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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段西衡用帕子捂着头上的伤口,气得眼都红了,坐在戏园门口,瞪着周围的人。

    福德去找风听雨了,留下他一个人。

    来听戏的人捡完了钱,有想要离开的,都被段西衡堵在了戏园子里:“你们一个都别想跑,等风听雨过来,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他这般言辞咄咄,还挡着门不让人离开,令不少人心中又产生了动摇,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少。

    整个戏园里,只有裴折那一桌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裴折一边嚼着花生,一边问道:“怎么突然想出手了?”

    金陵九动作一顿:“看他不顺眼罢了。”

    “啧啧啧。”裴折笑道,“这一个不顺眼,可浪费了不少银两。”

    刚才扔银子的人是金陵九,丢盘子的也是他。

    福德很快就将风听雨带来了。

    风听雨穿了一身戎装,表情沉肃,远远看到段西衡头上的血,皱紧了眉头:“殿下何故来这等地方?”

    他每天忙的事多了去了,这半大不大的九皇子偷偷溜出王庭,跑到他这里来,别提有多麻烦了,但凡段西衡是其他不受宠的皇子,他就将人打包丢回去了。

    一见他来了,段西衡立刻指着戏园子里的人,气冲冲道:“风听雨,这里的人胆敢诬陷我,又重伤我,我命令你将他们全都杀了!”

    戏园子里的人看到满身煞气的风听雨,顿时慌了神。

    九皇子或许有人会不认识,但在这白华城中,没人不认识风听雨。

    从上州城来的将军,手段狠厉,麾下有一队狼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战功累累,纵是王室亦要给三分薄面,任谁都不敢小瞧。

    没成想,这小少年竟然真的能叫来风听雨,看来他确是九皇子段西衡无疑了。

    风听雨眉宇间有不悦,并未刻意掩饰,即使是面对皇子,也没像其他臣民那般讨好的意思。

    他越过段西衡,看向戏园子里面,目光准确地定在班主身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段西衡见他忽略了自己,又想到刚才受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愤怒,吼道:“你听不到本皇子说的话吗?!我要你将他们都杀了!”

    站在一旁的福德心叫不好,碍于风听雨的骇人脸色,不敢贸然上前,只悄悄给段西衡打眼色,希望他能尽快冷静下来。

    原本哄闹的戏园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风听雨掀起眼皮:“殿下大概是听戏听得多了,记不得自己到了哪里,这儿可不是王庭,这里是白华城。”

    段西衡的脸色彻底黑下来:“你什么意思?”

    “白华城不比王庭,此地民风彪悍,若是有哪里得罪了殿下,您就多忍忍。”风听雨抬手挥了挥,“来两个人,带殿下回去处理伤口。”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架着段西衡。

    “大胆!风听雨你放肆!赶紧放开我,你这是藐视王室,我要告诉父王!”

    风听雨浑不在意地“嗯”了声:“殿下想见王上的话,更要好好配合,养好伤才行。”

    段西衡:“……风听雨,你该死!”

    余光瞥见风听雨冷下脸,福德心一紧,忙跟上去,哄着段西衡,不让他继续骂更多的话。

    待人走后,戏园班主才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将军,我们有眼无珠,没照料好九皇子,让他和人起了冲突,还请将军赎罪。”

    他虽说的是得罪了九皇子,但言辞之间都是对眼前之人的恭敬之意,仿佛比起段西衡,风听雨才更尊贵些。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这几日先别唱了。”风听雨环视四周,目光停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吃着东西的人身上,眯了眯眼,“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之前班主说到九皇子和人起了冲突的时候,悄悄看了看裴折的方向。

    风听雨并没有忽略这一点,他今日没带太多人过来,两个人架着段西衡离开后,还剩下两个人跟着他。

    他右手放在腰间的短刀上,抬脚往裴折所在的角落里走去。

    没有人敢拦他,听戏的人忙不迭跑了,唱戏的在班主的指挥下,迅速收拾家把什,恨不得下一秒就离开这里。

    “看两位的穿着,是从中原来的?”

    风听雨是主战派,瞧不起中原人,自他来到白华城后,这里或多或少有些地域歧视,城内大多数人穿的是番邦服饰,至少也是衣服饰物带有本地色彩,像裴折和金陵九这样完全是中原装束的,并不多见。

    裴折吃完最后一颗花生,拍了拍手上的红皮:“没错,我二人走遍了九州三城,只剩下瓷都白华城,故前来见识一番。”

    风听雨沉下脸,一双虎目隐有锐光。

    九州三城指的是中原风光,白华城本是三城之一,但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城破人亡,白华城也自然而然成了番邦的地方,鲜少有人再提起九州三城。

    风听雨眼睛毒,看得出面前的两人不是泛泛之辈:“二位怎么称呼?”

    裴折眼睛一转,介绍道:“在下金折,这位是我的兄长,金裴。”

    金陵九指尖一颤,没作声。

    “金折,金裴……”风听雨在空板凳上坐下,将刀放在桌子上,“亲兄弟吗,你二人长得不太像。”

    裴折随口敷衍:“不像吗?”

    风听雨一抬手,他身后的两个人纷纷上前一步:“他们两个是亲兄弟,这才是长得像。”

    裴折:“……”

    跟着他的两个人不止是亲兄弟,还是双胞胎,除了衣着发辫不同,哪哪儿都一样。

    “你一直待在番邦小国,可能见识不广,没见过像我二人一样相貌出众的人。”裴折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空盘子,慢条斯理地笑,“像我们这般好看的人,肯定沾亲带故,对了,知道沾亲带故是什么意思吗?”

    风听雨再不明白中原人绕来绕去的心思,也听懂了他话里的讽刺,登时黑了脸。

    裴折还在慢悠悠地说着,活似看不见他的怒气:“自己多看看书吧,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你可以见识见识。”

    一行人离开了戏园子,风听雨对双胞胎兄弟吩咐了几句,就骑着马离开了。

    双胞胎押着裴折和金陵九,推着他们往外走。

    从风听雨进戏园到离开,金陵九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偏头看着旁边乐呵呵的裴折,低声问道:“这就是你的主意?”

    裴折眨了眨眼:“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金陵九看了看两人手上绑的绳子,心道不怎么样。

    裴折往他身边靠了靠:“我是故意激怒风听雨的,让他把我们两个抓起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觉得送信给我们的人和他脱不了干系。”

    金陵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双胞胎兄弟见他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呵道:“闭嘴!分开点!”

    大街上有零星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他们,面带惋惜地摇了摇头。

    双胞胎兄弟是风听雨的左膀右臂,众人一瞧就知道,裴折和金陵九是谁下令抓起来的。

    在白华城中,无论你有没有犯什么事,只要得罪了风听雨,必定是死路一条。

    这些日子来,已经不知有多少被带走的人了,只是可惜了这两个男子,脸长得那么好看,命不长。

    裴折不知道旁人在想什么,他第一次被人用略带惋惜的目光看着,还有些新奇,想和金陵九聊聊,但碍于紧紧盯着他们的双胞胎兄弟,不得不将话咽了回去。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四周也安静下来。

    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双胞胎兄弟对视一眼,拿出布条蒙上裴折和金陵九的眼睛,然后拉着他们继续走。

    裴折并没有慌乱,冷静的在心里数着走了多少步。

    视觉被剥离之后,其他感觉就会更加明显,走了一阵子后,耳边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隐隐约约能够听出来,有人在交谈。

    “吱呀——吱呀——”

    还没等裴折反应过来,他就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前扑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后就传来一阵落锁的声音,而后是愈行愈远的脚步声。

    应当是双胞胎兄弟离开了。

    眼睛被蒙上了,裴折下意识向四周转头,语气略有些焦急:“金陵九,你在不在?!”

    一直没有听到回答,他心底无端生出些恐慌。

    “别慌,我在。”

    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裴折松了口气,慢慢向他那边靠了过去:“怎么样,你没事吧?”

    金陵九轻笑了下:“没事,刚才着急了?”

    “可不是。”裴折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可没办法交代。”

    周围都很安静,间或有些细微的响动声,莫名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金陵九一直没接这话茬,过了好半天,轻声道:“没办法和谁交代?”

    他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探究,像是纠结良久才问出口。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眼睛上的布条摘下来了吗?”

    “没有。”金陵九并未抓着刚才的问题不放,“你的呢?”

    “我也没有,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怪怪的,不宜久待,先把布条拿下来,然后再做打算吧。”裴折顿了顿,问道,“咱们两个的手都被绑起来了,够不着布条,互相帮助怎么样?”

    金陵九长指微动,将刀片收了回去:“怎么互相帮助?”

    裴折:“用嘴。”

    第72章

    在静谧的环境里,眼睛被蒙上了,四周只有彼此,之前还曾处于暧昧的状态中,明明是清白的表述,却似乎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金陵九怔了下:“用嘴?”

    “对啊。”裴折浑然不觉其他,“快快快,我们互相咬下对方的布条,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寂静之中,裴折只听到金陵九似乎笑了声,然后说:“你先。”

    两个人挨在一起,金陵九按照指示弯腰,弯到一半,突然动作顿住。

    裴折等了会儿,不见他说话,急切问道:“好了没?”

    “没有。”金陵九慢慢直起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裴折疑惑:“什么事?”

    金陵九不答反问:“你猜他们打的是活结还是死扣?”

    裴折:“死扣?”

    “很大可能是死扣。”金陵九慢悠悠地解释道,“我今日用银冠束发,从后面拽不下布条来吧?”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啧啧出声:“忘了这茬,也多亏你记起来了,不然你那银冠得在我胸口戳出个洞来。”

    金陵九微低着头,往裴折的方向靠近了一些:“那你可得谢谢我了,来吧,从前面咬住布条,不用彻底拽下来,只要能让我的眼睛露出来就行。”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金陵九的脸几乎碰上了裴折的鼻尖。

    裴折下意识想往后躲,退到一半时反应过来,生生止住了动作。

    金陵九微微侧过脸:“有劳裴郎了。”

    裴折:“……”

    这称呼一出来,他莫名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怪怪的。

    布条很薄,要咬住不容易,裴折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隔着布料,能够感受到潮湿的热气扑在眼睛上,金陵九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大胆点,不用担心咬着我。”

    方才裴折怕咬到他的脸,总不敢下嘴,但不真的咬住布条的话,又没办法将布条拽上去。

    站着说话不腰疼!裴折暗暗腹诽,又靠近了些:“你这张脸,要是咬伤了的话,我的罪过就大了。”

    这话不知哪里戳了金陵九的痒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尽管来就是,便是咬了也无碍,等会儿我再咬回来。”

    裴折:“……”

    裴折一贯觉得自个儿不正经,但回首往事,似乎自己的不正经永远停留在言语方面,金陵九这人看着端庄,跟雪山上高不可攀的花朵似的,实则大胆得多,敢说也敢做。

    他心里忽地乱了,不知怎么,脑海中浮现出金陵九咬着自己脸的画面,耳根子抑制不住的烧热。

    “怎么了?总不会是被我刚才说的话吓着了吧?”

    “你才被吓到了!我要下嘴了,你先做个心理准备。”

    裴折稳了稳心神,凑近些许,嘴唇贴着金陵九侧脸蹭了蹭,寻找布条的位置。

    轻微的触碰,带着属于裴折的温度和味道,金陵九绑在身后的手倏地收紧,饶有兴致道:“裴郎占我便宜呢?”

