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浔站在舞台中央,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萧长煊的突然失踪,寒鸦栖的现身,还有眼前这具鬼尸诡异离奇的举止,他的大脑还没有从今夜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中理出顺畅的逻辑关系。
但形势不容他细思,谈致一声令下,几名覆天门弟子便一齐举剑攻过来。段浔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剑锋从他腋下险险擦过,于是顺势擒住打头那名弟子手腕一推一送,便卸了对方兵刃,将人推开到一旁,接着又有几把明晃晃的剑刃递至眼前。
他这一系列动作全凭长期野外独行磨炼出的战斗本能,这时方才缓过神来,无锋剑连翻几个剑花破开对方攻势。覆天门弟子哪里是平庸之辈,见一击不中,立即变换阵型,谨防又被夺了武器去。
“我不想跟你们打,你们搞错了!”段浔急道,“那个操控鬼尸的人一定还在附近!”
“操控鬼尸的人不就是你吗?”谈致正气凛然地喝道,“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怎么抵赖?”
段浔感到一阵焦躁,心知百口莫辩,正欲强行破开包围一走了之,忽听得门外大声呵斥:“何人在此斗殴?”
一队白甲守卫军呼啦啦闯进门来,兵队长看不清情况,便命令兵士将罩在烛火上的黑纱灯笼一一取下,堂厅里亮堂起来。段浔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战战兢兢,看向他的眼光里带着大同小异的惊疑和恐惧。
兵队长见了谈致,谄媚地一哈腰:“少将军。”这才发现台上的两具女尸,其中一具还是肤发幽蓝的鬼尸特征,当即吓得脸色惨白,“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人里通妖邪,操控鬼尸杀死一名舞女,拒不受捕,在场都是人证。”谈致用剑指着段浔,向兵队长吩咐道,“把大门关上,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放走!”
兵队长于是大手一挥:“把他抓起来!”
谈致看向段浔,抬了抬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怎么,你想公然违抗守卫军不成?”
他这话一针见血,如果对方只是覆天门子弟,还只是寻常江湖人相斗,但现在加入守卫军,就完全不一样了。守卫军不会问哪门哪派,只知是山河盟来的江湖人,山河盟与朝廷的盟约才将将缔结,相互的猜疑与提防才刚刚放下,这时与朝廷起冲突,联盟便是前功尽弃。
至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守卫军刀剑相向,就是路上再设法逃出来也好。
想到这里,段浔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将无锋剑丢在地上。
“拿下。”谈致露出胜利的微笑,“直接押送到龙虎军大牢,由爹爹和高大人亲自审问。”
一句话未说完,忽的眼前黑影一掠,几枚鸽子蛋大的小球被掷到众人脚下,甫一落地便爆开大团烟雾,一时间堂上浓烟滚滚不能视物,众人大惊失色,再去找段浔,哪里还有人影?
浓烟升起的那一刻,段浔就迅速一个滚地将无锋剑抄起,在人群中左右闪躲,他听力过人,光是听声辩位就已瞬间越过重重包围,脱得身去。
甫一脱出包围,就见眼前茜色裙角一闪,红绡躲在一根立柱后,在一片嘈杂中唤他:“公子,到这边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段浔身后又掷了几枚鸽子蛋,段浔借着那浓烟掩护三两步跃至立柱后,被红绡一把抓住:“快随我来!”
他被红绡拉着进了角门,在一处幽暗回廊里快速跑出一段路,到了尽头,红绡方才打开一扇落满灰尘的边窗,轻盈地翻了出去。
段浔心下生疑,却也没多想,跟着翻出窗外,落脚乃是千春楼旁一方暗巷,其时夜雾已起,巷中昏昏暗暗很不分明。
“姓谈的一定会搜查千春楼附近,公子快随我离开这里!”红绡说着又要来拉他,却被段浔后退一步躲过去。
“谢姑娘相救,”段浔在两步之外站定道,“只是我有事必须查明,还不能离开千春楼。”
他已经无暇思索红绡的身份,但今夜千春楼发生的怪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最重要的是……萧长煊仍旧下落不明。
“你还要回去?”红绡睁大了眼睛,“你疯了吗?被抓进龙虎军大牢里,能不能全胳膊全腿出来都难说!”
段浔自信一笑:“敌明我暗,他们抓不住我。”
红绡皱起两道远山眉,眼波一转,道:“那好,你执意要去,我也不便拦你,只是敌方人多势大,你千万小心……”
她说到“千万小心”时,嘴上没停,罗袖却毫无征兆地向上一翻,只听得一道细小的机阔“咔嚓”声,忽地一团白色粉雾从她袖内铺天盖地弹出来!
段浔毫无防备,冷不丁被粉雾迎面罩住,急急闭气向后掠出,却已吸进半口,当下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阵虚浮,忙扶住墙壁吐纳运气。
“怎么没中?”红绡卷起袖口,摆弄缠在手腕上的机关,“常浩风那小子,别是拿个次品糊弄我吧?”
“你……你是乌鸦?”段浔感到四肢在迅速发麻,同时一股寒意从脚下油然升起。
“你不会还没认出我吧?”红绡咯咯一笑,声音已经变了,眼神也变了,“我今儿连面皮都没粘,只不过换一套妆面,你竟认不出来我啦?”
