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浔说这句话时下了很大一番决心,但纱帐里只是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萧长煊从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我们在小花园遇见老侍官的时候。”段浔回答,“隔行如隔山,林暄妍既已医术超群,她开的方子按理一般人不敢质疑,只有一种可能性,你那老侍官自信医术比她高明。但是你中毒吐血的时候,他却完全慌了手脚,半点不像懂医的。”
“只是因为这个吗?”萧长煊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帐子里缓缓流出,“兴许是老人家倚仗年纪,自作主张呢?”
“只有这件事我未必会怀疑,只是这件事让我想起来另一个细节,”段浔望着雕花门板上透出来一格一格的天光,继续说道,“你中毒之时,他唤你‘公子’而不是‘殿下’。我当时脑子里乱的很,只隐约觉得不对劲,并没深究。”
他走到床榻前,正对着软软垂下的半透纱帐:“你让他唤你‘公子’,不过是应你那句‘入江湖便随江湖的规矩’。那时情急万分,他哭得我差点以为你马上要死了,可他却还牢记着唤你‘公子’。”
萧长煊的脸在纱帐后面显得面目模糊:“所以,你就认定是我们主仆串通演戏。”
“还不能断定,真正让我确定的,是你刚才的反应。”段浔道,“我问的是‘为什么给自己下毒’,既可以理解为下毒,也可以理解为吞下毒蛊,是你的回答坐实了我的猜测。”
“如此说来,我倒是入了你的套。”萧长煊一哂,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当是我演过头,原来竟是阿翁演过头了。”
“可你中的毒是真的,你大方让莫知寒检查药瓶,设计林暄妍给你诊脉,是因为你根本就是奔着真中毒去的。”段浔说着,心头无端涌起一股烦躁,“长煊,你为什么……中毒是好玩的吗?”
萧长煊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下的毒吗?”
段浔思忖片刻,立即答道:“是那杯酒!你事先收买了冉文光?”
“冉庄主一向以侠义自居,哪里是那么好收买的。不过你猜对了,问题确实在那杯酒上。”萧长煊一手支起脑袋,“我事先服了一枚药丸,外层遇酒即溶,里面就是那第一层的躯蛊药。”
“你就是这样做到不动神色地给自己下毒……”段浔喃喃道,突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急急掀开纱帐坐到榻上,“那蛊呢?还在你体内吗?”
萧长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自然早就死了,我服的驱蛊药里面还裹着一层专杀金丝蛊的药,它只吐了一波毒,还没来得及寄生就归了西。好歹是南疆老蛊,权当大补了。”
段浔这才放下心来,见萧长煊支着头侧靠在绣枕上,不知哪来的风拂动纱帐,朦胧光影在他脸上流动不定,恍惚间竟看得入了神。
“你既有法子让金丝蛊入体即死,又为什么非要让它吐一波毒。”段浔似是有些埋怨,“你吞了蛊之后,山河盟那帮人不是已经愿意联盟了么?你……你何必一定要吃这一回苦。”
“我不付出点什么,怎么让他们心服口服。”萧长煊缓缓道,“进大衍庄时,山河盟是曹庄驰手里的一块铁板,虽勉强答应与我结盟,却未必服我。不攥在自己手里的东西,用起来终究不放心。”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平静,黑亮的眸子温和无害地看向段浔。
“第一步自然是分裂四大门派、引他们互相猜疑、继而瓦解曹庄驰的权威地位,他们既喜欢道义,我演给他们看就是了。”他眼内光影流动,看起来捉摸不定,“被道义架上神坛的人,也最容易因道义跌落。师哥,你觉得我虚伪吗?”
“怎么会。”段浔几乎是立即说道,“我只觉得你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萧长煊便垂了垂眼睑,眼神暗了下去:“若我受伤就能平息尸疫,我倒宁愿被千刀万剐了。”
段浔立马急了:“胡说什么呢!快呸呸呸!”
萧长煊不过是随口一说,见他认真着急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
段浔索性往后一仰,横躺在榻上,萧长煊便将腿缩上去,给他腾出位置来。
段浔望着纱帐四个角上垂挂的香囊,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我贸然为你出头,冲出去揍了众人一顿,岂不是坏了你的计划?”
说罢又摸了一把萧长煊的小腿:“你也太瘦了,你们宫里的伙食这么磕碜的吗?”
“那倒未必。”萧长煊把他不安分的爪子从自己腿上拂下去,决定不去理会那句揶揄,“不破不立,若不是你这一出,我还得多费些时日才能把曹庄驰拉下来。”
“此话怎讲?”