    裴折:“……”

    自打被关进来后,金陵九的话格外多,裴折被调戏得忍无可忍,不顾得那些个君子礼节,直接朝布条的位置啃了一口。

    金陵九呼吸一乱,瞬间皱起眉头,下一秒,蒙住他眼睛的布条被拽上去一点。

    裴折咬着布条说不清话,怕松开后还要再咬一口,索性又往上拽了拽,直到金陵九阻止他才停下动作。

    “好了?”

    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只依稀能看到个轮廓,但比蒙着眼睛时已经好了很多。

    布条歪歪扭扭地挂在金陵九头上,上面还有些微的湿意,这对于洁癖的九公子来说,大抵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但金陵九今日出奇的没有在意,仿佛完全没有发现这回事。

    “金陵九?”

    “我在。”他将跑偏的思绪拉回来,朝裴折的方向倾身,“忍一忍。”

    裴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咬了一口,紧接着,眼前的布条被拽开了。

    他和金陵九一人脑袋上挂着一根布条,看着对方,都笑了。

    布条拽开之后,其他的就容易了很多,两人背对着彼此,和手上的绳子较劲。

    裴折边解边调侃道:“说咬就咬,小九儿可真舍得下嘴。”

    眼睛解放了,不再像刚才那么没着没落的,裴折的天性也随之释放了,声音里带着股吊儿郎当的劲儿。

    金陵九平静道:“彼此彼此。”

    绳子很快解开了,两人将脑门上的布条拽下来,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入目是黑漆漆的一片,空间不大,类似于一个牢房,旁边没有其他东西,地上光秃秃的。

    门是木制的,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

    外面也是黑乎乎的,一眼望去,不见半分光亮。

    裴折拽着那把锁看了看:“有些年份了,锁很重,估计石头也砸不开。”

    在他看锁的同时,金陵九已经沿着四周走了一圈:“能砸开也没石头,甭管活物死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裴折一噎:“你这话说的,怪瘆人的。”

    “看了那么多尸体,都没见你怕过,现在说起瘆人来了。”金陵九走到他身边,“别怕,探花大人还得保护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呢。”

    “……”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你,手无缚鸡之力?差不多行了,还演上瘾了。”

    金陵九也没恼,见他一直抓着那把锁,福至心灵:“你会开锁?”

    裴折掂了掂手上的锁,没说会也没说不会,颇为谦虚道:“可以试试,借你那银冠一用。”

    银冠上有配套的银簪,细长,且尖锐。

    金陵九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故作叹息:“一顶玉冠还不够,换了银冠,你也不放过。”

    裴折接过银簪,笑了下:“我还没行加冠礼,你这样在我面前晃,我自然忍不住想叫你同我一样。”

    裴折拿银簪在锁上捣鼓了几下,片刻后,锁“咔哒”一声开了。

    他将银簪递还给金陵九:“运气不错,这把锁虽然重,但是最简单那种,一撬就开了。”

    撬了锁的银簪难免沾上些别的东西,金陵九随意地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将银冠也放到裴折手上:“欠我两套了。”

    裴折失笑:“强买强卖?你怎么不说直接送给我?”

    “没个合适的名目,我送你你也不会要。”金陵九拉开门,率先往外走,“万一再给我安个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名,我可就冤死了。”

    裴折心道也是,将银冠收起来:“日后都还你。”

    从牢房里出来,往外是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

    裴折嗅了两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有。”金陵九嗅觉很好,被熏得头昏脑涨,“潮湿气,燃烧过的味道,还有发霉的味道,你猜的没错,这里是白华城荒废的瓷窑。”

    裴折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猜了什么?”

    金陵九用帕子掩着鼻子:“你不是和云无恙说办完事直接到瓷窑吗?”

    裴折脸色变了变。

    不等他问,金陵九就解释道:“我会一点唇语,当时你虽背对着我,但我看懂了云无恙的口型。”

    裴折回忆了一下,当时他和云无恙说完之后,云无恙重复了“瓷窑”二字,以作确认。

    仅仅只靠这两个字,金陵九就猜到了他安排的一切,可见其城府心计。

    不过裴折本就没想能瞒过他,啧了声:“唇语都会,小九儿身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惊喜?”

    “多着呢,待到时机合适,定让你一一见识。”金陵九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我也很期待裴郎,除了撬锁之外,还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技艺。”

    两人阴阳怪气的恭维了一番,加快脚步,离开了瓷窑。

    月上中天,冷白的月光撒了一地。

    借着月光放眼望去,周遭全是瓷窑,一座接着一座,瓷窑高矮不一,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张张能吞人的嘴,立在这一方土地之上。

    裴折转身看了看关着他们的瓷窑,感慨道:“得亏不是在地底下的,不然咱们跟从坟里爬出来一样。”

    金陵九:“……”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阵阵细微的声音响起,不同于邺城中的鬼哭声,这里的声音更像是叹息呻吟。

    瓷窑连成一片,风从中间的空隙经过,刮擦出空洞又令人牙酸的声音,和似有若无的哀叹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深夜里,在这种见不着其他人的地方,声音回荡不绝,仿佛游魂野鬼在徘徊哭诉,透着阴森森的鬼气,令人后颈发冷。

    裴折浑身一悚,他虽不信鬼神,但心里没有准备,第一时间还是会有些反应不过来。

    金陵九从始至终没有受到影响,眯着眼朝四周看了看:“声音太轻,加上风的干扰,听不出具体是从什么方向传出来的,要找出人被关在哪里,得花一段时间。”

    裴折敛了神情:“九公子何出此言?”

    这里风太大,头发被吹乱了,金陵九抬手拢了拢:“裴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来白华城,我思前想后,送信的人能拿来要挟你的,也只有邺城那些失踪的商队了。商队的人数不少,不可能凭空消失,众所周知,白华城最多的就是瓷窑,要藏人,这里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白华城素有“一城半瓷窑”之称,你没有时间去一一搜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送上门去。所以你故意激怒风听雨,为的就是让他将我们关到瓷窑里,这样便能大大缩减搜查的范围,甚至于运气好的话,都不用再搜。”

    说到这里,金陵九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无奈:“但现在看来,我们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裴折拍拍手:“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第73章

    金陵九凝眸看他:“什么问题?”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再也无从分离。

    裴折:“你藏了那么久,怎么突然在我面前展示起来了?”

    从淮州城到邺城,两人虽然一直有所接触,但金陵九并未展现出太多,尤其是邺城的案子里,拢共就没给太大帮助。

    但从在白华城遇见金陵九之后,这人半分没藏拙,又是唇语,又是分析了一通,硬是让裴折想起,他不单单是生得好看的风流公子,还曾破了无数的悬案。

    “这不是得让你看见我的价值吗,不然怎么能叫你选择与我合作,怎么样,裴大人觉得我如何,够不够格与你一起?”许是心情不错,金陵九含着笑推荐自己,“能吃能睡,能跑能打,大人您要了我,绝对不会吃亏上当。”

    裴折听得一愣:“……我不要你会怎么办?”

    金陵九叹了口气:“那脸面上就注定不好看了。”

    有意思了,裴折饶有兴致地等着他下句。

    金陵九松开头发,两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慢吞吞道:“一朝答应,概不退货。”

    他的头发失去束缚,被风吹着,扑了裴折一脸,金陵九绷不住脸,一下子笑开了。

    裴折只觉得被一股独特的气息笼罩住了,梅花香气中混杂着药香,他拂开脸上的发丝,问道:“怎么没用那香膏?”

    那味忒辣,金陵九用不惯,但话不能这么说,他慢条斯理道:“舍不得。”

    裴折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私心里姑且算作真的,拢着他乱飞的头发,以手作梳,仔细的顺在一起。

    金陵九由着他动作:“给我绑头发?”

    裴折“嗯”了声,掏出一根发带:“我用过的发带,别嫌弃。”

    金陵九笑了声:“哪能嫌弃裴郎。”

    裴折没给人绑过头发,第一回就是拿金陵九练手,努力了,但绑得还是有些松垮,好在夜黑风高看不清楚,他自个儿心里琢磨着,只要不再四处乱飞,就算绑得好了。

    金陵九说的没错,裴折此行就是为了找出商队被关在哪里,瓷窑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但运气委实不好,周围这么多瓷窑,要想确定哪个里面有人,得进去看看。

    说走就走,两人挑了个洞门在地面上的,那些个一半埋在地下的瓷窑,不太适合晚上进去。

    瓷窑的门不大,往里是一条细细长长的通道,一次能容一人通过,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裴折走在前面,金陵九走在后面。

    “这座瓷窑应该是大户人家修的,墙壁摸着都平滑一些。”裴折一边往里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

    金陵九跟在他身后:“可惜现在都荒废了。”

    白华城被屠城以后,不复九州三城之名,这些瓷窑都和死去的百姓一起,埋没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之上,经年累月无人问津。

    周遭的哀叹声像是枉死之人的哭诉,裴折的心情突然压抑起来:“从白华城被屠城开始,番邦就蠢蠢欲动,当今局势,天下第一楼不会得不到任何消息,作为两不相干的江湖人士,你怎么看待两方?”

    两人熟络起来后很少触及这样的话题,处于不同阵营,这不仅仅是谈谈看法,还带着试探的意思。

    金陵九没忘记当初裴折说过的话:“裴大人这是又将我当作乱臣贼子了?”

    裴折手一顿:“不是,只是突然想到白华城,突然想到更多的可能,九公子与我投契,我想听一听你对朝廷的看法,抛开身份,只作为知交,聊一聊这件事。”

    金陵九敛了笑意:“要单说这个,我嘴下可不会留情面,淮州城百姓背地里怎么骂知府大人的,我骂朝廷就要更狠些。”

    裴折从容道:“我正好没听过你骂人。”

    金陵九:“当初曾说过,我建立天下第一楼是覆水难收,你可曾想过,我这杯水是被谁打翻的?”

    裴折呼吸一紧。

    金陵九:“白华城被屠城,朝廷不作为,百官中挑不出一个有能之人,京城的歌舞升平是浮在水面上的平静,江湖路遥天远,百姓流离失所,这些都没有人看到。”

    他顿了顿,嘲讽一笑:“亦或是,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

    金陵九说的都是大环境,没有落到细节之处,裴折心里清楚,他多少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你说的是十几年前,那如今呢?”

    “如今?”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无奈笑道,“裴大人该不会如此天真,认为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官,就能够改变朝廷整体的局势吧?”

    “这评价可够高了。”裴折被夸得脸一热,“倒也不止我一个好官,像太傅大人,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是有志之士,就不能够改变当今的局势吗?”

    金陵九语气平静:“傅倾流是不世之材,当年与姜玉楼并称双名士,他或许是个好的太傅大人。”

    裴折听出来了,他这话还没说完,但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金陵九继续说:“不是个好官吗?”

    金陵九不答反问:“你认为的好官是什么样子?”

    裴折思忖道:“平家国天下,为百姓请命。”

    金陵九:“傅倾流哪里做到了?他最多是为帝王鞠躬尽瘁。”

    傅倾流是裴折的老师,裴折自然不愿意听到别人这样说他:“当年朝堂动荡,是太傅大人辅佐圣上,使朝局安稳,朝廷与地方息息相关,他怎么不算是为百姓做了实事?”

