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过去。
裴父垂着眼皮,放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紧:“当年围攻幽州的敌军并没有战败而退,也谈不上卷土重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为的就是诱杀幽州护城军。”
云无恙满脸不敢置信:“一场……戏?”
“这也是我后来才想清楚的。”裴父看着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下来,眼底有挣扎过后的不忍,“如果真如传闻中一样节节败退,又怎么那么快就卷土重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们狼狈为奸,勾结敌国。”
姜玉楼沉吟片刻,叹息出声:“你既然能猜到这一点,想必早就有所怀疑,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是吗?”
裴父闭了闭眼,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是,我当时之所以会辞官,就是因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裴折此时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还坐在金陵九腿上了,情绪激动:“辞官?”
裴父没作声。
姜玉楼为他解答了疑惑:“你父亲曾入朝为官,是右相的门生。”
裴折呼吸一紧,牙齿都在打颤:“爹,真的吗?”
且不说右相在迫害金陵九的事情上参与了多少,幽州一战中,被陷害至死的幽州护城军,还有被坑杀的百姓,这么多条命,叫人怎么都无法原谅。
裴父看了他一眼,语气痛苦:“是。”
虽然他早已辞官,并未掺和过幽州一事,但在此之前,也曾助纣为虐,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姜玉楼适时开口:“当年右相是主考官,对很多人有知遇之恩,纵是没同流合污的心,也逃不过这层关系。”
主考官和头名学子之间,总会有这么一层知遇之恩,这是没办法选择的。
裴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他们做的事,才离开了京城,因为了解的内情并不多,所以没有被过分为难,但后来阴差阳错……”
他看向裴折:“右相一党中有我相熟之人,我曾救过他,当你卷进大漠之事后,我迫于无奈,是找了他,恰巧,他是奉命解决此事的人。”
金陵九把玩着裴折的手,在他的手指上慢慢撸过,神色自若,随意地笑了笑,声音中带着些许讽意:“怎么就……没杀了我呢?”
他对当年的事了解得并不清楚,记忆的缺失令他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创建了天下第一楼之后,动用了很多力量和手段,去调查当年的事,虽不至于一清二楚,但也基本能顺着捋明白事情始末。
姜玉楼闻言一怔,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只是置于身前的手收紧了很多,圆润的指甲在掌心深深地刻出月牙形的印子。
他终究还是没处理好,辜负了她的信任,才让金陵九陷入这种自我厌弃和痛苦之中。
裴父的脸一白,早已失去了拜堂前的强势,不敢抬头看他:“当年之事,虽是我从中周旋,但奉命前往大漠之人与我相同,亦是不愿参与右相谋划之事的,只不过他没有我幸运,他是武将,甫一入朝,便接触到了右相一党中最机密的事,自此再无法脱离。”
金陵九似乎觉得他这种说法十分可笑,玩味地重复:“无法脱离?”
裴父叹息出声:“家眷亲族尽被控制,稍有异动就会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惧生死,但至亲血脉,府上近百人数,怎能皆不在意?”
话音刚落,喜堂内便响起一阵唏嘘之声,最后倒是沉默许久的云无恙先开了口:“因为在乎自己的家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毁掉别人的家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被春末的凉风吹了月余,只剩下料峭的冷和彻骨的阴寒。
这句话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把钢刀,直直地插进了裴父的胸膛,将他那点侥幸撕扯得粉碎,露出里面不可见人的自私与怯懦。
云无恙并没有期望得到答案,最终他只是红着眼跑了出去。
裴折与他自小一块长大,心里不落忍,想起身去追,却被腰间的手狠狠勒了回去。
隔着红色面纱的气息削减了几分暧昧,裹着不知名的情愫,喷洒在裴折颈后,他觉得痒,又觉得危险,像是被猛兽盯上一般,心内躁动,坐立不安。
“想去哄他?”金陵九压低了声音。
这一句话像是耳语,坐在主座上的姜玉楼和裴父并没有听清,只看到他们在咬耳朵,亲密无间。
裴折脊柱发麻,腰间的胳膊越来越紧,他几近无法呼吸,连否认都有些勉强:“不是……”
金陵九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那就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金陵九的状态不对劲。
裴折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他试着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确定了从金陵九问出那句话开始,情绪就不稳定了。
是他的错,真相的冲击以及内心的愧疚令他心绪大乱,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裴折心里蔓延上一丝针扎般的疼痛,他侧了侧身,那双总是明亮狡黠的眸子紧紧盯着金陵九,里面盛满了温柔缱绻的爱意,还有无法忽视的哀伤。
金陵九仿佛被重锤狠狠击打了一下,下意识卸了胳膊上的力气:“裴折……”
他被深不见底的情绪包裹着,那像是湖水,要将他整个人都溺毙在阴暗的过去之中,可就在刚刚,天光乍破,阴霾被驱散。
金陵九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正常。
他的声音中罕见地透着笨拙:“别哭,娇娇。”
裴折没想哭,但他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砸在深红色的喜服上,砸在金陵九的手背上。
“九哥哥……”
他声音发哑,这一句并不好听,粗砺得像是用石头磨过,再说不出更多的字。
姜玉楼起身,对裴父做了个手势:“可否一叙?”
是摆明了要给两个孩子留出单独的空间,裴父无可奈何,跟着他起身离开。
楼梯口上,众人不发一语,跟着姜玉楼一起过来的老头抱着胳膊,一脸无所事事,在他身边,或站或蹲着一群人。
穆娇红着眼睛,唤了声“爹爹”。
姜玉楼怔忡一瞬:“穆儿可是有事要和爹爹说?”
穆娇抿紧了唇,点点头。
姜玉楼叹了口气,看向裴父:“对不住,没办法陪你叙旧了,今日尊夫人受惊了,所有需要,可叫人传唤医师。”
说着,他冲左屏微微颔首,后者垂下眼皮,极有眼色地叫人过来,带着裴父去裴母歇息的房间。
姜玉楼和穆娇走远了些,两人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左屏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脊背绷直,仿佛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再紧上一分,就要折断了。
抱着胳膊看戏的老头撩了撩眼皮,伸指在他小臂上一点:“小子,你们不是一路人。”
左屏猛地卸了劲儿,整条胳膊都麻了,收回视线,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喜堂里只剩下裴折与金陵九两人。
裴折从没这般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乱成一团,紧紧揪着金陵九的衣袖,好似揪着的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双手架着裴折的腋下,将人直接提了起来,调转翻身,又稳稳地放在自己腿上。
两人变成面对面的姿势,裴折双腿分开,跨坐在金陵九身上,他微弯着腰,抵在他肩头,小声呜咽着。
不管怎么开解自己,还是没办法不在意,心里痛得仿佛被剖开了。
金陵九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觉得对不起我?”
