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苑坐了一个晌午,双红和双碧陪她回去。
路上双红说起来:“姑娘,您别再和殿下闹脾气了,别看殿下平日里冷言冷语,没个好脸色,但瞧您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上心思的?殿下还是很关心您的。”
星月嘲讽似的轻笑:“关心?别说这两个字,我恶心的很,他肯锦衣玉食供养着我,大约是还对我姐姐心存愧疚吧,等这点愧疚淡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双红道:“不是的,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姑娘在府里留一辈子,殿下也不会让你受冷受饿的,我是瞧姑娘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想劝姑娘几句,殿下常来看您,您言语上要注意些,莫触殿下霉头,如今您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了,若是殿下不管您了,您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可怎么讨生活呢?”
星月牵起嘴角一丝涩,喃喃道:“左右这条命也是捡来的,我早就活够了,行尸走肉般的多活两日,少活两日又有什么意思?只是一个人灰头土脸的上了黄泉路,终归不解气。”
双红道:“姑娘又说胡话了,您大好年华,一辈子才将将开头呢,还没嫁人,还没生儿育女,还没子孙满堂,说什么黄泉路呦?”
三人闲闲走在路上,隔着一树梨花,有一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望着她们,远远瞧着乌发浓眉,是个清秀佳人。
双红和双碧看见了,犹豫下,上前行个礼请安,随后低声给星月介绍:“这是聂夫人。”
聂夫人,不认得,想来是王府里的女人。
静安王府没有明媒正娶的正妃,既然称作夫人,那也不是上了品级的侧妃,大约是个侍妾。
星月朝前走,走到与那女子隔一座小桥时,那女子喊住她:“你为什么不请安?”
星月转过身:“你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圣人?我还得给你请安?”
那女子见她神情不屑,登时恼怒:“贱人,别以为你得了几日宠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无名无份的藏在水榭里,竟敢这般张狂,我便等着瞧瞧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星月倒没有被她这番吃醋嫉妒的言语激怒,她原就不在乎人家说什么。
这偌大的王府里,仆役上千,说什么的都有,更难听的也有。
只是此刻她才看清这位聂夫人的样貌,她眉心和右眼下皆有一颗痣,更添温婉之姿,这两颗痣竟与星河长得很像,也许位置高低有不同,但看起来大差不差。
星月气血上涌,凝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作呕得很。
李昀这个人,真恶心,真恶毒。
没人能代替的了星河,他竟用这赝品来充数,供自己玩弄。
这女子不是新人,在她入府的时候,想必李昀还在和星河你侬我侬,情深义重,原来那时候他府里就已经放了个类比星河的女人。
高贵的天之骄女不能随意沾染,便寻个出身微贱的侍妾把玩。
真是想的出来。
星月靠在栏杆上顺气,那女子又道:“殿下最宠爱的人是我,你要是痴心妄想,觉得凭这数日宠爱就能取代我,那就太可笑了。”
星月低着眉目:“怎么?原来你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吗?那若是你死了,他会心疼吗?”
她斜了眸子,紧紧盯着那女子,吓的她花容失色:“你……你什么意思?我是静安王的女人,倘若你敢伤我一根汗毛,殿下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星月目光冰冷,轻嘲一笑:“你就那么信他?觉得他会护着你?他是给你们下了什么降头吗?一个两个,都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你的枕边人比你想的可怕的多,你小心些吧,别哪日被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
那女子道:“你少口出狂言,这里是青州,不是东都,在这里,殿下就是万民的天,自然也是你我的天,你若触怒殿下,绝对没有好下场。”
星月淡然一笑,那女子恼火:“你笑什么?”
星月道:“我笑你为人玩物不自知,你能得他些许垂怜,无非是因为有几分像他喜欢过的女人罢了,你却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的能耐。”
她颇感慨:“为什么李昀的女人都这么天真这么傻,只不过对你好那么一点点而已,你就感恩戴德,荣幸无比,实在可笑,聂夫人,奉劝你一句,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你指望他,不如指望你自己。”
星月说完便施然走远,留下聂夫人咬牙切齿的看着她的背影。
*
一架四扇长合的山水鸿庐插屏隔开满室水汽氤氲,细线洒金穿织其中,隐约映着绰绰的人影。
星月坐在木桶里,闭着眼,暖融融的水雾熏的人肌理透粉。
她在想,不能再在这里耗费光阴了。
她要出去,必须做个了断。
出神之际,一瓢冰凉的清水从她头顶浇下去。
星月乍的惊醒,睁开眼,见是李昀站在她身后,于是猛然退后,缩在浴桶一角,横着一双凤眼:“怎么是你?”