    “若真是安朝堂,也算他傅倾流有本事,但你可知,当年阁老以死相谏的事?”金陵九索性站定了,“当年傅倾流受命辅佐那位,可谓是少年有为,几乎与几位阁老处于相同的地位,但那次事件过后,阁老尽亡,可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裴折回头看向他,此时已经走入了瓷窑,不见半分光亮,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当年阁老之死乃是意外,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吗?”

    “意外?”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原来是意外。”

    他并未多言,只推着裴折往里走,任裴折再问也不回答。

    裴折被吊起了好奇心,当年阁老之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也没去了解过,眼下金陵九突然提起,他一头雾水,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但又说不上来。

    心里惦记着这回事,裴折没注意眼前的情况,走着走着,突然叫出了声:“诶?”

    四周变得空旷了些,那段狭窄的通道已经走完了,金陵九来到他身边:“怎么了?”

    裴折伸直胳膊摸索着前面:“撞到了东西,这什么玩意儿,怎么摸起来怪怪的?”

    “怪,哪里怪?”金陵九嫌脏,不愿意用手去碰瓷窑里头的东西,只站在一旁。

    裴折语气略带迟疑:“有鼻子有眼的,这东西怎么摸起来像个人似的?”

    这要真摸到个人就要命了。

    空荡荡的瓷窑里,悄无声息的,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不知是死是活,不知道在这里杵了多久,怎么想怎么瘆得慌。

    金陵九怔了一下:“你再摸两下。”

    裴折下意识又摸了两下,反应过来,收回手:“叫我摸,你怎么不上手摸?就可着我一个人嚯嚯呢?”

    金陵九笑出了声,诚实道:“我是真碰不得这东西,指不定放多久了。”

    裴折也知道他的脾性,哼了声,没在这事上多计较。

    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两人围着那状似人的东西,没弄明白之前,也没心思往里走了。

    裴折叹了口气:“这也看不清楚,你说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金陵九摊摊手:“你都没摸出来,我更猜不着了。”

    “要不你上手试试?”裴折怂恿道,“我摸着没灰尘,不怎么脏。”

    金陵九的洁癖太严重,裴折有心给他掰掰,能掰过来是赚了,要是掰不过来,也亏不了什么。

    可惜金陵九不领他这份心:“陪你进来这里就是给足了你面子,让我上手,裴郎你不如说要直接和我打一架。”

    “这可使不得。”裴折忙摆手告饶,“我可舍不得和你动手。”

    金陵九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等到天亮吧?”

    从洞门口到这里,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就是天亮了,光也不一定能照进来。

    “这里是瓷窑,日夜都得起火烧着,墙上应该有照明的东西。”裴折绕过状似人的东西,往墙壁上摸索,“想办法点个火把,就能弄清楚面前挡路的是什么东西了。”

    金陵九站在原地,不参与寻找的工作。

    裴折失笑:“说好了合作,你这是来我这里当祖宗的吧。”

    金陵九:“脏活累活你来,动脑子的事我来,分工明确。”

    裴折啧了声:“也就我这么惯着你了。”

    金陵九从善如流:“确实。”

    运气不错,裴折找到了插在墙上的火把:“不是太潮,凑合着能烧,现在该你动脑子点火了。”

    他本是打趣,没指望金陵九弄出火来,已经做好了被这位祖宗拒绝的准备,没成想金陵九竟然一口应下了。

    裴折:“行吗?”

    “行!”

    裴折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金陵九吹了两口气。

    橙红的火光亮起,驱散了黑暗。

    裴折举着好不容易找到的火把,一脸呆滞,透着点傻愣愣的气息。

    金陵九眼底尽是笑意:“裴郎真可爱。”

    “……”

    裴折深吸一口气:“可爱个屁!你他娘的玩我呢,有火折子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金陵九语气无辜:“我忘了。”

    裴折皮笑肉不笑:“是吗,我怎么就不信呢?”

    “先忙正事,回头我再给你赔罪。”金陵九将火折子往旁边移了移,去照裴折刚才摸的东西,“看看这像人的东西到底是什——”

    裴折:“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

    金陵九拧着眉:“这东西有些奇怪,你看看。”

    第74章

    裴折半信半疑地转过身:“你不会是又在诓骗我……嗬!这是什么东西?!”

    他往后跳了一步,差点撞进金陵九的怀里。

    “看样子不是人。”金陵九扶住他的肩,将火折子往前递了递。

    随着火光靠近,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东西被彻底照亮,通体灰白,从材料和形状上来看,是个人形的模子。

    裴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这么卡住了:“是吃饱了撑的吗,做这种东西!”

    “吓着了?”金陵九短促地笑了声,“还挺容易受惊。”

    裴折:“……”

    金陵九没有继续逗他:“这模子做得挺细致,你敲敲看。”

    裴折木着脸,没好气道:“要敲你自己敲,我下不去手。”

    眼前的模子和他们差不多高,从料子上来看,是石膏制成的,十分逼真,鼻子眼睛都弄得很精致,忽略颜色的话,和真人差不许多。

    金陵九自然不会碰这东西,他抿紧了唇,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裴折。

    金陵九是骄矜的,从来都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当他故意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很难让人无动于衷。

    总之裴折是没办法袖手旁观。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就是吃准了我心软!”他磨了磨牙,战败似的抬手敲了敲模子,“敲完了,说吧,你看出什么来了?”

    金陵九舒心地笑了,像个得到心爱糕点的孩童:“裴郎这般纵着,我实在荣幸得紧,方才你这一敲,我听着不太像是空心的,模子里头要浇铸东西,依我所见,应该不是做瓷器的模子,应该算是个……雕像?”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疑惑:“只是看也能猜到吧,谁会做这种形状的瓷器?”

    金陵九默不作声地离他远了些,用火折子去照模子,仔细地打量着,没接他这话茬。

    裴折闷头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他能想到的事金陵九怎么可能想不到,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今日的金陵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裴折被逗了好几次:“你多大了,竟然还骗人!”

    检查雕像的人清了清喉咙,故作正经的声音里含着笑:“我可没骗你,我只是让你敲敲,并没有说是为了正事。”

    裴折:“……”

    金陵九:“是不是你自己想多了?”

    裴折面无表情:“……是,但没办法,怪我就是一俗人,专吃美人计。”

    金陵九:“……”

    金陵九蹲下身,将雕像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雕工比较粗糙,应该不是观赏用的。”

    裴折随手拍了拍雕像的肩:“观赏也用不着做这么大的,巴掌大的才好。”

    “等等!”金陵九猛地抬起头,“你再敲一下?”

    裴折一愣:“这回是什么计?”

    金陵九催促道:“快,这回不是闹着玩,我听着声音不太对劲,你再敲一下,敲它的身体。”

    刚才敲的是脑袋,裴折拧着眉,决定再信任这小骗子一次:“你这回要是再骗我,咱俩之间可就没信任可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雕像的胸膛上敲了两下。

    金陵九拽着他的衣摆晃了晃,语气激动了一些:“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之前的声音沉闷,刚才的声音有些许变化,这玩意儿的脑袋是实心的,身体是空心的!”

    “是吗?我怎么没听出来?”裴折又在雕像的脑袋和身体上分别敲了几下,“我听着没什么不同,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金陵九无奈地站起身:“是我的错,下次逗你一定提前告诉你一声,这回没开玩笑,真的不一样。”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身体是空心的?”

    金陵九颔首:“我听觉较一般人出色些,你尽可以信我。”

    这话还是谦虚了,他的味觉嗅觉听觉等都刻意训练过,寻常人觉得差不许多,他都可以听出其中的细微之处。

    之前在淮州城,裴折就见识过他嗅觉的厉害,见他言之凿凿,心下信了几分:“若是空心的,这里面可能藏着什么东西。”

    金陵九将火折子递给他,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据我的观察,这应该是石膏材质,要做成脑袋实心身体空心,必定不能一次性成功,得分开,这上面应该有连接的缝隙。”

    他拿着帕子在雕像脖颈处摩擦,拂去灰尘,隔着帕子手指用力,像是要从那里抠下些什么来。

    虽然对这些东西没金陵九那么通晓,但裴折也没闲着,他从上到下,挨着在雕像的身体上敲来敲去,连脚也没放过:“好像脑袋敲起来的声音是不太一样。”

    金陵九失笑:“只有脑袋?”

    裴折迟疑道:“可能还有腿脚?”

    “你刚才敲的时候我没仔细听,但如果是要在这里面藏东西,那么腿应该也是空的。”金陵九呼出一口气,“好了。”

    裴折凑过来:“发现什么了?”

    金陵九:“这里有一道裂缝,是头和身体连接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腰上也应该有这样一条缝。”

    说着,他半蹲下身,隔着帕子在雕像的腰际摸索了一番:“在这里。”

    裴折:“所以里面确实藏了东西?”

    金陵九丢了帕子:“只能说这雕像是用来藏东西的,究竟藏没藏还不一定。”

    裴折拿着火折子转了一圈,将之前丢下的火把捡起来:“那就来验证一下究竟有没有藏东西,让开点。”

    看他的架势,竟是要将这雕像直接打碎。

    “用作火把的木头比较脆,又在这瓷窑里放了这么长时间,不一定能打碎雕像。”这么说着,金陵九还是往后退了退,“先挑最好受力的地方打吧,头和身体的连接处,你就对着它的脖子打。”

    裴折拿着火把比划了两下:“对着脖子,直接将脑袋打飞,小九儿还挺狠。”

    金陵九慢吞吞道:“一般吧。”

    裴折手一紧,没作声,蓄力朝着雕像的脖子打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火把断了。

    裴折有些发愣,拿着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火把,转头看着金陵九:“断了。”

    火把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脆,一打到雕像上,就被震碎了,裴折已经尽量收着力气了,但效果不佳,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整个小臂火辣辣的,里面的筋像扭了似的,感觉还没有反馈到意识,裴折也忘记了呼痛。

    金陵九眼神很尖,发现了裴折的胳膊在小幅度地颤抖,他心狠狠地一跳,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上前一步,托住了裴折的手臂:“伤着了?”