裴折哭的时候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金陵九本以为只是掉掉金豆子,但抬起脸来才发现,怀中人鼻尖发红,满脸都是泪水,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又气又心疼,好似被攥住了心脏,掐着人的脸颊,喉咙发沉,命令道:“不许愧疚!”
裴折张张嘴,抽噎着:“对,对不起,我做不……到。”
金陵九的手松了松,在他脸上滑动,擦拭着:“那些事都与你无关,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他没办法忘却仇恨,刻进骨子里的痛苦折磨了他十几年,怎么可能轻易释然?
金陵九只能安慰到这种地步,少一分,他觉得对不住裴折,多一分,他觉得对不住自己。
“不,不是的。”裴折抓住他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吻了吻,“我说对不起,不是因为我爹做的那些事,我没有参与过那些事,不会去背那些责任,我只是,对你问心有愧。”
金陵九愣了一下,眉眼缓和下来。
是了,裴折是什么性格的人,他早就清楚了,怎么可能会在乎那些事,怎么可能会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大漠,我走过,我好想你,山河万里,我一直在找你,……”裴折委委屈屈地哭诉着,有些话很没条理,完全不见口才逻辑出众的探花郎模样。
金陵九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裴折猛地扑进他的怀里,胳膊绕过脖颈,动作间压住了面纱,将之扯了下来:“可我没想到,是我害你失去了记忆。”
面纱是天蚕丝的,冰冰凉凉,落在手上,因为没人接住,掉到了地上。
裴折在意的是这件事,是他害得金陵九落入险境,是他自不量力,所以他……问心有愧。
金陵九怔了一小会儿,抱紧了怀里的人:“我忘记了那些事。”
能动用手段查到的不过是当年发生的经过,具体的细节根本没办法查到,金陵九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如今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他忽然开始不爽,不是因为忘记了那些细枝末节,而是因为忘记了曾和裴折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从他师父的话中可以推断出来,当年他与裴折定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的。
但很可惜,他都不记得了。
感觉到搂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到了裴折略带哭腔的声音:“都怪我……”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后颈,像每一次亲热前那样,温柔又暧昧:“听刚才你们的话,我应该和娇娇有过很多回忆吧,我不是一个会为了别人不顾自己生命的人,当年你能‘连累’我,肯定是我自愿的。”
他很笃定,用一种冷静又平淡的语气分析着从前的自己。
裴折一时间不知道他的意思,抬起头,表情呆呆的。
金陵九露出一个笑:“为什么要自责呢,你不该问心有愧的。”
裴折跟不上他的逻辑:“嗯?”
金陵九眨了下眼睛,竟然有些俏皮:“你应该想的是,为什么我会为了你做那些事。”
裴折攥紧了手,掌心包裹着一缕头发,是属于金陵九的。四目相对,隔着模糊的泪水,他看到极其深重的珍视。
“为什么?”他顺着金陵九的诱导,问出了那个问题。
金陵九满意地弯了弯唇,额头抵着他蹭了蹭:“如果不是因为我自愿寻死,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寻死”两个字令裴折皱了下眉头,看过来的一眼中带着不赞同的责备,但红通通的鼻尖和眼睛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令这一眼多了几分似怒似嗔的勾引意味。
金陵九下腹一紧,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这样看我,我会迫不及待想要和你洞房的。”
掌心被睫毛剐蹭着,裴折握住了他的手腕,却没有用力,不是要将他的手拽下来,反而像是帮着他捂住自己的眼睛。
金陵九轻轻笑了声:“娇娇,我选择救你,只是因为你值得我去救,这种值得没人会理解,它是独属于我的感情。”
裴折心口一颤,还没来得及细想,耳垂就被含住了,温热的舌头扫过,留下濡湿和热气,还有一句低吟:“我对你的感情。”
第112章
裴折哭了一通后,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还是那副风流从容的模样,摇着扇子,根本看不出昨儿个哭成什么狼狈样子。
金陵九打趣他:“看来我哄人的本事见长,讨到了裴郎的欢心。”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裴折脸上发热:“你别胡说。”
“胡说?”金陵九挑了挑眉,“昨儿个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全鹿灵的人都看到了,裴郎还想反悔不成?”
裴折皱皱眉头,有些气闷:“口无遮拦。”
金陵九自觉失言,拉过他的手在自己嘴巴上抽了两下:“罚过了,裴郎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裴折没急着收回手,在他下唇上摁了一下:“我不会后悔。”
如今已经确定金陵九就是他要找的人,他更是说什么都不会放手了。
金陵九弯着眼,轻咬了口唇上的手指:“说话算数,裴郎可得紧紧握着我的手,要是你反悔了,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再者说,昨晚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按着坊间的规矩,裴郎得对我负责的。”
提起昨晚,裴折立马红了脸。
昨晚,天下第一楼。
拜堂礼被破坏了,金陵九不愿意浪费先前的准备,吩咐左屏处理了一下事情,就带着裴折去放妆灯了,是消遣心情,也是昭告众人。
这是提前准备好的,一共上千盏妆灯,塞满了好几间屋子,要不是天下第一楼地方宽敞,怕是放不开这么多东西。
入了夜,金陵九便差人将妆灯搬出来,今夜没有乌云,月明星曜,整片天空都是深沉的蓝黑色,像泼洒在山间的点苍墨,勾出了一片大开大合的暗色。
天公作美,是难得的好天气。
妆灯在南地比较流行,京城少见,裴折觉得新奇,拿着一盏研究。
潇湘江贯彻鹿灵城,沿岸灯火通明,天下第一楼的画舫比当初淮州城的都要豪华,上面布置得红通通的,瞧着喜庆。
金陵九站在画舫前头,微低着头,听下属汇报工作,间或朝后瞟去一眼,视线便在认真端详的人身上流连,再收不回来:“嗯,先这样吧。”
下属极善看眼色,知情知趣的告了辞,不再打扰自家主子和“夫人”亲热。
金陵九心里巴不得快把看妆灯的人搂进怀里,面上却不显,缓缓踱步过去,他仿佛自带一种从容淡定的态度,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急不忙的。
“瞧出什么花样来了?”他伸手拨了拨妆灯上的流苏,在细碎的声音中看向眼尾飘红的探花郎,之前哭过留下的痕迹还没消退,缀在脸上像描了一段胭脂。
裴折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映出妆灯的光:“再寻摸寻摸,估计可以看出是怎么做的了。”
金陵九怔了一下,弯眸:“闲的?”
