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之内,剑拔弩张。
有疏疏的阳光自段磊身侧涌现,段府的宅子是按江南的布局所造,花厅两侧补布有窗棂,夏天有凉风穿透,亦有阳光洒入。
这道阳光洒在沈砚的眉眼上。
她唇角是勾起,然而眼中无一丝一毫笑意,乌黑的眼眸仿佛她手中锋锐的刀,钉住了人不死不休。
段磊太熟悉沈砚的这道目光了,那是她下定决心要杀人的眼神,光是看到她这种神色,他遍体生寒,知道沈砚是真动了杀心!
南镇抚司那边的人不知多久才能赶来,而沈砚是现在就要杀他!他退无可退!而且……沈砚就算真杀了自己,皇帝也不会处死他,他可是国舅爷!
这个猜测彻底摧毁了段磊最后一丝理智。
啪地一声,段磊蜷缩的指间拉动了火绳,他一手掀开自己的衣服,将燃烧的小小火苗凑近自己的身躯,大笑起来:“你上前试试啊!”
几声倒抽气响起,有人没忍住低低骂出一声脏话。缇骑们把目光投降段磊的身上,都目露骇然。段磊衣襟之下,裹着一包包的青烟散,而他将点燃的火折子靠近自己身前,那里有一根以粗线裹起来的信子。
青烟散,好听的名字,却杀人不见血。神机营独创的便于携带的火药,只需点燃一包,坚固的地面炸开一个坑。十包下去,任你金殿玉瓦,通通变成粉末。这次神机营在大宁城全军覆没,大概就是青烟散的杰作。也因此,青烟散不仅市面上严禁流通,官府中,非向天子调请不可有。哪怕是沈砚,也无权未经陛下调令拿到。
可段磊浑身上下,怕是裹了十几包青烟散。这么多火药,只要段磊点下去,不说是沈砚领的这群锦衣卫,段府门前的那条街都要被炸毁。
所有人脸色发白,隐隐向沈砚投去目光。
段磊不停地吞咽唾沫,脸色青白,大汗淋漓,他握着火折的手抖得厉害。众人不发一言,都紧张地盯着他手上的火折子,生怕他一时没拿住点着了。
段磊如愿以偿地看见沈砚带的缇骑脸上涌现恐惧,他大笑道:“你们怎么不上前了?啊?来啊!来啊!”
陈墨小心翼翼道:“段千户,你冷静一点,我们不向前,你别一时手抖把自己炸了。”
“陈墨你闭嘴!”段磊盯着陈墨,“你是什么出身也配和我说话,跟我平起平坐!一个穷酸秀才,仗着傍上了沈砚,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要是死,第一个把你炸了!”
“啊?”陈墨委屈地看了眼沈砚。
段磊恶狠狠道:“沈砚!你退下!你出去!”
沈砚看着他手中的火,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前进,似乎傻了一般。
电光石火之间,段磊又看向陈墨,脑中忽地冒出一个疑惑——
贺兰拓和陈墨作为沈砚的心腹,一直紧跟沈砚行事,这么大的事情,贺兰拓怎么不在?
他心思一起,不由想往后退几步。
此刻,风动,声响!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噗”地一声微响,火苗乍灭!
段磊大惊,目光尚来不及回转,第二支长箭自花厅侧方破开窗花,直直贯穿他的脖颈!
生命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沈砚瞧向他的目光。
看到沈砚这般神色,电光火石间,段磊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贺兰拓是等在这里!原来沈砚一切的话语和态度都是引自己亮出青烟散的招数!
可太晚了,段磊阖上眼睛,浑身的空气消失,身子要倒在地上。
陈墨赶紧冲过去扶住段磊的尸体。
“来四个人抬着!”陈墨点人。
这青烟散虽然安全便携,但也不是万无一失,巨大的磕碰会刺激他们爆炸。锦衣卫都懂这个道理,当场小心翼翼地将段磊置于案上,比对待他生前还要仔细。
陈墨松了口气,拍拍手,不可思议中夹杂着钦佩:“头儿,真被你说对了。”
贺兰拓持着弓箭进来,眉头一簇:“大人,南镇抚司来人了。”
段磊心心念念的救兵,终于来了。
沈砚信步走到段府门前,她神色淡然,身后的缇骑一个个扬眉吐气,挺胸抬头。而段府院中狼狈不堪,无一人出来,隐隐传来阵阵哭泣声。
汪重尧看到这幅场面,哪里不知道自己来迟了,他劈头盖脸抢先道:“沈砚!你私闯家宅,无缘无故杀锦衣卫千,嚣张至极!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刚到京城,就犯下这般大罪,我要向陛下参你!”
