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故与林凡刚折回全老汉家,便瞧见院子里坐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富态中年人,全老汉与他的儿子陪立两旁。
瞧见两人回来,全老汉迎上前介绍:“赵管事,这位就是谢掌柜与他的兄弟。”
“谢掌柜,这位是张四爷家的赵管事。”
中年人站起身,迎上前,朝谢辞故打恭:“贵客莅临,我们做下人的不查,怠慢了二位,实在惭愧。老爷一得知,便遣我邀两位过府。望莫相辞。”
瞌睡来了送枕头。
“赵管事客气了。我虽被称掌柜,但本质不过是东家的仆从,不敢称贵。按理说我们初到此地该上门拜访,但又怕冒昧,本想先请示东家,得到他的授意,再行拜会。不过如今得四老爷盛情相邀,自是不敢推辞。”
一套套场面话,听得林凡目瞪口呆。
这家伙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他愈加好奇谢辞故以前是做什么的了。
头被轻拍了一下,原来谢辞故已经和赵管事客套完,正盯着他:“去收拾东西吧。”
辞谢了全老汉父子,在赵管事的带领下,两人走了约半刻钟,来到一处高宅。从临河的侧门入府,行了几步,只见处处披红挂绿。
谢辞故:“容我冒昧。府上张灯结彩,是有喜事?”
“确有两桩。三老爷的次女荷小姐后天出嫁,以及四老爷准备在三天后的花朝节筹办一场祭典,以为镇民祈福。”
“原来如此。”
一路上,谢辞故都在打量这座花悦镇最有权势之人的宅邸。
虽地处黄水以北,张宅却大量采用了南方的湖黑石,花木的精巧不必多说,梁柱也全是整根整根的楠木。此地并不产楠木,想来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花重金运来的。
谢辞故恭维了几句。
赵管事听了挂起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谢掌柜好眼力,建造这座宅邸的工匠的确曾为一个六阶仙门修过藏书阁。”
“这样啊,难怪了。”
看着这满府的珠光翠色,谢辞故反复想着那四个字:气运极盛。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院落深处,一处占地十来亩的人工湖出现在眼前,湖光隐约,花影绰绰。透过假山石洞,依稀可见湖中心的凉亭中坐着一位衣着华美的妇人,她背对着这头。谢辞故看不清真容,只发现她肩头在微微抽搐。
她在哭?
谢辞故不确定,因为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对方明显是张家内眷,他一个男人也不好过问。
桄榔一声,是东西打碎的声音。
循声看去,曲桥上一个同样带着“谨言”的丫鬟正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
慌忙中,她的手指被划伤。
“啊——”短促的痛呼还未出口便被掐断,她恐惧地看了一眼,谢辞故他们的方向,准确地说是看赵管事。
赵管事快步走过去,丫鬟手里的动作停了,浑身可见地颤抖起来。只见赵管事黑着脸,幽幽地问了一句:“夫人喝药了吗?”
丫鬟连连点头,并未开口说话。
谢辞故将管事的话听在耳中:夫人?是方才透过假山石洞瞧见背影的那个女子?
“走吧,有客人在,我就不罚你了。”挥手打发了丫鬟,赵管事回到两人身边,继续为他们引路。
“她打破的那套茶盏很珍贵吗?”
“谢掌柜误会了,我并非因茶盏责备她。盖因老爷不喜女子吵闹。”
那一声叫到一半便被掐灭的痛呼算作吵闹?
从进入这座宅子后,谢辞故就感觉到莫名的压抑,他见到了不少女子,但他没听到过她们发出的任何声音。
赵管事将两人带到花厅,便退了下去。
花厅装点得十分雅致,古玩字画,香草兰花,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品味。谢辞故扫过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正中挂的画像上。
上面的山神娘娘依旧戴着被称为“谨言”的特殊面纱,但少了拿在手中的“荆条”。若还问有什么不同便是眉眼凌厉了许多,少了几分女性的柔美,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冷肃。
“这幅山神娘娘画像,是花重金请了岳洲赫赫有名的画师来绘的。”
伴随着话音,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着约摸三十来岁,衣着光鲜,气度不凡。
“简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谢辞故赞叹完,对着男子抱拳,“在下谢辞故。”
“老夫姓张名奂,不才,正是这家的主人。”
他就是张四老爷?