“可不是。”裴折将那盏妆灯放下,轻轻哼了声,“谈完事了吗?洞房花烛夜,把夫君一个人丢在这里,小九儿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怎么不去找我?”
裴折努努嘴:“还不是怕你嫌我烦。”
裴折蹲在地上,金陵九把人拽起来,一起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嫌谁都不会嫌你烦,别给我扣帽子,躺一会儿,累不累?”
“还好,有些困了。”裴折打了个哈欠,“什么时候能弄完?”
金陵九贴着他的太阳穴揉了揉:“马上。”
底下的人很快安排好一切,裴折和金陵九来到画舫外面,上千盏妆灯自然不会让他们两人放完,只是拿了几盏意思意思。
金陵九取下妆灯的罩子,两根手指夹出中间的烛芯:“来,点上火,等下扔河里头,咱们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裴折拿着蜡烛,没有动弹:“手拿开,再烫着你。”
金陵九撩起眼皮:“烫不着,之前在十三局香铺里,你不是见识过了吗?”
他说的是徒手劈地道入口的事。
裴折瞪了他一眼:“你还敢提!那么危险的事,以后不许干了。”
就算金陵九不疼,他也不想再见着那样的事,无论是因为什么练就的本领,只要出现就会令他心疼不已。
被训了一通,金陵九半点没生气,眉眼里的笑意愈深:“都听裴郎的。”
裴折这才满意,将妆灯点燃:“姜玉楼,你师父是怎么回事?”
他还对金陵九隐瞒的事耿耿于怀,如果姜玉楼不如他想象中那样迫害过金陵九,那金陵九身上的毒又该作何解释?
“关于他的事,我不太清楚。”金陵九帮着他把妆灯放入江水之中,放了信号弹,“毒是真的,我也怀疑过师父,是最近才和他联系上的。”
裴折抬眼:“最近?”
他日日与金陵九吃住都在一起,没见过这人和姜玉楼联系。
金陵九颔首:“在香铺的时候。”
裴折瞪大了眼睛:“那香铺与姜玉楼有关?”
话一出口,他突然想起来,柳先生曾经提到过,姜玉楼进出过十三局香铺。
金陵九拉着他站起身,往岸边走去:“那十三局香铺是一个秘密的联络点,用来传递信息的。”
裴折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那是姜玉楼的势力?”
虽然是问话,但他说得很笃定。
金陵九后背一凉,手上用了几分力:“我当时也不是万分确定,只是——”
“呵。”裴折打断他的话,“你是姜玉楼的徒弟,与他相处了十几年,怎会认不出来?”
现在想想,怕是在柳先生提到十三局的时候,金陵九就有了分寸,后来的地道之行也是在做戏,说了那么多有关密室地道的事,八成都是诓他的。
裴折越说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嗤了声:“那被杀死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斟酌了下,这事能不能说出来:“我也不清楚具体的身份,应当是得罪了师父的人,江湖不比朝廷,恩怨情仇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被旁人讨了命去。”
“在香铺杀人,就不怕被发现吗?”裴折说完一愣,目光如刀,“你们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发现十三局的异样!”
从发现尸体到发现地道,都是金陵九在推着他走,说没有其他深意,怕是没人会相信。
多说多错,金陵九摸了摸鼻子,告了饶:“大喜的日子,说这些糟心事干嘛?”
裴折磨了磨牙,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都拜了堂成了亲,我却不知夫人如此的能耐,装模作样的功夫最是一绝!”
金陵九自知理亏,也不和他吵,顺着讨饶:“当时尚不确定师父是不是敌人,怕打草惊蛇,伤着娇娇,才不得已而为之。”
裴折斜了他一眼:“地道之事也是不得已?”
“那个不是。”金陵九抵着他的肩膀,低低地笑,“都怪裴郎当时的反应太可爱了,我忍不住逗逗你,才胡诌了那么一通。”
他爱极了裴折心疼他着急他的模样,恨不得将这戏演到天荒地老。
裴折气得不轻,想咬他一口:“嘴里没句真话,九公子这脸皮是不打算要了吧。”
“要什么脸皮,我只要裴郎。”金陵九揽着他的肩,足尖一点,直接从岸边往天下第一楼上面飞去,“带裴郎双宿双栖,去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两人轻功都不错,一直上到天下第一楼的最高层,这里不仅能够俯瞰整个鹿灵城,还有“探手摘星”之称。
接到信号弹的提醒后,分布在鹿灵城中的天下第一楼的人,都纷纷开始了自己的任务。
只见从四周亮起无数盏妆灯,像九天银河倾落人间,留下一片熠熠生辉的星子,散落在城中四处,仿若星火燎原,逐渐亮起更多,烧成一片。
裴折眯了眯眼,顶楼太高,俯瞰整个城池,入目的光景都有些模糊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虚影:“好美。”
散落的妆灯慢慢汇聚在一起,组成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明亮光带,将本该沉睡的鹿灵城变成不夜之城。
金陵九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正好垫在他肩上,这是一个很受金陵九喜欢的位置,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偏一偏头就能亲到:“今夜之后,全鹿灵的人都会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裴折并不是一个喜欢大肆宣扬的人,但金陵九这番做法,却叫他心生欢喜:“天下倾慕九公子的人不计其数,我算不算横刀夺爱?”
“这算什么横刀夺爱?”金陵九轻嗤了一声,“我与旁人又没牵扯,从来只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裴折爱极了他这种将他人排斥在外的想法,好似世间他们两人之间真的不会被别人影响一般:“那何必费这般工夫,闹得满城皆知?”
提到这一茬,金陵九突然敛了笑,语气有些古怪:“还不是因为你,分别十数载,惹出多少风流情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第一探花是个浪荡子,若是不大肆宣扬一番,万一有人不长眼,来我面前添堵,我弄死他不是还得脏了手吗?”
裴折一噎,对他这歪理无从辩解,半是无奈半是甜蜜地摇了摇头。
一夜之间,满城妆灯如花开,热闹程度堪比年关佳节。
然而事情的主人公却没有心思逗留欣赏,甚至只看了半城花落,就拥着彼此回了屋里。
天下第一楼的最高层是打通的阁楼,四面镂空,头顶天窗一开,皎洁的月光落在早早安置好的软榻上。四下有层层叠叠的屏风阻隔,将软榻圈在其中,纱幔摇曳,显得旖旎又暧昧。
金陵九用鼻尖蹭了蹭裴折脖颈,怀中人一抖,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冷?”
