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更声才将响起,一队轻骑便急匆匆从街道上驰过。
领头的马上正是龙虎大将军谈崇,接到仆役来报时他已睡下,才听那气喘吁吁的仆役说了几句,立即下床来穿衣备马,带了几个心腹就快马加鞭赶往千春楼。
谈致已将千春楼及周边掘地三尺,仍是毫无所获,倒是顶层阁楼上又发现几具死于掏心的尸体。他握紧拳头,刚想下令连夜发出全城通缉令,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父亲最爱的那匹汗血宝驹疾驰而来。
谈致迎上前去:“爹爹,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又吩咐道,“快给老爷泡上茶!”
谈崇却直截了当地问:“今夜千春楼里看到那东西的人可都被你拘下了?”
谈致愣了愣神,答道:“是,楼里的人全扣着呢,只是叫那里通妖邪之人逃了,爹爹莫急,待孩儿天明发出通缉令……”
谈崇却立即打断他,低声喝道:“发什么通缉令!生怕帝京老百姓不知道城里出了鬼尸吗!”
谈致张了张嘴,脸色就白了下来。他一时心急,只想抓住段浔在师门立威,顺带杀杀萧长煊的威风,却完全没考虑到帝京千万百姓如今尚能各司其职,全仰仗大赤江和百丈城墙将尸疫拦在外面,一旦内部先动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谈致低头道:“是孩儿冒失了。”
谈崇叹了口气:“幸好天还没亮,没酿成什么后果,此事只能先按寻常凶杀结案,再由暗探秘密搜捕,至于今夜亲眼看到鬼尸之人,也须叫他们千万守口如瓶,其中使些什么手段,就不用爹爹再教你了罢?”
谈致忙不迭点头:“是,孩儿这就去办!”
他迅速叫人过来一一吩咐,谈崇在一旁听着,只羡年轻人体力充沛,而自己中年后已显疲态,才站了一会,已是困倦不堪。
立即便有下人扶他进去坐下,他久经沙场,也不怕血腥冲撞,就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身前坐了,凝视着那一排尸身,揉着川字形眉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不应当啊……不应当……”
段浔是在各式药剂混杂在一起的难言气味中恢复意识的,他艰难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透过那一线的视野,发现所处乃是一间小木屋,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墙角堆杂货似的码着许多叫上不上名字的药材。那老妇人正背对他坐着,面前的罐子里热气腾腾煮着什么东西,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佝偻得老高的后背。
手脚并未被缚,他试着活动了下,那股可怕的苦辣又一次冲上鼻腔,直把他呛得咳嗽出来,才要运功抵挡,却发现全身筋脉俱被封得死死的,半分真气也流转不动。
“醒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瓷实啦。”老妇人沙哑念道,她仍旧背对着他,头也不回,“换做旁人被灌了那么大一碗下去,少说要躺三天呢!”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段浔一边咳嗽一边就地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缓慢挪动。
“丑时三刻,你睡了有两个时辰吧。”老妇人答道。
两个时辰,还好,不算太迟。他这样想着,手脚并用以一种滑行的姿势爬到木柱旁,无锋剑正静静竖在那里:“老人家,你这毒好生厉害,我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妇人便吃吃笑了起来:“老婆子这副芥香散不害人性命,锢人行动、封人内力却是一顶一的,这么多年,老婆子也只见过咱们首领大人能抗住它。”
难怪那么辣,段浔艰难地坐起身,靠在那根斑驳的木柱上:“听他们的话,老人家一定就是鸩婆了,这里就是乌鸦窝?”
“寒禽择枝而栖,居无定所,哪来的窝?”鸩婆颤颤巍巍站起身,拖着边缘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裙走过来,“你最好学聪明点,别跟老婆子耍花招,要不是首领吩咐万不可为难了你,哼哼,老婆子多的是法子治你。”
“哦?”段浔识时务地缩回企图去够无锋剑的手,“愿闻其详。”
闻言,鸩婆浑浊的老眼中贼光一闪:“老婆子见人下菜碟,比如说像你这等年轻火气旺的小郎君么……”
她说着伸出一根枯槁到手指,长指甲从段浔脸上一直滑到下巴:“……便有一味春宵苦短膏,只消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包管你从现在开始直泄不停,什么时候泄完什么时候了,泄到口吐白沫泄无可泄,泄到从此清心寡欲,见到肉沫子就反胃,怎样,想试试?”
