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天还未亮。
姚舒云一早就起来在矮窄的木屋里忙活,“颜儿,快些起来把衣服洗净,咱们今日还要入林检些干柴回来。”
“哦……”
姚正颜睡眼朦胧地伸了伸胳膊,瞬间被外面的寒气吓一哆嗦,急忙缩回。然而这一来一回的挣扎,反倒是将被窝里原先那点暖意丢失得所剩无几。
她冷不丁连打了四五个喷嚏,只能一边下床一边暗恼这令人讨厌的天气。
又突然想起了个事,她连忙追问道:“可是姐姐,王婶儿不是说了今日要过来提亲吗……”
王婶是黄牛坳村长的婆娘,总想让她儿子王强子把漂亮又能干的姚舒云娶进门当媳妇。
说实话,村长家比她们家过得富裕许多,而且王强子长得高大威猛,人也老实,最重要的是他对姐姐倍儿好,是她心目中早早认定的姐夫人选。
虽然舍不得,但姐姐嫁过去,日后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
“住口!”
她的话像是触到了姚舒云的霉点,对方扭头声色俱厉地喝了她一句,重重地丢下手里的瓜瓢,又愤愤地砰然一声拉开门出去喂鸡了。
姐姐不喜欢王强子,那她想嫁谁呢?
姚正颜不敢再多想,只悻悻地闭了嘴又草草梳洗一番,才抱着换洗的衣物跑到河边躲起来。
比霜雪天气更可怕的是寒冷刺骨的清晨河水。她缩着脑袋,哆哆嗦嗦刚把衣服倒下去浸湿,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当即狐疑地扫视一圈湖面,果真见不远处的河岸边躺着一个人!而且胸前还插着一根长箭……
虽然不知是死是活,但想必可能是从河的上游冲下来或者刚倒下的,因为他周遭那些原本清澈的河水不断地被染成了淡红色。
这里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因而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也没人问声赶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还小心翼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是个高大精瘦的男人。
她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什么感觉,看来是真死了。
他应该是个什么大人物,因为他身上穿着她从来没见过的华贵衣服,即便那张白皙的脸有些发绀了,但依旧掩盖不了他气质不凡且长得非常好看的事实……
好看到姚正颜想破脑袋也挤不出一个像样的形容词来比喻他的美貌,总之是比她那谁见了都忍不住惊叹一句“美人”的姐姐还要好看许多倍!
但他的美又极具攻击性,不知是因为这副死人样恐怖还是他生来就这么锐利,叫人一眼望去便无端心生寒意、脊背发凉。
好在他现在已经死了,不至于把她怎么样。
姚正颜又看了一会,才沉重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让她回想起了自己那被雪冻死的父亲——都是一副冻得紫绀了的死人脸。
“纵使生前富贵,死后却曝尸荒野,也是个可怜人。”
她感叹完后又有些于心不忍,想到他身上不断渗出的血容易吸引水里嗜血的脏东西,于是压下心中的恐惧,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水里拖上来。
——人看着挺瘦的,没想到居然这么沉。
她还顺手把插在他胸口的那只箭拔了出来。
毕竟都决心要做个好人埋了他,总不能让他的尸身插着一支箭去地府投胎不是?
那样也忒不体面了,尤其是对于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来说。
但她光顾着感慨,没注意到拔出箭的那一瞬,男人的睫毛颤了颤。
大抵是他失血过多,箭拔下来之后伤口并没有喷血,但单靠姚正颜一个人显然不能把他安葬妥帖,于是她净了净手上的血,准备跑回去喊人来搭把手。
没想到才跑出一小段,身后便传来一阵尖锐喑哑的鹰叫声,惊得她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被小石头绊倒,掌心擦出妖艳的血丝。
她扭头一看,果真有只秃鹰从对面的参天大树上附身冲下来,直奔那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尸体。
河里的那点鱼早早被人捕净,这东西想必是饿疯了,竟连死尸都敢来抢夺。
秃鹰来势汹汹,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抓起手边的石头,一把一把的胡乱丢过去,嘴上还骂骂咧咧的,企图吓跑那只凶猛的秃鹰。
“快滚开,不许动他!”
秃鹰在尸体的上空扑棱着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是不敢真的冲下去撕咬,只能依依不舍地又飞回树上,再伺机而动。
姚正颜虽说看不清秃鹰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它非常愤怒,所以她不敢离去,反而跑回到尸体旁边守着。
正当她庆幸自己的善举才让这人的尸身没被野兽瓜分掉的时候,定睛一看他的脸,顿时十分心虚又尴尬——
原来她砸秃鹰的石头也砸到了男人,此刻他除了穿着衣裳看不见皮肉的地方,以及原先就有的刀伤之外,尤其是他的脸,真真被砸的鼻青脸肿,那高挺的鼻子下的孔正在流血……
竟是她糟蹋了人家的尸身,最罪过罪过!
