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在段浔和首座之间不住梭巡,皆心中暗叹:“这人的胆量也未免太大了些!”
曹庄驰与莫知寒的脸色一阵黄一阵白,若说刚才段浔还只是出言不逊,终究没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尚能摆出一副长辈惜才、不拘小节的面孔,万万想不到段浔竟敢直接点名,当众给他们难堪。
众人的斤两这二位心里最是有数,连他们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全程无伤破了刚才那一势“苦寒香来”,顿时如芒在背,这一战迎也不是,推也不是。
段浔咧嘴一笑:“老儿,不记得我了么?”
莫知寒眯起老眼看了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悠悠记起:“原来……你就是当年裴掌门身边跟着的孩儿……”
那年裴和谨难得下山,与几位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几位高人小聚,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活泼少年。酒过三巡,各自唤了徒儿出来切磋,同辈中竟无一人能在这少年手下过十招。当时只是对裴和谨一番恭维,却自持身份,并没放在心上。
那个落花微雨下骄傲恣意的少年人与眼前这人渐渐重叠,莫知寒竟无端生出些惆怅来,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武林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
于是他转头语重心长道:“这小辈如此无礼,需得由曹盟主出手教育一番,正正风气才是。”
曹庄驰心中暗骂,脸上却阴晴不定,瞬间换了几幅面孔——他坐在高位上已久,平日里听惯了恭维奉承,当真觉得自己已登顶峰,多年止步不前,如今被逼着四下一看,才发现高峰还在前面。
而自己早已在安逸的岁月中,被磨平了攀登的野心与豪情。
众人见他如此推诿,心中立时明白了七八分,看这位盟主的眼神便不复从前敬重了。
段浔等了片刻,哭笑不得:“别是不敢吧?”
正说话间,眼角瞥见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往外溜,定睛看时,竟是那“天地斧”洪峰。
今日一切皆因他而起,段浔见了他,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喝一声:“你往哪跑?”
他几乎是凭空拔地而起,越过堂前摆满骨架的桌案和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人群,转瞬就已来到洪峰的身前。
洪峰吓得三魂掉了两魂半,抱头就跑,被段浔拽住后领一把拖了回来。洪峰叱骂一声,突然抽出背上两柄板斧掷向段浔!
板斧带着锐利破空声向面门袭来,段浔松开洪峰,稍一侧身轻易躲开第一柄板斧,又伸手往空中一捞,将第二柄呼啸而来的板斧稳稳接在手中。
众人连连惊呼,段浔却心生疑窦,他拉住洪峰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反常之处,那不是一个粗壮男子该有的重量,抛出板斧的力道更是虚得过了头。
洪峰趁此机会拔腿狂奔,段浔喝到:“站住!”
话音未落,板斧已经出手,在空中急速旋转着袭向洪峰,眨眼间只听“兹拉”一声,那斧头擦着洪峰肩头而过,竟将他半个面皮掀了下来,钉在门口的柱子上!
而那半张面皮之下,赫然是另一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写满了惊慌与恐惧,洪峰的另外半张面皮从她脸上无生气地耸拉下来,显得诡异非常。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女人是谁?洪峰自进了大衍庄,与众人抱拳问好、谈天论地,言行举止没半点破绽,是什么时候被调了包的?
曹庄驰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谁?来我山河盟大会作甚?”天知道,洪峰偷溜时,他心中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
段浔扫了一眼狐疑不定的众人,又转向那女子,把眼光一沉:“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要诬蔑仁曦太子?”