萧长煊才欲开口,只听一阵小鸡啄米似的敲门声,从门外犹犹豫豫传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段浔一溜儿爬下床去开了门,却见门后是个怯生生的小道姑。
“我是林真人座下的南枝,”小道姑问过好后腼腆说道,“我们真人说才想起来带了一味丹药,给萧公子解毒最好不过,让我捎过来呢。”
她果然双手捧着一枚小瓷瓶,又取出一包银针并一张圈圈点点的筋脉图,一面说一面拿眼神偷瞄他:“真人说每日服一丸丹药,照此图施针一次,不出几日便能将毒物祛干净了。”
段浔于是接过来道了谢,南枝仿佛被烫着了一般,面上迅速飞红,一扭身跑了。
段浔:“???”
萧长煊轻描淡写道:“她看上你了。”
“谁?”段浔茫然地指指门外,又指指自己,“老的还是小的?”
“你胃口多大,还想收几个?”
“若是小的呢,我就去一口回绝了她,省的她平白蹉跎了大好年华,若是老的么……”段浔忆起林暄妍剑招之狠厉,周身寒意乍起,连连摇头,“那婆娘出手也忒毒了,我看她左右嫁不出去,青灯古殿被衾寒,就让她好生受受相思之苦吧!”
“你才受了人家的好处,倒在背后编排起人家来了。”萧长煊似笑非笑。
“哼!”段浔坐在榻沿上,抖开那张筋脉图仔细研究,研究着研究着就忍不住往萧长煊头上比划。
萧长煊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往里面瑟缩了一下:“你把针放下,等阿翁回来再说。”
“怎么?我好歹是个走江湖的,信不过我的手艺么?”段浔便拿捏起江湖郎中的腔调,“无稽山段氏独门绝技——妙手回春针,一针包治百病,两针益寿延年,三针称霸武林不是梦,这位公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可愿让段郎中一扎呀?”
“不了不了,在下没那福气,段郎中还是留着自己消受吧。”萧长煊笑道,“我还记得当年你背岔心诀导致真气逆流的光荣事迹呢。”
“儿大不中留,你师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现在知道揭你师哥的短了!”段浔丢开银针,扑上来就要点萧长煊的额头,萧长煊便下意识地往里躲,但他现在身上没力气,整个人向一旁滑过去,段浔便伸手去揽,于是两人一起滚进锦绣被堆里。
他们少年时玩耍练剑都在一处,十来岁的男孩子打闹起来没个分寸,在草甸雪地上滚做一团是常有的事。但此时段浔看着被他圈在身下的萧长煊,突然就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同于少年时全无杂念的肢体接触,现在他怀里抱着、隔着一层布料紧贴着、能清楚感知到彼此心跳和呼吸温度的,是另一具成年男性的身体。
萧长煊察觉到他一瞬间的迟滞,问:“怎么了?”
段浔讪讪地松了手:“过几天那帮人还得你一套一套地忽悠呢,你还不快点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说完他在萧长煊怪异的目光中跳下床榻,逃也似的溜了出去,临走不忘牢牢带上房门。
萧长煊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好笑,但很快那笑容便凝在嘴角,竟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惆怅来。
“白长了个子,还是那么傻气。”他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而此时的段直男,已经自顾自翻上屋顶吹冷风思考人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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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萧长煊起码得几天才能缓过来,所以当他第二天就强撑着出现时,众人皆是惊叹,敬慕之情,又增三分。
那之后的几天便是无休无止的议事,萧长煊将每派人数清点出来,取长补短,根据各人功力和擅长的武功分组,每人发一块刻有门派和新分组的木牌,编入帝京守卫军中。
各人领了木牌,再无异议。冉文光忙前忙后,照料诸位英雄饮食起居自是不提。
段浔本以为他盛怒之下羞辱山河盟群雄一顿,众人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熟料几天下来,非但没人再为难他,反倒对他颇为热情,更有爽直者,甚至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某日早膳后,连莫知寒都主动上前,极其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无稽派旧事,夸一番裴和谨仙风道骨,无稽山人杰地灵,又提及青冥派某代某位师叔祖乃是无稽派某代某位师叔祖的拜把子兄弟,攀亲带故了一番。他说话极拿腔拿调,话里套着话,段浔花了好大功夫才将他应付过去。
段浔十分不解:“为何揍了他们,他们反倒好言好语了?”
萧长煊神秘一笑:“不破不立。若曹庄驰当众将你教训一番,那你就是目无尊长的竖子狂徒,但现在连曹庄驰都奈何你不得,那你就只能是离经叛道、不拘小节的英雄豪杰了。”
段浔将这番话细细咀嚼一番,得出结论:打服比什么都管用。
他本来时时提防这些人对萧长煊不利,观察了几天后发现这层担心十分多余。新分组开始投入城防后,他生恐千春楼之约不能再拖,于是某天便拉了一个庄内的小厮,将去千春楼的路问清楚。
正说话间,却见萧长煊踱步过来,问他们在说什么。
“这位大侠向俺打听去千春楼的路哩!”那小厮不顾段浔一个劲使眼色,嬉皮笑脸大声答道。
“哦?你要去千春楼?”萧长煊修眉一挑,那眼光便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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