连谢辞故也感到诧异,据他所知,张四老爷今年五十有二,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最多三十多,在其自我介绍之前他都以为是张家公子。
“四老爷年轻得让人意外呢。”
“得到过仙家指点,看起来比同龄人硬朗些罢了。”张四爷伸手请两人入座。
谢辞故:“我听说神像都是旧的更有灵性,为何要重绘呢?”
“是为了给山神娘娘重新塑像。”简短的寒暄后,张四爷将话题引回“正事”,“我听赵管事说,两位想采购花悦镇的花?”
“非也。我也不瞒张四老爷了。我其实是个修道人,受雇主所托,前来寻找他失踪的兄弟。”面对这个花悦镇最有权势的人,谢辞故没再用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
张四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失踪的兄弟?”
“他叫莫雁声。张四老爷可有印象?”
“我记得。”张四爷大方承认,“他是去年九月初九早上来的,但已经离开了。”
“那你是否知晓他的去向。”
“不知。”
“他曾写信与兄长,说在此认识了一位姑娘。我能否见见那位姑娘?”
张四爷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含笑,那她已经亡故了。”
“亡故?”谢辞故佯装不知内情,“为何?”
“意外。”
“但我得到的线索与这个说法有出入。”谢辞故抬眼,幽幽审视着张四爷,似要将他任何一点心虚的表现纳入眼中。
张四爷露出黯然的神情,只见他垂眼,长叹了口气:“这是家事,老夫无权过问。”
“草菅人命也不管?”
“那是她的家人,有权对她生杀予夺。仙长,入乡随俗啊。”他的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中原很大,但只有三道对各州有统辖权,虽有下属宗门帮衬打理,但终究还是有力有未逮之处。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
像花悦镇这种地方,一般都由本地人自治,按时向相应宗门纳税即可。
因此,面对谢辞故的质问,张四爷很是坦然。他比其他人都清楚,谢辞故虽是修士,但说到底只是散修草莽,无权无势,没有资格管他。
“两位怀疑我们镇上的人害了莫老板?”张四爷面露苦涩与无奈,“他虽连累了含笑,但他毕竟是外乡人,处置他不合规矩。老夫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林凡听得来火,他们杀了一个无辜的少女,还认为自己很讲道义?
他想还嘴,但被谢辞故拉住了。
谢辞故看似退让,不再追究含笑之事,将话题引向别处:“近来镇上似乎不太平。”
张四爷并未详说因由,只道:“镇上近来确实人心惶惶,老夫正计划筹备一场祭祀向山神娘娘祈福,请她驱除祸祟,保佑平安。两位若不急着走,不妨留下来参观?”
“那就叨扰了。”
交谈结束,张四爷召来下人给他们准备住处。此地凶险未知,为了方便照应,谢辞故只要了一间房。
林凡憋了一路,进房后可算能说话了:“我看着张家就是花悦镇最大的祸害!“
“说来听听。”
“这里靠种花谋生,镇民们早出晚归只勉强糊口。他张家不事农耕,却修了这么豪华的宅邸,肯定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那张四老爷虽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是能定下不准女人出声这么变态规矩的,能是什么好人?何况,花悦镇可是他说了算,发生这么多糟心事,他绝对不无辜。”
“有道理。”
林凡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又在当捧哏了,他不信自己能想到的谢辞故想不到。
“现在管事的也不管了,你说怎么办?”
“那只能逼他们管了。”
“怎么逼?”
