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升,东方的天空泛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瑰色。
大理寺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刚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当班的守卫便拖着与地面缠绵悱恻的步伐,哈欠连天地来到正门前,远远就看见自己同班的老张头正与昨夜当班的门房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走过去大声问了早,那门房吓了一跳,讪讪地也问过他早,便称要回家补觉,麻利地溜了。
“你们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哩?也说来与我听听!”他好奇心起,问老张头。
老张头一脸神秘地左右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指了指那扇朱漆大门:“昨夜城里死人啦,里头停着呢,大半夜抬进来的!”
他不屑一顾:“咳!这算什么,咱们这每年送过来的死人少说得有一车,怕这个就不来大理寺啦!”
“你有所不知,若是一般的死人也就算了,可这死人它、它……”老张头又凑近了点,“那门房说,昨夜进去时,抬架子的守卫军在门槛上磕了下,架子上白布底下便掉出一只女人手来,灯笼底下他看得分明,那手留着足有两寸长的红指甲,从皮到肉都是泛蓝的!”
他一下子呆在那里:“蓝的……那不是、那不是……”
“嘘!可不敢声张!”老张头低声喝道,“老爷们打定主意把这事压死了,说出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可千万别犯孬!”
这时早班的其他守卫也陆续到了岗,两人立即噤了声,各自站回位置上,内心只是又怕又疑、慌乱不已。
忽地眼角余光里黑影一闪,不等他们定睛去看,却已感到面前微风一拂,一股香甜带着不可抵挡的困意迅速袭来,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已沉沉睡去。
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他们身后,在背心上各拍了一下,一方巴掌大的小木盒便贴在那里,随即细小的机括声响起,几根近乎透明的丝线从小木盒里向四面八方射出,将这两个守卫的身体以站立的姿势牢牢固定住。
这一系列变故都在瞬息之间,他们甚至来不及倒下。
不远处有个当值的官员正巧路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又退回来看了一眼,见守卫都好好站着,想是自己疑心病犯了,于是摸摸胡须,放心走了。
那道黑影贴墙疾掠,眨眼间就已来到街对面的角落里,竟是一个蒙面黑衣少年,他向眼前人稍一颔首:“首领,一切顺利。”
他眼前赫然便是萧长煊,闻言向身后道:“我们走。”
“你真是多此一举。”段浔翘着二郎腿坐在后面的柴堆上,“这种院墙,咱们直接翻进去也不会被发现,何必这么麻烦。”
“不止要进去,还要在里面停留,多谨慎一分不是坏事。”萧长煊从袖中抽出两条叠得四方四正的绸巾,掷了一条给段浔,另一条抖开蒙在自己脸上,“戴上,这是阿翁用百灵草汁浸泡过的,遇见寻常毒/药机关,抵挡一阵不是问题。”
段浔依言照做:“你那老侍官究竟是什么人?”
“你说药翁吗?他是昨晚拖你回来的鸩婆的老伴。”萧长煊贴在墙角边观察四周,低声交代,“等下我走前面,你立即跟上,照影殿后。”
段浔想起老侍官慈眉善目、待人和气的模样,实在无法把他跟那个阴声怪气的鸩婆联系在一起,不禁就地打了个寒颤。
照影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后面,那少年十分阴郁寡言,一路上都在拿极不友好的眼光打量段浔。他的速度确实快得惊人,段浔偷偷观察他的身法,却只能看出普通的轻功路数,并无任何奇特之处,只是他身形瘦小、皮肤苍白,经常给人随时会消失在空气里的错觉,于是猜想可能是自幼修习特殊的进食吐纳法门、从而控制体重的缘故。
“放轻松,小兄弟。”段浔朝他眨眨眼,“我又不会吃了你们首领。”
照影眉头皱起,像一只尾巴炸毛的小兽,少年人独有的清澈眼神中警惕感愈甚。
萧长煊瞅准时机,一个手势便掠了出去,段浔立即收了不正经的坏笑,跟着几步跃过大理寺的高墙,照影不远不近地跟在最后。
一路上经过几处守卫都已被照影“处理”过,半个大理寺在无知无觉中陷入了怪异的酣眠。段浔顺路瞄了一眼守卫们背后贴着的小木盒,不消说又是常浩风的手笔,他忍不住去想,萧长煊都是从哪里集齐这么多剑走偏锋的能人的?
