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煊一言不发,仍是不动声色地跟在那迤逦而行的姑娘身后,二人由她引着,穿过的金碧辉映的大堂和争奇斗艳的佳丽们,远远就听见丝竹之声飘扬而至,接着视野豁然开朗,已行至一处精巧玲珑的舞台前。
舞台上红霓拂动,台前坐着几位暖场的歌女,咿咿呀呀自顾弹唱,环绕舞台搭建起三层观看台,场内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纨绔,或坐或站着互相礼节性寒暄。
红绡引他们到二楼一处视野绝佳的包间里落了座,不等吩咐就主动撩起珠帘、推开蒲团、伺候茶水,一整套动作熟练且优雅。
“再有一刻钟,今晚的‘落花回风舞’就要开始了,二位公子先用些茶水果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红绡。”她温婉地一笑。
“师哥,你有什么要吩咐的吗?”萧长煊听了就转身问段浔。
“我随意,你做主吧。”段浔始终保持着警惕,这会自是心不在焉。
他皱起锋利剑眉,进入舞台区后,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便似乎隐入人群,消匿无踪了。
萧长煊想了想,便对红绡说道:“我这位朋友是头回来帝京,今日玩得不尽兴,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菜、新鲜玩意,且拿些过来。”
红绡道:“好酒好菜自然是有的,只是红绡少不得多一句嘴,二位公子可是照着《承安年间帝京风物志》上所说游玩的?”
萧长煊奇道:“红绡姑娘如何得知?”
红绡用袖子捂住嘴,笑道:“我看公子是个斯文人,不似贪玩之辈,那位公子又是外地来的,八成要参照《帝京风物志》才知道怎么玩,这不,一猜便着了。”便止了笑,解释道,“《帝京风物志》记载的各式小吃固然各为翘楚,但借着风流老饕先生的盛名,一传十十传百开去,难免引了不少食客特特上门,日日排起长队,千金难求一口,倒失了美食的本意了。”
“我竟没想到这一层。”萧长煊了然。
“二位公子若觉得不尽兴,倒也无妨。”红绡接着说,“如今正是玫瑰花盛开之时,千春楼的小厨房费了些心思,做了一桌玫瑰宴出来。当中有一道‘鲜玫鸽’,将玫瑰花瓣填塞进乳鸽腹中,以炭火炙烤,使玫瑰香气沁入鸽肉;又有一道‘红颜白发’,将玫瑰花与面粉、蜂蜜、蛋液一起搅拌均匀,热油下锅煎炸,颜色斑斓好看的很;又有一道‘白玉玫瑰酥’,在传统白玉酥中加入玫瑰香酱和玫瑰花瓣,自是香甜非常;又有一道‘八宝鲜花粥’,最是养胃健脾……”
敢情这才是重点呢,段浔在一旁听着,心中发笑,这类买卖人的手段他在外面见得多了,也就诓诓萧长煊这种傻多速公子哥儿。
傻多速公子哥儿果然听得一愣一愣,不一会儿,红绡便领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喜笑颜开地退了出去,
她刚离开包间,段浔便立即起身,又重复一遍上蹿下跳,将包间每个角落检查了一遍。
“不用查了,这里若真有什么埋伏,我一进门就该察觉到了。”萧长煊啜饮一口清茶,从容不迫地说。
段浔没有接话,他只告知萧长煊有人跟踪,却没将有人故意引他来千春楼的事说出来。他不是没有推测过对方会以何种手段“迎接”他,对方只留了千春楼这一地址,却没有留具体时间,也就是说,他无论何时来都不会有影响。
对方要么能随时掌握他的动向,要么本身与这千春楼千丝万缕,甚至极有可能是千春楼的一员,要么……对方想引他见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件东西。
确认在这间包间里毫无所获后,他翻下房梁,坐回到萧长煊对面。
萧长煊一边喝茶,一边不着痕迹地向对面瞟了一眼:“看谁来了。”
段浔沿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谈致领着几个覆天门弟子在另一侧的包间落了座,正好与他们面对面。
“他来这干什么?”段浔奇道。
“千春楼里,只要给足银钱,谁都来得。”萧长煊目不斜视,只盯着杯子里浮沉不定的茶叶,“何况现在这个时节,越是高压之下,人们越需要歌舞升平。”
段浔又问:“跟踪我们的人是他?”
