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醒了吗?”
“还没呢,你们安静点,要说出去说……”
细碎的耳语传进朦胧空白的大脑,溃散的意识一点点回拢,傅长宁艰难睁开眼。
触目一片黑,脸部像是被什么火辣辣的东西烫过,刺痛得厉害,她轻嘶了一声,想蹭开眼睛上的药布,看下这是哪,谁知,光线一透出来,眼睛里凉意与辣气同时上涌,几乎瞬间门翻出了泪花。
傅长宁鲜少这么狼狈,她用手撑起身体想坐起来,可双手也被包得严严实实,跟发面馒头似的,一用力,当即和针扎似的,她条件反射缩回手。
“哎呀,谁叫你乱动!”刚打发走客人的医修推开门跑过来,将她重新扶着躺下,被子掖好。
“你这还没好呢,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傅长宁顺从着她的动作躺下,目光望着屋顶。
虽然望见的依旧是一片漆黑。
“师姐,这是……咳咳!”
话还没说完,先呛了两声,胸肺剧烈的起伏,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儿强烈地往上涌。
医修都要服了,连忙扶起她,帮她拍背顺气,顺便拿来痰盂,“你别说话了,成不,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啊?最讨厌你们这些不听话的病人了!”
见她对这话没反应,医修更气了,“不说了,就知道你们这些战斗狂魔一句也听不进去!”
傅长宁默默无言地比了下喉咙,和全身上下,包得只剩嘴巴和鼻子露在外边的药布。
医修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咳了一声,“好吧明白了,你好好休息。总之切记,不要动,也不能说话,更不要碰药布,懂吗?”
“那里边都是上好的珍贵灵药,给你养伤用的,你一动,不仅药效容易减弱,味道也冲得很,你现在的身体受不住的。”
傅长宁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医修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打住,神识也不要用,你的识海并没有比你的肉身情况好到哪里去。”
说完,怕她不安分,又乱动,医修补充道,“咱们现在是在灵舟上,你已经昏迷七天了,再有三天就回到宗门了。而且,听说这次的事长老们已经上报给宗门了,本次所有受伤弟子,治疗的花费都由宗门出,你安心养伤就是。”
“还有选拔,本次选拔,成绩达到三百分的,直接进入刑法峰。未达到的,也会给予二次考核机会,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医修是后调来的,不认识傅长宁,只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了。
傅长宁张嘴,和她道谢,没发出声音。
医修摆摆手:“分内之事。”
等她走后,傅长宁躺在床上,默默接收这些信息。
过了会儿,她调动神识,去查看诅咒之种。
神识颤巍巍的,没探入七叶雪灯就熄了。
没有神识,她也无法查看天河珠,接收不到来自问尺和惊梦的讯息。
四周一片安静。
傅长宁望了会儿眼前的一片黑,最终闭上眼,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宗门。
傅长宁又见到了上次击杀王争受伤后,见过的那位老医修。
对方也认出了她,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在老医修这待了几天,傅长宁一天的清醒时间门已经能到一到两个时辰,也能简单说一些话了。
她对老医修说:“我当时其实没感觉自己受伤很重,意识还挺清醒的。”
老医修:“……那是因为你已经痛麻木了,事实上,你再晚一天出来,你现在就不应该在这。”
傅长宁:“那在哪里?”
老医修:“坟地里!”
傅长宁的伤势确实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的多得多,老医修给她治疗的时候,都心惊肉跳,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上次傅长宁那伤势虽然看着也吓人,但也只是看着吓人,没伤及内腑。这次,那当真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筋骨齐裂,内脏破损,上上下下如被绞肉场绞了三遍,凌迟不过如此。
他从来没见过伤势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弟子。
“你得庆幸这次宗门包了你们全部的治疗花销,不然光这一次,能把你治到负债百万灵石。”
傅长宁囧囧有神:“说起这个,这些天没人来看我吗?”
老医修:“有啊,还很多,不过都被我赶跑了,就你现在这情况,还想见人呢?老老实实躺三个月再说吧。”
他说着话,见傅长宁没回答,探头去看,人已经撑不住又昏睡过去了。
这是这些天来的常态。
老医修靠回座椅上,沉沉叹了口气。
这次的事,闹出的风波其实比想象中还大。虽说弟子外出执行任务,向来生死由命,但那是针对个人,像这么一死几十个的事故,归元宗已经几十年没出过了。
更别说,这些弟子也没出任务,仅仅是参加了一次内部选拔而已。
普通弟子不知道内情,只知道自己宗门内部搞出的选拔都能死成这样,怎能不人心惶惶?
