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家与含笑家交情并不深,但因为同龄的缘故,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
热情大方的含笑曾指责自家院墙内的树,得意地向甘棠介绍:“这株含笑是我出生那年爹给我种的,哥哥说等我后年出嫁的时候,把它也算在陪嫁里。”
含笑的婚事是十二岁时定下的,男方住在领镇,长她三岁,两家约定,等男方及冠便举行婚礼。
当时甘棠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吗?”
含笑的笑收敛了:“当然怕。但嫂嫂说嫁过去就好了。”
虽然含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幸运并没有眷顾她。她的未婚夫死了,在她将要满十五岁的时候,而更悲惨的是,婚事并没有因为一方的亡故而终止。
“那边和含笑家说好了,等开年含笑过了十六就把她抬过去。”一起干活的时候,与含笑家相熟的姑娘与她们分享了最新消息。
“人都死了,还把人接过去,不是造孽吗?”
“不嫁过去,她还能去哪?订过婚的姑娘别家也不会娶。她家的家产终究是她哥的,虽说血浓于水,但你们见过几个兄弟愿意养姐妹一辈子的?说句不中听的,她哥要愿意养她,这事也不会成了。”
“我记得镇东头的玉兰姑姑就是这样,丈夫未过门前就死了,还是抬过去,伺候了公婆一辈子。”
“甘棠,你怎么不说话?”
“她对这些没兴趣的。”
甘棠心里很烦,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愤恨。心头一团乱麻的她放下手里修剪到一半的花枝,到院子里透气。
“姑娘?”
呼唤声惊到了甘棠,未戴“谨言”的她捂住脸躲到墙后,透过篱笆缝隙打量出声的人。那是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年轻男人,举止彬彬有礼,相貌端正斯文,只是右额角磕了淡红色的疤。
“打扰了,请问张四爷家怎么走?”男子礼貌地询问。
按规矩,她不该和陌生男人说话,但看了左右,并没有其他人。出于某种叛逆的心思,甘棠开口了:“直走,到底左拐。”
“多谢。”
男子抱拳时,甘棠瞧见他拿着一截带绿叶的枝条。
“那个!”甘棠开口叫住他,“你手里的枝条哪来的?”
“朋友送的。”男子低下眉,露出羞赧的微笑,“说实话,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给我这个。”
“请收好它!”
“我当然会的,这是她给我的。”
男子不认识,但熟识各种花木的甘棠不会看错,那是一节没有开花的含笑枝条。
花悦镇的人喜欢用花来给女孩取名,花悦的女儿间也因此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若送人与自己名字相关的花草,便是代表喜欢。送给女子是结金兰,送给男子是表爱慕。
甘棠撒谎了,她见过那个客商,但也仅有这么一面。
……
“你们会查清真相的。对吧!”甘棠充满期待地看着谢辞故和林凡两人。
之前出于对被迫的厌恶与对外乡人的防备,她并未对两人交底。但回去的路上,她挣扎了许久,最终鼓足勇气,抓住这找到真相的一线机会,折回来,将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
含笑喜欢那个客商!那个客商答应带她远走高飞!她不可能自杀!
在少女明亮的眼神中,谢辞故感觉脑袋两边被固定住,没办法摇头说‘不’。
“我们会的。”
回去的路上,林凡果不其然抱怨起来:“你又擅自答应别人事情!”
对于他当面不反对,背后朝自己开火的虚伪行为,谢辞故没有直接揭穿,而是故作认真地想了想,提议:“那我们折回去,告诉她这件事我们办不了。怎么样?”
林凡被噎住了,冷哼一声:“答都答应了,还出尔反尔,你是不是男人?算了,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下不为例。”
对这种俗称为“口嫌体正直”的行为,谢辞故看破了,却不可道破。面前可是他的“债主”,万不能得罪。因此只能将笑意憋在喉头,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
河滩很快到了,这里环境幽静水流平缓,的确是个寻短见的“好地方”。正值枯水期,河床露了一大半,谢辞故沿着生了矮草的河岸,仔细查看。
“你要找什么?”
“任何可疑的东西。”
林凡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打算做法招魂,把含笑的魂魄叫来问清楚。”
谢辞故摇头叹气:“唉,惭愧。我孤陋寡闻,学艺不精,没听说过这种法术。”人死灯灭,怨魂之说不过是虚妄,能在身殒后保持魂魄不灭的,都是大修为者。
“说书先生不是经常讲什么怨魂伸冤的故事吗?”听书是修界最平民最老少咸宜的娱乐,林凡也很喜欢,听了不少,甚至还能说上几段。
“或许那位说书先生修为比我高深,见识比我广博。”
“你阴阳怪气我?”
谢辞故神情真诚:“没有!我认真的。”
林凡认定这家伙又在逗他取乐,心里老大不满:“我去那边找!”
两人一左一右,在及膝深的草丛里寻找线索。寻了约莫大半时辰,谢辞故在岸边发现了一堆灰烬,正待查看,听得林凡呼唤:“老谢,这里有东西!”