    “吱——”

    就在此时,雕像的脖子裂开了,刚才的一击还是有效果的,雕像的脑袋和身体之间的裂缝扩大了些许,被火把击中的地方是主要受力点,向里凹陷,出现了一个小洞。

    裴折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诶呦”了一声:“我现在叫疼,会不会有些迟了,显得矫情?不过确实挺疼,不叫的话,我又不太甘心。”

    “……”金陵九知道他是故意宽慰自己,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些许,将他手里残存的火把拿出来,捏了捏他的手,“还知道叫疼,挺好。”

    “要是不知道叫疼,那不完了吗?”裴折哭笑不得,“问题不大,没你想的那么娇气,别担心。”

    金陵九不置可否。

    说话的工夫,那雕像又弄出了一点动静。

    裂纹越来越大,顺着凹陷下去的小洞,雕像的脑袋慢慢倾斜,最后直接分离,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裴折吹了个口哨:“还行,没白忙活。”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虎口捋了一遍:“我学过一点医,你的手没大问题,只是一下子用力过猛,好好恢复两天就行了。”

    裴折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了,催着他看那雕像:“快快,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火把断了,也没办法将雕像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幸好他们两个都比没了头的雕像高,这样也能从上面看到有没有藏东西。

    金陵九松开他的手,拿过火折子,放到雕像脖颈处。

    裴折跟在他身后,将地上的石头脑袋踢远了些,别说,那玩意儿还挺吓人的。

    “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裴折往前凑过去,正准备看,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金陵九脸色略有些难看,推着他的额头,将他推远了些:“你别看。”

    “怎么了?”裴折能看出他现在不是装出来的,好奇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是人,里面放了一个人。”

    裴折瞬间收敛了表情:“这雕像是正常男子的身量,内里空间有限,能放进去的一定不是成人。”

    金陵九沉重地点点头:“是个女童。”

    裴折推开他,毅然决然走到雕像旁边:“好意心领了,但我必须亲眼看看。”

    话说到这份上,金陵九心知再阻拦也无用,沉默地让开了。

    裴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实际情况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雕像里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小,豆大的火光照不太清楚,只看到还未腐烂干净的灰白头骨,上面包着皮肉,头发梳成双髻,往下有一层黑褐色的东西,那是腐烂的皮肉浸透了衣衫。

    尸臭味蔓延出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裴折往后退了退,表情严峻:“从尸体腐烂的程度来看,应该不超过半年。”

    他见过的尸体不多,只能从皮肉腐烂的程度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

    金陵九沉声道:“打个对折,这里阴暗潮湿,会加速腐烂,从头发和骨头来看,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就在裴折准备说话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第75章

    裴折反应很快,迅速吹灭了火折子,拉着金陵九往角落躲去。

    来人并没有带着照明的东西,只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雕像旁边停下了脚步。

    裴折和金陵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里的空间比刚进来时的通道要大很多,他们两个距离雕像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不近不远的距离,能够听到来人粗重的呼吸声,但是看不见一点东西。

    躲避的角落靠着墙壁,金陵九在下,裴折压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侧脸相贴,稍稍动弹一下,都能触碰到彼此。

    衣料的摩擦会产生声音,为了不被来人发现,两个人只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隔着两层衣服和胸膛,分属两个人的心跳声碰撞在一起,有如擂鼓。

    雕像被打碎之后,腐烂的尸臭味再没有遮掩,迅速逸散开来。

    这瓷窑的通风并不很好,长长的通道阻止了气味的散发,距离打碎雕像刚过了不久,呼吸间就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

    裴折觉得自己好似被关进了停尸房里,旁边堆满了腐烂的尸体,他忍了又忍,胃部翻涌不止,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淡淡的梅花香气带着一丝热意,与尸体腐烂的臭味形成强烈的反差,裴折微微低了低头,往金陵九脖颈里埋了埋,整张脸几乎全贴在了温热的皮肤上。

    金陵九身上从来都是香喷喷的,裴折不是没见过其他人用香料,但没有一个人的味道能像他身上的那样好闻,浓淡适宜,香气不腻。

    贵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裴折心里清楚,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因素。

    脚步声又靠近了些许,站在雕像旁边的人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他走得极轻极缓,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引诱。

    突然,来人好像踢到了什么,随即响起一阵骨碌碌的声音,空荡荡的瓷窑里有回音,声音被放大,不停地重复着。

    裴折眉心微蹙,猜出了是什么东西。

    ——雕像的头。

    揽在自己腰上的胳膊紧了紧,两个人贴在一起,裴折能够感觉到,当自己鼻尖触碰到金陵九的皮肤时,他轻轻颤了颤。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反应。

    许是顾忌着不要被人发现,又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总之裴折不在意,他被梅花的香气攫取了呼吸,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件事,自己没有被推开。

    金陵九何等洁癖,怎会容忍别人近身?

    裴折得意地想,自己果然是特殊的。

    然而他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秒,金陵九就推开了他。

    裴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推向旁边,金陵九拔身而起,对着旁边一掌拍出:“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们,何不正大光明地出手?二位如此藏头露尾,实非君子所为。”

    说着,他转过身,背对着裴折,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同时抬起双手,接住来人的攻击。

    裴折瞬间反应过来,他们上当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并且他们陷入了一个误区:在吹灭火折子之后,来人和他们一样看不见。

    事实上,来人的夜视能力十分出色,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们躲在旁边,故意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态势,让他们相信只有一个人站在雕像旁边,从而放松警惕,然后进行偷袭。

    裴折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交手声迭起,打斗正酣,金陵九以一敌二,照眼前的发展来看,似乎并未落于下风。

    裴折并没有贸然加入战局,金陵九不是托大的人,如果应付不及,一定会说出来。

    他迅速冷静下来,思考着来人的身份。

    他们被风听雨关到这里,如果不是一直跟着他们,肯定不会找到这里来,一言不发就动手,显然是认识他们,在这白华城之中,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送信邀请他们过来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机会,只要留下其中一个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可以查出关于幕后之人的事。

    裴折不确定金陵九的武功究竟在什么境界,如果这两人落了下风,想要逃走,他能不能留住人。

    裴折不是个会放任机会溜走的人,他心念一动,掐着嗓子喊道:“九哥哥,一定要留他们活口!当着本官的面,千万不能伤人啊!”

    他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很短促的笑:“裴郎,太小瞧我了。”

    裴折松了口气,他知道,金陵九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为防打草惊蛇,他故意没有说出真心话,两人之间有好几个称呼,“九哥哥”无疑是极为不正经的一个,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叫出每个称呼时代表不同的意思。

    而这一个,定然不会与他们所处的立场相关。

    这是在说反话。

    裴折在告诉金陵九,即使杀了这两人,也不能让他们跑了。

    裴折深知自己不是愚善之辈,他也不是没有杀过人。

    对方费尽心思引他来到白华城,想要挑起番邦与朝廷的战乱,事到如今,还派人暗中尾随,意欲取他与金陵九的性命,如此得寸进尺,他自然不会一退再退。

    因为某些原因,他并不愿意出手,但若是金陵九不敌,他想他不会放任这两人离开。

    事实证明,裴折真的小瞧了金陵九。

    等到打斗声停止的时候,裴折立刻吹起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发生的一切,他看着眼前一跪一倒的蒙面人,面上满是惊诧。

    金陵九杀了一个人,还留了一个活口。

    “发什么呆,过来审吧。”

    金陵九控制住了尚且活着的蒙面人,他将蒙面人的胳膊往后一扭,直接卸了下来,然后又在蒙面人的脚腕上重重地踩了两下,最后拽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动作利落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

    蒙面人愣了一下,四肢的疼痛使他发出一阵阵吸气声,整个人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

    与这人相比,躺在地上的蒙面人看上去没那么痛苦,他的脖子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扭着,蒙着脸,露在外面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裴折默默咽了咽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见金陵九出手,真正意义上的出手,虽然没有看到具体的招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金陵九武功高强,绝对不输于左屏云无恙等人,甚至比他们都要高出不少。

    当然,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金陵九对于两个蒙面人的处置,一死一伤,手段称得上残忍。

    裴折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这并不像是金陵九会做的事,从认识以来,他眼中看到的九公子就仿若皎月明星,未曾沾染血污,缘何今日会出手如此狠辣?

    他猜不透是因为什么,只能暂且将这件事记下。

    金陵九往后退了退:“打得有点累,我缓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裴折眼底划过担忧:“你没有受伤吧?”

    “说笑呢?”金陵九双手背在身后,以一种略微别扭的姿势站着,“就凭这两个人,能伤得了我?”

    他语气倨傲,满脸都是不屑。

    裴折这才放心,志在必得地笑了下:“没事就好,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不会让你平白受累,此番白华城内藏匿的人,定然无处可逃。”

    金陵九舔了舔唇:“那就仰仗裴大人了。”

    他说完话,就倚靠着墙,合着眼休息,没插手裴折审问蒙面人。

    裴折并没有直接审问活着的蒙面人,而是先看向躺在地上的死人,死人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从他的身体上寻找线索。

    虽然得到的线索不会比活人多,但死人给出的讯息真实性要高不少。

    裴折也不怕脏,直接扒了蒙面死人的衣服,将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番。

    可惜找到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些伤药及武器,这人身上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伤药瓶子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瓷瓶,裴折没有金陵九那般灵敏的嗅觉,闻不出来这伤药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将瓶子收好,准备出去后找个医馆,让医师看看这伤药的配方及效用。

    搜出来的武器是一柄短匕,通体银白,刀刃锋利,除了手柄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字,没有多余的装饰及花纹。

    那上面的字太小,裴折看了半晌都没认出来是什么字。

    “还没开始审?”

    金陵九刚才在闭目养神,一直没听到声音,忍不住睁开眼。

    裴折下意识将搜出来的东西放好,冲他摇了摇扒下来的衣服:“刚搜了一下身。”

    金陵九表情复杂:“你搜死人的身?”

    他语气里的震惊根本掩饰不住,仿佛无法理解裴折怎么会下得去手。

    裴折被看得尴尬不已,忍不住辩解道:“……虽然是死人,但他刚死,尸体还热着。”

    金陵九拔高了声音:“那就不是尸体了吗?”

    裴折:“……”

    他心知和一个洁癖解释不清,遂准备用实际行动将这茬揭过去,于是他开始扒另一个蒙面人的衣服,扒的时候还不忘强调:“这次不是尸体,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蒙面人:你礼貌吗?

    太卡了,来晚了,抱歉,本章评论发红包哈,睡醒就发。

    阅读理解:①这俩蒙面人和穆娇在邺城抓到的蒙面人是一伙的,也是在淮州城买凶抢裴折信物的人。

    ②小九儿知道这伙人的身份,所以下手过于残忍,裴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他现在还猜不到原因。

    ③小九儿背着手,是因为他藏了东西。

    第76章

    衣服拉到了胳膊上的伤,蒙面人发出些许痛呼声。

    凝滞的古怪气氛被打破,裴折恍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停下了动作:“你一定误会了,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金陵九顿了顿,补充道,“趁热。”

    裴折:“……”

    雕像里的尸臭味越来越浓,裴折只能加快手上的动作,至于其他的,等离开这里再说也不迟。

    循着蒙面人身上摸了一遍,最后又扯开领口看了看他身上有没有纹什么东西,待全部检查完之后,裴折才扳着他的肩膀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嘶”了一声,汗珠从额头滑落,没有回答。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提醒道:“他们应该是死士,你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裴折略有些头疼,他学不来严刑逼供那一套,会的审问技巧也貌似对死士都没什么用,但刚才话已经放出去了,说一切交给自己,现在再低头改口,也太没面子了些。

    裴折小声嗫嚅道:“我试试,兴许他不是死士。”

    他自个儿都不相信自个儿说的话,金陵九那眼睛多毒,已经交过手了,说是应该,那十有八九是确定了的。

    金陵九略一思量,也明白了他在坚持什么。

    说白了,探花郎要脸。

    这是稀罕事,不带贬义地说,裴折不是个会在乎自己面子的人,他罕见的要脸,实在让金陵九倍感惊奇。

    惊奇到骨子里的恶趣味浮上来,不想开口指导,只想等着探花郎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不得不主动扑进自己怀里,求着自己看看伤口,哄上一哄。

    心下有了主意,金陵九也不急了,懒散一笑:“说的没错,裴大人高见,在下等你问出幕后之人。”

    裴折:“……”

    后悔了,刚才就该开口的,现在才是骑虎难下。

    裴折心里堵着气,无处可发,只能倾泻到眼前的蒙面人身上。

    你他娘的为什么就是个死士!是有血有肉的人当起来不舒服吗?!