知道的清楚是上战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搞弟子间门相互大屠杀呢。
为此,已经有好几位长老或调或被罚了,听说如果不是这个弟子出手救下了一批人,避免了一些死伤,这次造成的影响还要更大。
老医修管不了那么多,他医术高超,一生救治重伤弟子无数,也知道些内情,但从不会去问过。
眼下他的任务,就是治好这名弟子,确保不影响她未来的修炼之路。
这是掌教亲自给他下的任务。
-
傅长宁在老医修这老老实实养了两个月伤,才第一次见到除老医修和名下弟子以外的活人。
来的是应星儿和白露。
这两人如今彻底混在了一块,白露静若处子,应星儿动若脱兔,走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你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这话是对白露说的,主要是这姑娘看起来快哭了。
白露红着眼眶点头:“师姐不在的这三个多月里,我突破了体术第一层,现在修炼速度已经快多了。”
傅长宁算了算,距离她开始修炼体术,也过去差不多半年了,这个速度不算快,但也不慢。
“继续学吧,遇到问题可以去问常长老,还是不敢的话,也可以来问我。”
说着,傅长宁低低咳嗽了两声。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应星儿连忙扶着她重新躺下。
不在亲眼所见之前,她们很难想象,这个消瘦病弱成这个样子的人,会是傅长宁。
记忆里的傅长宁清冷干净,如树梢上的一捧雪。而今,却是薄如金纸,看起来仿佛风一吹就要倒。
两人早从其他人口中探听到傅长宁当时回来时的惨状,此刻看起来其实已经好多了,起码明面上的伤口都好全了,但两人依旧后怕不已。
“听说这次的事和刑法峰内部一些长老的失职有关,没有事先调查清楚秘境内部的情况,导致有品阶过高的妖兽出现,最后造成弟子损失惨重。”
看来这就是对外公布的版本了。傅长宁脑袋半缩在被子里,这个状态和人说话她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不太尊重人,可两人都不让她起来。
她只好点头,“确实有些意外情况发生。”
“除此之外,宗门还对你进行了嘉奖。”
“诶?”
“就是你从妖兽口中,救下那些弟子的事,现在大家都知道啦。”提起这个,两人总算没了方才的不开心,颇有些为她高兴,“那些弟子回来后,就一直表示很感激你,刑法峰更是对外宣称,许你在事务堂一层宝库任选一样宝物,作为嘉奖。”
一层宝库就是对外门开放的那层内库,里边好东西不少,这对傅长宁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了。
两人此行不止代表自己,也是代表其他人来看望她的,眼下确定了她的情况,又相互交流过信息,当下拿出来一堆补品和好吃的塞给她。
“丹药听说宗门会提供,我们就没拿了,自己的肯定没有宗门的好。”
“你都不知道,这位长老可凶了,原本还有好多人想过来,结果都被他骂跑了。我们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被选出来见你的,太不容易了。”
见识过老医修嘴毒的傅长宁深有同感地点头。
等两人依依不舍离开后,老医修果真又如同背后灵,噌的出现了,检查了一圈带进来的东西,见都没问题,方才满意点头:“还算懂点事。”
傅长宁被他抨击了两个月,已经习惯了。
“长老,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啊?”
老医修翻白眼:“你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没点数吗?最起码再修养两个月吧。”
“可这眼看着就要七月了。”
她去魇魔界时是三月初,回来时是四月中旬,这两个多月,外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刑法峰那边,我还不确定自己进没进呢。”
她出来前把自己的积分清空了,若是有二次选拔,她估计都已经错过了。
“这一点你放心,刑法峰让谁不进去,也不会让你不进去。”老医修眼皮子也不抬。
“而且,你出去后,第一件事,也不是去刑法峰。”
傅长宁抬头。
“泽明道君叫你去掌教峰一趟,要向你了解秘境内发生的一些事。”
该来的,果然躲不过。
傅长宁深深叹了口气。
-
老医修规定每五天,允许两个人进来探视。
那之后,傅长宁就断断续续见到了许多人,也从他们口中了解了一些后续的真实情况。
应星儿和白露听到的到底是对外公布的版本,一些细节进行了修饰和美化。隋鸣远和刘林芳他们,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明水峰的照月道君你知道吗?”
