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待在暗无天日的悬崖暗室中,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故土的‘人’,当然也绝不可能来到噶戈尔为他们所用。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却被现实毫无怜惜地撕碎。
沈忘悦终于理解了时千秋的绝望。
他摸着那本发黄的手记,一股窒息感逐渐上涌。
就算是当了花魁,可他内心从来没有放下过属于状元的那一份自尊。
他想到柳妩当年说的话,身为一个母亲,最希望的是孩子活下去,沈夫人将他引到这里,就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可是,他想母亲当是了解他的才对,如果真要他一辈子呆在这里,当一个庸夫!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离了密室,时千秋倚在门檐下,脸上起了酒晕,抱着酒坛咿咿呀呀地唱着一首小调,那调子轻柔,闻着桃花酿的香气,就好像看到了桃花落雨,满地的粉色花瓣。
傅裴英坐在树丫上,一只腿悬在半空中。
他仰着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此时,沈忘悦坐在堂屋正位,肩上披着傅裴英的袍子,面前放着一盏灯,借着烛光看着那本手记。
左右看去,结果都是一个样,时千秋不明白他还在挣扎什么,便醉醺醺地问起了傅裴英。
“九爷,你何不去劝劝忘悦,结果既定,何必苦苦挣扎?”他打了个酒嗝。
傅裴英用余光瞥见黑暗深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不过谁都难得理他们。
傅裴英想摸摸骨哨,手一空,这才想起骨哨在月牙儿手里,便只好摘了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
“他若是听劝,就不是他了。”傅裴英道。
他了解沈忘悦,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把叶子放在唇边,不知道吹什么,便吹了时千秋刚刚哼的小调。从叶片中发出来的声音要尖锐些,不再如先前那么凄凉,反而带上了些许的希冀。
傅裴英想,那时千秋说的不对,他与忘悦不过都是文人,文人也有不同,算不得是同类,而自己与沈忘悦看起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像沈忘悦当年说的,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北境的孤狼,一个京城的骄子,如果不是被迫同窗,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可他觉得,忘悦和他才是同类。
那种看起来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他便越是要做,别人越是要他认输,他便绝对不会认输。
反正都是一副残躯,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让他变成这样孤身一人的,难道不是你吗?”时千秋调侃,他觉得傅裴英很是可笑。
一个杀了别人全家的人,隔了五年突然跑过来,慷慨陈词地说要为他卖命,在所不惜,话听起来是感人肺腑,可是细想下来,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就算是受皇权胁迫,可这毕竟是血海深仇。
“九爷,你是我见过最假惺惺的人了,难不成,你当真觉得忘悦会原谅你?不是吧?”时千秋的泪痕还贴在脸上,大有一种要醉死在桃花酿中的意思。
傅裴英的太阳穴跳了跳。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本就打算一辈子再也不与月牙儿见面,情愿月牙儿恨他一辈子,以避免相见时候的刀剑相向,让二人都痛彻心扉。
可是当太后提及的时候,好像那些尘封在心里的东西重新跳动了起来,让他心如刀绞,他看着天上的月,傻气地做了一回不切实际的梦,于是打乱了原先的所有计划,带着必死的决心踏上前往西北的路。
时千秋看着他的表情,恍然道:“我知道了!九爷你对忘悦……”
“掌柜的,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傅裴英按着太阳穴。
时千秋哈哈笑了几声,提起身边一坛酒朝傅裴英扔过去,“九爷,你行行好,放我条生路吧。”
两人隔空对饮,带着各自的愁绪让桃花酿充斥进身体里,这柔酒喝得不是滋味,把心喝得越来越空。
忽然间,夜色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声,傅裴英立刻警戒起来,只听到几个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靠近。他向时千秋使了个眼色,时千秋立刻点头,将酒坛子放下了。
“是你家主子把我家公子拐跑了!你摆着个臭脸做什么呢!”
“好哇!你们二对一,欺负我一个人是吧!”
“就你们那蠢货主子,他的命可是攥在我家公子手里的,我家公子要他往左他不敢往右,要他吃屎他不敢喝尿!”