裴折仰躺在他身上,半眯着眼:“有一点,你鼻子太凉了。”
还未入夏,夜晚仍然寒凉,幕天席地别有一番韵味,但若是冻着就不好了。
金陵九早有打算,嘱托人将准备好的火炉生起,一下子就把四周哄得暖洋洋的了。
裴折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该不会什么时候都带着人吧?”
以前两人没少亲热,属实有些放浪形骸,避着人还好,若是都被人瞧了去,裴折只是一想,浑身就不自在起来。
金陵九失笑,牵着他坐在软榻上:“我没那般癖好,也舍不得叫旁人瞧见你动情的模样。”
裴折厚得不行的脸皮热了热,罕见的有些羞赧:“咳,别胡说。”
“哪里是胡说?”金陵九拉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掰着,笑声低哑,“娇娇动起情来,可不是一般的……”
裴折耳朵一热,听见他带着舌尖滚出调侃的字眼,带着暧昧与热气,好似落在人心尖上,勾人又欠揍:“骚。”
“去你的!”裴折横了他一眼,压着金陵九的衣领,将他怼在身下,“我看你是不想好声好气说话了,打一架?”
金陵九由着他动作,张开胳膊躺在床上:“来,咱们床上打架。”
裴折:“……”
“想什么呢,又想打架了?”
温热的声音从身后缠上来,带着了然的笑意。
裴折耳廓被热气熏红,屈肘推了推他的胸口:“我看是你皮痒欠揍了。”
金陵九嗯哼一声,拖长的调子宛若潇湘江水,揉化了春日的躁动:“是啊,等着裴郎来帮我,像昨夜那般……松松筋骨呢。”
风流的公子哥儿总爱这种轻慢的调调儿,裴折在京城烟花之地浸淫了多年,见得多听得多,心里厌恶得紧,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用这般语调调侃,且生不出厌恶心思。
再贴着恐怕会出事,裴折一个转身,从金陵九怀里溜出来,挑着眼皮:“说得不清不楚,好像真做了什么似的。”
金陵九的脸色迅速黑沉下来:“没做是因为什么,你还不清楚?”
昨儿个人都剥光了,但是没做到底,两人在床榻上亲亲热热地打了一架,甚至都抵上去了,在金陵九想更进一步的时候,裴折拒绝了。
不是玩笑的拒绝,冷下来的眉眼还残留着情动的痕迹,但裴折十分冷静,眼底含着一丝倔强的哀求。
金陵九能看出来,裴折不是真的不愿意,他是有所顾忌。
“是因为九哥哥疼我。”探花郎自知理亏,刻意卖乖,又把自己送进人家怀里,“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吧。”
虽然解开了一系列谜题,但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改变,裴折是带着任务来的,现在任务与金陵九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金陵九的态度很明显,不愿意与他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他们都有想要做的事情,儿女私情之外,还有家国大义,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改变自己想法的人。
两人心照不宣,明白各自的心思,同时又憋着一口气,想堂堂正正的赢过对方。
在一起没待多久,姜玉楼就找过来了,带着之前那个穿着邋遢的老头。
金陵九微微颔首:“师父。”
姜玉楼瞥了眼旁边的裴折:“劳探花郎倒杯茶。”
金陵九微蹙眉头:“师父想喝什么,我让人去给你准备。”
虽然知道姜玉楼是为了支开裴折,但这种明显带有命令意味的话,还是令他不喜。
裴折倒没觉得被针对,拍了拍金陵九的胳膊,乐呵呵道:“我去就行,正好见识一下天下第一楼里都有什么名贵的茶叶。”
老头跟着裴折一块出去,将门带上。
金陵九垂着眼皮,看不出情绪。
姜玉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你动心了。”
他一手将金陵九带大,了解哪句话是认真的,哪句话是在做戏,方才为裴折开口,绝不仅仅是演出来的。
金陵九撩起眼皮:“已拜了堂,我以为师父心中早就有了数。”
姜玉楼皱皱眉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原计划?”
天下第一楼居于鹿灵城中心,从高处俯瞰全城,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感觉。
金陵九倚在窗边,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声音平静:“他是最适合的人选,计划已经推到这种地步,我不可能放弃。”
姜玉楼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信他。”
金陵九勾了勾唇角,眼底没有一丝笑意,仿若寒潭深处不化的冰,冷凝而坚硬:“是他不信我。”
茶沏得很慢,裴折端进来后,扫了眼两人:“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金陵九冲他招招手,一改刚才的表情,也不顾姜玉楼在场,就撒起娇来:“裴郎,要抱抱。”
裴折没搭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给姜玉楼倒了一满杯:“您可要多喝点。”
金陵九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又开始嚷嚷:“我也想喝。”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不想。”
看姜玉楼没有动作,裴折抱着胳膊催促:“姜先生别不是不给裴某面子吧,尝尝,保管你没喝过这等滋味的茶。”
茶汤略有些浑浊,却又不像是沏酽了,姜玉楼被盯得不自在,端起茶杯:“有劳。”
裴折笑得不怀好意:“第一次动手,味道若是差了些,姜先生别介意。”
他转头欢天喜地地扑进金陵九怀里,小声嘀咕:“我看见你这里有好多种茶,听侍候的人说,还能做果子味的茶,你给我做点呗。”
金陵九眼底含着笑:“想喝?那你——”
赶在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之前,裴折捏了捏他的腰:“等会儿再说。”
金陵九稍稍有些不耐烦:“等到什么时候?”
裴折伸了个懒腰,靠在他怀里:“等你师父喝完我敬的媳妇茶。”
这一声没有压低音量,既是回答金陵九的话,也是说给姜玉楼听的。
姜玉楼暗自叹了口气,都说到这份上了,这茶是不喝也得喝了。
看着姜玉楼喝了茶,裴折才罢休,赖着金陵九往外走:“走走走,咱们沏茶去。”
两人离开后,跟着姜玉楼过来的老头直接坐下,倒了一大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放心吧,没毒,那小子泡了好多壶倒在一起,想捉弄你,临了又改了主意,重新沏的,这一壶我瞧见了,放了不少大补的药材。”
怪不得茶水有一股药味,姜玉楼捋了捋舌头:“他是个不吃亏的主儿。”
老头笑得欢快,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喜欢上小九,明里暗里的亏恐怕吃不完。”
姜玉楼不喜欢药味,放下了这杯难以下咽的“媳妇茶”:“说不准是谁吃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另一边,去沏茶的两个人在路上就闹起来了。
金陵九笑了笑:“媳妇茶?”
裴折脸上有些不自在:“随口说的,还不是为了诓你师父喝我精心准备的茶,啧,我这样捉弄你师父,你就不生气?”
