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乐府的白天是不接宿夜客的,好几扇内门没有开放,仅有中庭六舍咿咿呀呀唱着曲,往来的都是对舞乐伎艺感兴趣的男男女女。


    沈家父子洁身自好,夜场从未进来过,白天沈思鹄倒是被同窗友人拉来听过几次。但凡来过一次就是熟面孔,府内的护卫会看管得比较松。


    但看管得松不代表口风不紧,要在这里打听一个人的下落,绝没有这么容易。


    上回因为穆云凌的一场误会,沈思鹄与那位傀儡戏伎师也算因缘结识,今日进府就是来找他帮忙打听消息。穆云凌对傀儡戏兴致正高,隔三岔五上门看戏,因此这里的伎师多半也都认得他。


    听说曾在南边的琵琶舍见到穆云凌的踪影,沈思鹄经人指路,找了过去。


    琵琶舍建的已经极靠近内门,一旦越过内门再往深巷走去,就能直通金乐府最为活色生香的三层夜廷。


    天色尚早,内门果然还未开启。沈思鹄在琵琶舍附近兜转几圈,没能找到穆云凌,反而引起府内看守的注意。沈思鹄不得不低调行事,仗着功夫了得避人耳目,钻进其中一间空房舍。


    不巧刚进门,房舍对面就听见有客到了。沈思鹄脱不开身,只得闷在里头静侯,等待时机再出门。


    悠扬的琴声缓缓传出,掩盖了房中之客的说话声。


    沈思鹄倏然一僵,他听出那是沈南霜的说话声。


    *


    宝相斋二楼雅间的门从外向内推开了。


    沈思鹄进门的时候,敞开的窗前位置端坐一人。似是透过临街的那扇窗已经知道他的归来,穆清清平静地回首道:“回来了?”


    “我以为你早走了。”沈思鹄离开的时间不短,原以为穆清清早就走了,没想到竟还等在这里。


    穆清注意到他扫视桌面的目光,温声解释:“宝相斋的茶点真不错,一没忍住又多吃了几口。”


    “你喜欢的话,回去的时候让店家多打包几份带回去,钱我会付。”沈思鹄坐进她的对面,摸见茶是热的,刚要取杯倒茶,一双素白柔荑已经伸过来为他重新斟上。


    “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是凌弟出了什么事吗?”


    沈思鹄面色凝滞:“没有,我没找到他……抱歉,我会另想法子。”


    “无碍,也许他已经离开金乐府了,我托人再找便是。”茶水见底,穆清清又为他续上,“听闻金乐府并非任人进出的地方,若是因为我的请求令你受累,请一定要告诉我。”


    沈思鹄嘴唇嚅动,但很快压下:“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他站了起来:“临时有事,今日就此别过。”


    穆清清没有挽留,看着他形色匆匆地走出厢房,然后目光移回窗外的大街上。不多时沈思鹄走出宝相斋,背影萧然,神情迷茫。


    赵弈站在高阁往下眺看,直至穆清清乘坐的马车也从宝相斋离开,马车遥遥消失在路的尽头,身后有人才敢禀报:“白日钻进府里的小老鼠,已经照您的指示放走了。”


    赵弈淡淡应了一声,阖上眼帘:“去告诉府主,把我要的人找出来。”


    *


    穆清清原以为这趟出门无功而返,没想到刚回家不久,穆云凌就被逮回来了。


    原来穆云凌从长安侯府出来以后,的确藏在了金乐府。本来藏得好好的,谁知窝藏他的小姐姐无端冒出个老相好,大白天横醋乱喷,硬是把清清白白纯赏舞乐的穆云凌给打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穆云凌刚出门,就被长安侯吴世子给逮个正着,屁颠颠往穆府送了回来。


    白天家里父兄不在,迎接穆云凌的是长嫂杨氏和穆清清。两人围着他好一顿虚寒问暖,穆云凌心肠再硬也软,更何况连着几日‘风餐露宿’,又被兄弟插刀又被当姘头打,属实委屈了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杨氏去给吩咐膳食,穆清清留下来替他上药,一边心疼一边叹:“好好的脸给破了相,以后还怎么相看姑娘。”


    “男人怕什么破相,若是嫌我丑就不嫁的话,这种姑娘不娶也罢。”穆云凌哼哼唧唧,直喊轻点轻点。


    穆清清只得又放轻动作:“你怎么就不心疼自己?金乐府也不是多好的地方,你整日泡在那里,被父亲跟大哥知道又要收拾你。”