他身后的缇骑策马,也是一个个面露怒容,心头冒火。
南镇抚司几乎全由高门贵族后人担任,领着丰厚的俸禄,每日斗鸡走狗,摸牌抽淡巴枯,没钱了去找小户敲点钱,好不自在。
可自从这沈砚当上北镇抚司指挥使,率着一群泥腿子屡创功绩,压得南镇抚司在朝中说不上一句话,渐渐失了帝心不说,人数还每年削减,连带着饭碗都朝不保夕。
沈砚去年辞别帝京去外地,大家弹冠相庆,以为终于有机会一展宏图,可算逮着个机会杀一杀北镇抚司那群泥腿子们的嚣张气。没成想沈砚今年刚一回来,竟然直接动手杀了投奔南镇抚司的段千户!
无法无天!嚣张跋扈!狠毒至极!不配为人臣!
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来,两方锦衣卫于段府长街前僵持,形势一触即发。
这可高兴了看热闹的百姓,走过的路过的见一幕,飞快地找了个安全的角落,伸长脖子边看边议论。
沈砚看向汪重尧。
她想:蠢货。
汪重尧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然与沈砚一般家世雄厚。他父亲在当今天子年少时,为保护天子死在天子眼前,天子痛不欲生,待登基后,立刻提拔这批功臣之后。是以汪重尧哪怕资质平平,且屡屡犯错,仍然稳稳地坐着南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
两人斗了多年,沈砚从未输过,可每每让圣上裁决时,圣上都是轻飘飘揭过汪重尧的失误。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汪重尧还不知道,这小小的一份青烟散,会引起朝堂多大震动。
沈砚勾唇道:“汪指挥使怎么有暇来此?我记得,我离开京城前,段千户尚属北镇抚司。”
“沈砚!你装什么装!今年三月,陛下已调段磊于南镇抚司!”汪重尧俯下身,盯着沈砚,“不管南北,是不是你属下,你未经陛下允许,擅自闯进府中,凭一己私利杀锦衣卫,该当何罪!?”
沈砚朝北一拱手:“这需要陛下裁决,你不妨明日去参我,届时知晓。”
她这么从容淡定,反倒叫汪重尧捉摸不透,他挥了挥手,“老苗,你带几个人,去找找段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镇抚司指挥同知苗镇川点了几个人下马,朝府中走去。
噌地长刀拔出,贺兰拓横刀在段府门前,意思十分明显。
“沈、砚!”汪重尧怒道,“你擅自杀人,如今又要销毁尸体么?!好大的胆子,真当你在京城一手遮天了!?”
沈砚含笑:“汪指挥使确定要看?”
汪重尧从她的笑容中品出一丝不妙来,不待他多想,沈砚朝旁看了眼:“陈墨。”
很快,陈墨再出来,段府门前,几个缇骑抬着一张简易的担架,上面是一具苍白尸身,赫然是段府的主人段磊。
汪重尧坐在马上,一眼看穿死因是尸体脖颈处被箭矢射/出的伤口,他飞速看了眼贺兰拓,听见自己身后倒抽的一口凉气:“指挥使……段磊身上……”
“怎么会?我是不是眼花?”
“那是青烟散!”
汪重尧目光往下移,段磊衣襟处,青烟散熟悉的壳子直直刺进他眼中。
汪重尧强韧住调转马缰离开的冲动,他咬牙抬首,盯着沈砚,“你……你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身上会有青烟散?”
沈砚:“问我?为何不问他,和——你自己?”
她眼神落在汪重尧身上:“汪重尧,锦衣卫的火药一贯归南镇抚司掌管,非大案不得出,严禁私人携带归家。这两样,你比我清楚。”
她道:“不用你参我,我现在就写折子,自参自己治下不严,我麾下指挥使段磊私藏二十三份青烟散,不知意欲何为,我发现后清理门户,为坊市安全,当场格杀!”
喧哗声传来,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听到这话,大惊失色,他们不知道青烟散是什么,但火药哪里不知!段府中竟然藏着这么多火药,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
“我操!”汪重尧骂了句脏话,他看着沈砚,所有的事情一串连,终于明白过来!