    他心里一气,手上动作更没个轻重,蒙面人是脸色更难看了,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怨恨,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裴折却是笑了,用火折子碰了碰他下巴,看着橙红的火光舔舐他的皮肉,冷声道:“你装哑巴也没关系,没有你的回答我也能猜出幕后之人想做什么,事情还没结束,此时他应该躲在白华城里的角落里吧,那便耗着,看看究竟是谁先在这白华城里待不下去!”

    蒙面人被火星灼得一瑟缩,恶狠狠道:“肯定是你先待不下去!”

    裴折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金陵九诧异抬眼,正好与裴折对上视线,瞬间了然:“既然已经问出了想要的答案,那就不必再留这个活口了,带着也是累赘。”

    “丢在这里恐会让人发现。”裴折环视四周,视线落在雕像上,“你们江湖上有没有什么缩骨的武功,将这两个人缩成孩童大小,都塞到那雕像里。”

    金陵九缓慢地眨了下眼:“你是在说笑吗?”

    裴折摇摇头:“我很认真。”

    金陵九:“……你这想法可真是独特。”

    蒙面人一脸惊愕,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这两个人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不对,这是计谋,他们定然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令他放松警惕,然后引他上钩。

    裴折一瞧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啧了声:“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不,你已经回答了我两个问题。”

    蒙面人心头一紧:“你胡说!”

    他是死士,不泄露消息是最基本的信条。

    “你方才答了一句‘肯定是你先待不下去’,说明了两件事。”裴折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幕后之人此时正在白华城之中,第二,他与白华城的大势力有所牵扯。众所周知,如今的白华城是风听雨的一言堂,除了他,哪还有其他的势力。”

    “我刚才思索了一番,你对我似乎并不陌生,但死士一般只会关注任务,所以我猜你们之前也曾有任务与我有关,据此,我只能想到当初在淮州城外的刺客,所以你们是为了我身上的信物而来。”

    蒙面人脸色难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原本还只是猜测,看你现在的表情,我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自己猜的是正确的了。”

    金陵九语气佩服:“不愧是裴大人,除此之外,可还发现了其他线索?”

    在蒙面人不敢置信的错愕目光下,裴折慢条斯理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就不是线索了,只能算作推断,我姑且说之,你也姑且一听。”

    金陵九眼底蓄了点笑意:“愿闻其详。”

    裴折道:“信物之事仍属机密,番邦就不必说了,纵是朝堂江湖上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加之其能豢养死士,所以很有可能是朝廷之人,且势力强大,如此身份,当会受到风听雨的好生招待,不会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废弃瓷窑。”

    “你的意思是,他在风听雨府上?”金陵九问道。

    裴折颔首:“番邦不比别处,风听雨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自然不会完全信任朝廷之人,势必会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试问这白华城之内,还有哪里比他府上更容易监视人?”

    裴折用余光去瞥旁边的蒙面人,见他满面呆滞,恍若失魂落魄,心中又笃定了几分。

    金陵九站直了些:“既如此,那我们便快些处理了他二人,然后去风听雨府上,瞧瞧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行,眼下还有其他事要做,我得先找到邺城失踪的商队。”眼看着金陵九脸色稍沉,裴折宽慰道,“你且放心,不会平白失去这条线索,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将云无恙差遣出去,若是不出岔子,他现在已经跟着风听雨到了府上,我们在此处等着就是。”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你怎会料到他在风听雨府上?”

    裴折摊摊手:“我说歪打正着你信吗?”

    金陵九十分诚实:“不信。”

    “那就没办法了。”裴折吊儿郎当地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骄矜,“这世间总会有些运气好的人,比如我,随便猜一猜,就能猜到重要的线索,你可能明白?”

    金陵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正所谓瞎猫碰上死耗子,当如是也。”

    裴折一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由于金陵九不会锁骨的武功,两人只好将死了的蒙面人搬到了雕像后面,至于活着的蒙面人,该知道的线索都知道了,其他的也问不出来了,两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理他。

    带着吧,没什么用,还累赘,丢在这里,还怕他跑了,去给幕后之人通风报信。

    倒也不是没想过杀了他,但谁动这个手又成了问题。

    裴折就不必说了,他一个读书人,手上沾血污不是那么回事,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让自己背上人命。

    金陵九不知怎么,也没要动手的意思,只闲闲地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瞧着他,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又不能硬逼着金陵九去杀人,裴折叹了口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蒙面人身上。

    他将蒙面人拖到雕像后,以一种商量的口吻劝说道:“你是死士,任务没完成,还泄露了秘密,是不是该自行了结?”

    蒙面人:“?”

    裴折摩挲着火折子,叹息道:“我们都信佛,不杀生,要不你自尽吧,我都将你搬到这里了,旁边就是你的同伙,你俩靠在一起,到了地府还能结伴同行,岂不美哉?”

    美哉个屁!蒙面人叫他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裴折欢欣道:“诶,再多吐点,就这点死不了,你是没吃饭吗,吐个血费这么大劲?”

    蒙面人:“……”

    金陵九:“……”

    裴折:“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干脆!”

    谁他娘的被逼着自尽会干干脆脆啊!

    最后金陵九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了蒙面人一个痛快。

    他原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人,只是想看裴折会不会亲自动手,认识这么久了,他深知裴折不是普通的良善之辈,但无论是查探到的消息,还是相处时的经历,都没有提过裴折与人命有关。

    探花郎看上去干干净净,但金陵九心里清楚,事情并不是表面这样,裴折能平静地说出被刺杀的事,能算计左屏杀死刺客,能让他不要留活口……如此之人,又怎会不沾半分血污?

    怎奈裴折阴损至此,连逼人自尽的主意都想出来了,死活就是不动手。

    不过这样也好,金陵九眯了眯眼,裴折这般顾忌,也让他验证了心里的猜测。

    处理完两个蒙面人,裴折又拿着火折子,仔细研究了一下雕像里面的幼童尸体。

    尸臭味太重,他被熏得干呕不止,心神一动,看向金陵九:“让我抱——”

    金陵九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你敢过来,我直接踹。”

    裴折:“……”

    吸梅花香气续命的主意泡了汤,裴折只好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火折子,去查看尸体。

    等他看完之后,两人又往里走了走,将瓷窑全搜了一圈,确认里面没有能关人的地方,然后才离开。

    出来之后,裴折还惦记着被拒绝的事,幽怨不已:“就是抱抱罢了,我什么都不会做,小九儿可真是心狠,亏我们还是挚友,现在还有合作关系。”

    金陵九不为所动:“我不会碰扒过尸体衣服的人。”

    裴折:“……”

    金陵九:“都被熏成那样了,还要看尸体,我其实有些很好奇,你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裴折很轻地笑了笑,“很简单,我想要那些躲在角落里、藏在阴谋后、埋在尸骨底、该被困在囚牢中的凶手,都一一摊开在阳光下,用血肉和余生来为他们犯下的祸事赎罪。”

    第77章

    裴折负手,立于凛凛夜色之中,月光在他身上凝了一层霜,他微仰着头,眸底缓慢浸上决然的厉色。

    金陵九一时心口怦然,肺腑内荡开冰炭交煎的涩意,如山崩海啸,要将他彻底淹没,又似炬火难熄,要将他整片心肝烧得灰飞烟灭。

    “我这番话说得如何?”裴折正经不过两秒,垮下肩膀,又恢复了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当初就是这般慷慨激昂,在殿试上讲了一次,引得圣上拊掌,当朝拔了我做第二名。”

    金陵九一时间理不清思绪,下意识反问:“第二名?”

    殿试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样,第三名才为探花,裴折应当是第三名才对。

    后半夜的风愈发冷厉,带着彻骨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裴折开始庆幸自己穿得足够多,见金陵九站在风口,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挡在他前面:“我嫌榜眼不好听,特意讨了探花之名,若论才学,我又怎会不敌君疏辞?”

    不难听出他话中的倨傲,金陵九挑了挑眉:“那比之状元郎呢?”

    裴折笑道:“他是那时的状元郎。”

    意思就是,那时我不如他,而今就未必了。

    一贯听闻探花郎巧舌如簧,人情练达,金陵九而今才算见识到了,这般回答,既未辱了状元郎,又没折了他自个儿的骄傲。

    “裴郎志向远大,我很佩服。”金陵九的眼睛很亮,像淬了燃烧的火光,“很期待有朝一日,可以看着你达成所愿。”

    裴折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但又说不上哪里怪,琢磨了一会子,仍旧没头绪,索性抛之脑后了,调侃道:“既然佩服,不若让我抱上一抱?”

    金陵九瞬间面无表情:“想都别想。”

    “……”裴折叫他气笑了,“早先听闻蜀中一带有变脸绝技,没成想九公子也会,裴某长见识了。”

    他做好了金陵九不接话的准备,谁知面前之人凝视着他,问道:“可喜欢?”

    喜欢什么?

    变脸还是变脸的人?

    裴折总觉得这问题不似听上去那么简单,狐疑道:“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金陵九整理了一下衣袖,莞尔:“喜欢就没事了,不喜欢的话,麻烦一些,少不得用些手段,叫你改变心意,如此才行。”

    夜色藏匿了一切疯狂,只留下温和的笑意。

    裴折莫名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岔开话题:“风挺大,咱们快去其他瓷窑看看吧,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就不好搜查了。”

    金陵九没有异议,跟着他走进瓷窑:“我虽为你那番话所折服,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白华城不是朝廷的城池,那雕像里的尸体也轮不到你管。”

    裴折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想办白华城的案子,多少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思:“都看到了,总不能不管吧?”

    “天下枉死之人多如牛毛,不平之事数不胜数,你还能每桩每件都管不成?”眼看着裴折敛了表情,金陵九话锋一转,“便是要管,也不该急于一时。”

    裴折:“你的意思是?”

    金陵九:“待将白华城从番邦手中收回,再名正言顺的管。”

    裴折:“……怕是那时我都没力气管这些事了。”

    虽然他是朝廷命官,但实在不敢说朝廷有能力收回白华城,如今局势动荡,稍有不慎就会生灵涂炭,在收回白华城一事上,他看不见希望。

    “你当我在说笑?”金陵九没恼,微笑着道,“玩笑亦可成为现实,且瞧着吧,这一日不远。”

    裴折停住脚步:“你什么意思?”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你们想维持这虚假的和平,但番邦显然不想,风听雨就是证明,他既来了这白华城,势必要闹出点风雨,届时这战,怕是朝廷不想开也要开。”

    “什么叫‘虚假的和平’?”裴折语气里带了点不悦,“战必累及无辜,如今的和平局势能救多少人的命,怎可如此轻易就否定了得来不易的安平,你可知晓?”

    金陵九掀了掀眼皮:“我知晓,那你呢,所言可是真心实意?你当真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是正确的?”