“气,怎么可能不气。”金陵九揽着腰把人压在怀里,在挺翘的地方抓了一把,“新娶回家的媳妇儿胆大包天,我可得好好收拾一下。”
裴折懵了一瞬,直接炸了毛:“把手拿开!”
金陵九得寸进尺,又揉了两把,戏谑道:“这么大火气,看来得给你煮一杯去火的茶了,免得火烧起来,把我这后院闹得不安宁。”
裴折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忽然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变幻莫测。
金陵九那样的身份,如若日后得偿所愿,必然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且不说他能不能与男子牵扯在一起,必定不会与一个人相守到老。
在邺城中时,他已经尝过此番滋味,若日后亲眼看着金陵九和其他人纠缠在一起,他绝对会受不了的。
裴折心气不宁,胸腔中燥郁难耐,脑子一抽,话便出了口,带着锐刺和火气:“那便别让我入你的后院,咱们清清白白,少些联系,少些牵扯,自可相安无事。”
金陵九没有回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那张脸一旦没有表情,便显得有些冷漠,不见半分情意。
裴折说完话就冷静下来了,止不住后悔,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仿佛是一把刀,将他藏在心里的怯懦和不安撕开来,完完整整的暴露在金陵九面前。
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到哪里不是被捧着,何必受他这份气?思及此,裴折道歉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娇娇是在吃醋吗?”
那张艳丽的脸勾出点笑模样,好似点睛下笔,瞬间便生动起来。
裴折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攥住了金陵九的衣袖,回答了这个曾令他无比羞耻的问题:“是,是在吃醋。”
回答过以后,胸口中压着的大石头突然不见了一般,他既轻松又快活。
金陵九弯了弯眼:“我很开心,因为娇娇很喜欢我。”
裴折仰起头:“那你呢?”
“我?我一直在等你问我。”探花郎破天荒的剖白太过可爱,金陵九不舍得再逗下去了,将袖子上的手扯下来,与自己十指相扣,“与我成亲的人是你,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我这一生,只有娇娇。”
十分不现实的回答,理智上不敢相信,情感上却叫嚣着欢欣。
裴折不是好糊弄的人,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抵在金陵九的心口:“若是你站上最尊贵的位置,手握最高的权力,这里会不会住进其他人?”
金陵九眸底好似燃起了一簇火,要将眼前人和自己都烧成灰烬,彼此相融,再没办法分开:“这里只会住一个人,是我眼前人,心上人,无法证明,愿与娇娇剖心为证。”
他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贴着玉带插在裴折腰间,这匕首是刚打造出来的,从十三局离开,他就命人去做了,今儿个刚到手。
特地为裴折做的,和他那把是一对。
裴折拉过金陵九,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没了之前的紧张失态,笑意矜狂:“不知道你们江湖儿女相许一生是怎么做的,我们读书人都是从一而终的,金陵九,你既答应了我,便要作数的。”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江湖规矩,负心之人合该千刀万剐,你怕吗?”
他心里有一头喂不饱的野兽,看着眼前人才能安抚一二,若是有朝一日笼子被破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裴折扬扬眉:“那便按你们江湖的规矩来,要不白头偕老,要不死无全尸。”
说完之后裴折自己都笑了,这世间怕是再找不出像他们这样的有情人,给彼此的承诺都如此血腥。
不过他们甘之如饴。
说开了以后,两人又黏糊在一起。
为满足自家娇娇,金陵九亲手泡了壶果茶:“过来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茶水里有晒干的梅子,热水一激,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酸。
裴折眼睛一亮,捧着杯子抿了一口:“好喝!”
金陵九又给他倒了一杯:“还有很多种不同的果子,来日方长,定让你一一尝过。”
裴折眨眨眼,提出要求:“要你泡的。”
探花郎暗自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越发娇气了。姑娘家总爱撒娇,以往每每见着,他总觉得腻歪,直到亲身体会了一番,方才知晓其中的趣味。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事务繁多,免不了要费些心思。”金陵九勾了勾他下巴,凑上前去,尝了一点茶汁,“不知裴郎能给我什么好处?”
裴折舔了舔唇,拖长了尾音:“九哥哥想要什么好处?”
金陵九捏捏他的脸:“现下想要的好处只一样,希望下次打架的时候,娇娇别再喊停了,多来几次,哥哥得被你折腾死。”
裴折耳廓一红,知晓自个儿昨晚过分任性了:“冤枉,我哪里舍得折腾你。”
金陵九微哂,正准备说话,门被敲响了,左屏急迫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九爷,幽州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113章
幽州与邺城的地理位置相似,都毗邻外邦,敌国虎视眈眈,故而常年备战。
自幽州事变,云腾与贺雨死后,张曜日上任后,驻守将领一直没有变过,同时这里也是右相权势的中心之一。
金陵九皱了皱眉,让左屏进屋:“怎么回事?”
左屏目光锐利:“我们的人传回消息,曦国突然进攻,幽州军折损惨重。”
裴折急忙问道:“为什么会突然进攻,我记得近几年幽州一直很太平。”
金陵九双手交错,狠狠捻了捻指腹:“张曜日上任之后,幽州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昨儿个你爹提过,右相一党或勾结外敌,幽州情况多半是多方促进的,现下变故突生,定然是曦国出了什么大事。”
曦国与昭国接壤,一直对幽州虎视眈眈。
左屏颔首:“没错,虽然消息还没传开,但在曦国的探子传回消息,曦国老皇帝已经病故。”
裴折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事,消息怎会没传开?”
左屏回道:“曦国太子被囚禁,如今掌权的是三皇子。”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病故?老皇帝指不定是怎么死的,三皇子囚禁了自己的兄长,怕是早有预谋,看来幽州之事是他的敲门砖。”
裴折皱紧眉头,快速思索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三皇子谋反,定然一早就有打算,不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对幽州的进攻也是蓄意为之,恐怕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如此一来,幽州必有一场恶战。”
“没错。”姜玉楼目光冷厉,背着手从屋外进来,“幽州的安危不仅会影响昭国,还会给朝廷的势力带来很大改变,一旦幽州失守,右相一党就会失去很大一部分势力,我们圣上隐忍多年,等的恐怕就是这个时机。”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姜玉楼一直看着裴折,目光沉抑,话里有话。
裴折此时根本顾不上他的试探,转头看向金陵九:“天下第一楼应当有自己传递信息的办法吧,事态紧急,我要往淮州城送一封信。”
金陵九抬眼,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旁边的姜玉楼:“给傅倾流送信?”