    “吴世子与我通信也是不想看你跟家里闹得太僵。我知你气我,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好歹赌气。”


    注意到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小心,穆云凌忸怩道:“我也没说是气你。”


    “我当时就是心里憋得慌。”穆云凌哀嚎一声:“你不知道穆盈盈那个死丫头多阴损,那天早上她就是故意守在那里堵我的路,她就是想整我的。”


    “她抓也就抓了,还恶人先告状!二婶一来两母女干脆一唱一合,我、我说不过她们,我给急的……”穆云凌气势渐蔫,偷眼看她:“你知道我一急嘴巴就坏,那天、我不是故意说你的。”


    穆清清眉宇微舒:“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跟五妹妹吵起来的。”


    穆云凌瘪嘴:“她们就是看你跟嫂嫂太好说话了,才敢这么欺负人,要是娘亲在……”


    穆清清容色渐淡:“你不在的这几天家里发生很多事。如今你回来了,我也不想跟你瞒着,只盼你能懂事些,莫再给父兄添惹麻烦。”


    穆云凌一愣。


    这段时间他不在家,确实错过很多事。穆清清没打算与他细说自己与裴成绎的事,只把父母的矛盾与他说了。


    这几日父亲夜宿书房,不肯和离的母亲以泪洗脸,她之所以急着把穆云凌找回来,也是觉得最疼宠的幼子若能陪伴左右,兴许能够开解母亲。


    杨氏回来的时候,穆云凌已经去了母亲的院子找她。穆清清见她面露愁容,不禁问:“嫂嫂,怎么了?”


    杨氏叹息:“二叔婶可能听说父亲要与母亲和离的事,方才拦着我一直问话……我听她叨念着要找老太君讨中馈之权,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穆清清颦眉,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要来了。


    倘若父亲执意和离,长房没了当家主母,势必失去主理侯府的话事权。届时要么老太君自己收回中馈权,要么就是把中馈权交给二房主理。


    如此一来,对长房这边影响肯定是最大的。


    穆清清问:“大哥可有什么打算?”


    杨氏迟疑:“听夫君说近来手中要务极为忙碌,每日总是早出晚归。他、他只以为父亲母亲闹脾气,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穆清清错愕:“大哥还不知道这件事?”


    杨氏低声嗫嚅:“其实若不是二叔婶来问我,我也只道是母亲在闹脾气。听夫君说母亲性子要强,不过每次到最后父亲都会让着她……哪里想到会这样……”


    穆清清恍然,难怪最近都不曾见到大哥。


    大哥作为长子,又是承爵的侯世子,父亲自小带在身边教养,比之她和穆云凌要亲近些,也更愿意听他几句。穆清清原以为大哥会想办法劝父亲,却没想到他竟还不知道这件事。


    “晚些大哥回府以后你派人到泠然居支会一声,我来跟他说。”穆清清又安慰杨氏几句,“别担心,事情没到我们想的那么严峻,我跟大哥会想办法的。”


    杨氏哀声叹气地点头。


    当初叶氏生怕讨了个恶媳妇与自己作对,才会挑中性子绵软的杨氏女。如今长房出了事,却无一人能撑得起来。


    穆清清心中也不好过。


    临离开前,杨氏想到一件事:“对了,白天长公主府来人说你差人归还的那卷书错了,她又给你送了回来,我见你不在,让下人送去泠然居了。”


    穆清清心中疑惑:“错了?”


    当日她原本打算亲自前往长公主府归还书卷,可临行前出了事,直到从千秋苑回来,穆清清实在无暇去想其他琐事,这才差使仆从去还书。


    可她亲手把书交了出去,总不会是仆从半途出的差错。


    穆清清带着疑虑回到泠然居,临窗的案面摆放着从长公主府退回来的书。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贯轴舒卷的书籍,但长公主癖好独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横卷,以象牙作轴,栗笺为书,真丝束线,做工格外精致。


    自觉已经没有拜读的必要之后,穆清清并未展开翻阅。但此时,她却察觉出一丝异样之处。


    即便记性再好,可她清楚记得第一次在蕙兰学府的阳石台阶上拾得此书之时,她是不识得这几个字的。


    而现在,轴面的字清晰显现出来的时候,穆清清下意识读懂了那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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