段浔的目光随着她的长指甲游移,一股不寒而栗感油然而生,于是不敢再多嘴。
“啧啧啧……”鸩婆两个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欣赏上面噤若寒蝉的表情,“好一张俊脸,难怪首领看见你就挪不开眼了。”
段浔干笑:“抬举抬举,你们首领上回见我可没什么表示。”
“不是上回,”鸩婆瘪嘴颇深奥地一笑,“是两个时辰前,首领坐在这看了你好半天呢,老婆子跟了他这些年,还从没见他这么关心过谁,要不是还有事情要处理,他非得守着你醒不可!”
段浔回忆起那日出现在大衍庄的高大男子,想象他坐在这里深情款款看着自己的画面,蓦地一阵恶寒:“你们首领原来好这口?”
“平日里不好,见了你就好了。”鸩婆语重心长道,“你说,你是不是该检点一下自己?”
段浔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想不到长得帅还有这等风险!现在毁容还来得及吗!
他只能祈祷昨夜那顿玫瑰宴消化得快一些,真到了危急关头,至少还能靠五谷轮回来保住贞操。
正胡思乱想间,门外一阵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常浩风的声音分外明显:“首领,你先在这等会儿,让小生进去探探!”
段浔心下凄然:这么快就来了!
挂满风干药材的小木门被推开一角,书生探进头来,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段浔,狭长眼中放出光亮来:“哟,起来啦?”
接着他轻巧地钻进来,笑眯眯道:“段兄,你看咱俩交情这么深,小生跟你商量一件事,用芥香散是鸩婆婆自作主张,不是小生的主意,等下首领要是问起来,你可别把小生卖出去,啊。”
鸩婆冷笑道:“瞧把你吓得,不用芥香散,他早跑了,首领还不是要拿你问罪!”
“那是那是,还得给婆婆您记头功。”常浩风向段浔使了个眼色,便伸头向门外喊道:“首领,他起来啦!”
接着那门又被推得更开些,大衍庄出现的那名高大男人走了进来,那日他戴着面巾,眉眼犀利颇具领袖风范,但一除去面巾,才发现他下颚宽方、嘴唇肥厚,下半张脸竟是个淳厚长相。
真是人不可貌相,段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立即朗声道:“这位老兄听我一句劝,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强扭的菊花也一样!士可杀不可辱!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强抢民男逼良为断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高大男人愕然看着他,神情愈发古怪,他很快向鸩婆问道:“婆婆,芥香散会伤及神智吗?”
鸩婆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摇了摇头。
高大男人于是回头道:“首领,你这朋友似乎病得不轻啊。”
段浔一下子噤了声,你叫谁首领?
那高大男人向一旁侧过身去,伸出一手撑住那扇小木门,为他身后走出的另一个人让出路来。
段浔陡然睁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是整个枞安城的鬼尸一齐向他下跪,都不会比这一幕更具冲击力。
萧长煊走进药香缭绕的屋子里,平静目光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漠然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于是其他人依次离开,常浩风出门前站在萧长煊身后,一个劲地朝段浔挤眉弄眼,但此时的段浔根本无心注意他。
“还难受吗?芥香散。”木门再次阖上后,萧长煊才向呆若木鸡的段浔问道,见他不回答,也没说什么,自顾自走到那口仍在冒热气的炉子前面。
“今晚是我让常浩风引开你,鬼尸现身后,也是我让他带你离开千春楼,手段粗暴了些,是我的错,你别记恨他就是。”他用一块方巾垫手,将罐子里的药汁仔细倒在一枚白瓷小碗里,一面慢条斯理说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我也有些事情要问你,”他端着那碗,再次来到段浔面前,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先把解药喝了,我们互相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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