这并不难猜,眼下淮州城中,能主事的人唯有傅倾流,太傅大人与探花郎之间还有层师生关系,裴折第一时间想到他无可厚非。
裴折点点头:“幽州之事不可小觑,万万不能令当年屠城之事重演,老师此番出京,带着朝廷禁军,若圣上真有打算,老师应当知晓如何应对。”
姜玉楼怔了一下:“老师?”
在邺城的时候,金陵九就知道了这件事,裴折一时之间也忘了遮掩,现下姜玉楼问起,他才反应过来,也愣了一下,看向金陵九的目光中略有惊诧,似乎在问“你没告诉过他吗”。
金陵九抿了抿唇,轻轻摇摇头:“关于你的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既是与小九儿有关的人,知道了也无妨,姜先生有所不知,傅倾流是我的老师。”
昭国双名士,江阳傅倾流与淮阴姜玉楼,二人关系相近,曾为挚友。
姜玉楼呼吸一紧,低吟的话有一瞬的恍惚,像极了叹息:“你竟然是他的弟子。”
裴折不明所以,只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古怪,似乎太过失态。
金陵九对左屏吩咐了一声:“带裴大人去书房写信,务必尽快将信送到淮州城。”
裴折收回放在姜玉楼身上的视线,跟着左屏离开了。
金陵九倒了杯茶,推到姜玉楼面前:“师父与太傅大人是什么关系?在邺城时,他曾问过我与您相关的事。”
姜玉楼猛地抬起头:“你和他见过面了?”
金陵九点点头:“当时和裴折吃饭,遇到了他,便聊了两句,他似乎对师父很了解,还说您教我的曲子不是江阳调子,而是他故友所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姜玉楼神色变化莫测,“你就是因为他查到我身上的吧?”
姜玉楼对他隐瞒了很多,他知道真相比裴折早不了多少,若非在邺城遇到傅倾流,恐怕他永远不会怀疑到姜玉楼身上。
金陵九晃了晃杯子,看着茶汤上荡起来的涟漪:“事实证明,师父身上的秘密真的很多。”
姜玉楼垂着眼皮,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味道:“所以他找到江阳去,是你给指的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在江阳藏了十多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傅倾流找到。
“瞧他为情所困,随口帮了个小忙。”金陵九喝了口茶,“师父可是在躲着他?你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姜玉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跟在后面的老头啧啧出声,冲金陵九比了个大拇指:“他那点小破事全让你扒干净了。”
金陵九淡淡一笑:“白叔不准备为我解惑吗?”
老头,也就是被称为白叔的人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他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我可不想再落个把柄,好奇的话,你自个儿查去吧。”
白叔是穆娇的师父,指导过金陵九和左屏的武功,打从金陵九记事开始,他就跟着姜玉楼了。
姜玉楼不会半点武功,白叔与他是朋友,一直担任着保护他的角色。
金陵九没勉强,又和白叔说了两句,便起身去书房了,比起姜玉楼的私事,他更关心裴折。
裴折很快就把信写好了,交给左屏:“麻烦了。”
金陵九过来的时候,左屏刚拿着信出去没多久,书房里只剩下裴折一个人,拿着笔站在桌案前,不知在干什么。
金陵九放轻脚步,走到书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铺开的宣纸。
天下第一楼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这件书房只有金陵九一个人用,笔墨纸砚样样名贵,都是好东西。
裴折右手拿笔,左手背在身后,仔细地描摹着心中人的眉眼,不出片刻,宣纸上便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人。
刚分开这么一小会儿,他家娇娇就想他了,瞧瞧,画都画上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心情不错:“裴郎丹青出众。”
书桌上放了个黄铜制的莲花香炉,做的格外精细,层层叠叠的花瓣一点点铺开,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中飘出来,被风扑成一丝弯折回合的线,慢腾腾地散开。
烟雾缭绕,仿佛那画上的人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走下来一般。
裴折不惧他看,将笔一撂:“我笔画我心,小九儿觉得这幅画如何?”
“甚好。”金陵九似笑非笑,“原来我在裴郎心目当中是这样的。”
裴折抱着胳膊,倚靠着书桌:“这样是哪样?”
金陵九拿起桌上的画,慢条斯理道:“这样风姿绰约,玉树临风,潇洒不羁,宛若天上谪仙,一朝落入凡尘。”
裴折:“……”
金陵九摸摸自己的脸,故作苦恼:“我生得这般好相貌,也太勾人了些。”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勾人。”
金陵九闷声笑了下,将画铺在桌上,小心压平:“我很喜欢裴郎笔下的自己,等叫人把这画装裱起来,可以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得了吧,没见谁房间里挂自己的画像。”裴折甩了甩手腕,栽进面前人的怀里,“幽州之事,你怎么看?”
金陵九虚虚地搭着他的肩膀,随口道:“我没什么看法,横竖与我无关。”
裴折用额头撞撞他的胸口:“跟你说正经事呢,你要掺和这件事吗?”
其实答案很明确,左屏汇报的时候提到过,曦国内有天下第一楼的探子,如果金陵九对幽州没有想法,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金陵九沉吟片刻,点点头:“幽州那边,我得走一趟。”
裴折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闷:“金陵九,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淮州城到邺城,如今又要掺和幽州的事,金陵九绝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的。
金陵九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想知道?”
裴折仍窝在他怀里,没有抬头:“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这是一个比较讨巧的回答。
很显然,金陵九不吃这一套:“那你呢,拿着朝廷的信物,要找一个人,找到他之后,你又要做什么呢?”
话没有挑明,但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被找的人是谁。
裴折在他胸口深吸一口气,哼哼唧唧:“不说就不说,还拿话来堵我,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我看也没多喜欢。”
金陵九又气又好笑:“怎么,美人计失败了,就开始恼羞成怒了?”
裴折没答话,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坐实了恼羞成怒。
择日不如撞日,中午吃过饭后,金陵九就将人数清点了一遍,准备下午启程,赶往幽州。
裴折自然是随行的,离开之前,他去找了裴父。金陵九没有要放了裴父裴母的意思,裴折思忖许久,觉得这里比潇湘那边安全,也就随金陵九去了。
昨天喜堂里那一出闹得不是太愉快,父子俩心里都有疙瘩,裴折本想着先冷几日再和父母谈谈,结果出了幽州这一趟事,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金陵九没有打扰他们,和穆娇聊了会天,吃饭的时候没见着,听左屏说,穆娇的情况不太对劲,他这才过来看看。
“穆儿有心事?”
