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沈两家的公子在金乐府打架的事情在京城一度传得有鼻子有眼,反倒是两家小姐之间的‘后续’出乎意料的并没有被放大造谣,可见两家有志一同地选择顾全两位小姐的名声,意在将这起冲突影响降到最低。


    这日沈大将军押着一双儿女携礼亲自登门造访广恩侯府。


    沈大将军是个粗人,他常驻关外,甚不理解京城人事与繁缛礼节。广恩侯府作为本朝鼎立已久的名门望族,在了解两家起争执事情始末之后本对沈家一众无甚好感,鉴于沈将军近来在朝颇为得脸,穆家勉为其难还是收了他的大礼,并接受了他一番诚恳的致歉之意。


    此时广恩侯留下沈将军在正厅品茶,一双儿女在父亲的授意下由穆府下人领去了后宅,穆清清在屋里专心默书的时候,下人已经将沈南霜请到了。


    见到来人穆清清有些惊讶:“沈小姐,你怎么来了?”


    沈家姑娘今日着一身海棠纹的朱色襦裙,行走间轻风带起的裙纱如飞舞的彩蝶,简单的珠饰别在如绸一般的墨发,通身简洁之余,俏丽而不失得体大方。


    彼时俏丽的小蝶儿神色忸怩,端着一种局促的不自在,沈南霜矜持地轻咳道:“穆小姐,别来无恙?”


    穆清清舒眉莞尔:“我挺好的。”


    进门是客,知情识礼穆清清从来不会疏待客人:“文莺,你去一趟厨房,让人送些米果和清茶进来。”


    她一边招呼沈南霜坐下,一边回头,却见文莺迟迟没有动作,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南霜:“……文莺,还不快去?”


    文莺磨磨蹭蹭,好不情愿地走了。


    沈南霜并未注意文莺临走前充满敌意的目光,她佯装随意地绕到桌子另一边,与穆清清保持距离:“你在写什么?”


    桌面摆放的是穆清清这几日闭门不出在家默写的女训女诫,长篇阔论换作其他府学学子一眼既能认出来,可换作不学无术的沈南霜,看了半天都没看明白。


    “是女四书。”穆清清顺着她的目光扫去:“近日在家闲来无事,写写打发时间的。”


    沈南霜眉心紧拧,万般嫌弃地放下:“在府学里写写也就算了,回家你还成天看这些,难道就不嫌闷?”


    穆清清摇头:“我自小修习这些,倒不觉得闷。”


    沈南霜仔细端详她几眼,发现她神情自然,并不似惺惺作态,顿时泄了气:“原来我还当你是假惺惺,没想到你是真的闷葫芦……”


    “啊!”沈南霜回过味来,暗叫不好:“我不是说你闷……”


    她这人心直嘴快,平日口无挡遮说话伤人,被爹语重心长教训过好几回了,总是改不过来。尤其这次在外面惹了事,沈家父女仨特意登门拜访穆家可是带着诚意来道歉的!


    穆清清不介意地摆手:“我平常就爱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喜好,说来性子是闷了些,让你见笑了。”


    “不是你闷,是我太毛躁了。”见她没生气,沈南霜反而怪不好意思的:“打小我爹便说我性子跳脱,一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他就喜欢你这样软软娇娇的姑娘家,举手投足全是规矩。”


    说到这,沈南霜气馁地垂脸:“我今日是来给你道歉的。”


    “上次拿刀挟持你的事,我错了。”


    沈南霜是在回家以后才知道金乐府发生的冲突所放大的问题有多严重。


    沈思鹄与穆府公子打架事小,她拿刀挟持穆清清已经构成了不堪设想的后果,即便她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要伤害穆清清的意思,但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听她解释。


    倘若事情发生在济北关,饶是对方身份再高,她一样可以用拳头说事。但这里不是,这里是京城首府,是不能空凭一腔热血与孤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错了就是错了。


    “对不起。”


