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轻巧的脚步声,顺着诏狱的长廊,一步又一步靠近。
女子白衣胜雪,鞋子若最洁净的云絮,脸上以轻纱覆面,露出的一双眼睛,正嫌恶地看着周边环境。
她身后跟着一位身形高大的少女,少女身后,是被早早叫起红着一双眼的陈墨。
陈墨见人送到,退到诏狱长阶下。
“若不是一千两银子,谁会来你这脏污地,下次要加钱。”
玉昆仑喜净,沈砚每次去半山琉璃时,都只能在庭中站着一叙,玉昆仑洁癖至此,肯来诏狱也是难得。
“李凌州快死了。”
“李凌州?”玉昆仑变了脸色,她笑一声,“那倒是无论如何也得治好他。浮雪,脱了他的衣服。”
沈砚退避。
玉昆仑的徒弟梅浮雪闻言而动。
玉昆仑瞥了眼伤口,看向沈砚,“呵,沈大人怎么又来这套,你是嫌我技艺不练生疏了?”
刀横肋骨的伤痕清晰可见,而玉昆仑是天下间唯一可治此伤的人。这些年来,玉昆仑救治过三人,这三人皆是沈砚所伤。
沈砚幽幽道:“你若不能治,我叫人把他从后门拖出去。”
“你舍得?”玉昆仑反问。
沈砚:“是你舍不得,还是我舍不得?”
“你花好大代价保住此人,怎会让他死?若是李凌州死了,誉山关前,将无人制衡冀王。既然你我都舍不得,别说这些丧气话。这天下间,还无我昆仑玉治不好的人!”
玉昆仑三言两语点破沈砚的心思,收回睥睨之色,定定看向李凌州。
梅浮雪:“老师,这里不行,污秽太多,容易感染。”
“听到了吗?”玉昆仑横眼向沈砚。
“还有半个时辰早朝,等我两个时辰,你把人带回半山琉璃。”
梅浮雪为李凌州做简单的包扎清创。玉昆仑盯着她,突然道“我听说你昨晚为了一名舞姬,在春风楼和晋王大吵一架。”
果然,流言蜚语传得最快,沈砚反道:“我听说,刑部侍郎的公子第七次去山上找你。”
玉昆仑脸色一沉,“我还正想和你说,我要是还你个完好的病人。你改天帮我教训一番他。什么歪瓜裂枣也敢觊觎我。”
哪里歪瓜裂枣,刑部侍郎的公子风神甚美,沈砚曾见过他几面,倒衬得其他人像歪瓜裂枣。
“就是,”梅浮雪替老师鸣不平,“指挥使大人都不知道,那个公子,吃饭时居然……居然!”
她满脸羞愤,花了好大勇气才说出口:“居然吧唧嘴!”
沈砚:“……”
果然,能被玉昆仑看上的人,可能还没出生。
这些年来,玉昆仑曾以如厕后洗手未用肥皂团,鞋子上沾了一点雨点,脸上冒出一颗痘痘等原因,对他们白眼相加,赶出半山琉璃。吃饭吧唧嘴在她心中,大约和十恶不赦并立在一起。
不过这些和沈砚毫无关系。
她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哪儿,玉昆仑就会去那里,就足够了。
不止是因救命之恩,更是因她们二人有着同样的目标。
早朝。
天子刚至,太监即宣礼部尚书觐见。
礼部尚书将最近的节日庆典过了一遍,近期的唯有中秋,中秋该是阖家团圆之夜,历来陛下不喜于这日召见群臣晚宴,那就按去年的来操办,他自觉胸有成竹。
孰料天子道:“晋王今年已十四,论年岁实该就藩,礼部当操持此事。”
“陛下?”礼部尚书诧异。
“如何?”天子冷冷道。
礼部尚书心头大骇,晋王十二该就藩,天子不提,其他人自当不知道,如今天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礼部尚书忙道:“藩王就藩之事琐碎浩大,需从长计议。”
“限你十日。”
“十日万万来不及啊,陛下明鉴。”
“那就一切从简。”阶上之人提高声量。
礼部尚书心头一惊,应是退下,连忙思索缩减到十日怎么办,砍掉可砍的东西,勉勉强强十日能完成,少不得夙兴夜寐地操办。又想,最近是出了什么事,让陛下令晋王就藩。
晋王在京城,一向是一个尊贵却隐秘的存在。尊贵在于身份,昌武帝除却陛下的唯一存活的子嗣,隐秘在于当今陛下无子,若是按礼法,晋王当是最有机会在陛下百年之后登上皇位的人。
所以谁都不敢开这个口,把晋王赶出京城。若是百年之后晋王真登大宝,那当初御前谏言就藩之人,少不得被新帝拿来立靶子。
可如今,陛下亲自发话,命令晋王就藩,还如此急切。
礼部尚书年纪颇长,精力不济,每日早早入眠,未听说昨夜之事,朝堂上的其他人则不然,礼部侍郎拼命向上司使眼色,时不时偷偷看向殿前站着的身着飞鱼服的年轻官员。
礼部尚书垂首思虑片刻,最终一抬眼,望向沈砚!