他们大摇大摆地飞檐走壁,一路长驱直入。萧长煊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轻车熟路来到一处仓房,将窗推开一角翻了进去,段浔也跟着照做,照影则自觉跃上屋顶为他们把风。
等段浔落了地,萧长煊在他身后将窗户轻轻阖上,待转过身来,只见室内赫然一排盖着白布的尸体。
萧长煊倒也不嫌忌讳,利索地戴了手套,将盖着的白布挨个掀开,仔细摆弄底下已然灰白僵硬的尸体。
段浔一开始还饶有兴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但等到萧长煊毫不迟疑地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翻开查看时,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说,你直接以太子身份进来岂不更方便些?”段浔忍住胃中的翻腾,试着找点话说,“至少不用亲手做……做这些活。”
“大理寺有高相一党的人,眼下情报不足,跟他们打交道会陷入被动。”萧长煊头也不抬一下,只淡淡道,“我不喜欢被动。”
“那么,萧神探,萧青天。”段浔跟着他从一个担架转移到另一个,“看出点什么来了吗?”
萧长煊掀起白布的动作迟滞了一下:“就是她了。”
瑛姑娘静静躺在白布下,美丽的脸上平和安宁,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甜梦,她仍穿着流光绚彩的花魁舞衣,满头珠翠经天光一照,依旧熠然生辉,衬得那乌蓝的肤发更是渗人。
她的额头上,安然落着一枚坠星火的印记,颜色已经褪为深褐。
段浔一凛,昨晚这枚印记尚鲜红刺目,他只以为是朱砂所画,原来居然是血。
“从你的描述来看,她是跟着几个伙计一起上顶层阁楼的,至少那时她还是个活人。”萧长煊道,“随后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尸化,在一瞬之间杀死了所有人,然后用他们的血在自己额上画了坠星火的标志。”
“未必是她自己画的,当时光线昏暗,兴许操控她的人就躲在旁边。”段浔道。
“是她自己画的。”萧长煊斩钉截铁道,“印记附近有一些划痕,跟她指甲的长度正好能对上。”
段浔仔细看去,果见印记四周分布着几条细细的褐色血痕,若不细看,极容易被忽视。
萧长煊微微凝眉,眼神里冷得仿佛能结出冰来:“以你对鬼尸的了解,它们会有这么精细的动作吗?”
段浔知道他的意思,以往碰到的鬼尸无论生前什么身份性格,死后都像饿极了的猛兽一样,只知一味乱抓乱咬。而这一只,不仅会在瞬间一击掏心,还会向指定的人行跪拜、会在自己额上画特殊标志,甚至……会发出像活人一样的笑声。
如果真的有人在暗中操控它,那么这种操控究竟能精细到什么程度?
反正常浩风肯定做不到,段浔觉得萧长煊用那种谎话来诓他,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商。
他还记得几个时辰前,他拆穿萧长煊的谎言,把有人以坠星火为饵引他来千春楼、而那花魁鬼尸的额上恰好有一枚坠星火印记的事说出来时,萧长煊脸上难得出现的、一闪而过的震惊。段浔为此还挺得意,他被萧长煊接二连三震惊了一晚上,终于轮到他反将一军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萧长煊怒道,“我如果知道你来帝京是有人指引,绝不会让你去千春楼。”
段浔立即反唇相讥:“我如果知道你闹失踪只是逗我玩,也不会急得到处找你!”
于是他们在如豆灯光下,不甘示弱地对瞪了一会。
瞪归瞪,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虽说段浔是阴差阳错间闯入顶层阁楼,但是从花魁鬼尸额上的坠星火印记看,它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段浔,就算段浔不找上门来,它也会用别的方式达到目的。
萧长煊仍旧注视着瑛姑娘的尸身,黑绸巾上露出一双冷峻的眼睛,看不出心绪。
“现在信我了吧?”段浔拿胳膊肘捣捣他,“方便跟我透露下寒鸦栖出现在千春楼的真正目的吗,萧大首领?”
萧长煊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自语般喃喃道:“他在提醒我。”
“谁?”段浔骤然警觉,萧长煊说的是“提醒我”而不是“我们”,他很快察觉到了这其中微妙的不同,“长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萧长煊才欲张口,忽地屋顶上响起一声鸟鸣,一低二高尾音上扬,是照影的暗号: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当即将白布盖回去,刚想找地方躲藏,却被段浔拦腰一抱推进靠墙立着的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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