沈砚来段府,就是为了逼段磊使用青烟散,而逼段磊,是扯出监管不严的自己!自己还真傻乎乎地跑过来往里跳,现在好了!他为段磊出头当街与沈砚对峙的事,不出半天,就会传到陛下耳中!
他几度张口,又几度闭上,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下属们,“我们走!”
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泄露了消息!段磊拿了青烟散这事儿沈砚都知道!
汪重尧调转马头,率着大批锦衣卫气急败坏离开,马蹄踏地都狠了一些。
沈砚食指中指一并,朝他飞了个手势,“汪指挥使,慢走不送,明日早朝再见。”
她回首命令陈墨:“找一辆轿子,把尸体送进宫中。再把段府所有人管起来,不准放走一个。”
“是。”陈墨抬眼道,“现在要进宫面圣?”
“不急。”沈砚笑起来,陈墨看见他的这道笑意,心底不由一哆嗦,暗暗思考谁又要倒霉了。
他缺德的上司道,“之前的事,尚未做完。”
哦,原来是李凌州那个倒霉蛋。
沈砚一扯马缰,准备翻身上马,长街两边的百姓见南镇抚司走了,这才敢走出来,做糖人的妇人又重回了段府附近,沈砚松开马缰,朝妇人走去。
妇人紧张得脸通红。
小孩拽着她的衣角,激动道:“娘,沈大人来了!沈大人来了!”
沈砚走到她摊前站定,“可以画凤凰么?”
妇人结结巴巴道:“可、可以。”
沈砚道:“多谢。”
如此近的距离,妇人拿铜勺的手忍不住发抖,糖稀流在板子上,也失了形状。平常栩栩如生的凤凰,勾得七零八落,像是个草鸡,她又气又怕:“大人等一下,这个做坏了,我再做个给您。”
“不必,我很喜欢。”沈砚看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凤凰,弯了弯唇角,神色温柔极了。
她接过那只糖人的签,放下一块碎银子,“多谢。”
妇人看着她,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这位沈大人是真的很喜欢这只丑丑的凤凰。
沈砚走了。
妇人站在原地,恍惚中想到,若不是看见糖人的那一笑,自己几乎都忘了,这位沈大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刚才那番刀光剑影,真让人忘却了他的实际年龄。
又想到这位沈大人生的这般好相貌,不知迷倒了多少京城女子。他的皇后姐姐,想必更是美貌无双,也难怪深得陛下宠爱啊。
妇人身边的小孩捏紧了拳头,心底暗暗想:自己一定要当上锦衣卫。先从哪里开始努力?嗯,就从对娘好点开始做起!
*
沈砚独独去买了个糖人,左右见怪不怪,这位北镇抚司指挥使,清心寡欲,不喝酒不狎妓,不爱梨园鼓吹、华服歌舞,唯有一点喜好,爱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时不时看两眼这些东西。
沈砚看向陈墨,“吃么?”
陈墨一摆手:“我多大人了,不吃,贺兰喜欢。”
沈砚道:“以前每次都给贺兰,昆仑说贺兰有蛀牙,少吃为妙。”
陈墨扶额:“头儿,你说你不吃买什么,受苦的还是我们小贺兰。”
贺兰拓本来可怜兮兮地看着糖人,沈砚一回头,贺兰立刻将视线投向他处,只有喉咙滚动了一下,沈砚挨不住他的这般作态,将糖人递给贺兰。
贺兰拓开心地举着凤凰咬起来,沈砚见他这样开心,心情畅快许多。
一想到待会儿能名正言顺地折磨李凌州,她心情更畅快了。
阴暗潮湿的诏狱中,一盏烛火移来,照在李凌州昏迷的脸上。
沈砚就着灯看他,目光中是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想,世事真是莫测,自己当年刚进京城,看见鲜衣怒马并辔青骢的李凌州,心头难以自持地涌出嫉恨。这嫉恨宛如蛛丝,密密麻麻缠绕她,一年复一年。
谁能想到昔日潇洒快意,似乎永远不识人间愁苦的金吾卫统领,有这么一天。在自己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泼醒他。”沈砚命令。
一盆兜着冰的凉水,浇在李凌州的脸上。
李凌州咳嗽起来,眼眸睁开,长睫颤了又颤,一滴滴冷彻骨髓的水从他睫上划过他苍白无血色,却被咬出重重鲜血的唇。许久,他失神的眼睛才找到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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