傅裴英:……
一直黑猫嗖地一下从府门外翻了进来,刚一见到傅裴英,身体瞬间成弓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状元!状元!你找到公子了吗?”
吴果儿声音嘹亮,笨拙地翻上围墙,嘴上还不免骂骂咧咧,“你们俩等着!我不要你们道歉,我要你们主子跪着给我道歉!”
他跳了下来,这围墙不算低,哎哟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面前是一双黑色长靴,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傅裴英阴戾的眼神,立刻打了个激灵。
“小子,你刚才说,要谁跪着?”傅裴英的脸藏了一半进阴影里,眼睛里闪着寒光,直让人胆战心惊。
吴果儿打了两声哈哈,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谁知空间遇阻,傅裴英那两个侍卫也落了下来,齐身恭敬道:“九爷。”
眼下敌众我寡,吴果儿牙齿咬得咯咯响,心知自己式微,又说了大话,不敢在傅裴英面前造次。
“爷,我们可算找到你了,先前在路上遇到这位小公子,听说他要找沈公子,我们便一道跟来了。我可没说沈公子坏话,是傅北说的!”傅南指着一旁说道,笑着吐了吐舌头。
傅北脸色一变,抱拳道:“九爷,是我太过担心,我……”
傅裴英没听他解释。
傅北不敢多说,只好退到一边,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
趁着傅裴英与那两个侍卫说话,吴果儿一躬身就往边上蹿,哪知道傅裴英连眼神都没动一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就给他拎了回来。
吴果儿脸色大变,拉着嗓子大喊:“公子!公子救命啊!杀人啦!”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堂屋外,沈忘悦怀里抱着一只黑猫,状元在他怀里显得很温顺,只是见到傅裴英的时候又炸着毛叫了两声。
吴果儿立马有了底气,后脚跟重重踩向傅裴英。
“公子!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傅裴英疼地龇牙,“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吴果儿躲在沈忘悦身后,支出半个脑袋来,指着他们大骂,“你怎么没有!你那侍卫一路上都说是我家公子把你拐走了,还说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要我的小命!我还没还说是你把我家公子给拐走了呢!你这个变态,我公子要是掉了一根汗毛,我叫姑姑来瞬间要了你的命!”
傅裴英恶狠狠地瞪了傅北一眼,傅北心下一惊,赶紧又要自罚。
“够了。”沈忘悦抬手制止。
傅北这才松了口气,眼底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哪知道吴果儿来了劲,嘴上没个把门的,往周围看了一眼,噼里啪啦地就骂:“这什么鬼地方?!四不像,你该不会是贪念我家公子的美色,把他骗到这里来要他的身子吧!你个不要脸的臭流氓!”
可还没等傅裴英生气,沈忘悦脸色铁青的往旁边站了一步。
“看着办。”他冷冷道。
吴果儿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把嘴捂住,然而这时候傅裴英已经一脸恶笑地走上来,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根特粗的绳子,挥手把傅南傅北叫过来,三个人一起将他五花大绑地捆在了树上,嘴里被塞了块馒头,只能发出呜呜的哀嚎。
这府邸总算是再次恢复了清净。
“小子,慎言。”傅裴英拍拍他的头。
吴果儿敢怒不敢言,只能对着沈忘悦一个劲地呜呜。
夜里一阵风吹来,沈忘悦轻轻掩唇咳了两声。傅裴英立刻敛了笑,走过去替他拢了拢外袍。
“外头冷,还是进屋吧。”
沈忘悦摇摇头,气息轻吐,在冰冷的空气中冻成白雾。
他心里装着事,只想吹着冷风静一静。
那本手记内容不少,然而遗憾的是,他们能看懂的部分很少,剩余的内容是用另一种文字写的,听时千秋道,这是经纶国的文字,而噶戈尔内最后一个经纶国人在去年死在了修罗城的刀下。
这看起来像是个无解的死局,沈忘悦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状元觉得不舒服,喵的一声从他怀里跳出来,似乎是察觉到他焦躁的情绪,并未离开,而是在他腿边蹭了蹭。
枯树边,吴果儿嘴里的馒头好不容易才被弄了出来,只是他嘴上闲不住,现在又要闹腾,那时千秋就躲在旁边看热闹,也不嫌事大,低声嘀咕着什么,像是在附和。
一群人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看到那小子,我就总想到以前,你那时候话多地要命,生起气来能骂我一整天。”傅裴英露出点愁苦的表情。
沈忘悦眉眼低垂,“兴许以前把大半辈子的话说完了,如今,便不想说了。”
傅裴英心道不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该反复提及过去的。
刚想道歉,却见沈忘悦抓起他的手。
傅裴英一愣,掌心的凉意让他的心跳加快,连神思都恍惚了。
“母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瞎子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是个天命福星。”沈忘悦苦笑了声,“哪有福星是这样的?”
