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做了一个梦,昏昏沉沉,迷迷惘惘。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片片纷华靡丽,繁花如锦的帷幕,有蚕丝的褥子垫在身下,有细柔的棉巾擦去她额上的冷汗,有侍女们如铃的耳语。
原来阴曹地府是这样的,和她从前想的倒是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做了鬼,身子还是沉的抬不起来。
星月在一阵袅袅的熏香中睁开了眼,入目是繁复的牡丹榴花帐顶,脖颈处的勒痛和紧涨感尤在,随即摸了一把脖子,似乎肿胀了一片,束绳子的地方勒的青紫渗血,稍一按压便疼痛不止。
还有痛觉,人死了还会痛吗?
星月按按额心,想要下床,门外正巧进来一个端水盆的小丫鬟,见她坐起来,惊喜的唤她:“姑娘,您醒了?我去叫殿下来。”
星月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脚沾地也走不动,于是又坐回床上,仔细的打量这间屋子。
这是座小巧的临水院落,窗子半开透风,外间便能看见青翠的绿竹和雕刻精良的香木圆孔九曲桥,像是与外界独独隔开的一座院子。
屋内的摆设用度也是无一不精细贵重,想来这座院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她为何会在这里,能把她从诏狱弄到这里来,该是什么样的本事?
刚才那个小姑娘说,她要叫殿下来,满东魏能称得上殿下的人有几个?
星月在被褥里攥紧了手,千万不要是那个人。
外间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身长玉立,英姿矍铄,有一笔勾成的深浓眉眼,微蹙着眉,他的眼神让人寒栗。
李昀反手阖上门,不疾不徐的走上前:“你醒了?”
星月气血上涌,一时竟有些眩晕,体力不支倒在被褥上,咬牙问:“这是哪里?”
他回:“青州,我的封地,这里是静安王府。”
星月痛恨的看着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眼神似乎要随时随地摸出一把刀来了结他。
李昀冷冷凝视着她:“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若不是我动了一丝恻隐之心,现在的你,早就是孤魂野鬼一缕青烟了。”
他躬下身子,微微靠近:“我到诏狱的时候,人都死光了,只有你还尚存一丝气息,所以我就把你带回来了,你说,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为了掩饰你,我还得在诏狱放一把火,那些狱卒和其他犯人必定要受牵连,你看,为了你一条命,还要赔上那么多人的命。”
星月抓起手边的香薰炉朝他扔过去,厉声道:“你无耻!”
李昀轻飘飘躲开:“你可真是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星月怒道:“我杀你的心都有,静安王,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你等着吧,我不会放过你的,天都不会放过你的!”
李昀阴恻恻的盯着她,发笑道:“怎么,如今竟开始信命数了吗?只有没用的人才会求老天,三姑娘,留你一命已经是我最后一点善念了,若不是看在星河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多此一举?”
听到星河的名字,星月心如刀绞:“你还有脸提星河?她对你一片真心,到头来你就是如此利用她的?你害她心死自尽,害她满门抄斩,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星月的恨意几乎从眼底溢出来:“星河与太子定下婚约世人皆知,满朝臣工都认为许家是太子一党,为了让圣上动一丝犹豫猜忌,你将我们许家与太子一同沉船,星河是你的筹码,是你用来对付太子的筹码,辅治公府满门数百条无辜性命成了你的垫脚石,静安王,你好歹也是天家出身,七尺男儿,就这么利用一个女人,利用一个对你心心念念的女人?你的心里不会有愧吗?”
屋内静了半晌,他才缓缓出声:“不要怪我狠心,皇权之争,远比你想像的更艰难,活着的人都一片迷惘了,纠结死人又有什么用?”
他复又开口:“不过在东都,你许星月也是个死人了,我亏欠星河,若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重新活在这世上,只是从此你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出王府半步。”
星月冷笑:“怎么?要将我永远囚于这王府中?也对,若我这个死人曝露人前,你也不好交代吧?”
李昀道:“以你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来是很难委屈求全,你若不愿,待本王考虑好后再说吧。”
星月愤然:“你干脆杀了我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走近床畔,慢吞吞道:“如花似玉的大好年华,死了多可惜,也许,有别的用处呢?”
星月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一声,打的他右脸微微泛红。
门外听见声响的禁卫立刻推门进来,寒光立现,剑指星月。
李昀摸了摸唇角,示意他们下去。
“许星月,我忍你一回,便没有第二回第三回,如今的你,丧家之犬罢了,唯有依附在本王身侧才能求得一点庇佑,莫要将本王的一点怜悯之心,当做你顺杆而上的底气,恃宠而骄,你还不够格。”
星月原就大病一场,身子虚弱,此刻恼恨的气血攻心,嘴里止不住漫延出血腥气息,她按着胸口,一字一顿的说:“滚出去,现在就滚!”
*
小院形单影只的坐落于泱泱水中,只一座小桥通往外界,倍显寂寥。
王府中渐有传言,殿下从东都带回来一个女人,不知名姓,不晓年岁,只听人唤作三姑娘。
姑娘住在四面环水的倦芳斋,偏远的很,禁卫森严,平素极少有人进出,唯有个别侍女能近身伺候。
王府中的人,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姑娘,却都未曾见过。
只听得一个给倦芳斋送过水的姑姑说,那姑娘生的极美丽,身段纤柔,曼妙至极,青州之地无人能及。
众人促狭的想,不知殿下从哪里搜罗来这个美人,只顾自己享用,连看都不许人看。
星月在这座院子里,几乎是寝食难安。
李昀像是猫戏老鼠般,刻意辱没她的尊严。
他在倦芳斋的亭台里召见舞姬,闲闲的饮酒,眺望粼粼湖泊,品鉴美人身段,越是深夜,越是吹拉弹唱,丝竹乱耳。
他唤美人陪酒,叫婢女把星月从屋里带出来,也命她斟酒作舞。
李昀一派认真道:“听闻你的胡旋舞是跟西域师傅学的,不如一舞,也让这些美人开开眼,瞧一瞧西域的舞曲。”
星月冷冷道:“我不会胡旋舞,会跳的是星河,你连这个都记不清吗?看来你对她,还真是一点真心都没有。”
似乎这句话触怒了他,李昀将手里的酒杯砸在地上,惊的怀中美人慌忙退开跪下。
他失了兴致,让禁卫将星月再次带回屋内,这一次,给出的惩戒是这月内无他的吩咐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星月无谓,被关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心死了,人活着又有什么用?