自打拿“娇娇”称呼裴折之后,金陵九就不那样叫穆娇了,左右他比穆娇年长,随着姜玉楼叫“穆儿”也没有不妥。
穆娇有些心神不宁:“师兄……”
金陵九打量了她一眼:“若是不舒服,就留下歇着,不用跟着奔波。”
小姑娘脸色难看,眼睛下面一片乌青,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好。
穆娇摇摇头,欲言又止。
金陵九揉揉她的头:“有什么事就跟师兄说,别憋在心里。”
“师兄,爹爹他……”还是说不出口,穆娇抹了把脸,“师兄别担心我,我没事的,就是有点想不通的事情,我再琢磨琢磨。”
金陵九没有勉强,抬手招呼人:“去厨房,把做好的点心都端过来。”
他看向穆娇,温声道:“上午嘱托小厨房准备了很多点心,你喜欢的几种都有,吃一点,然后休息休息,下午咱们再出发。”
穆娇扬起一抹笑容:“好,谢谢师兄。”
点心都是天下第一楼的小厨房新做的,有好多个品种,每种都拿了点,也没用食盒,碟子一堆就端了回来。
裴折没有耽误太久,很快就和裴父说完了,出来后脸色有些凝重。
金陵九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做好的点心,都是最近鹿灵城中新出的花样,尝一尝,看看和京城的相比,哪个更好吃一点。”
瓷盘里摆着五六种不同形状的点心,裴折看了个新鲜,他并不是很饿,只是盛情难却,只好拈了一块塞进嘴里。
天下第一楼里的厨子技艺高超,这点心不止小巧精致十分喜人,味道也不错。
裴折吃了一个后瞬间来了兴致,饶有兴致地就着茶水品尝:“小厨房每日都做许多种不同的点心吗?”
金陵九:“每日都要做,但没这么多种类,你每种都尝尝,看看喜欢哪个,回来后让他们日日做给你吃。”
“这多不好意思,我喜欢那个桃花样式的。”说着,他把最后一粒桃花酥拈起来,塞进嘴里。
“那是桃花酥,我也很喜欢吃。”金陵九说完凑近了些,声音低下几分,“都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娇娇别只顾着自己吃,也喂喂我。”
裴折吃得开心,抬了抬下巴:“要吃哪种?”
金陵九戳了戳他鼓起来的腮帮:“我也想吃桃花酥。”
裴折咀嚼的动作停下,扬起的眉眼里有几分得意,十足的孩子气:“没有桃花酥了,最后一块已经在我嘴里了。”
金陵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和裴郎分享一下了。”
鹿灵距离幽州并不太远,马车缓缓行进,裴折和金陵九在车里接了个吻。
金陵九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裴郎口中的桃花酥似乎格外香甜。”
裴折白了他一眼:“在别人嘴里抢吃的,你哪还有一点洁癖的样子。”
金陵九不以为意:“我家娇娇又不是别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在慢悠悠地赶路。
裴折本以为金陵九赶着要去幽州,不会在路上耽搁,结果他们跟闲逛似的,期间路过一座城,金陵九甚至拉着他进去逛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了幽州附近,金陵九还是不着急,寻了个村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直接住了下来。
裴折不明所以:“咱们不进城吗?”
金陵九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不着急,先去接一下你儿子。”
裴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14章
裴折眯了眯眼:“你儿子?”
他没听说过金陵九和谁有过子嗣,但凭金陵九的个性,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左屏等人牵着马进了村子,在他们到之前,已经有人先过来打点好一切。
金陵九怔了一瞬,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我儿子,也是你儿子,白捡了个儿子,开不开心?”
开心?呵。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金陵九笑开了,不紧不慢地追在他身后:“裴郎,我腿疼,追不上你,你慢点啊……”
裴折停下脚步,在金陵九的胳膊搭上来之前,拿着折扇抵开他,皮笑肉不笑:“追不上就别追了。”
“那可不行。”金陵九懒懒地笑,又自发地贴上来,“追不上也得追,要是我停下脚步了,娇娇指定会伤心,我可舍不得让你难受。”
他语气散漫,眼神却真挚,眸底一片温和的坚定,看得裴折心里动容不已。
探花郎跟闹了别扭的小媳妇儿似的,推推他的胳膊,没推开,便随他去了:“你说那样的话,不是存在让我难受吗?”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故意气我的!
不用说,金陵九也知道他在指什么事,当即弯着眼放声大笑:“不一样,夫妻间的情趣不做数,虽舍不得让你难受,但我喜欢你紧张我的样子,娇娇大抵不知,你拈酸吃醋时可爱极了,让我只想扒开你的衣服,将你一点点吃进嘴里。”
裴折:“……”
一句两句不离,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还对之前在床上推开他有怨言。
金陵九也不隐瞒,故作哀怨:“裴郎什么时候把自己交给我呢?”
一时不彻底占有裴折,他心里就空落落的,总觉得会出现意外,须得将人完完全全的吃进肚子里,融进骨血里,方才能安心。
绕是裴折这般厚的脸皮,也被他张口闭口的认真直白给打败了:“你怎么整天就想着这种事?”
金陵九不满地哼了声,理直气壮:“不想这个想什么,小家还没安稳,哪里有心思成大事。”
裴折冷笑:“那你干脆别筹谋那么多了,咱们打道回府,这幽州也不必去了。”
金陵九:“……”
裴折没理他变幻莫测的表情,扬长而去。
村里并不太热闹,一行人浩浩荡荡,引来几个老人驻足围观,只瞧了两眼,便离开了。
屋舍与寻常百姓家住的一样,只是更整洁一些,想来应当是天下第一楼的人提前到达,收拾了一番,不然以九公子洁癖又挑剔的性子,定然又要发火。
裴折与金陵九住在一起,刚成亲的夫妻俩,哪里有分开住的道理。
农家住不起名贵的床榻,不过床上铺的被褥并非普通之物,与裴折在天下第一楼里见过的一样,是丝绸云缎,想也知道是从天下第一楼带来的。
床不大,裴折直接坐上去,占了一大半,皱着眉头生闷气。
自从进了村子之后,金陵九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人刚扯了一通,不欢而散,他也没办法毫无顾忌地跟过去。
裴折心烦意乱,抵着眉心揉了揉,蹬乱了床上的被褥。
一想到金陵九可能是去看那劳什子的儿子,裴折心里就窝火,有了儿子,当然会有娘亲,他倒好奇是何方神圣,能从他手里抢人。
拈酸的探花郎心里皱巴成一团,正思索着等金陵九回来怎么收拾人,就听得院内一阵哄闹声,不等下床,便有人直接推开了门。
一身月白色锦衣的九公子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过来:“裴郎都不等我,自个儿先过来歇着了。”
裴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衣衫整洁,方才松了口气:“怕扰了你父慈子孝,天伦之乐。”
金陵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门也没关,直接朝着床走来:“你若不去,哪有什么天伦之乐。”
裴折仰起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那里面燃着一簇火,热烈至极,像是要将人烧成灰烬。
金陵九俯下身,修长白皙的手顺着他眼角抚弄,揉到唇边,不轻不重地按了下:“你不去,咱们的孩子可就没有娘亲了。”
女性化的用词令裴折心里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因为是从金陵九口中说出来的,他并不排斥,反而有种别样的欢喜:“别将什么野……孩子都塞给我。”
他没说出“野种”两个字,终究是不舍得,就算是金陵九和旁人的孩子,他也因为那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脉而狠不下心。
金陵九抵着他的额头,黑沉的眼底绽开一簇又一簇的亮光:“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下去,我都要被酸得上不了床了。”
裴折:“……”
金陵九朝外头唤了一声,不过两三秒,便有一阵簌簌声响起,黑漆漆的一大只从开着的门口飞进来,稳稳地落在金陵九肩头。
裴折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大家伙:“鸟?”