“我还不知道。”谢辞故的语气透着些许无力,“先弄清楚这里的所有蹊跷吧。”
望着门廊上挂起的正红,他想到了许多,被强行沉塘的含笑、铺满田垄的纸钱,以及,那个不被夫家收留,不被娘家接纳的女子。她还躺在义庄,她的家人就开始为另一位新嫁娘忙碌。
……
左右无事,吃过晚饭,谢辞故带着林凡到娘娘祠前的空地旁观镇民们筹备花朝会。
新雕好的山神娘娘像停放在娘娘祠对面,连底座足有三五丈高,用厚重的红布覆盖,要等到花朝节那天才会揭晓。并由主祭举行仪式,将旧像请出,将新像请入。
虽然白天才做完繁重的农活,但来帮忙的镇民们都热情高涨。他们似乎认为,只要花朝会顺利举行,花悦镇的祸患就能结束了。
同样,这里没有女人。
几个年轻人搭着梯子,在庙宇内擦拭案台。谢辞故装作参观娘娘祠,向他们搭话。
他望着主殿那尊高大的山神娘娘像,感叹:“这座娘娘像历史应该很久了吧,有上千年吗?”
年轻人知道面前的是“张家贵客”,态度颇为热情:“哪有上千年?也就差不多三百年的样子。以前村里大规模重塑过一次娘娘的神像,这些都是那时候雕的。”
“为什么要重塑?”
“那时候张家发迹,赚了大钱,张家老爷认为是山神娘娘庇佑,感念娘娘恩德,便花了大价钱将所有神像都重塑了一遍。”
“哦!”谢辞故问了个略显古怪的问题,“那前后的神像有区别吗?”
“有什么区别?”年轻人神情疑惑,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辞故想起他们入镇时遇到的那座残破石像,那座石像上的面纱似乎只是面纱,而非封住花悦镇女子口舌的“谨言”。
……
晚上,猜拳输了的谢辞故再次失去了睡床的资格,好在张家高门大户,房内还有一张榻。
昨晚才睡了觉,谢辞故本不困,只打算闭目养神,但闭着闭着,还是沉入了梦境——
再睁眼,他来到一间卧房,看摆设似乎属于某位女子,书架上放了许多书和卷轴。
谢辞故已经习惯了做梦,但这次有些不同,他没有来过这间屋子,若是他的梦,便不该出现他没见过的地方和东西。
有人入侵了他的梦境,构建了这些景象,俗称,托梦。
一副半展开的画放在桌上,画上山石精巧,花草繁盛,但却感觉少了什么。像是构图精巧的工笔画,少了主角,使得中间的大片位置出现不和谐的留白。
忽然,留白的地方开始浸出墨痕,组成字迹——
请您,抓住杀害张小姐的真正凶手。
就在谢辞故准备仔细查看之时一声清脆的“哗啦”声响起,梦境突然断掉。
睁开眼,窗外已经大亮。
谢辞故没有急着起来,而是细细回忆起那个梦。
对方是何方神圣?有入侵他人梦境的手段为何还要来求他?
这桩委托感觉会很麻烦啊,而且没报酬他的债主肯定不干。
就在此时,林凡推门而入,将一样东西丢到谢辞故怀里:“我早起去上茅房,出门就发现这个端端正正摆在门口,像是特意给我们的,你瞧瞧,看能不能看出门道。”
一块玉坠。
玉坠小巧精致,绿得纯粹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辞故见过它,梦里那副画卷上坠的便是这个玉坠。刚说没报酬,报酬就送上门了。
他翻身坐起来:“有个委托,接不接?”
林凡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眼中的疑惑很明显:这家伙是不是趁他不注意又去做什么了?
