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雾霭云翳。
骏马如风,斜雨似飞霜。
在这湿气弥漫的青山雨雾之中,两匹快马凌空跃出,几乎同时勒停,暗纹密布的衣摆迎风翻飞着,那声音像极了白鸽振翅。
抬眸望去,山林间处处是惊鸟盘旋。
薛进自双目视别不清后,耳力便极为敏锐,他断定楚熹遇险,为摆脱刺客,分兵两路逃入深山。
生死攸关之际,来不及细想,薛进握紧缰绳,毫不犹豫的冲进山道。
仇阳见状,驭马奔向与之相反的那一侧。
薛军将士紧随其后,亦分兵两路跟了上去。
山体湿滑陡峭,众人进山不久,便弃马而行,单凭一双腿,薛进才惊觉这凤合山是如此的广大无边,地势复杂,要找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恐惧与不安如泄洪一般湍涌,牢牢占据了他的心脏,让薛进有种要被淹没的窒息感。
“楚……楚熹……”
薛进想喊她一声,或许能得到回应。
可喉咙仿佛被石头噎住,喑哑干涩,一张口只剩颤抖且微弱的气音。
薛进忽然后悔,早知如此,他应该让楚熹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边。
他没想到周文帝会对楚熹下手。
他心知肚明,周文帝始终将楚熹视作这场争斗的战利品。
薛进加紧脚步,飞快的在山间穿梭,此时他大脑中一片空白,已经顾不得与仇阳置气。
不论仇阳,还是任何人,只要快些找到她。
只要她平安无事,怎么都好。
“薛帅!这有我们的人!”
“薛帅……”
一袭玄衣的亲兵挣扎着爬起来,肩上刀伤源源不断的流淌着鲜血,他身负重伤,又不慎摔进山涧沟壑中,看起来极为虚弱。
薛进扶着他靠在树上,皱着眉头问:“城主呢?”
“城主,在东边山上,冬儿披着城主的衣裳,假扮成她,吸引追兵。”他喘了一下,十分艰难道:“不过我们,我们跑散了。”
薛进抿唇,又问他:“冬儿往哪个方向去了。”
亲兵抬起手,向西指一指,随即失去了意识。
薛进探了探他的鼻息,吩咐部下:“把他带回林苑疗伤,其他人跟我走!”
部下见他竟要往西边去,忙道:“薛帅,城主……”
“少废话,快!”
薛进脚步片刻不停,一众兵士急忙跟上。
……
“少城主——”“少城主——”
躲在石洞里的楚茂和猛然抬起头,双目发光般明亮:“援军来了。”
仅剩的几个亲兵也颇为欣喜:“声音是从山坡那边传来的,听着像是仇将军。”
楚熹舒了口气,正准备弓起身钻出去,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只听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呵道:“脚印是在这消失的!搜!”
刺客步步逼近,眼看着就要到石洞跟前。
亲兵不禁攥紧手中的刀,看向身旁之人,那人朝他点点头,向前一挥手,数名亲兵一齐冲了出去,与此同时高呼道:“四少爷!快跑!”
楚茂和在亲兵的掩护下,将楚熹拉出石洞,一把抱了起来,拼命地奔向山坡那边。
刘赣一剑割断亲兵的喉咙,目光冰冷的盯着楚茂和的背影,手腕翻转,一支袖箭破空袭来,精准无误的扎进楚茂和的后心。
但凡,他再靠近一些,力道更凶猛一些,楚茂和必死无疑。
这便是周文帝耗尽心血栽培的死士,没有半点多余的花哨,招招杀人技!
楚茂和忍着疼,使出吃奶的劲朝前跑,声嘶力竭道:“我们在这!”
又一支箭从背后飞来,穿透骨肉的声音,是那样清晰的在楚熹耳边响起,她睁圆双目,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染血的箭头。
楚茂和似乎也一怔,那双和楚熹十分相似的眼睛里,是灰暗的迷茫。
他的双腿忽然失去力气,轰然跪地,满口猩红的低喃着:“姐……姐姐……”
那一箭轻易刺穿了他的心脏,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说出口,便软绵无力的栽倒在楚熹肩上。
楚熹浑身都在颤栗,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到许多年前,老四和老五并肩朝她走来,老四脸上恣意的笑容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尽数收敛,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唤道:“姐姐。”
“楚茂和!学究又来找我告你的状!你要是再敢让旁人替你做文章!我就打断你的腿!”
老四仰起头,略带讨好意味的朝她笑笑。
“我知道了姐姐,下次不敢了。”
楚熹紧紧攥着楚茂和的衣襟,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余温,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丝毫不受控制:“老四……”
刘赣收起□□,快步到楚熹跟前,正欲把她打晕带走,忽听到一声风响,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那支漆黑的利箭擦过他耳边,狠狠钉在树干上,几乎将树凿出一个深深的洞。
刘赣转过头,是面色阴沉可怖的仇阳。
“离她远点。”
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紧跟着袭来。
凶悍,强硬,势不可挡。
让刘赣无法靠近楚熹一步。
楚熹跪在湿软的泥水里,抱紧楚茂和逐渐冰凉的身体,微微抬起头,盯着刘赣,生平第一次,那双眼睛里只剩纯粹的仇恨与杀意。
刘赣知道,他今日恐难以完成皇贵妃的命令。
……
薛进赶来时,冬儿正奄奄一息的靠在山壁上。
那些刺客追上前,发觉是替身,泄愤般砍了她一刀,随即扬长而去。
这一刀虽只划破了皮肉,并非致命伤,但冬儿失血过多,神智已有些不清醒。
薛进咬着牙,撕开衣袍,三两下裹紧她的伤口,扭过头厉声喊道:“快!把她送回林苑!去找医官!”