那女子眼见跑不掉,竟放肆冷笑起来。她的脸乍看过去相貌平平、无甚颜色,仔细看来却高鼻方腮、骨骼分明,正是最适合易容的那一类脸。
她指着萧长煊,轻蔑道:“今日算你走运。”
说罢一抖衣袖,将填在衣服里面假充肌肉的沙袋抖了下来,接着从衣服内侧抽出一把雪亮匕首,就要往自己脖子上面抹。
段浔才要去拦,忽然瞥见空中一线黑影急掠而过,“锵!”的一声,将她的匕首打落在地。
那黑影稳稳钉在地上,竟是一枚黑亮的羽毛。
“乌鸦!是乌鸦!”有人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堂外院墙上齐刷刷冒出几十个人,一色的黑衣蒙面,手持弓/弩对着堂上众人,弩/箭寒光在一片黑压压的衬托下分外凌冽。
众人皆是大惊,忙操起兵刃,方才注意力全在堂内打斗上,竟无一人察觉这片庄子已落入包围。
曹庄驰咬牙道:“今日这是什么邪风,把寒鸦栖都吹来了?”
站在黑衣人中间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虽蒙着面,双目却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只见他朗声答道:“天下英雄齐聚大衍庄,我们寒鸦栖自然要来讨口酒喝!”
冉文光伸出一根肥肠般的手指,气得结结巴巴:“大衍庄向来、向来只欢迎武林正派,尔等邪魔歪道不请自到,好不要脸!”
高大男人笑道:“山河盟连朝廷的走狗都做得,这会子倒跟我们提起脸面来了?”
堂上群雄听了,自是破口大骂,皆称山河盟光明磊落,轮不到拿钱买命的杀手置喙。
那假扮洪峰的女子见自刎不成,向高大男人喊道:“首领救我!”
男人仿佛这时才看见她一般,向身后略一点头:“照影。”
几乎在他开口的一刹那,一个黑衣少年旋风般翻下墙头,瞬息之间已到堂内,速度之快,众目睽睽之下竟如入无人之境。
站在门口的各派高手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叫他冲了过去。方才段浔与林暄妍过招已是极快,众人只有咋舌的份,而这少年的迅捷灵敏,却还在两人之上,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人类能有的速度!
段浔心中暗惊,这些年他很少遇到比自己还快的人。不过好在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动作反应总能快过头脑,当即长剑一划,一道无形的剑气之墙拔地而起,将黑衣少年生生挡住去路。
就在这极短暂的一瞬,段浔看清了那少年的脸,那张病态般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清亮非常的眼睛。
黑衣少年被剑气逼得后退几步,喊道:“拖住他!”
弩弦嗡然,霎时几支箭同时向萧长煊射去。段浔心头猛地一悚,哪里还顾得上那黑衣少年,当即腾空跃向萧长煊。
但离弦之箭如何追得上,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黑面汉子从旁冲出,一番拳脚,竟将几支箭尽数打落。
这人正是布衣帮帮主牛老大,所使的乃是上等拳法“进酒拳”。只见他落地站定,向身后萧长煊一抱拳:“公子受惊了。”
萧长煊冷汗涔涔,向他道了谢。段浔仍是心有余悸,持剑站在萧长煊面前,再也不敢离开半步。
再看那个叫照影的黑衣少年,已经拽起易容女子,带着她拔足疾驰奔出堂外,几派高手上前阻拦,皆被弩/箭逼退,很快两人便翻上墙头,消失在那群黑衣人中间。
萧长煊勉强聚起精神,向堂外道:“不知我与寒鸦栖有何过节,竟劳动首领派人易容,栽赃于我?”
堂上众人心道:“那假洪峰突然指认仁曦太子谋害父兄,没头没脑的,定是受寒鸦栖指使,来离间太子与山河盟的联盟大计,我等英明一世,不可再中了小人奸计。”
至于金丝蛊这一笔烂账,也自然而然记到寒鸦栖头上,毕竟如果没有假洪峰发难,萧长煊也不会被逼吞下毒蛊以证清白,自然不会被毒蛊所伤,群雄自然也不会被段浔揍得颜面扫地。
于是难得地同仇敌忾起来。
“大道中落,山河不再,寒鸦绕树,无枝可栖。”高大男人仰天长叹,“仁曦太子,假仁假善的面具戴得久了,连你自己都错以为真,可这世上总还有人记得你做过什么。天罚报应来的那一天,但愿你不要后悔。”
他丢下这段意味不明的话,飘然拂袖而去,黑衣人们齐刷刷跟在他身后翻下墙头,消失在葱郁林木中。
群侠正要追出,曹庄驰一摆手:“不要追了!寒鸦栖一贯狡猾善诈,贸然追出,恐有埋伏。”
堂上一时便炸开了锅,有说早看出洪峰不对劲的,有说就知道仁曦太子不是那等小人的,有说早听闻寒鸦栖阴险、竟不知卑鄙至此的。冉文光/气急败坏,唤来家仆大声斥责,唯有几大门派掌门长老神色凝重、窃窃私语。
段浔在萧长煊面前蹲下身:“你怎么样?”