    裴折语塞。

    金陵九替他回答:“你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是无可撼动的强大,而不是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想破而后立,只不过一个是大破,一个是小破。

    金陵九勾了勾唇,没关系,无论是大破还是小破,这一日都不远了。

    聊得不欢而散,两人都不作声,沉默地往瓷窑里面走。

    运气尚可,其中一个瓷窑中关押着人,为防打草惊蛇,裴折和金陵九一听到声音后就吹灭了火折子,两人没走得太近,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

    这瓷窑和之前关他们的那个差不许多,不过这里关的人很多,大概有十多个,外面同样没有看守的人。

    不知道这些人被关了多久,从叫嚷的声音来判断,他们都很虚弱,不过暂时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人数比他们想象中的多,这还仅仅是一个瓷窑,这些人都有气无力的,纵使打开了锁,也不一定能离开这瓷窑。

    裴折眉心紧蹙,他之前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找到人被关押在哪里就可以了,没成想会遇到这种情况。现在看来,风听雨敢将人直接扔在这里,还不派人看守,当真是做好了准备。

    要救人,还需要从长计议。

    裴折和金陵九没有停留,放轻了脚步,往瓷窑门口走。

    现在没办法开锁放人,自然不能让被关押的人发现他们,不能贸然给出希望,因为一旦看到了希望,就会无法忍受彷徨。

    金陵九没受影响,他本来就不是来救人的:“不能放人,现在去哪里?”

    裴折吹亮了火折子,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在瓷窑洞门口内侧划了几道:“继续看瓷窑,把关了人的瓷窑都找出来,做上标记。”

    金陵九皱着眉:“……你今夜是和这瓷窑杠上了?”

    裴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然你想作甚?难不成还想夜探风听雨的府邸?”

    “没想到那茬。”金陵九看着他,语气真诚,“这都后半夜了,你不困吗?搜一晚上瓷窑,白天还要做其他事,裴大人是铁打的身体,扛得住,但我们这种有病的人受不了。”

    金陵九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裴郎疼疼我,让我安生睡一觉,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今天还有一更。

    第78章

    裴折说不出拒绝的话,稀里糊涂地被带着往外走,等到回过神时,已经离那关着人的瓷窑几米远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休息,金陵九也没说,看样子不像是要回关着他们的瓷窑:“直接离开的话,明日保不齐就会被风听雨的人发现,届时在这白华城之中,可就不好躲藏了。”

    金陵九毫不在意道:“发现就发现了,不然你想着瞒多久?”

    裴折:“总要瞒过这几日的,救人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风听雨在被激怒的情况下抓了他们两个,八成也是存了一分试探的心思,如果他们确实逃走了,那便正好验证了他的猜测。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在这白华城中,他一手遮天,即使人暂时跑了,也能轻松抓回来。

    金陵九脚步不停:“说这么多,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在那发了霉的瓷窑里休息吧?”

    裴折没接这话茬,他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主要眼下这种情况,这是最好的选择。一是能暂时打消风听雨对他们的怀疑,使他放松警惕,以便进行其他查探,二是能和被关押的人在一起,若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最合适的应对之法。

    “你思虑的事情,我何尝不明白,只是还有一点,你莫要忘了。”金陵九回首看着他,一本正经道,“若是你一人,上刀山下火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现在你有了我,多少要替我考虑一些。”

    裴折有些恍惚:“什么叫我有了你?”

    “之前说的话都不做数了吗?”金陵九半垂眼睫,语气哀怨。

    他这番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起被抛弃的女子,当街哭诉埋怨负心之人。

    裴折整个人都不好了:“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不就是对休息的地方有争议吗,怎么自己就成了个负心人?

    “你乱想什么呢?”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闲闲道,“我的意思是,金折,你忍心看着你有病的大哥睡那等地方吗?”

    在戏园子的时候,裴折曾向风听雨介绍过他二人的身份,胡诌了个兄弟关系,正是金家俊逸无双的二子,金裴与金折。

    裴折:“……哦。”

    从瓷窑离开,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人家,四周空旷,夜色凝成一线,将高矮不一的瓷窑整个圈住,留在身后的方寸土地。

    裴折悄悄总想余光打量身旁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又不是云无恙那般迟钝的人,早就已经发觉了金陵九的不对劲,只是想不明白金陵九意欲何为。

    他们两个之间总暧暧昧昧的,金陵九突如其来的撩拨,让他猜不透其中几分真假,心里跟被雀羽戳了两下似的,不疼,痒痒的。

    怪不得都道雀鸟娇贵,难养。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裴折回过神:“想我养的鸟。”

    金陵九来了兴致:“你竟然还会养这玩意儿,什么鸟?”

    “我怎么不会养?我可会了。”裴折轻哼了声,数落起来,“顶顶漂亮的长嘴雀鸟,非山珍海味不食,非丝绸玉枕不寝,脾气烈性子娇,难养得紧。”

    说罢,他偏头睨了金陵九一眼。

    心道自己果然没说错,睡个觉都不安生,嗯,着实娇气。

    金陵九啧了声:“你养这鸟可金贵,听起来就能折腾人,有多漂亮,叫你能忍得下去?”

    裴折闷笑了声:“天下第一漂亮,可漂亮死了。”

    金陵九:“?”

    一想到两人刚才聊的些话,裴折就乐得不行,听得金陵九一脸莫名其妙:“想起你那鸟就这般开心吗?”

    裴折笑得咳嗽了两声,努力装出严肃的口吻:“当然开心,你没养过,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

    “谁说我没养过?”金陵九不服气道,“我也养了一只,养了快三年了。”

    裴折:“哦?是吗?”

    金陵九颔首:“一只海东青,牙尖嘴利,见人就咬,凶得很,不过见我挺乖,粘人,平常跟在我身边作威作福,左屏等人都不敢惹着它。”

    裴折没听过这个,他对金陵九的事向来都挺感兴趣,遂好奇道:“你可不像是会养这玩意儿的人,受得了那粘人?”

    “受不受得了都得受,不过养它倒真是个意外。”不知想起什么,金陵九眉眼舒展开来,“小家伙是要死的时候遇见我的,它刚和隼打了一架,受了伤,半边翅膀都是血,根本飞不动,眼见着我们走近,故意做出一副凶了吧唧的模样。”

    他说得太慢,裴折忍不住催道:“然后呢?”

    金陵九笑了笑:“别急,我慢慢讲,正好给你当睡前故事。”

    裴折:“……”

    金陵九:“它那时落在草丛里,我对这种脏兮兮的玩意儿没兴趣,直接越过它离开了,办完事回来的时候,这半死不活的小家伙正和条蛇打着架,蛇不大,指头粗细,将它整个缠了起来,小家伙挺厉害,伤成那样还能打过蛇,我瞧它斗性挺强,配得上当我的宠物,死了多少有点可惜,一时心软,就捡了回去。”

    裴折消化了这个睡前故事,对他这个心软不做评价:“小家伙挺幸运,起码不用死,还能仗势欺人。”

    金陵九只是轻轻笑了笑,没作声。

    故事大抵都要经过美化加工,真实情况其实略有出入。

    那海东青几乎被蛇咬死,还挣扎着啄了蛇的眼,金陵九确实心软了,帮忙解决了那蛇。他不缺宠物,若真的想养点什么,也有数不清的选择,会出手,纯粹是觉得那海东青和自己挺像。

    即使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也挣扎着不肯放弃,只要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盘算着怎么咬死伤害自己的人。

    动物比人看得清楚,懂得谁对自己好,蛇死了之后,那海东青便黏上了他,他不觉得讨厌,便养了小家伙。谁知道养得那海东青越发凶戾,别个儿不招惹他它,它都要上赶着去挑事。

    整个天下第一楼里,除了金陵九,谁在它面前都讨不到半分面子,若是有人对金陵九不利,它一准先扑上去。以往外出,金陵九都会带着它,此次事关重大,便将它留在了天下第一楼里。

    金陵九觉得裴折和小家伙挺像,一见面都对他龇牙咧嘴的,凶得不行。

    如今的白华城不比当初,裴折不熟悉这边的路,跟着金陵九走了很久,才找到落脚的地方。

    要了一间房,两床新被褥,外加两桶热水。

    瓷窑里待久了,沾了一身怪味,得亏路上风大,吹散不少,不然定要惹得掌柜怀疑。

    出钱的是金陵九,进房后,裴折假惺惺道:“劳九公子破费了。”

    金陵九平静道:“无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裴折:“……”

    热水需要现烧,是一桶一桶送来的,金陵九让裴折先洗,裴折没推辞,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味道,想必金陵九更是忍无可忍。

    在裴折洗澡的时候,金陵九翻看了一下刚送来的被褥,不厚,闻起来没怪味。

    床上有被褥,但不知道多少人用过,金陵九一并扯下来,换上新的被褥,然后才坐下,看着不远处的人。

    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连张桌子都没有,木桶放在房门旁边,离床不到两米。

    头一回被人盯着洗澡,绕是裴折脸皮厚,也忍不住往水里缩了缩:“你别瞧着我。”

    金陵九挑了挑眉:“又不是没看过,碰都碰过了,怎么还害臊?”

    裴折:“……”

    上回和这回哪儿能一样,上次两个人坦诚相见,是在温泉里,这次可就他一个人脱了衣服。

    金陵九没移开视线,催促道:“快洗啊,发什么呆,等下水凉了。”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裴折深吸一口气:“你今晚怎么如此……不正经?”

    他想了想,没舍得说“不要脸”。

    金陵九诧异:“这就不正经了?”

    裴折:“……”

    金陵九:“比这更过分的,裴郎也不是没做过,没说过,怎地今日受不住了?”

    裴折哑口无言,因为金陵九说的都是实话,他从前确实放浪过。

    但调戏别人,和被别人调戏,怎么可能一样!

    他心中气恼羞愤混在一起,越发觉得金陵九不是一般人,以往被自己调戏了那么多次,竟然都能绷得住,甚至没变过脸色。

    如此沉得住气,金陵九当真是个狠人。

    半天没听到他回话,金陵九以为把人弄恼了,难得先低头:“不瞧了还不行吗,犯不着动气,我背过身去。”

    裴折第一反应是反驳,自己哪儿有那么玩不起,但见金陵九真的背过身了,又默默闭上了嘴。

    玩不起就玩不起吧,起码他能好好洗澡了。

    身后的水声连续不停,金陵九搓了搓指节,觉得有些燥。

    他长出一口气,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刚才看到的画面,拿出了之前在蒙面人身上搜来的东西——两块牌子。

    两块牌子上分别刻着两个字,一个八,一个十。

    和之前在邺城,穆娇抓的男人身上搜出来的牌子别无二致。

    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发展,只要今夜的事顺利,那他想做的事,就没人能够拦得住了。

    裴折快速把自己洗干净,准备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他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好不容易洗的干干净净,要他再穿那身沾了不知多少脏污的衣服,还不如杀了他,他虽不像金陵九有严重的洁癖,但到底也是个爱洁之人。

    裴折坐在木桶里,表情严肃。

    出去还是不出去,穿衣服还是不穿衣服,是个问题。

    背后的水声停了 ,金陵九估摸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问道 :“洗完了?”

    裴折犹豫了一下,“嗯”了声:“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金陵九瞬间明白了他的处境,眼底染上笑意,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想穿我的衣服?”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裴折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只是没有能换的衣服,不是想——”

    金陵九打断他的话:“那就是不想穿我的衣服?”

    裴折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想。”

    如愿听见想要的答案,金陵九方才满意,笑了声:“想也不给你穿。”

    裴折:“……”

    见把人逗狠了,金陵九忙道:“我这次过来没带衣服,只这一身,也穿不得了,方才让伙计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等下热水烧好了,一并送过来了。”

    裴折磨了磨牙,堪堪压下脏话。

    屋子里点了蜡烛,火光摇曳,裴折解开了发带,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他坐在木桶里,只露出锁骨以上,搭在木桶边上的胳膊沾了水珠,将坠未坠,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平时没有的乖巧。

    金陵九呼吸一紧,忍不住又做了回畜生:“先委屈你一下,等离开这里,再让你穿我的衣服。”

    裴折:“……”妈的,没人想穿你的衣服!

