长时间俯身。
到此为止,温崇月没有见过自己母亲,那个叫做白若琅的女性。家中有她的照片,是一整个册子,大多是白若琅和温启铭的合照,后面也有零星一些,是白若琅抱着温崇月一块儿拍的,对着镜头,笑得温柔又纯粹。
但之后的温崇月再没见过她,也从未听她回过一次电话。
天下父母无不爱子。
温崇月认为这句话未必正确,也有如白若琅一般的母亲,她表现得就像只是丢了一块无关紧要的肉,仿佛失去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累赘。
温启铭和温崇月认真谈过,他提到白若琅当初不顾一切跟他过苦生活的勇气,又提到如今白若琅的处境。
温启铭说:“她现在的丈夫和家人都不许她和我们来往,崇月,她应当是爱你的,只是身不由己。”
温崇月相信了这个善意的谎言,他决定原谅母亲。
初中时候的他对生活,对一切都充满了天然的信任,可惜生活并未将这份信任回报于他。
初三时,身高已经超过180的温崇月自然而然地成为学校篮球赛中的主力军,其实温崇月未必多么喜欢打篮球,不过身高有优势,他自己又不讨厌运动,便进了篮球队,从初一打到初三,身高越来越高,容貌也愈发像极了父母亲的结合。
因此,当篮球赛结束,一行人去商场买冷饮时,温崇月一眼就认出了白若琅。
她穿着迪奥当季的套装,拎一只爱马仕kelly,看起来贵气又优雅,时光并没有损伤她的容颜,以至于让温崇月忽略掉她身旁的那个看起来还在读小学的男生。
“温哥,你去哪儿?”
同学叫他名字,温崇月仿佛听不到,他穿过人群,走向白若琅。他很想和母亲聊天,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
对方也看到了他。
对视瞬间,温崇月脱口而出:“妈。”
白若琅却皱起眉,她向四周看了一圈,才警惕地看着温崇月:“你是谁?”
温崇月压着胸口的心跳,他说:“我是温崇月。”
这个名字,还是温启铭和她一块儿取得。
温崇月想,她肯定只是没有认出自己,母亲怎么会不记得儿子姓名呢?
白若琅往后退了一步,她说:“谁?”
温崇月如生了根的树,他站在地板之上,寒气四浸,商场中冷气开得太足,足到人四肢都生凉意。
牵着白若琅手的男生仰脸,他不理解,问:“妈妈,妈妈,他是谁呀?”
“不认识,”白若琅警惕地牵着男生的手,转身匆匆便走,“走,兆聪好孩子,我们回家。”
……
温崇月重新回到朋友身边的时候,他们笑着打趣,问他去做什么了。温崇月摇了摇头,笑了笑:“认错人了。”
那天温崇月才意识到父亲所说的不过是个白色谎言,但这也无妨,他平静地接受现实,整理好心情,继续读书,打篮球,和父亲下棋,或者在父亲同事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去厨房做一些简单的菜式。
都说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就是妈妈做的菜。
白若琅十指不沾阳春水,在温崇月年幼的时候,吃的鸡蛋羹都是温启铭做的;倘若温启铭不在家,还有煮饭的阿姨。
温启铭教育温崇月,想吃什么,自己做。温崇月也深以为然,他吃不到母亲做的饭菜,但还有父亲,还有自己。
只要做菜人的情谊在。
也是那天晚上,温崇月在厨房中做一份鸡蛋羹,透过厨房小窗,遥遥望一望窗外明月清风。
他决心不再对白若琅抱有期望。
高中毕业后,温崇月已经和大学教师家属院的那些教授十分熟悉,他自小的数学是温启铭亲自教的,物理,文学……住在一起的教授各有术长专攻,温崇月从他们那里没少学习东西。
温崇月本身脑子也聪慧,他假期期间打工,赚来钱去当基础资金,组织地下乐队,和各行各业的人交朋友,也不是没干过少年意气风发狂的事。
年轻人,总是眼界高,心气傲。况且温崇月头脑灵活,人脉通广,的确也有傲慢的资本。
篮球,乐队,一些极限运动,激烈的比赛……温崇月精力旺盛,他不拘束于某一项运动或者爱好上。喜欢,或者有兴趣就去做,做就势必做到最好,他用奖学金和积攒下来的钱当启动资金炒股,第一桶金就是通过股票赚到的。
只能说父子俩的确都有天分,正如当年的温启铭倒卖兰花,又像现在的温崇月炒股票。他成功在牛市时大赚一笔,在熊市低迷前成功抛售,全身而退。
这一笔钱,温崇月拿去买了郊区的房子,收租金。等到他读大学的时候,他先前买的房子刚好被划在拆迁范围内。
或许也是人生太过顺风顺水,养得温崇月性格中傲气更重一些。他和所有人关系都好,义气足,朋友有难,温崇月也是慷慨解囊相助;就算是萍水相逢,能帮忙的,他也会去拉一把。