萧长煊似乎还在为刚才高大男人那番话出神,面色苍白如纸:“我、我没事……”
他这样说着,却眼看再也撑不住,身体向一旁悠悠滑下去。
“长煊!”段浔连忙扶住他,才发现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的体力已到极限,需要休息。”林暄妍淡淡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漠。
正在训斥家仆的冉文光立即转过胖胖的脑袋:“冉某已经命人收拾出厢房,萧公子若不嫌弃,且在寒舍下榻吧。”
“不用,”萧长煊咬牙坐起,声音虚浮却坚决,“我的事情还没做完,阿翁,把帝京城防图拿出来……”
众人见他都这样了仍要苦挨,心中又敬又愧。牛老大向前一步:“没有公子的吩咐,布衣帮半步也不会离开大衍庄,等公子身体恢复了再商议也不迟。”
那厢林暄妍也道:“排阵布防极费心神,以你现在的状态,就算强撑着也容易出纰漏,还不如先养好精神。”
于是众人皆道:“公子请快下去歇息罢!”
“公子不必将寒鸦栖的话放在心上,咱们决不会再中小人的离间之计!”
“今日公子高义仁心,咱们有目共睹,来日帝京城墙上,必当苦战以报!”
连莫知寒也咧开嘴跟着附和:“这里诸位英雄好汉都是守信的,公子就放心吧!”
曹庄驰茫然环顾,看着群情激奋的山河盟,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萧长煊思虑良久,终于答应了。段浔便转过去蹲下身:“上来。”
萧长煊:“这……”
段浔笑道:“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吗?现在知道不好意思啦?”
萧长煊犹豫一会,还是将手臂搭了上去,段浔便将他背起来,跟着庄内的家仆离开了大堂。
林暄妍开了个调养方子,冉文光立即张罗着命人去抓药。路经小花园时,段浔瞥见老侍官跟在抓药的小厮后面絮絮叨叨:“熟地黄虽有补血补虚之效,但我家公子脾胃不好,不能多服,该减去一钱才是……”
穿过假山水榭,果见一处丹楹刻桷的屋子,家仆们道了声尽管吩咐便退下了。
段浔将萧长煊小心放在榻上:“好生睡一觉,什么也别想,等药好了我叫你。”
萧长煊却问:“师哥,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段浔见他鬓角都被汗湿透了,几绺发丝弯弯扭扭贴在脸上,心中一动,忍不住用衣袖为他拭干净,一面哼了一声:“你看我像受伤的样子吗?”
“无论如何,你今天太冲动了。”萧长煊微微皱眉。
“得了吧,你一个眼皮不抬一下就敢吞毒虫的人,好意思说我?”段浔点了点他的额头,作势数落,“好好休息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放下纱帐,到门前探头视察一番,才将门关好,又检查了一遍榻下、箱柜等地,最后一个翻身跃上房梁。
萧长煊在纱帐里好笑道:“你上蹿下跳的做什么呢?”
段浔轻飘飘翻了下来,往桌前一坐:“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终究不放心。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左右无事,索性祸害起摆在桌上的前朝茶具,茶壶套茶杯、茶杯叠茶杯,轮流换着玩。
半晌,纱帐里才传来一句:“师哥,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段浔停下手中动作,冲着茶具上的传世笔墨出了会神,才慢慢开口:“长煊,你为什么给自己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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