他漆黑的眸子里印着一汪清冷的月光。
傅裴英回握过去,这让他想到了以前,小时候沈忘悦也会这样牵着他去学堂,他不乐意,沈忘悦便生拉硬拽地,甚至会两只手一起用上,可惜他的骄矜少年没什么力气,心里蓦然涩地很。
“月牙儿,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不就是什么窥天者吗?大不了我带人去十三域,什么九星结界,整个掀了不就完了?如今我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受制于人的质子了,青灯卫彻底掌握在我的手里,就连皇帝也惧我三分,他管不了我,你信我,我一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沈忘悦摇摇头,“既然是外人不能擅入的结界,哪有那么容易的?”
他看了眼吴果儿,轻声道:“我在噶戈尔人言微轻,就算打开宝窟也没有争夺的资本……阿九,你替我做件事吧。”
傅裴英一听那声阿九,整个人都绷紧了,他哑声道:“月牙儿,只要你说,刀山火海,我也为你闯。”
后半夜,傅北傅南将院子里上下收拾了一遍,打扫了两间房出来。吴果儿说什么也要和沈忘悦一个屋,美其名曰是要照顾他,结果脑袋一沾到床就睡着了,鼻子里打着小呼噜。
沈忘悦没睡,坐在桌边,玩弄着一盏灯。
总有人把噶戈尔称作是地狱,那地狱里,必然是少不了鬼火,而这青灯卫之所以叫做青灯卫,是因为他们总是打着一盏青灯,这与鬼火,模样并无不同。
桌上那盏灯是用灯罩罩着的,已经很晚了,可他还是拜托那傅南替他做了一盏灯,傅南这孩子性格好,干事情麻利,不一会就将灯做好了,此时在屋子里泛着幽幽的光。
状元跳上床,吴果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揉着眼睛看过去,昏暗的灯光下,沈忘悦的身体显得很是单薄。
“公子……你在等谁吗?”吴果儿下意识问道。
沈忘悦垂眸,点了点头。
吴果儿打了个呵欠,他跟在沈忘悦身边很久,多少能猜出他的心思。
“诅咒若是解不开……公子,呆在这里不也挺好的吗?”他从记事起就在这里,摘星阁就是他的家,对于别人想要离开这里的执念,他不是特别明白。
外头的风吹进来,火光摇摇曳曳。
“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毒。”沈忘悦淡淡道,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将其掷进了火光中,“我说要带你去京城看看,决不食言。”
细细的炸裂声传出,一瞬间,那黄色的烛光唰地染成了青色。
群鹤街鬼妙楼
一个带着眼罩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推开窗户,“你妈的,大半夜哪个找死的不睡觉?”
只见窗户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就被映成了绿色。
那远远的门坊下,从火光中静悄悄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罗刹鬼,浑身上下散发出冰冷肃杀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手里的刀流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而他身后,是贯穿了天幕的青色火焰,将门坊彻底包裹,仿佛通往阴阳的道路被打开,地狱之景显现人间。
只听轰隆一声,那门坊上坠下一块石头,像是石块落进湖水中,在那男人身后溅起了一片青色巨浪。
这是地狱的火,能将一切都焚尽。
眼罩男扑通坐在了地上。
过了几秒,他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去,边跑边大喊:“门坊、门坊倒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