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王回了封地,星河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星月去看她,她靠在榻上,身上搭了一条暖白的毛毡,神色恹恹的,一手撑着下巴,招呼她:“我也没精神起来迎你了,自个找地儿坐吧。”
星月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问她:“怎么病怏怏的?”
星河自顾自的嘲笑:“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啊。”
她含着古怪的笑去看星月:“你自然是不明白的。”
星月唯恐自己气急了又要和她争执,硬生生忍下去,忍的不自禁就红了眼圈:“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给谁听,你当我愿意管你?上回去给老祖宗请安,你不是没听到,赐婚的圣旨就要下来了,你还跟……跟那个人勾三搭四的有什么用?跟你说了多少回,死活不肯听,非要毁了你自己才肯罢休!”
星河冷冷笑:“人人都说真心为我,倒有几个真心的?如今我是瞧明白了,连亲姐妹都是不可靠的,你只会挺着腰板说我的风凉话,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有多痛苦,倘若今日宫里选的人是你,要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还能这么振振有词吗?难道你会嫁吗?”
星月道:“我会,我不止会,我还会磕头领旨,跪谢皇恩,因为我知道,我是许家的女儿,我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肩负着辅治公府的门庭尊荣,只要圣旨下来,哪怕让我嫁给一个傻子,疯子,我都能笑纳。”
“许星河,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能清醒一点呢?你已经十九岁了,不是刚进宫时人人惯着你的小姑娘了,你是中宫钦点的储妃,将来圣旨一下,你还能指望爹爹为你抗旨不遵吗?辅治公府再受恩宠也是臣,臣沐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中宫对你如此看重,你究竟有什么不满?倘若你敢做出什么让太子蒙羞的事来,毁的可不止是你自己啊!”
星河惘然:“可是我不喜欢太子。”
星月看着她:“你以为太子就喜欢你了?连太子都不能违逆尊长,轮得到你违逆?”
这个姐姐,仿佛天生该被宠爱,永远如此天真。
星月蹙眉,长叹一声:“静安王到底有什么好的?就让你如此心许?姐姐,你们有缘无份,你认了吧。”
星河不说话,看着错彩织金的一幅绣帘,兀自出神。
*
七月中旬,圣旨赐下来。
辅治公府长女星河,身承许氏,贵载名门,贤淑温良,纯善恭孝,仰先皇后遗恩,幼时教养于宫廷,遵太皇太后懿旨,今赐婚于皇太子慈,特令顺密亲王李嵘,礼部尚书郑彦为使节,册尔为皇太子妃,玉碟金绶,入主东宫,是为储妃,定于元月初一册封完婚。
星河未有不驯之态,安安分分接了旨意,经皇后的安排与太子见了一面,之后便一直在太和宫后殿学习皇太子妃的习礼规矩。
八月圣旨公于朝堂,百官同贺,辅治公府满门欢喜。
只是星月有心事,总藏不住的胡思乱想。
自圣旨下来后,她就有日子没见到星河了。
从前星河常常来景祥宫找她说话,如今却不大来了,她亲自去太和宫那边询问,星河也总找借口推拒。
即便储妃规矩繁琐,总还是能见人的,星河若想,谁又敢拦着她呢?
星河是在躲她,不是不能见,纯粹是不愿见。
星月不解,在她眼里,星河不是小气的人,亲姐妹的情分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可是星河为什么这样,因为赐婚吗?还是因为静安王?她还在生气吗?
星月私下里很没出息的藏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姐姐不理她了。
这么多年在宫里,都是她们姐妹两个相依为命,并肩扶持。
可是如今,姐姐要跟她生分了。
她希望姐姐好好的,于是她在心里咒骂静安王,她讨厌这个人,讨厌这个看起来就假惺惺的人,讨厌这个装模作样的人,讨厌这个夺走姐姐芳心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姐姐就不会不开心。
星月舍不得姐姐,她不想姐姐不理她,但是更不想看着姐姐一时脑热做出不可弥补的错事。
哭着哭着她睡着了,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有个锦衣华服的小人,正面刻着静安王,皇六子,背面刻着李昀,王八蛋,星月在梦里,用怨念给这个小人狠狠扎了几针。
恍惚间,她看见这个小人身上起了火,烧的红彤彤,另一边,有另一个小人跑过来,要跳进火里和这个小人一起。
那个小人的衣服上写着她姐姐的名字,星河。
星月在梦里一惊,她拼了命的想要去拉那个跳火坑的小人,边哭边喊:“姐姐不要去,不要去,他对你不好,他要烧死你。”
星月的脑子紧的像崩弦,嘴里含糊的哼,头针扎似的疼,分不清昼夜许久,一个激灵恍然惊醒,一看已经天光大亮。