萧长煊摇摇头:“不至于,他那么明目张胆,不像是跟踪的样子。”
正说话间,对面也注意到了他们,一个覆天门弟子向这边指了指,谈致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对其他弟子说了句什么,这些人便笑得前仰后合,派给他们伺候酒水的姑娘瞬间脸上飞红,羞得侧过身去。
不多时,一大桌花团锦簇的玫瑰宴便端了上来,红绡殷勤地布好碗碟,待要退侍一旁,被萧长煊叫来一同入席,自是欢喜谢过不提。
红绡能言善道,且极会察言观色,席上有说有笑。但她终究是个外人,段浔也不便再和萧长煊谈些别的。
忽而乐声戛然而止,台前的歌女们起身福了一福,依次抱着乐器退了场。伙计们将黑纱灯笼罩在厅堂的烛火上,舞台四周顷刻便暗了下去,只留下中间一块仍是灯火辉煌。
红绡笑道:“要开始啦!”
她说着,从座下掏出一个黑纱灯笼,罩在包间的烛火上,其它包间的侍酒姑娘也先后照做。
段浔问:“这是什么玩法?”
“嘘!”红绡将手指竖在唇边,神秘兮兮道:“氛围,氛围。”
段浔登时无言以对,再看四周,星星点点的烛火在薄透黑纱内跳动,照出人们黑压压的影子,将昏未昏、欲明不明。跟踪他们的人若在这时下手,岂不方便?
他看向萧长煊,想跟他交换一个担忧的眼神,却发现后者这会儿竟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
待到场内完全安静下来,乐声再次响起,那是一缕绵软慵懒的笛声,摇漾着从台前钻了出来,恰似春日万物复苏,萌芽破土,直叫人听得心中发痒。
接着衣裙悉悉邃邃,一位高挑清丽的白衣美人手擎一枝白梅步入舞台,一行唱一行舞,袖内花瓣随身姿翻飞飘落。
“我怎么觉得她唱得那么哀怨呢?”段浔问。
“若没猜错,这位乃是一月梅花花神。”萧长煊小声答道,“梅花花神乃前朝弃妃所化,她半生落寞,孤寂而终,曲目自然哀愁婉转。”
“正是。”红绡笑着颔首。
说话间,曲风又是一变,一位丰腴的红衣美人踏着铮铮琵琶声入场,比之梅花花神的清和婉约不同,她身姿大开大合,广袖如火舞动,花瓣在她周身旋动如风。
“这位定是二月杏花花神了,她是前朝宠妃,骄奢无度以至外戚干政,最终兵变被赐死。”萧长煊目不转睛道。
话音未落,琵琶声戛然而止,箫声悲切而起,那杏花花神袖内抛出两条白绫,花瓣委地,好不凄凉。
红绡钦佩道:“公子当真满腹珠玑。”
接着笛声如莺鸣燕语般平地升起,一位粉衫翠带的美人俏生生上得台来。
段浔抢道:“这位定是三月桃花花神了。”
红绡微笑点头。
段浔扯动嘴角:“你们的花样还挺多的。”
红绡没听出话中有话,只笑道:“这才刚开始呢,等十二位花神共舞,请出花魁,众芳同庆,那才叫好看哩!”