高中时候,哪怕是比温崇月年龄大的同学,也会叫他一声“温哥”。事实上,朋友如此多,真正交心的寥寥无几,陈昼仁算一个,秦绍礼是一个,李联又是一个。
四个人都是从小到大一块儿读书的友谊,大学也是报同一个大学。
不过三个人脾气又有些不同,陈昼仁父母有背景,他对赚钱没什么兴趣,只在意如何更好享受金钱;秦绍礼比陈昼仁好些,既享受金钱,又盯着权势,他也是几个人中最早就跟着父亲长辈去一些社交场合的,而李联是另一个极端,李联父母都从商,也是打算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在这种熏陶之下,李联的人生兴趣就是赚钱,享受永远比不过赚钱更重要。
温崇月则是处于那三者之间微妙的平衡,他心知肚明母亲离开父亲的原因,明白丰厚的物质基础对维持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温崇月认清自己的矛盾,他对婚姻这件事有些失望,但对自己未来又隐隐有些渴望。
他并不在意,一切随缘,毕竟他尚未遇到去考虑婚姻的女性。
无论如何,温崇月清醒地明白,自己绝不愿再重蹈父亲的覆辙。他读大学时候享受着青春,为自己的爱好付费……温崇月很忙,计划排得满满当当,婉拒了一些女性的示好。和恋爱比起来,如今的温崇月对其他的事情更感兴趣。
包括组队去参加编程类比赛,全国的,国际的,温崇月享受和形形色色团队竞技的快,感。
温崇月的团队中有一些贫困生,而这个比赛并没有成功申请到太多资金,至少,对于队里的贫困生来说,拿出签证和往美国去的机票、住宿费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温崇月包揽了这些,他付得起那些人的费用。其实也不止这些,比赛结束后,他还请队员们飞往洛杉矶和纽约玩了一圈,兴尽之后,才回国。
只因在比赛时,他无意间听到一个家境贫寒的队员说,这是大学四年唯一一次出国。
温崇月没有那么看重金钱,但也会享受金钱。
这些钱哪里来?一部分得益于他的投资眼光,另一部分,则是和好友李联一块儿办辅导机构。教育市场尚是蓝海一片,只要想办法搞到资格认证,暑假短短几个月,轻松赚得一笔不菲费用。他们这些人的学历和能力就是最大的招牌,外加李联会搞宣传,轻而易举地收满一批学生。
在这第一批学生里面,有个叫夏皎的女孩,最是瘦弱,看上去像来刚抽出来的麦秸秆,青青葱葱,细细弱弱,寡言少语。
她不是本地人,是南方来的小女孩,说话时“n”和“l”分辨不清楚,见到温崇月就小声叫“温脑师”。
她自己觉着不对,又叫了一声,终于对了:“温老师。”
温崇月忍着笑:“夏同学。”
她的名字其实很好,皎皎。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叫起来琅琅上口,细究也别有韵味。只是班上的男同学促狭,总是作弄她,扯着嗓子叫她“虾饺”“虾饺”。
夏皎更加局促不安,她简直像是一个小蜗牛,在人群中将自己努力塞进密闭的小壳子里,不肯出来。等到人流散开,她才会静悄悄地出来,露出两只试探的小触角,去偷偷地晒阳光。
温崇月无意间撞到过这只小蜗牛在太阳下晒她柔软的小触角。
是一个雨后初霁的天气,放学之后,孩子们大多都走了,温崇月去看了看户外的篮球场积水情况,抄近道走小路,在池塘旁看到拿着面包的夏皎。
少女的身体单薄,单薄到身上本不合体的衣服更像麻袋,她好像在认真地找什么东西,可惜一无所获。当她失望叹气的时候,温崇月出声:“你在找什么?”
话一出,温崇月就后悔了。
因为这个女孩惊慌地叫了一声,脚下一滑——雨后的池旁青苔滑湿,还好她平衡能力不错,及时站稳脚步。
“温脑师,”小蜗牛重新缩回壳子,战战兢兢,“我在找鸭子。”
这个地方的池塘里的确有几只小鸭子,摇摇摆摆的,平时同学见天鹅都见习惯了,谁会乐意看这几只普通鸭子。偏夏皎不同,她还喂。
温崇月说:“你回家吧,鸭子也就偶尔在这儿,大部分时间看不到它。”
夏皎有些懵懂,她看上去不太理解。
她的声音很细,很轻,仿佛一阵风轻而易举就能吹散,问着温崇月:
“那平时,鸭子会在哪里?”
温崇月笑着逗她:“大概在食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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