傅长宁点头。
“当时照月道君亲自赶过来了,用一柄半神器强行撕裂虚空,进去秘境去救人。不过可惜,听其他人说,照月道君应该是被拦住了,没能及时赶到,最后只带了一名弟子出来。”
“等人都聚齐,长老们清点了人数,才发现,此次进入秘境的一百九十三名弟子,死了四十二个。此外,包括你在内,一共重伤了十一人,轻伤数不胜数。”
说到这,哪怕是刘林芳神色也有些沉重。
“不过走前,照月道君亲口承诺了,这件事一定会在之后给我们和那些死去的弟子一个交代。道君一诺千金,这话应当不假。”
刘林芳出来得早,很多事还没有傅长宁知道的多。
随后过来的隋鸣远亦是如此。傅长宁瞧他神色比她还憔悴,还打趣了一句。
“怎么看起来,你伤得比我还重。”
“你倒是乐观,挺好的。”
隋鸣远勉强打起精神来,笑道。
之后傅长宁问了黄遗芳,才知道,和隋鸣远一起的那支小队,几乎全军覆没了。
重要的是,隋鸣远似乎觉得这是他造成的结果。
不过黄遗芳要她别管,“这种事,得他自己想通,我们谁说都没用。”
傅长宁早觉得他俩之间门气氛不太对,但一直没多想,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有了点感觉。
“你们这是……”
“已经分了。”
黄遗芳神色冷漠。
傅长宁:“……?”
啊?
不是,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最后一个到访的客人是姬危年。
傅长宁待他态度就要客气许多了,但也有几分对方帮忙后的真心,“上次的事别介意,主要是当时情况太急,我怕被那只眼睛发现不对。”
“还有,谢谢你。”
那种时候,不是谁都会出手的。遑论两人还是竞争对手。
姬危年此行来,不是来听她道歉和道谢的。他默默良久,道:“就当是偿还你之前的帮忙吧。”
他说的是祭坛相救并一路护送一事,那次,他是真受了伤。
“你伤势好些了吗?”
见他不愿提,傅长宁也就顺势转移了话题。
“已经好了,倒是你,瞧着还有些虚弱。”姬危年很快调整好了心态,进入了朋友的角色。
“其实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冒险的,那只眼睛之所以附生于诅咒之种上,就是因为它的力量没有完全复苏。等到它复苏之后,自己就会去选择一个主人,到时候,自然会和诅咒之种分开。”
“可我不想赌那个未知。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我说,我在那等待是想确定一件事,后来,我确定了,它确实对我的肉身很感兴趣。”
“所以你以自身为饵,赌它内心的贪欲占据上风,舍弃诅咒之种而选你。”
“不可以吗?”
他无言。
“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可你也受了重伤。”
“这没办法,其实我本来是想多消耗一些那些魔族的力量的,免得跑路的时候被弄死。谁知道那个魔族大汉察觉到不对,闯出来了,导致我不得不提前出手。”
“但有时候,一些事总要赌一赌,不可能什么都万无一失。”
姬危年离开的时候,容家兄妹就等在峰下。
多年不见,两人已经沉稳许多,不似当初那般盛气凌人。
只是,离峰远了一段路后,容廷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少主,就这么算了吗?”
他们可是知道少主为这次的事筹谋了多久了的。虽然不知道少主哪来的消息,但少主向来神机妙算。
一开始,兄妹俩其实只称呼他为公子,但如今已经是心悦诚服地喊少主。
这就是他们认定的唯一的少主。
“不然,你打算强抢?”姬危年淡淡道,“她自回来,便入了泽明道君的眼,眼下这座山峰周围被泽明道君护得密不透风,你大可试试。”
容廷悚然一惊。
“原来如此,少主明见。”
“走吧。”
姬危年往前走,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们在血管中穿行时,傅长宁与那只眼睛契约那一幕。
他一直知道,在他身后,有根黑红色的触角,随时对着他。
但凡他有任何异动,傅长宁也许不会杀人,但他会被立刻丢出去,直面那些魇魔血。
她从没有信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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