段浔瞳孔猛然紧缩,倒不是认出了她的脸,而是记起了这个声音,那竟是大衍庄上假扮洪峰的神秘女子!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红绡,这才发现她五官确有那女子的几分影子,自己怎么一直没有认出来?段浔还记得那日她姿色不过平平,且神色慌张惶恐,而眼前的红绡,几笔红妆竟将脸上辨识点尽数改去,最重要的是整个人散发一种从容自信的气场,顾盼神飞,完全感觉不到跟那神秘女子是一个人。
可见女人一旦有了“自信”这样法宝,美貌更增三分。
“竟然……是你……”段浔艰难开口,毒素已经蔓延开来,手脚的软麻感更甚,他念动心诀,期望靠拖延时间将毒素冲散开。
“哈哈哈,我最爱看男人这副见了鬼的表情啦!”红绡清脆笑道,她站在夜雾里,窈窕身形若隐若现,显得鬼魅非常。
接着她仰头向上喊道:“常大哥,我拿他没辙啦,你就别在上头看戏啦!”
“刚才还是那小子,现在就是常大哥了?”青衫翻飞,常浩风跃下屋檐,“我就说怎么到处找不着他,你这丫头,反应倒挺快。”
红绡吐吐舌头:“事出突然,我自己做了个主,首领不会怪罪我吧?”
“你做的对,跟龙虎军扯上关系就棘手了。”常浩风答道,又仿佛自言自语,“该死的,那脏东西怎会出现在千春楼里!”
他踱步上前,拱了拱手:“段兄,我家首领有请。”
段浔索性往墙上一靠,嘴角扯开一个讥讽的笑:“你们乌鸦就是这么请人的?”
常浩风脸色变了变:“段兄,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敌友不分?谈少将军正在搜查整个千春楼,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来,落在龙虎军手里,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落在乌鸦手里也没什么分别。”段浔淡然应答。
常浩风的表情便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似乎忍不住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退后几步举起右手,当空打了个响指,十几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应声出现在暗巷两旁的屋檐上。
常浩风八风不动道:“首领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其中一个黑衣人便答:“首领说要活的。”
另一个黑衣人纠正他:“何止是活的,首领说掉了一根汗毛就拿咱们是问!”
“记着就好。”常浩风说完,又换上他那副标志性的狐狸笑,“段兄,时间紧急,多有得罪了,看在咱们共患难过的份上,到了首领面前可别告小生的狀啊。”
他竖起两根手指:“上!”那群黑衣人立即训练有素地向两旁散开,从不同角度朝段浔冲过来!
段浔心中暗骂一声,当即背靠墙壁,横起无锋剑,几条长锁链几乎同时携风破雾,向他四肢袭来,紧接着被他一式“八面玲珑”连出八个剑点一齐格开。长锁链似有生命一般迅速游走,无锋剑就支起一方密不透风的剑网,一时铿锵声响不止,竟完全不像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中毒之人。
“这人是怪物么?”红绡惊呼,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机关,“还是鸩婆婆给的软筋散也是次品?”
“傻妹子,东西次好不是关键,关键得看人。”常浩风在旁悠悠道。
段浔靠着刚才拖延出的一点时机急运真气,已冲散一部分毒素,但终究气力不济,心知陷入久战于己是大大不利,于是瞅准时机,强提一口真气,一式“日出沧海”将黑衣人的包围破开一个缺口,往矮墙上一蹬,借力越出重围,向暗巷深处飞跃而去。
眼见他转瞬就消失在茫茫夜雾中,常浩风终于维持不住镇定高人的形象,跳起脚来急喝:“你们干什么吃的!人丢了就等着提头去见首领吧!还不快追!”
段浔几乎是凭着直觉向前急驰,暗巷越往里,雾气便越重,几盏昏暗的灯笼零星挂在两旁道上。他只觉手脚麻木感愈加严重,渐渐的连视力都有些模糊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哼唱声若有若无飘入耳中,不远处昏黄灯光下蜷缩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脚下支着一口小炉子,上面小火煨着一锅绿色不明液体。
段浔本想提醒她一句,但念及寒鸦栖名声再差,也不至于对无辜路人下手,况且他现在全靠一口真气撑着,这时停下只怕就再也起不来了,于是什么也没说,直接从那老妇人身边掠了过去。
在穿过绿色烟雾的一瞬间,那老妇人却蓦地抬起头来,苍老得不像样子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兴奋到极致的笑。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哼唱声依旧从身后传来,段浔不以为意,跑出几步去,才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四肢像被冻住了一样,竟完全不受控制!
他急运真气,不想刚一运功,一股翻江倒海的辛辣就猛地直冲天灵盖,他当即被呛得说不出话,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生女犹得嫁比邻……”身后响起粗布裙摆摩擦地面之声,那古怪的歌谣由远及近,接着两根留着长指甲、皱巴巴的手指从身后伸了过来,捏住他的下巴,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绿色液体尽数灌入他喉中。
在无边无际的呛鼻辛辣中,失去知觉前,他只听见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不住地唱:“生男埋没随百草……随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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