她坐回屋里,对着镜子,又是夜夜难眠的日复一日。
李昀不放心别人来看管他,能在倦芳斋附近的都是他信任的心腹。
白天进来打水铺床的是一个唤作双红的丫鬟,夜里看守在外的是一个不大爱笑,面色冷冷的年轻男子。
这人是李昀亲近的禁卫,大多数时候无话,只在夜里看守,到白日双红一来,他便离开。
星月是长久的夜里难眠,于是她常在深夜里,敲那扇画了竹叶的窗户门,她知道那个禁卫每夜都在那里。
她问:“李昀去哪了?”
窗外毫无回应。
她又问:“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你跟他说,我要见他。”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星月气结,复又重重敲了下窗户:“你叫什么名字?”
夜里刮来一阵凉飕飕的风,过了会,窗外传来低低的回应:“言昭。”
“你叫言昭?”星月说:“姓什么呢?”
她雀跃的很,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在漫漫深夜里说话的朋友一般。
窗外回:“禁卫队伍自幼养于殿下身边,无名无姓,无父母亲族,言昭之名,乃殿下赐之。”
星月说:“你看他多自私,剥夺你们的一切,再赐予你们一切,你们的身世,名字,将来乃至整个人生,都属于他,都要替他卖命,他这个人,不值得。”
禁卫不听她的挑拨离间,只说:“殿下是主子,我们是奴才。”
星月觉得这个人无趣极了。
不止无趣,还卑微。
丫鬟还想做姨太太呢,奴才就真的甘愿一辈子做奴才吗?
李昀调/教人倒是有本事,能让人心甘情愿的给他做奴才。
大抵因为她这个月没闹事,李昀又破例准许她出屋了,可以到屋外的凉亭,或是小桥上走一走,双红的妹妹双碧也被叫来陪她。
她们姐妹两个凑在一起,常常欢声笑语,星月在院子看她们抓蟋蟀,斗蟋蟀,弄的灰头土脸,久违的觉得有趣。
于是也捧场的看了她们姐俩的蛐蛐赛,还叫来守在院门口的言昭一起看,脸上有盈盈的笑。
明知道那是禁锢她的看守,还能笑的出来。
一墙之外,李昀透过壁沿上的雕花镂空静静看着这一切。
原来许星月也是会笑的,一贯跟个泥塑人似的。
看了会,他走进去,双红和双碧瞧见了,立刻眼疾手快的收起玩物,诚惶诚恐的起身行礼:“请殿下安。”
星月仍旧坐在石墩子上,回过头,脸上笑意一瞬间敛去,而后她又转过去,望着天,惘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肖李昀开口,丫鬟们立刻心领神会的退避出去,言昭也退出门外。
院子里陡然仅剩他们两个人,静悄悄的。
李昀道:“怎么,见到本王,便是又装瞎子,又装哑巴?”
星月不答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
他在她身旁坐下,拈起桌上那些丫头们留下的骰子,花绳,看了两眼又扔回桌上,不耐烦的鄙夷:“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问:“想出去吗?”
星月撑着下巴望天:“别故弄玄虚了,你不是说,我已经是死人了吗?”
李昀淡淡道:“青州这样远,其实不必那么谨慎也可以。”
他说:“你最近很老实,本王准你出去走一走,王府西苑种了一片木芙蓉,近来倒是开的正好。”
时隔两月,星月头一次离开这座四面环水的院落,走下小桥,踩在地面上,像是大梦初醒,重回人间了一般。
西苑的芙蓉开的果然好,遍地繁花盛蕊,层层叠叠,大多是淡淡的白,也有少许微粉的花株,繁郁清净,如水如莲,这一片勃勃生机之后,不远处杂杂掺插了几枝枯败萎靡的水红牡丹。
星月坐在廊台下,只一件垂地的桂子绿对襟单褂,吹着风便显得有些单薄。
李昀给她披上一件绣花的斗篷,星月望着远方愣神,回过神来便厌恶的想要拂开他的手,李昀微使力,按住她的肩头,强行给她披上。
手里缓缓系上如意结,眸色如一潭深水,带了些胁迫的意味:“本王给你的,你不要,也得毕恭毕敬的接着,懂吗?”
星月觉得自己像个失了生机的木头人,浑浑噩噩,由人摆布。
这满苑繁花在她眼里也失了颜色和生机。
芙蓉花开在七月,芙蓉花期的开始,已是牡丹的枯败时节。
星月也生在七月,生在芙蓉花开的时候,她出生的那年恰逢东都春迟,百花齐放,风华盛景。
祖母给她取了个小字叫阿蓉,自她六岁进宫后便再没有人叫过了。
母亲说,女孩儿叫花的名字不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叫花的美人多薄命。
家里早死的四姑姑名字里就有个莲字,宫里死了的赵美人也有个萍字,命若浮萍,更是不好。
母亲说,叫星月多好,万古长存,亘久不消。
可是星与月也不好,孤零零挂在天际,久别人间烟火。
便似如今的她一般,家破人亡,孤苦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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