    伙计来送热水的时候,带来了两身干净的衣服。

    裴折被调戏得身心俱疲,换了衣服就往床上一倒,等金陵九洗完澡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嚷嚷着困的没一点睡意,不困的倒是先睡着了。

    金陵九看了看时间,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确定自己动了心思。

    没什么好犹豫的,既然确定了,那就立刻出手。

    他从来没对一个人这般感兴趣,被吸引,被诱惑,也生出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旖旎心思。

    裴折简直像是老天爷特意送到他身边的,处处都合他心意,所以就算用尽所有手段,他也要把人圈在自己怀里。

    金陵九慢慢躺下,虚虚地揽着身旁的人,他能感觉到裴折对自己的心意,但不确定这心意有几分。

    但他既然动了念,不管是人,还是心,就一定都要得到。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却也不是全无可能,金陵九隔着被子抚了抚裴折的后背,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裴折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叫醒,他睁开眼,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喊着“走水了”,但不真切。

    金陵九站在床边,自然地捏了捏他的脸:“出事了,不能让你再睡了。”

    裴折还不清醒,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咱们运气不错,找的这家客栈位置好,拐过街头就是风听雨的府邸。”金陵九笑了下,“你那小书童随你,也是个大胆的,直接在风听雨府上放了把火,走,咱们去浑水摸鱼,看看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小探花:我养了只鸟。

    小九儿:我也养了一只!

    男人那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

    阅读理解:①客栈是小九儿故意找的,离风听雨府邸很近。

    他知道裴折的顾虑,但觉得没必要,因为他出手之后,风听雨就没心思管他们了。

    ②他故意说放火的人是云无恙,是为了后面洗清自己的嫌疑。

    第79章

    走水的消息令裴折瞬间清醒过来:“云无恙放火了?”

    这动静闹得可够大的,虽说嘱咐过云无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但也没想过他会一把火烧了风听雨的老窝。

    裴折脑海中迅速盘算着对策,以及这把火会给自己的计划带来什么影响。

    金陵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收拾好衣服,要离开的时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睡得折起来的衣领抚平:“走吧。”

    街上灯火通明,穿着戎装的侍卫不停从火光冲天的府门涌出,在街道内穿梭,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有百姓悄悄观望着,但碍于风听雨的雷霆手段,都不敢从家里出来,所以听不到太多议论的声音。

    裴折和金陵九离开客栈后绕到了另一条街,远远观望着,火势比想象中更大,隔着一条街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四周被照得透亮。

    距离太远,府内具体的情况看不真切,裴折状似随意地开口:“不是说要看看热闹吗,在这里怎么看得到?”

    金陵九眼底闪过笑意,没拆穿他:“自然不是在这里看,带你过去看可好?”

    裴折抬眼:“过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位于风听雨府邸后面的一条街,旁边就是通往瓷窑的路,屋舍比客栈那边要少很多,比之城中繁华地带,略有些空旷。

    金陵九没有回答,用行动表示了话中的意思,他一只手揽上裴折的腰,足尖点地,带着人往屋顶掠去。

    待裴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小巷子里离开,正在屋顶上,朝着风听雨府邸所在的方向跃动。

    裴折知道金陵九会武功,但不知道深浅,他俩这所处地位不尴不尬,必然会有所保留,事出反常必有妖,现下金陵九一点不遮掩了,他突然生出些许山雨欲来的感觉,好似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风听雨刚在白华城上任不久,来不及落建府邸,遂挑了城中一大户人家的住处,白华城屋多人少,他又比林惊空还要跋扈,这一点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这宅子位置属实不佳,非但不处于白华城中繁华的地带,还有些偏,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选择。

    火是从宅邸前院烧起来的,两人在宅邸后面驻足,从屋顶上直接跳了进去。

    人都在前院忙着救火,这里空空荡荡,两人落地之后,便沿着墙根角落往前院摸去。

    裴折边走边觉得奇幻,睨着身旁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九公子做这种事。”

    金陵九:“是没想到和我一起,还是没想到做这种事?”

    裴折诚实道:“都没想到。”

    在来淮州城之前,他没想过自己一个朝廷命官,会和天下第一楼的掌柜扯上关系,在认识金陵九以后,他没想过两人会做这种事。

    “九公子在我心目中,可跟天上的朗月一般,高不可攀,这些事虽说没什么,但总觉得掉你的价。”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总有种我将你带坏了的感觉。”

    说罢,他还惋惜地叹了口气。

    金陵九撩起眼皮:“你想岔了,可是我将你带进来的。”

    裴折摆摆手:“不是一回事,我不与你说了,你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啧。”金陵九停下脚步,似笑非笑道,“那你想听什么,我不装糊涂的回答?成,既然都带坏了,那便带得更坏一些吧,让我这颗月亮,坠落到你怀里。”

    裴折:“……你还是糊涂着吧。”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太受得住不糊涂的金陵九,没完没了的乱跳。

    两人没敢靠前院太近,堪堪能看到人的时候就停下了,火已经差不多扑灭了,风听雨衣衫不整,被一群人簇拥着,面色难看,正在训斥跪下的侍卫。

    看衣着,这些侍卫和他们从客栈出来时遇到的一样,想来应当是没有搜查到纵火之人,引起了风听雨的怒气。

    裴折稍稍安下了心,这就说明云无恙并没有出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到瓷窑会和时就清楚了。

    “没抓到?你们这么多人竟然没抓到!”风听雨一脚踹在其中一个侍卫身上,他生得高壮,直接将那侍卫踹得飞出几米,“妈的,你们一群人,竟然连一个人都抓不到!”

    虽然扑灭了火,但眼前的屋子已经被烧得焦黑,从风听雨现在的状态来看,他应当是睡梦中被吵醒的。

    同他一样被吵醒的,还有跟在他旁边的段西衡。

    九皇子面色不虞,雪白的衣袍上沾了不少灰,脸上都脏兮兮的,福德正拿着帕子给他擦脸。

    裴折环视四周,发现被烧的只有这几间屋子:“他们两个住在一处?”

    他不熟悉番邦的尊卑风俗,在中原,这般大的宅子,怎么也不会叫皇子和一个将军睡在一个院子里。

    金陵九:“看样子是,风听雨刚上任不久,暗地里还忙着其他的事,可能没花时间收拾宅邸,你看他旁边,大多都是侍卫,侍候的仆人没几个。”

    裴折:“上任怎么可能不带仆从,除非他根本没抱着久待的想法。”

    两人对视一眼,金陵九冲他笑了下:“我这不算窥探朝廷密事吧?”

    裴折摇摇头:“其实细想也能猜出,风听雨在上州城待得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调到这里来,据说他在番邦中声望煊赫,你瞧段西衡身为九皇子,他都没给几分面子,若不是他自己想来,王室又怎么强逼。”

    金陵九:“所以他是自愿来此处,而众所周知,他是主战派,将这么一个矛盾因素置于两国边界,王室相当于变相表明了态度。”

    裴折眼神晦暗,沉声道:“现在就看,他来这里所为之事是不是和我们想的一样。”

    金陵九玩味道:“你是怎么想的?”

    裴折瞥了他一眼:“我发现你有时候跟三岁孩童一样,恶劣得紧。”

    金陵九叹了口气:“这不是想多和裴郎说几句话吗。”

    裴折一噎,禁不住告饶:“……行了,算我求你的了,你可正常点吧,我们同时说,看看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金陵九颔首,两人看着彼此,同时开口。

    “招兵买马。”

    “攻打邺城。”

    裴折眉心压出郁痕:“你觉得他会攻打邺城?”

    “既然都招兵买马了,自然要发挥其作用,不然费那些工夫作甚?”金陵九拉着他往墙边的死角靠了靠,“邺城距离白华城最近,再往走,就是繁华富庶的淮州城,京城兵力鞭长莫及,若是风听雨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力攻邺城不备,整个朝廷边防就会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届时,朝廷危矣。”

    裴折知他说的没错,邺城延边布防确实有问题,朝廷上帝后权力掣肘,家不平,无以安天下,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兵力来邺城。

    风听雨来白华城,为朝廷敲了一个警钟,所以圣上将君疏辞调任到淮州城,又命傅倾流带禁军来此。

    金陵九见他一脸严肃,宽慰道:“左右还有些时日,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虽然忧心也没多大的用处。

    裴折倚着墙,叹了口气:“我如何能放下心来。”

    如同金陵九之前说的,这世间的安宁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百利而无一害,潜藏在平静表面以下的,是腐败带来的黑暗,现今的状况根本无法拔除,若要彻底解决,只能破而后立。

    他虽知晓,但身份摆在这里,自然不能违背自己的立场。

    便如强弩之末,也得死撑到最后一刻。

    金陵九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覆巢之下无完卵,与其维持表面的假象,不如主动出击,彻底解决后患,依我看来,风听雨此番作为,既是威胁,也是机会。”

    裴折默不作声,金陵九也没逼他,就这个话题,两人这次依旧没有深聊下去。

    风听雨训完了人,命侍卫们一一退下,偌大的院子瞬间空旷起来。

    他看向一旁明显受了惊的段西衡,眼底生出不屑:“火已经灭了,殿下可以去休息了。”

    段西衡因为白天戏园子的事就心存不满,如今见他这种态度,更是恼火:“出了这么大的事,风将军就不打算给本皇子一个解释吗?”

    “有什么可解释的?”风听雨拍了拍手上的灰,乜着他,“有贼人潜入,放火烧屋,能做的我都做了,职责已尽,殿下想要解释,就去找放火之人要,不觉得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闹十分可笑吗?”

    段西衡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咬牙瞪着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福德见势不妙,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冲他摇摇头。

    段西衡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嘲道:“就这么让放火之人跑了,风将军可真是好样的!明日传出去,怕是全城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知晓你被人放火烧了住处,却无能为力,届时看看,到底是谁更可笑!”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风听雨一人脸色黑沉,站在原地。

    裴折挑了挑眉,语气惊诧:“不成想,这段西衡还是个牙尖嘴利的。”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嗤了声:“王室的种,哪会是任人算计的蠢货。”

    裴折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一时之间没个头绪,正待细想之时,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风将军,消消气。”

    裴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身量颀长的青年走到风听雨旁边。

    两个蒙面人跟在后面,从衣着装束上来看,与之前多次袭击他们的人别无二致。

    第80章

    从青年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裴折就愣住了,他站在墙边,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发冷,用手扶着墙才不至于摔倒,满脸惊怒几乎要烧光理智。

    院中火光明亮,青年的脸一清二楚,他整个人连同火光与未散干净的黑烟一并铺洒在裴折眼底,缓慢沉淀成一片暗沉。

    金陵九闲闲地站在一旁,往院中瞟了一眼,就嫌恶似的收回了视线,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愣的裴折,唇角隐有笑意浮现。

    靠得不算太远,但能够听到交谈声。

    青年微抬着下巴,整个人身上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屑:“事情发生了,现在想抓不抓到人已经于事无补,风将军不若另辟蹊径。”

    风听雨压下不耐烦:“如何另辟蹊径?”