还能因为谁,估计就是他了!想来想去,朝中不稳定的因素,唯有沈砚一人!沈砚一归京,哪怕自己最近打牌输了归给沈砚绝对没错!
他歪打正着猜对了。
一道道或忌惮,或欣羡的视线往沈砚身上落去,朝臣不由感慨其人心思深沉,深得圣眷。与晋王一争的结果,居然是晋王灰溜溜地被赶出京城。
一时间,众人对沈砚的恐惧之情,更加深几分。
朝中目睹昨日场景的人看见这一幕,更加骇然,恐惧之后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庆幸来,还好沈砚没有冲自己动手的心思,不然,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晋王之事暂落,兵部将关外之事提到台面上。
兵部尚书成省进言:“誉山关总兵至今空悬,此关乃天下第一关,长久空悬于国有危。”
“臣举荐誉山关前参将钱瞬,一来此人在誉山关五年,深谙誉山关情况。二来此人乃是辽东人士,对关外布防熟悉。”
“钱瞬?”天子隐约对此人有印象,“此人有何功绩?”
“召元元年,钱瞬镇守锦州城,鞑靼来犯,击退鞑靼,斩首一百五十二人。”
天子垂眸,“这钱瞬,好像刚及而立,年岁有些轻了。”
兵部尚书成省正欲开口,天子又道:“誉山关留有三万锦宁铁骑。”
那三万锦宁铁骑,正是李凌州杀誉山关总兵后放进来的败军。
说是败军也不准确,毕竟誉山关下,他们在李凌州的领导下集合起来,给了鞑靼一击,斩首多少却无人在意,毕竟自家人打起来,一直打到今日朝堂上。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此刻陛下提及锦宁铁骑是何意。
天子:“这三万锦宁铁骑,是该归于何处?”
朝堂先静了一瞬,而后一位又一位朝臣站出——
“臣举荐——”
“微臣有一人举荐——”
“当归——”
“不可!其人资历稍弱,怎可统三万大军,慎言!”
殿下熙熙攘攘吵成一片。
天子开口:“这三万铁骑,险些被一并锁到关外,被鞑靼屠戮。万幸,有人把他们送入关内,保留下这支边军。”
天子在兵部尚书提议誉山关总兵时突然说到锦宁铁骑,众臣心头已隐隐怀疑,现在提到这支队伍的来路,圣上心思昭然若揭,果然还是要为能臣留一条路!
当即有人出言道:
“李凌州虽罪不可赦,但于三万士卒与三十万百姓有功,其人死罪易定,然不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不如将功赎罪。”
兵部尚书回首,捏着笏板的手紧了紧。
天子颔首,又走出几名小官为李凌州说话。
兵部尚书冷冷地哼了一声,兵部侍郎直接回首注视那几人。那几人毫不退缩,本不是一派人,哪里怕你?
最后,内阁大学士上言道:“李凌州此举,罪无可恕,然,若非先誉山关总兵强行闭关,不出一兵一卒,何至于此?陛下的命令是抵御鞑靼于关外,而非拒我大周万民将士于关外。李凌州率败军之将尚且能与之一敌,先誉山总兵此举,岂非陷百姓于不顾?”
“宋阁老,”兵部尚书发话,“誉山关不过三千人数,他若开关,关内沦陷,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誉山关占据天时地利,若三千精兵坐镇保不住誉山关,我看这总兵之职不派也罢!昔年太/祖凭一千人马,将生鞑靼八支部落剿灭,如今三千人守在关中都不敢出。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宋学士针锋相对,话语直指誉山关总兵瑟缩惜战。
眼见台下又一轮争吵,天子道:“那就罚李凌州将功赎罪,等伤好后,暂回金吾卫。”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正欲进言,天子紧接道:“既是成爱卿提议,钱瞬仍旧领誉山关参将,暂代副总兵一职。这三万锦宁铁骑,分拨一万屯于誉山关。慢慢收复锦州用。”
兵部尚书怔了一瞬,玉笏上扬,“谨遵陛下之令。”
誉山关总兵空悬,钱瞬代副总兵,实际是掌了总兵的权。兵部尚书门下之徒死了一个,天子再送一个上去,勉强算扯平,更何况曾归属于宁远侯的锦宁铁骑,归了一万给钱瞬暂管,这份赏赐不可谓不厚。
是以李凌州死不死,倒没那么重要。
可殿中仍有人谏言,上前的是位清流文臣,新科翰林,“臣有禀,鞑靼势大,先帝分封诸位王侯于边境坐镇,钱参将作战经验尚浅……”
“——将冀王调派誉山关,收拢锦州,重整关外布防。”
内阁大学士闫刑辞同时进言。
阶下顿起喧哗,一石激起千层浪!