李昀漫不经心的将木瓢丢在桶里,溅起细微的水花,一丝一缓的打量她。
湿发缠肩,肤若凝脂,脸颊被水汽蒸腾的泛红。
骄傲如她,无论荣宠非凡还是寄人篱下,从来都是高昂着头颅,不容任何人轻蔑践踏。
李昀将手搭在桶沿:“静安王府的汤浴是天山温泉水,泡了一通,果然人若桃花。”
星月靠在木壁间:“还不滚出去,要我请你?”
他像是故意吓唬她,兀的将手伸入水里,捞一手潋滟漂浮的花瓣儿:“听闻你昨日在西苑恐吓了本王的爱妾?许星月,你好大的胆子,敢在静安王府放肆。”
星月冷冷看着他:“我现在没有心思跟你说废话。”
李昀收了手,在衣襟上擦干水渍:“成日里洗,有什么好洗的。”
复又不耐烦道:“快些洗完,带你出去。”
午后马车从静安王府西门出府,渐行至锣鼓大街。
不知近来是不是有什么节日,街上绑了许多彩绸与琉璃灯,一铺一连,绵延不绝,满街风月绮丽,摇曳如云。
星月问了句,双红说前两日才过了花灯节:“当时街上好大的风光阵仗,真可惜姑娘没出来瞧一瞧。”
星月戴着绣梨花的绢纱帷帽,靠在车窗旁,掀开帘子的一条缝朝外看。
锣鼓街上车水马龙,商贩行人络绎不绝,为那一缕烟火日夜奔走,成就这人间万象。
马车在一家珍宝坊门口停下,掌柜捧着一只桃木漆盒出来,车夫接下后递进帷帘里。
盒子里面是一只钗,金丝绞制,缀以珍珠,镶嵌了些琉璃烧制的桃红圆蕊,花叶偏长,样式倒是从没见过。
李昀将这只盒子放进星月手里:“这是青州特有的花种,名唤圆月。”
“数月前我命人打造,时至今日才完成,原是给星河的,她不在了,便由你替她收下吧。”
他看着星月,目光幽恻:“好好收着,若是丢了,我拿你是问。”
星月攥着那盒子,肺腑中翻江倒海:“人都死了,装的再深情,也没人看你这场戏了,星河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惺惺作态,非得气的怄血不可。”
李昀勾唇,轻蔑一笑:“许星月,如今的你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心还这么高,嘴还这么硬,若不是本王念在宫里十年的情分上,千回万回都不够你死的。”
十年,那漫漫深宫十年,星月觉得像一场蒙蒙大雾。
人走在其中,茫然无措,渐渐连来路也忘了,只能在混沌迷惘中硬着头皮走下去,一刻不能回头。
她进宫那年,除了太子殿下稍年长些,旁的皇子与公主们,都还在读书写字的年纪。
许家的姐妹与皇帝的儿女们一同长大,如今却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在宫里侍奉太皇太后十年,自以为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万分用心讨得太皇太后喜爱,到头来辅治公府大祸临头,再喜爱的人也只是隔岸相观。
辅治公府百年门楣,三代皇后之族,数朝股肱,一堂忠良,如今俱是青灰一捧。
这世上没有公道,公道只在皇帝的一言半语之间。
她恨那宫里的十年,恨自己曾经那么尊崇圣意,敬仰皇恩。
不过都是一场空空大梦。
从今往后,除了她自己,谁也不值得爱,谁也不值得敬,再也没有人配得上她许星月的敬仰。
星月觉得心口处微微绞痛,捂着衣襟,低下眉头:“情分?你我之间不过是泛泛之交,你与星河才是情分,可你终究负了她不是吗?六殿下早就不是十年前的六殿下了,人是会变的,变得可怕,变得离奇,你变了,我也变了,如今我见你一次,就想杀你一次,你我之间,别无他话,只有你死我活四个字。”
她说:“不要再让我待在王府了,不要再让我待在你身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昀冷着眉眼望她,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陡然凝滞,夹霜带雪般令人刺骨。
此刻却有人不长眼的敲车窗。
掌柜在窗外喊:“珍雲斋进献娘娘一对花钗,全当小的孝心,还望娘娘喜欢。”
星月在里间咬牙,这又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东西,见着王府的马车,就以为她是王府的娘娘,上赶着来溜须拍马。
她才要开口骂他滚,李昀却在旁边先出了声:“呈进来。”
他说:“明日府里有宴席,准你赴宴,记住,给本王盛装打扮好,胆敢扫兴,本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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