冬儿抓住薛进的袖口:“小姐……”
“你放心,她没事。”
“我……”
冬儿还想说什么,却被薛进一把扶到随从的背上,不禁面露苦笑。
任谁看来,她都没有活路了。
偏偏薛进还想着要救活她。
“姑爷。”冬儿强忍着从骨子里传来的冷意,小声地说:“当年,当年那把石灰,是我扬出去的……”
薛进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毫不在意,只皱着眉头满脸焦灼烦躁的催促道:“快点!”
冬儿叹了口气,终于觉得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转瞬间被薛进一巴掌拍醒。
“不要睡。”薛进仍旧那么刁钻刻薄:“要是不想你家小姐在你棺材前撞死,就把眼睛睁开。”
分明疼的厉害,分明有那么多遗憾,分明对这人世间恋恋不舍,可冬儿还是不自觉笑了。
她原以为,她临死前最后看到的,会是她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仇阳。
没想到,竟是一座略显荒芜的小院。
杂草丛生,屋脊破败,温煦的阳光暖融融地挥洒下来。
楚熹趴在地上,用身体死死压着散落满地的春宫图,含羞带愧的朝着薛进俯首磕头。
“谢,谢,薛,统,领,救,命,之,恩。”
冬儿确定,她那时真想帮楚熹挖一个坑。
小姐啊,钻进坑里别出来了。
实在太丢脸。
时至今日,她想起来,仍然脚趾蜷缩。
可……如果能回到那时候,该多好。
回到那个不知愁的年纪,每日跟在楚熹身后,大街小巷的乱窜,楚熹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豆沙包,吉祥果……
“冬儿!赵冬冬!”
“姑爷……带我回安阳,求你,带我回安阳……”
薛进看着她眼底那一抹希冀,喉结微动,轻声应道:“嗯。”
“还有,当年的事,我从未怪过你。”
……
薛军尽数褪去,皇城重归宁静。
雨势越来越微弱,朝霞将阴云撕开一道裂口,束光斜落,琉璃瓦闪闪发光。
一面现世安稳,一面堆尸成山。
周文帝雪白的衣裳布满了血痕,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倒是上头的金绣龙腾如旧高贵威严。
这身衣裳,是惠娘亲手为他做的。
周文帝拖着长剑,缓缓走向深宫,步伐有一些摇晃散漫,像个名门世家,整日游手好闲,负暄闲看的公子哥。
“陛,陛下……”
宫人们惶惶不安的跪了一地,不敢正眼看这位陌生的真龙天子。
周文帝走进惠娘的宫室,手中的剑划过青石砖,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外面一片惊恐的惨叫,很快便彻底安静。
准确的说,是统统杀干净了。
周文帝看着惠娘,须臾,视线投向她怀中刚诞生不足一日的婴孩。
惠娘亦盯着他,咬着牙问:“元儿呢。”
“死了。”周文帝淡淡道:“死在贺淳的怀里,可惜你没瞧见,那父子情深的模样,着实有趣。”
即便早有预料,惠娘仍是打了个寒颤。
看她眼睛里浮上惊恐,周文帝不禁笑了:“原来,你也会怕。”
“生下元儿,是我迫不得已。”惠娘有些哽咽地说:“除此之外,这些年,我可曾有哪里对不起你。”
“哪里对不起朕?”
周文帝冷笑一声,缓步上前:“一个低贱的妓子,不知在多少男人的床榻上辗转伏枕,你可知,你每一次触碰朕,朕都觉得无比恶心。”
惠娘脸色骤然惨白,再抬起头看周文帝时,眼睛里的惊恐和软弱一扫而空。
“贺旻。”她叫他的名字:“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别把事情做的太绝。”
“这才对,这才是你,事到如今,何必装模作样。”
“楚熹如今在我手里,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便让刘赣把她送进宫来。”
“果真好手段,连刘赣一个阉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周文帝虽是笑着,但眼里杀气愈发浓重,他将剑锋抵在襁褓之上,狰狞的近乎癫狂。
惠娘拨开他的剑,紧紧护住怀中的贺宣:“你疯了!宣儿是你的血脉!”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了周文帝的怒火,他猛地夺过襁褓,将那啼哭不止的婴孩摔在地上。
宫室内静了一瞬。
周文帝盯着那不再有任何动静的幼子,声音如寒冰般刺骨:“与其有这样一个低贱的生母,一辈子活在耻辱之中,倒不如死了。”
惠娘蓦然笑出声:“贺旻啊贺旻,你真是可怜至极,没错,我是低贱,我穷其一生都想要向上爬,想要将世人踩在脚下,可你呢,你不过是我的登云梯,是旁人眼里的绊脚石,你的王朝将覆灭在你的手上!你到死都将背负着枷锁!”
周文帝勃然大怒,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你给朕住口!”
惠娘忽从被子底下抽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只可惜,稍稍偏了一寸。
周文帝攥住她的手,用尽全力,一点一点拔出匕首,目光阴鸷而疯狂地持着她的手,将染血的利刃,送进她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是说我,这章都给我写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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