她诚挚地对着他鞠了两个躬。
本想过来帮忙把衣服洗快点的姚舒云正好过来看见了,她先是震惊道:“颜儿,你怎么还不……这是怎么回事?!”
看清楚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后,姚舒云又被吓的不轻,好在姚正颜及时向她说清楚后,她才缓缓放下心来。
但一看到男人的那张俊脸,她又不免暗觉万分失落,像这样不凡的男子,才是她未来想嫁的郎君,若是这人没死该多好……
然而她只能惋惜地叹息一声,对姚正颜道:“我先在这里守着,你回去拿的药膏来,我帮你处理手上的伤口后咱们再一起葬了他。”
“好。”
姚正颜准备着大干一场积攒阴德,兴奋地匆匆跑回家拿了药膏后便又赶去河边。
远远就看见姚舒云将原本放在地上的男人抱在了怀里,她心下诧异又迷惑,但还是乐呵呵冲她喊道:“姐姐我回来了……”
等她跑近了,才发现男人居然起死回生睁开眼了!
她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他虚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顶着糊了半张脸的腥红的鼻血,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轻易勾起她方才砸伤了他的罪恶感。
姚正颜心存侥幸地想,他应该不知道这事是她干的吧……?
姐姐笑得比春天的花儿还明媚喜悦,她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温声同他道:
“你别怕,她是我妹妹。”
……
垂着脑袋跪在御书房的姚正颜,失神地在心中回味了姐姐当时的那句话——她是我妹妹。
原来从那时候起,姐姐就变了。
她当时只是有些落寞的,毕竟他醒来先看到的人是姐姐,自然认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而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沾到,也只从姐姐嘴里落得个“她是我妹妹”的功劳,丝毫不谈及是她先发现的他。
但后来他的心腹寻上来,还说他是皇帝……
姚正颜便自此再也不敢与这事扯上关联,恨不得把全部将功劳推到姐姐头上,就怕自己哪天被查出曾拿石头砸坏皇帝、害他险些毁容这件事。
毕竟谋害皇帝是死罪!
而姚舒云不甘心嫁给王强子,想来大抵是看上了皇上这样气宇轩昂的男子,只是没想到进宫,皇上并没有要娶她亦或是纳她为妃的意思。
她十分不解,像皇上这样阴鸷狠厉的人,嫁给他日日担惊受怕的,有什么好呢?
就比如现在,明知道会像前世一样,只要她乖一点躲在后边不说话,只要姚舒云言辞恳切多求他几句,他就会轻拿轻放饶过她们,但她此刻还是畏惧得止不住地牙打颤。
何况她也不想再领姚舒云的情。
故而两世根深蒂固的恐惧以及前世亵渎他的羞愧感,不断侵袭着摇摇欲坠的姚正颜,让她觉得越发呼吸不上来了。
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头脑一糊涂便生起熊心豹子胆,哑声道了句:“我…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这就去、去外边跪着听候陛下发落!”
然后逃也似的飞快冲出去跪在殿外的雪地里,让寒意驱散她的窒息感。
小姑娘一溜烟就跑了,让一直怔怔盯着她的夜听猝不及防被惊了一瞬,下意识腾地从龙椅上起身,却是来不及叫住她,只能望着她消失的背影皱起深沉的眉头。
众人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心道这小丫头真是不知死活,陛下还没发话就敢自作主张跑出去,简直是不要命了。
再看陛下这反应,显然是被刺激到了。
姚舒云一时手足无措,更加惶恐地想替她辩解,“陛下,颜儿她定是太愧疚了才主动出去领罚,不是……”
前一秒还在忍耐着的夜听,听到她的声音后,蓦地捞起云纹梨木案台上的昭德白釉茶杯便狠狠砸到姚舒云面前,在精致的瓷器炸成漂亮碎花的那一瞬,又暴戾地怒喝了她一声:“滚出去跪。”
“是、是……”
姚舒云吓得陡然往后一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想哭又不敢哭,生怕他下一秒便要杀了她,立马连跪带爬地跑了出去,别提有多狼狈。
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前一秒雨霁,后一秒雷霆。
剩下安海跟冬晴敛声屏气地埋着脑袋,生怕呼吸声太大触怒到天子。
“安海。”头顶上传来皇上平静无波澜却阴恻恻的声音,让人如临地狱。
安海额上冒出了冷汗,整个人匍匐在地:“奴才在!”
“把她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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