谢辞故快步走过去,瞧见林凡用树枝挑出来的一截沾满污泥的半腐烂的麻绳,麻绳有成年男子两指粗,上面打着结,似乎曾用来绑过什么。
林凡没看出门道,但这是他瞧见的杂草与淤泥外的唯一事物。他先发表了见解:“很常见的麻绳,乡下绑牲口用的,没什么特别的。你的办法纯粹是大海捞针,没用的。”
“不,或许已经找到了。”
谢辞故一脸凝重,捡起麻绳,试探性地放到林凡脚腕上,紧贴着绕上一圈,断掉的尾部正好与打结处相接。
林凡意识到什么,像炸了毛的猫,猛地跳到一旁。牲口的脚可不会与人的脚腕一般粗细,这绳就是用来绑人的!
想到这层,再观察绳子的腐烂程度,差不多就是几个月前扔掉的。
而绳子和他的脚腕粗细相合,那绑也是和他差不多身量的人,或许,就是一位少女。
“含笑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
虽然说着不会,他内心的答案却是很有可能。
谢辞故没有急着肯定,而是拿出他那枚仅有的铜板,抛起两次。这次,林凡不问也知道他在测什么。
第一次,正。
第二次——正!
林凡并不很相信谢辞故的卜算,但他内心已在问卜前信了这个猜测。
“谁害了她?”
“得回到花悦镇找答案。”
谢辞故想起方才在不远处发现的那堆纸钱灰烬,看起来还没几天。特地来到这里烧纸,是有人良心不安吗?
林凡:“莫雁声会不会也遭了不测?”
这是合理猜测,但还没办法下定论。
“等找到凶手就知道了。”
离开河滩向东南行了约三里,看到一棵柿子树,根据甘棠的描述这里便是含笑家了。原本探出墙的含笑树已经瞧不见,只有光秃秃的墙头。
两人正准备敲门,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男子回来了,他瞧着有二十多岁,长得黝黑粗壮,是长年从事劳动的相貌。
瞧见家门口站了两个陌生人,男子开口问道:“你们找谁?”
“我们找含笑姑娘——”瞧见男子脸色骤变,谢辞故才一拐,补充道,“的家人。”
谢辞故有不浅的坏心眼,这点林凡早有体会,不过这份坏心眼用在算计别人时,他还是挺乐意看的。
“你们是谁?”
“你是含笑姑娘的兄长吧。我有些关于含笑姑娘的事想和你说,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男子很抗拒与谢辞故交流:“我不认识你们!”说罢就要进屋。
谢辞故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含笑姑娘不是自杀!你知道,对吧。”
他用确信的语言描述出自己的推测,“深夜,在家熟睡的少女被人绑住,扔进河里,过程并未惊动邻里,这件事没有家人的协助不可能完成的吧。或许,她的家人就是凶手。”
男子扭头,怒视二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家的事?”
谢辞故从男人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但也明白自己将他惹火了。他默默将林凡推到身后:“那位客商的下落呢?”
瞧男人不答,谢辞故继续添油:“你们杀了他!像杀含笑姑娘一样。”
男子矢口否认:“我没有!”
“我没对他动手!是他一直纠缠着我妹妹,是他害死了含笑!事发后还像个懦夫一样跑了!”
“你亲眼见到的?”
“这还用亲眼瞧?我约他在娘娘祠见面,他根本没来,连夜跑了!”
话到此处,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实话告诉你,我妹妹就是我沉河的又怎样?这是村里的规矩,你们管不着。”说罢,推门而入,“嘭”地关上了门。
这是谢辞故第二次听到莫雁声离开的说法,而含笑兄长的样子不像说假话。但若莫雁声平安离开了,那他为何不回去,也没有继续写信给莫断行?
虽不排除莫雁声离开后遇害的可能,但沿途过来,两人并未打听到相关消息,可能性不大。
何况有一个关键疑问始终没有得到解答:莫雁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花悦镇?
或许弄清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就能找到他的去向。
见谢辞故准备折返,林凡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杀了含笑,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他有一句说的有道理:我们没资格管这里的事。”
“那就不管了?”林凡不甘心。
“不,我们去找能管的人。”
……
含笑家院子内,一个妇人默默烧着纸,跃动的火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
含笑兄长方进门便看到这一幕,他满脸不耐烦:“你怎么又在烧?”
妇人不答,只默默重复着动作。
“烧烧烧,你干脆把我的一起烧了得了。”男人低骂着,放下锄头,进了屋。
一坐下来,含笑死前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被丢下水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拼命地挣扎,那双装满绝望和痛苦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是至死也不相信是兄长害了自己。
他的妹妹自小很乖的,他也一直很疼她。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了那个男人违逆兄长?要是让她和野男人走了,他们家在镇上就抬不起头了。
要怪,就去怪张家人吧。不要来怪他!他也是没办法。
天渐渐暗下来,从院子里烧纸的火光通过窗户投进屋内,搅得男人心烦意乱。
心情烦闷的他倒出一碗灰扑扑的水,一口饮下,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他摊在椅子上,抬头望着结了蛛网的房梁。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绳子挂在上面。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死了就不会被任何痛苦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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