冀王封地在松亭关外,誉山关前,离誉山关不过三百里之遥。冀王曾与昌武帝同策马天下,为战数十场,若将冀王调去关外,锦州收复在即。
沈砚的指尖倏忽跳动一下,似乎有炙热滚烫的火焰席卷她的指尖。
幻觉再次来了。
又一派臣子纷纷上前,对调冀王于关外一事提出异议,这一吵,比刚才锦宁铁骑归属还强烈,连带着整个朝堂的官僚都吵起来。沸沸扬扬,金殿比京城最繁华的集市还喧嚣。
天子捏了捏眉心,吐了口气:“此事再议。”
下朝后,沈砚在殿外候着,皇帝先宣兵部尚书,奇异的是,方才提议冀王去锦州的翰林与内阁学士闫刑辞也被陛下召去,沈砚见到他们二人走出,盯着两人,这两人只感到一股寒意蹿到自己头皮上,被追赶似地逃离开。
沈砚进去述职,天子命她把李凌州放出诏狱,沈砚应是。
而后俯身道:“若陛下意欲收复锦州,微臣有一人举荐。”
“你有人举荐?”天子来了兴趣,“是谁?”
“李凌州。”
天子惊讶,他想了想,“此人确实合适。”
沈砚听到下一句话——“然而不行。”
“成卿不会容他,现在调他去,与钱瞬不合,将在外,最忌互相猜度,勾心斗角。若撤回钱瞬,派李凌州在外,成卿少不得在粮草调动上拖延。兵法最忌不一心,上次的代价是大宁城惨败,伏尸十万……”天子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沈砚急切道,“宣太医!”
天子摆了下手,他脸上浮现殷红,“咳,好久的症状了,太医看了也说不出什么,不用宣。”
沈砚黯然,她仅仅离开一年,陛下的身体更糟糕了。
天子叹了口气:“关外定要收复,倾尽全力在所不辞。要是终朕一朝失了大宁、大凌、小凌、锦州、觉华,朕下去都无颜见列祖列宗。再看看吧,若是朝中无人可用,少不得派冀王去关外。”
说到底,先帝晚年时,把朝中能领兵的将领全都杀了一遍,偌大个朝堂,竟一时找不出几个既有资历能服众,又有能力的将领。
沈砚心下一沉:“陛下,慎重。冀王功高盖主,他日若有反心。”
“也就你敢和我说这话了,他人都遮遮掩掩。”天子慢慢道,“是,冀王资历、辈分,都远胜于我。若他不是父皇的弟弟,而是父皇的子孙,这皇位,怎么也传不到我这里。”
“陛下何出此言?”沈砚道,“陛下宽厚、仁善、爱民如子、为政简朴,实乃社稷之福,能跟随陛下这样的明主,是微臣之幸。”
“不说这些了,”天子道,“冀王即使有反心,朕只要坐镇于京城,保喜峰口松亭关二地,他也反不了……关外凶险究竟比大周内更胜一筹,鞑靼不灭,朕心不安。”
“陛下,”沈砚再次恳请道,“年关将至,鞑靼收不到粮自会回去。届时微臣可领兵去收锦州,定将锦州献于陛下!”
“你?”天子笑道,“等到我大周朝中真无人时,爱卿再上吧。朕还要留你在身边,监看百官。”
“李凌州亦可!锦宁铁骑皆是承他之命,又有报仇之心,何愁收复不了锦州?”
天子侧首,探寻的目光一寸寸扫向沈砚,慢慢道:“爱卿今日,怎么有些不同与以往?”
沈砚:“只是既忧心关外战事,又担心冀王异心,一时失了体统,陛下恕罪。”
天子意有所指,“我知你怨恨冀王当初袖手旁观一事,那件事事……谁也没想到。”
沈砚垂首:“臣绝无此意。”
她告辞离开,出了天子视线,门口的太监飞速地看了她一眼,沈砚视线落下,看见一行血珠自她掌心溢出。
痛楚隐隐从掌心升起,她拭去血迹,指甲更用力地深陷在掌心中,唯有这样,指尖那道剧烈的烧灼感才能暂且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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