谢辞故向他说了梦境。走南闯北多了,林凡对一定范围内的怪事接受良好。何况,谢辞故虽然爱逗他,但不会拿这种事情骗人。
林凡拒绝得干脆:“对方若真心想找我们帮忙,就该亲自来。弄什么莫名其妙的托梦?瘆得慌。谁知道他是人是鬼?不接,不接。”
谢辞故点头:“有道理。那你把东西还回去,我下次梦到的时候再和他说清楚。”
林凡语塞。
他并不知道这玉坠还到哪?还给谁?而谢辞故还能不能梦到那个地方,也不好说。
这似乎是一桩强买强卖的买卖。
……
谢辞故试图通过旁敲侧击向张家的下人打听玉佩的来历和梦中出现的那个地方,但他们都像属河蚌的,没什么效果。
林凡不想沾染麻烦,但也怕鬼怪报复。
谢辞故的意见是,对方虽身份不明,但既然按规矩“上门委托”,还预付了报酬,应该没有恶意。不如先顺着委托查下去,说不定还能帮他们弄清楚花悦镇的蹊跷。
林凡决定听他的。
目前已知的情况:张小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的轿,中途轿子没有停过,也没离开过送亲队伍的视线。等到了地方,就只剩下死亡的张小姐。
如果不是这份委托,他们也不会怀疑里面有疑点。
林凡咋舌感叹:“想不到张小姐的死也有蹊跷,这花悦镇还真是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午饭后,趁着路上没什么人,两个人从张家出来,往义庄而去。谈话间已到了目的地,张家派了人在此处看守,未免打草惊蛇谢辞故选择翻墙进入。
见他一上墙就要往里跳,林凡连忙叫住:“我也要进去!”
谢辞故蹲在墙头,笑吟吟调侃:“不害怕了?”
林凡不满地鼓起嘴:“你又小瞧我!都说了那晚是因为事发突然,才被下了一跳。”
谢辞故将林凡拉上来,夹在胳膊里,跳进了义庄。那一瞬间林凡有一种自己是床被子的错觉。
义庄里空空荡荡的,张家小姐的棺材被停在中央,正是他们入镇那天遇上的那口棺木。它静静躺在两条长凳充当的架子上,落了枯叶也无人拂去。
谢辞故走上前,道了句“得罪”,推开棺盖。
见到里面的张小姐,林凡惊得退后了一步,撞上谢辞故询问的目光,他解释:“我还以为她是活的,她的样子好像只是睡着了。”
此时是初春,天气尚凉,尸体的腐败程度不高,只是略有异味。而张小姐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红色“谨言”,双目安详地阖着,像做了一场宁静的梦。
这不正常。
哪怕是自杀,人在将死时也会因为本能表现出抗拒与痛苦才对。
谢辞故挑开张小姐宽大的衣袖,露出手腕。割腕的伤口在左手,十分细,与正常的刀伤不同,这道伤口几乎环绕了手腕一圈。
“不像刀割的。”见到伤口的第一眼,林凡就发出了这样的疑惑,“像线的勒痕。”
他迅速开始发散思考:“我猜是有人先让张小姐失去意识,再在她手上绑上线,等轿子行到一半在轿外用力拉,割断张小姐的手腕后再抽走,就造成了她在轿中自杀的假象。但有这么锋利的线吗?”
最后一句在问谢辞故。
答案是当然有,很多炼器材料都能做到。
林凡的解释也是谢辞故第一时间的猜想,而且常人难以获得的作案工具帮他排除了花悦镇大部分人。但剩下的人里谁有作案动机呢?
镇上能给他们提供可靠消息的人只有甘棠,但答应不去打扰,做出的承诺要做到啊。
暂且压下疑问,谢辞故开始寻找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他注意到,张小姐纤长的十根手指第一、二节关节上下都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像是被夹过,一个大家小姐为何会受这种伤?
用蔻丹染过的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些灰烬,质地细腻,像纸灰。并且只有这一处,应该不是挪动尸体过程中蹭上的。
新嫁娘的身上怎么会沾灰呢?
将这些线索与疑问一一记在心头,谢辞故打算回到镇里,再想办法向镇里人套答案。
离开义庄已近傍晚,没走多远,谢辞故就瞧见一个身着霁青色长裙的女子站在路边。对方面带面纱,眉目清丽——
面纱?
谢辞故又看了一眼,确认是面纱。
瞧有人发现了自己,女子扭头便走。谢辞故不假思索,给林凡留了一句:“你先回去。”便跟了上去。
林凡想追,但修仙人的速度哪是他一个凡人能跟上的,才跑出数丈,他便瞧不见谢辞故与那女子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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