    这并不是沈南霜就此事头一回跟她道歉。上次从金乐府离开之前她就已经道歉过一次,穆清清有些不明白:“你已经道歉过了。”


    “那时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得有多错……”沈南霜撇开脸咕哝,虽然时至今日她仍不觉得自己完全有错,但她答应阿爹会好好赔礼道歉的,她就一定要做到。


    见她神情黯然,眼眶微红,穆清清想到最近府里府外的流言蜚语,又想到沈南霜这样骄傲好强的性子按捺着一而再给自己赔不是,不由心软:“我没有怪你。当日我已经接受过你的道歉,便是已经把事情放下了。”


    沈南霜见她原谅的态度不似作假,暗松口气:“你能原谅我真是太好了,否则我真不知应该怎么办。”


    “我、我当时就是太着急了。”沈南霜憋不住屈:“你不知道,我弟对我很重要,他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


    沈南霜落寞低头:“我不是沈家的亲生女儿。”


    闻言,穆清清不禁露出讶色。


    许是穆清清太温柔太好说话了,又许是为了解释自己当日那番冲动鲁莽行为背后的种种原因,沈南霜忍不住向她道出一直被自己奉作忌讳的身世:“我是沈将军从萧条战地捡回来的养女,我很感恩他们给了我完整的家,我想要报答他们。”


    “思鹄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我不能让他有事。”


    穆清清没想到沈南霜背后竟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身世,如此一来倒也不难想象沈南霜听说弟弟出事之后救人心切犯下的冲动。她想了想:“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很在意你的家人,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这几日沈南霜遭受了太多的谴责和唾骂,她从没想过会从穆家人口中得到赞美,尤其还是受害当事人口中:“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穆清清摇头:“你真心对家人好,我想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


    沈南霜似乎能够理解大家为什么总喜欢跟穆清清待在一起。她出身高、容貌佳,教养和脾气也是好得没话说。她能耐心聆听别人、包容别人,还会主动开导和劝慰别人,她像是永远不会发怒的菩萨,这样的人好得很不真实。


    至少沈南霜觉得自己就做不到这样子。


    “不过你以后还是得改改这般冲动的性子。”穆清清猜她重亲情,谆谆善诱,“真性情不能成为冲动的事后理由,你总不会希望一而再因为自己而连累沈将军、给他添麻烦的。”


    沈南霜正襟危坐:“不会再有下次了。”


    穆清清颌首:“事情会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说沈将军亲自登门拜访,穆清清便知道这事很快就会拂去的,否则外间就不会只流传两家公子打架的事,而半点不曾透露当日两家小姐也在其中的事。


    因为这样难得的交心与坦诚,沈南霜撇开原来对穆清清的成见,两人的关系随着亲昵不少。


    只是这么聊了半天,两人口也干了,肚子也扁了,去端茶取点心的文莺至今未至。穆清清不得不另外差人去厨房端茶,不过沈南霜见天色不早,便婉拒了她,起身准备离开。


    穆清清想起身送人,奈何脚伤不便,这时沈南霜才注意到她的伤处:“你的脚怎么了?”


    “无碍,前几天在家里不小心摔了。”穆清清不好说是那天跳马扭的,怕沈南霜多心,“咦,你的手腕……”


    这若不是沈南霜出手扶她,穆清清还没发现她腕骨正缠了一圈纱布,看上去同样伤得不轻。沈南霜眼神闪缩,把手背到身后:“没事,前几日在家里练枪的时候不小心扭的。”


    相互都没跟对方说实话,也就没有发现对方也在隐藏事实。


    沈南霜刚走没多久,文莺就回来了。穆清清正想问她去哪了,却被文莺率先追问:“小姐,你问没问她那天干什么故意往裴公子怀里撞?”


    穆清清慢半拍道:“我忘了。”


    文莺恨铁不成钢:“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就忘了呀?你就该当面狠狠质问她,看她心虚不心虚!要不要脸!”