方才红绡入席时,段浔已经非常自觉地坐到了萧长煊那边。在一片昏暗中,萧长煊衣领里露出的半截修长颈子格外打眼,段浔坐在他身后,总忍不住去瞄那半截颈子,多看了几眼,心跳就无端端地快了几分。
奇怪,怎么空气突然变热了,别是有人暗中放迷魂香吧?他赶忙运气,做起吐纳功夫。见萧长煊还全无警觉的样子,于是握住他垂在一旁的手,那手骨节修长分明,握起来手感颇好,于是忍不住多捏了捏,才用指腹在手背上轻轻划了三下,那意思是:别放松警惕。
萧长煊很快翻过手掌,在他的中指指骨上敲击两下:放心。
于是两人在黑灯瞎火中互相捏了一会手,诸花神依次登场,红霓垂幔,水袖漫舞,长裙迤逦,衣带当风,丝竹雅乐齐鸣,无数花瓣当空洒落,浓郁花香充盈整个厅堂,堂内喝彩、鼓掌声不断。
萧长煊却站起身来:“我离开一会,去去就回。”
段浔一惊,便抓住他:“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萧长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去更衣,你也一起么?”
段浔立即道:“巧了,我也要去更衣。”
红绡回头道:“下楼左转便是了,不过二位可要赶在花魁登场之前回来呀。”
萧长煊沉默片刻,无奈道:“那……一起吧。”
两人在昏沉沉的走廊上一前一后摸索前行,如水月色透过窗棂映了进来,并不至完全黑咕隆咚。但段浔总疑神疑鬼,一路上拉着萧长煊的手不肯放。
“师哥,今日的玫瑰宴你可喜欢?”黑暗中,萧长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段浔只道他还惦记着白天的挫败,于是笑着答:“有花有糖有大肉,我自然喜欢。”
“那‘落花回风舞’呢?”
“喜欢呀,有歌有舞有美人,谁不喜欢呢?”
“喜欢便好。”萧长煊在月光下无声地笑了,又仿佛是强调一般,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轻轻重复了一遍,“喜欢便好。”
段浔没有深思,仍是回过头去,在缥缈歌声中握紧萧长煊的手,心中充满了不知所起的欢愉。
直到他在更衣室外等了许久也没等萧长煊出来,也没立即察觉出反常。
“长煊啊,你掉进去了吗?”段浔在门外戏谑道,“不要不好意思,你就是掉进去了,叫三声师哥天下第一,师哥也会勉为其难捏着鼻子捞你的。”
里面却毫无声音。
“长煊?”段浔心中一沉,不详的预感陡然升起。顾不得多想,当下抬脚破门而入,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经过了破门那一瞬间的如坠冰窟,他反而冷静下来,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可能性。倏尔眼角余光里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飞快地掠过去了。
段浔几乎是立即翻过窗棂追了出去,前方那人青衫飘动,身法极其诡诈狡猾,稍不留意就要跟丢,但段浔此刻心急如焚,哪里肯轻易放弃?两人在千春楼繁复精巧的楼阁间死死胶着,几番起落,那人已翻上琉璃屋顶。
段浔攀住飞檐一跃而上,借力将一片碎瓦夹在指间往前一弹,正中那人后心,那人“哎呦!”一声,在琉璃瓦上连摔几个跟头,险些滚落下去。
待要爬将起来,却被段浔踏在脚下,一把攉住领子,翻过面来——
“段兄啊,小生不过出来散散心,都是老熟人,何必见面就动手呢?”月光下,那狐狸眼的书生露出一个少见的纯良笑容。
“是你?”段浔的脸色却一点都不好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虽这样发问,心里却逐渐明晰起来,从寒鸦栖在大衍庄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看,他们似乎对萧长煊敌意颇深,如果乌鸦想对萧长煊动手,那么眼前这人八成是用来调虎离山的。
如此一想,愈加烦躁,脚下力道更增几分,恶狠狠问:“长煊在哪里?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快说!”
常浩风却眯起眼睛,风轻云淡道:“你不如去问问仁曦太子,他带你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话音甫落,只见他忽地大袖一翻,一包粉末兜头盖脸撒了过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