    青年道:“加快速度推进我们的大计,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朝廷官员潜入白华城中,将要阻拦我们的大计,若是不尽快推进,恐生祸端。风将军,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为了番邦的大业,也合该加快速度不是吗?”

    风听雨眼底划过嘲弄,玩味道:“为了番邦的大业,嗤,你以为我不想尽快?兵要一日日练,尤其还不能惊动任何人,其中艰辛可是你等门外汉能知晓的?依我看来,合作终究太慢,不如你直接出手,弄死昭国皇帝,然后登基上位,再将你们昭国的边城双手奉上。”

    他看着青年脸色慢慢黑下来,继续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觉得我这计谋如何?比起你的另辟蹊径,是不是更为干脆有效,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应该叫釜底抽薪?”

    裴折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金陵九嫌这剂药下得还不够猛,憋着坏问道:“我怎么听不明白风听雨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位太子殿下,裴郎你可认识?”

    他会乖乖来这白华城,就是为了今日之事,既然这废物敢算计他,就要有被他算计回来的准备。

    天下人皆知,裴折是太子少师,虽说两人年纪差不了太多,但从名义上来看,他的确是太子的老师。

    通敌卖国是死罪,任谁看到自己学生做出背叛家国的事都不会高兴,更何况裴折的学生还是未来的储君。

    但这种荒唐的事确实发生了,纵使裴折亲眼所见,还是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金陵九的话,无异于一把刀,将他仅存的侥幸与自欺欺人尽数捅碎。

    裴折深吸一口气,试了许久,也扯不出一个笑:“你早知太子殿下失踪之事,凭天下第一楼的本事,怎会弄不到一幅画像,你既认出了他,又何须多余问我这话,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你且让我静一静。”

    金陵九眼神一暗,这是裴折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他,难不成那废物在裴折心里就那么重要?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却是更难控制自己,讽笑了声:“我是认出了他,那又怎样,就因他是你的学生,我便说不得他一句吗?”

    裴折皱紧眉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金陵九没停,继续道:“他在你眼中是太子殿下,但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东西,你将他视为未来的帝储,须得小心翼翼的供着,可别拉上我,我一介逍遥的江湖人,可从没把你们那庙堂放在眼里过。”

    裴折脸色忽变,低声喝道:“金陵九,别说了。”

    金陵九微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为何不能说?”

    他们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背着火光,金陵九眼底翻涌的情绪都融成了墨色,疯狂压抑之下,倾泻出点滴分毫,令人忍不住心头一颤。

    另一边,青年,也就是太子殿下堪堪压下怒意,咬着牙道:“风将军还是勿要说笑了。”

    风听雨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却还装出一副糊涂样子,顿觉无趣:“不说笑,太子殿下想和我说什么?”

    太子殿下思忖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我之前所说并不是危言耸听,如今白华城荟聚英才,这些人都想阻碍我们的大计,将军或许觉得不足为惧,但今日这火又当何解?”

    风听雨脸上浮现出戾气:“你知道是谁纵的火?”

    放火之人行动很敏捷,他发现之时,已经不见其踪影了,侍卫们搜查未果,而今他对放火之人的身份,可谓是毫无头绪。

    太子殿下眼睛一转,不答反问:“不知将军可听过裴折?”

    裴折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院子里的人了,金陵九给他的感觉很不对劲,他下意识抓住金陵九的手:“我们先离开这里。”

    金陵九任他拉着,却一动不动:“为什么要走?裴郎没听到吗,你的好学生刚才可是提到你了。”

    他边说着,边反手拉住裴折,将人箍进了自己怀里,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金陵九的胸膛贴着裴折的后背,就在裴折愣神之际,他伸过一只手来,轻柔地掐住了裴折的下巴,扭向风听雨的方向。

    金陵九的手是凉的,裴折打了个寒颤,更加贴进他怀里。

    混杂着热气的呼吸落在耳边,又像往胸膛中灌了岩浆,烫得裴折抖了两下。

    他没办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金陵九很危险。

    “在想什么?”

    温热的呼吸灼伤了耳后的皮肤,裴折下意识偏了偏头,想躲开他,却被下巴上不容拒绝的力道又掰了回去。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裴郎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语气暧昧,像情人间的耳语,裴折脑海中冒出不合时宜的画面,呼吸一窒,乖乖的没有动弹,感觉整个人都燥了起来。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风听雨似乎在思考要说什么。

    金陵九下巴搁在裴折肩上,没骨头似的:“这就对了,别躲,让我们来看看你重视的好学生是怎样看待你的。”

    还是那般狎昵的语气,但仿若一瓢凉水,将裴折身体中热起来的血瞬间冻了起来:“没必要。”

    金陵九不在意他的回答,在此时展现出了极为强势的一面:“怎么没必要,毕竟是你重视的人呢,那等尊贵的金枝玉叶,又怎会是我们这种江湖草莽能够比拟的。”

    裴折沉默了一下,像是想通了什么,逐渐放松了身体,又气又笑:“行,既然你想看,那看看也无妨。”

    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金陵九反而不乐意了:“那废物有什么好看的,让你如此惦记,他都要出卖你了,想弄死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越说自己越气,最后几乎咬牙切齿。

    裴折“嘶”了声,拍了拍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轻点。”

    没有挣扎,也没有让金陵九松开,只是让他轻一点。

    “裴折?”

    风听雨咀嚼着这个名字。

    太子殿下点点头:“在我们中原,他可是个有名的人物,天下皆知,人称‘第一探花’,其声望颇高,有如风将军在番邦之中。”

    风听雨眯了眯眼,哼了声:“探花?应当不是武将吧。”

    他不精通中原的官职,凭着依稀的印象,觉得“探花”应该属于文官的称号。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太子殿下一噎,答道:“不是武将,但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风听雨打断了,语气不悦:“既然不是武将,那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别拿你们中原那些娘们唧唧的男子侮辱我。”

    太子殿下:“……”

    他感觉到了,虽然说的是裴折,但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风听雨的视线也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其中的嫌弃有如实质。

    隐藏在暗处的裴折:“……”

    金陵九松开握着他的手,往腰上揽了揽:“啧。”

    裴折被气笑了,这一个字分明表达了四个字的意思——娘们唧唧。

    他曲肘往后碰了碰,力道很轻,几乎感觉不出来:“你的腰可是比我还细,嘲笑我的时候,别忘记捎上你自己。”

    金陵九挑了挑眉,见裴折不再挣扎,索性两只手都来到他腰间,卡着他的腰:“还是你比较细。”

    裴折腰上有痒痒肉,被他一碰,差点整个人弹起来:“别闹!快松开!”

    金陵九没听,手上反倒施了几分力:“这么敏感?”

    裴折:“……”敏感你大爷!

    “风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比力量更重要的,是脑子。”被怼了一晚上,饶是太子殿下再能忍,也禁不住回起嘴来,“裴折其人,看着弱不禁风,但你要是和他对上,定是只有输的份。”

    他这话引起了三个人的不满意。

    首先是风听雨,被人这般折了面子,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太子殿下可真够大言不惭的。”

    其次是裴折,一脸莫名其妙:“弱不禁风?谁?!”

    最后是金陵九,面色阴鹜:“他怎么知道你弱不禁风?”

    裴折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知道个屁!”

    太子殿下还在继续:“风将军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纵火之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你若小瞧了他,他日必定吃亏。”

    风听雨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刚才说,纵火之事与裴折有关?他在白华城里?”

    太子殿下:“没错,他如今正在白华城中,以他的能力,相信很快就能查到白华城隐藏的秘密,风将军应当尽快推进我们的大计才是,免得届时功亏一篑。”

    他说完不给风听雨询问的机会,直接带着人离开了。

    风听雨召来之前的双胞胎侍卫,吩咐道:“立马派人去邺城查查,裴折是什么来头。”

    双胞胎兄弟领命后就离开了,风听雨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直接去了书房。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裴折才敢挣扎:“手拿开。”

    鬼知道,他都快被腰间的痒痒肉给逼疯了,硬咬着牙才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此时的金陵九显然吃软不吃硬,闻言又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裴折自然了解他,无奈地放软了语气:“可别折磨我了,放开手,咱们好好聊聊。”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问:“聊什么?”

    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聊的话题不能让他满意,他是不会松开手的。

    裴折妥协道:“……聊聊你误会的事。”

    这算是一个比较有吸引力的话题,金陵九斟酌了一下,松开手:“我误会了什么?”

    裴折长出一口气,捂着腹部缓了缓,才没好气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重视他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金陵九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两只都看到了。”

    裴折:“……”

    堵在胸膛里的气顿时散了,裴折揉揉眉心,半点火都发不出来了。

    他自然看得出金陵九的不对劲,在想离开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不太想用这种表述方式,但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形容。

    ——金陵九发病了。

    落在身上的视线太具压迫力,根本没办法忽视,裴折尽快捋了一遍两人说过的话,开始解释:“我一开始说心里乱,想要静静,是因为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身份特殊,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将他看作自己的学生,而是将他当作未来的储君。我在朝为官,忧百姓之忧,毕生所愿就是天下太平,储君做出这等事,定然会影响我的心情,你可明白?”

    金陵九明白他的意思,但并不赞同。

    裴折:“局势不安,朝廷动荡,在此时,储君出了问题,定然会引起百姓的恐慌,我非是关心他,只是不免忧心,因他之举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些后果又会对百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说得口干舌燥,金陵九只回了一句话:“你何必将天下局势系于他一人身上?”

    裴折一愣。

    金陵九伸出手指碰了碰他下巴:“好像捏出印子来了。”

    裴折仍在发呆,没有躲开。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金陵九说的那句话,是啊,何必呢,他何必将天下系在一人身上,何必因此觉得天下会大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便是圣上也无法左右天下局势,何况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登基的储君。

    金陵九很满意裴折不躲不避的态度,放轻了动作,用指腹蹭着那小块皮肤,恍惚之间,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够。

    在听到裴折的解释后,他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但此时此刻,突然有一种不想放手的冲动,甚至想更用力,胸口有一股无法排解的郁气,勒着他的脖颈,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被无限放大的欲望从心底冒出来,盘根虬结,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如野草疯长,将他困在囚笼之中。

    这不正常。

    金陵九能够分辨出来,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想施加在面前之人身上的。

    他的理智在被撕扯,稍一挣扎,便扯得自己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但他没办法控制,他像一个被束缚住的人,被莫名的情绪牵着鼻子走。

    眼前的画面变得恍惚起来,和某些陈年旧梦拼凑在一起,组成支离破碎的迷雾,将他包裹在其中。

    “裴折……”

    金陵九呼吸急促,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丝颤抖。

    裴折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金陵九抿紧了唇,慢慢往后退去。

    他脸上有克制不住的癫狂和痛色,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好。

    裴折心中一紧,惊道:“怎么回事?!”

    他见过金陵九发病的样子,和现在不一样。

    在软玉馆的时候,金陵九不停地否定自己,但还能保留自己的意识,刚刚也是,金陵九的举动都过火但不过分,明显还是有所收敛。

    但现在,金陵九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很不对劲,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

    如果现在说金陵九是个疯子,那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走,裴折却正相反,他不停地向前,金陵九退后一步,他就往前一步:“小九儿……”

    别过来……

    这三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金陵九闭了闭眼,倚在墙上,妥协一般:“裴折,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我不想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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