    穆清清其实没忘,她只是不想在对方明显情绪低落的时候去提其他不相干的事。


    文莺自以为给了足够时间和空间让穆清清借题发挥,始料未及她竟半点都没把握住,气得文莺跟她闹了好些天脾气。


    泠然居里谁不知道小姐惯会宠她?倒也没谁把她的脾气当一回事。


    京城遍地高官贵胄皇亲国戚,家中小辈打闹滋事时有发生。今日有沈将军亲携儿女登门拜访诚意在前,便是念在他如今回朝地位不容小觑,穆家理所当然没有锱铢必较咄咄逼人的道理。


    只要两家达成共识,很快就能把事情给盖了过去。


    取而代之的时下最热门话题,是太子与郑国公嫡女大婚在即。


    太子今年二十有二,之所以蹉跎至今仍未大婚,说起来竟是诸多磨难与巧合。


    当朝太子与郑国公嫡女的婚事其实早在他十六那年就已议定,原定是待次年郑国公嫡女及笄之后举行大婚。巧的是那年正值地方频发瘟疫之期,国库大半调度赈灾,基层百姓叫苦不迭。太子贤明,不愿在如此水深火热的时期劳民伤财,遂主动上疏推迟大婚。


    如此推了近两年,好不容易等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却不料就在这时太后老人家在这一年薨了。


    太后身薨,举国同悼。太子敬孝,未来太子妃便也跟着守孝三年,这大婚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开春之即,宫里宫外已经在为太子大婚作筹备。郑国公府担心夜长梦多,恨不能立刻就把女儿嫁了,毕竟他们实在等得太久了。


    早春的鸢尾形如蝶翼,开了郑国公府的满池花圃,绘成恬静纷美的蓝色海澜。


    少女勾着裙尾踩过园圃小石径,捧着新折的花束一前一后从花田里徐徐踱出。她们身后距离不远始终跟着一长串丫鬟嬷嬷,诚惶诚恐地供着她们。


    穆清清被未来太子妃牵出园圃的时候,通身浸了花蜜的香甜,光洁无暇的脸蛋染着薄绯,香香软软,水嫩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往她脸颊咬那么一下。


    “沈家的姑娘我听说过。”


    这时的温度还未攀升,但也能让花圃里滚一遭的两人沁出一身薄汗。穆清清空不出手,是牵着她的人主动回身,替她拭去即将沁落的汗珠:“入京时间不长,风头甚劲,你家和她家的那一桩还不是闹得最大的。”


    “还有别的事?”穆清清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前阵子脚崴在家休养,听说的就更少了。


    郑宝郁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帕,在鸢尾的花形绣面轻轻摩挲:“前几日她与武王世孙在北校场赛马,凭其一骑绝尘的骁勇英姿,不仅赢得独孤将军抚掌称好,便连身在皇宫的圣君亦有所耳闻,大夸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沈门将风。”


    “北校场向来为军用操兵所用,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虽知沈南霜艺高人胆大,穆清清还是忍不住咂舌:“不过若是连北衙军统独孤将军都能对其青眼有加,说明沈小姐确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她让人刮目相看的本事,也许并不止这些。”


    穆清清向她投去不解的目光,郑宝郁笑着擦拭葱指,任由身边丫鬟围过来接走手捧的蓝色鸢尾。几个嬷嬷凑近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穆清清看了眼天色,还记得正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没事,还早呢。”


    话虽如此,周遭丫鬟嬷嬷的脸色却不是这么说的。在无数眼神的求助下,穆清清体贴道:“郁姐姐,我有点累了,不如回去吧?”


    郑宝郁睐她一眼,嗔怪道:“你就是太心软了。”


    但她对穆清清总是有求必应,虽然嘴上抱怨,郑宝郁的手还是很诚实地把人牵回屋檐下:“如斯好景,以后再想看可就看不着了。”


    穆清清轻捏手心柔荑:“等你以后嫁去东宫,让太子殿下也给你造一池蓝色鸢尾,比这更大更美的。”


    郑宝郁细细琢磨这个可行性,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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