原是一场梦,总不是个让人喜欢的梦。
*
晌午两位公主来景祥宫坐了会儿,在偏殿陪星月说话。
星月手里绣着东西,是一把扇子,玉柄冰凉,薄薄的素色丝绢圆扇面,绣了几支绿酥酥的芙蓉,整扇只有青白二色,倍显清柔。
星月也是百无聊赖,绣些小玩意儿打发功夫,庆平公主坐在榻上用桂子绿的丝线打络子,说是配这个扇子正好。
星月问她们最近可见到星河了,庆平公主道:“她总不见人影,你都见不到,甭说我们了,许是开年要大婚了,忙着别的吧。”
新阳公主道:“虽说是打小养在宫里,可是要成婚变成媳妇了总归有差别的,太子哥哥也是,就有那么忙吗?都不来瞧瞧星河。”
庆平公主笑:“他是大忙人,你指望他呢?前朝本就诸事繁多,眼下北朝那边又乱了,新君才继位,天翻地覆的,谁知道又是什么造化,咱们朝廷里少不得也要观望观望的。”
说起北朝,星月眸子动了动,略微有了些反应。
北朝宫变,她仿佛也听宫里人提过几句,她们在太平盛世,满目浮华中,对于遥远别国的兴衰盛败,也不过寥寥听几句闲言罢了。
星月穿针引线,在芙蓉杆上又添上一片叶子。
北周与东魏相隔甚远,大多的东魏人听到北周二字,只能想到它的偏远,孤寂,寒冷以及无边的战乱。
早些年两国几乎隔绝,近年来由于民间商贸的互通,倒是有不少商人来往于两国之间,倒卖生丝,瓷器,棉麻和茶叶。
东魏地处平原,土壤肥沃,雨水丰足,占据着最优越的位置,积累了长达数百年的人文风貌,崇文重商,农耕历久,以风流繁盛著称,历来不善征战。
北周地处高原,春短冬长,气候寒冷,最早是游牧民族聚集而成,后来开城拓疆,划白马河为界,自立为国,建都上京,比东魏晚了两百余年,北周朝廷重武,早年间十分好战,对于扩充疆土乐此不疲,百姓也都去铸箭炼钢,投军从戎,正因如此,遇上天灾人祸时,黎民百姓常常流离失所,食不饱腹。
两国在百年前打过几次仗,近几朝一直相安无事,北周从惠帝起,也开始学习东魏大力发展商贸与农耕纺织,如今比起早年国情要好很多。
听说几月前北朝的皇帝急病而亡,在封地的各位皇子纷纷赶回上京。
这一辈的赵氏皇族能人辈出,成年皇子一共十五人,其中不乏军功卓著亦或是母族势昌之人。
封地诸王赶回都城时,宫内黑云压城,风云欲变。
月余前,北朝的探子传回消息,上京大乱,禁宫内血流成河,白骨成堆,几经拼杀,终是四殿下玄瑱力挽狂澜,势如破竹。
已与七月初八新登帝位,尊生母纪妃为后,改年号为武,史称武帝元年。
相隔数千里,北边的萧瑟秋风席卷无数枯骨冤魂,另一个王朝正在血雨腥风,改天换地。
只是星月无暇操心旁人的光景,在东魏的繁华靡丽中,她一针一线绣出翠色的芙蓉。
脑海中心心念念的,只有太和宫里的星河。
*
九月里中宫赐恩旨,令辅治公府命妇入宫觐见储妃,星月得以跟随母亲和婶娘们,在太和宫中见了星河一面。
星河同往常仿佛没什么两样,仍旧笑吟吟的,在管教嬷嬷的规束下,她穿着整齐华丽的绣金华服,坐在上首接受众命妇拜见,礼毕后她赶忙下座扶起母亲,又让星月到自己身边坐下。
母亲和她说话,既欢喜不已,又诚惶诚恐,星月在一旁陪着坐。
她知道星河从小就与她不同,星河是御极尊贵的命格,只要她按步就班的走下去,终有一天,她会成为母仪天下的大魏皇后。
能看到自己的姐姐功成名就,星月也是高兴的。
只要她的亲人好,只要辅治公府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下旬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宫内要宴请群臣,母亲问星河辅治公府应该为皇后千秋准备什么贺礼,不知不觉中,星河已渐渐成了坐于上位的发话者。
从星河这里回去后,星月就突然病倒了,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太医来看过,说是急症。
星月烧的快要糊涂了,只觉得全身滚烫,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混沌之际她听见银灯说:“储妃娘娘来了。”
星河来了,星月闭了闭眼,她是在做梦吗?
可恍惚间,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轻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鼻尖处萦绕着姐姐身上的香粉味,是淡淡的百合香。
星河告诉她:“我已经和皇后娘娘请了恩旨,准许你回家休养,下旬的宫宴也不必来了,回去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了再回来。”
她拧干棉巾给星月擦脸,轻轻抚摸她散落下来的头发,慈母一般看着她,满是怜惜。
星月烧的满脸通红,星河弯身,在她耳边柔柔的唤出她幼时的乳名:“月儿,你累了吗?累了就睡吧,姐姐在这里。”
好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如今再听,恍如一场美梦。
星月沉沉的靠在星河的臂弯里,轻轻点头,很安心,很满足,就如小时候缠着姐姐的月儿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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