金陵九“嗯”了声:“之前不是跟你提起过它吗,忘了?”
裴折记性不差,很快就想起来,当时在白华城中,金陵九曾提过这鸟儿:“是那海东青!”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顺着海东青的脑袋点了点,解释道:“它惯爱作威作福,楼里的人戏称它是我儿子。”
“你是故意的!”裴折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儿子,你就是存心让我吃醋!”
金陵九笑了笑:“起初不是故意让你误会的,但瞧见你吃醋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
他伸出手,海东青就落在上面,金陵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搓着黑漆漆的大家伙,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脸上尽是满足。
裴折那点气在看到他的表情后也散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值得气恼的,与其气金陵九,还不如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探花郎善于反思,不会一味的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遇事先从自身找原因。
金陵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他没动作,心里有些慌:“生气了?”
裴折回神,摇了摇头:“没气,想事儿呢。”
他的目光落到海东青上,挑了挑眉:“看起来挺乖的,不像你说的那样霸道。”
海东青通体全黑,许是幼年受过伤的缘故,体型比正常的海东青要小一些,但神态倨傲,颇得它爹真传。
裴折爱屋及乌,越看越觉得这家伙顺眼,伸手想去撸一把。
金陵九眼疾手快,掐住了海东青往前耸动的脑袋,如玉的手指卡在它张开的鸟喙上。
裴折脑袋一懵,忙去拉他的手:“你干什么?!”
“放心,我不疼。”金陵九掐着海东青的喙,绕到它后颈,稳稳当当地控制住蠢蠢欲动的鸟儿,“这家伙脾气大,认生,你要是被啄了,我会心疼的。”
金陵九简单一提,并没有多说,但裴折心里清楚,能让他出手阻止,可见这鸟的脾性有多烈。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伸手:“能让它出去吗,小孩子别打扰长辈亲热。”
金陵九被逗笑了:“要和我亲热?”
裴折瞪了他一眼,没有否认:“所以你还不赶紧把它弄走?”
金陵九求之不得,当即将左屏叫进来,把海东青丢过去:“带远点,都别来打扰我们休息。”
在天下第一楼里,除了金陵九以外,能治得住这海东青的只有左屏了。左屏性子冷漠,下手又狠,海东青曾经被他一剑削去半个尾巴,自那以后见着他就乖得不行。
左屏已经习惯了他家九爷直白的说话方式,应下声,立马提溜着海东青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将门关好。
虽然左屏没有表示什么,但裴折仍然觉得别扭:“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金陵九推了推他,将被蹬乱的被褥扯平:“以前端着,自然不能叫你看出来,”
裴折扬了扬眉,对他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金陵九照旧靠在他身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把玩着他的手,懒洋洋道:“以前还没把你骗到手,自然得好生端着,装出一副勾人的模样,吸引你的注意力,如今看来,我做得还不错。”
裴折脸都绿了。
读书人的手不粗糙,却也不怎么细嫩,金陵九用指腹摩擦上面的茧子,玩得不亦乐乎。
手心发痒,裴折忍了忍,没收回来:“既然要勾人,怎地不继续装下去,最好在床榻之上也装一装,为夫定然会好好疼一疼你。”
最后那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金陵九弯着眼,推着他躺倒在床上:“我这人就一点不好,什么东西不吞到肚子里,总觉得不踏实,见着你之后,便只有一桩心愿了。”
裴折抽回手,将他脸侧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深情款款道:“有病趁早吃药。”
农家屋舍院落不大,左屏带着海东青和天下第一楼的人练手,忽然听到屋内传来的爽朗笑声,一群人面面相觑,满眼不敢置信。
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冷若冰霜,笑起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勾勾唇角,他们从未听到他笑得这般开怀,恰有几分符合年纪的爽朗。
左屏很快回过神来,往院子一旁的木架走去。
这里本来是个秋千架,后来秋千被拆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架子,旁边放着拆下来的秋千。
剩下的人呆了又呆,直到被海东青啄了脑袋,才反应过来,慌忙躲避。
海东青是九爷的“儿子”,仗势欺人已久,他们可没左屏那个胆子,敢欺负这小的,只能任由它作威作福。
偏偏这海东青又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刚在金陵九那里受了气,打定主意要从他们身上找补回来,可着劲儿地啄他们,有几个人被啄受不了,忙不迭地蹿到左屏身旁。
左屏也不赶人,自顾自地拿起拆下来的秋千,端详着,该怎么往上面挂。
天下第一楼里都是江湖人士,精通各种各样的事情,不乏会修这东西的,当即想要接过来,帮忙把秋千修好,但被左屏拒绝了:“你说该怎么做就好。”
他们深知左屏的个性,比金陵九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劝不动,便也不上赶着帮忙,只揣着手指挥左屏。
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没一会儿就弄好了,看木头的重量和材质,应当是可以承受成人重量的。
左屏拽着秋千的绳子,晃了两下:“看到穆娇去哪里了吗?”
身旁的人思索了一下,指了个方向:“之前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她往山头方向去了。”
左屏微微颔首,道了谢后便离开了,他轻功不错,几息之间就看不见踪影了。
指了方向的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左屏要是走了,谁来震慑那小霸王?难不成要去打扰他们九爷吗?
另一边,左屏奔着山头而去。
翻过山头就是幽州,这山比鹿泽山还要小,据说是幽州死了的将士骸骨堆成的,上面遍布着坟茔,大部分都是无名碑,底下埋着再也回不了家的亡魂。
左屏是在山顶找到穆娇的,她与云无恙一起,云无恙坐在地上,她站着,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坟,两人一言不发,遥望着幽州方向。
左屏的轻功很好,落地悄无声息,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静静地看着他们。从背后看过去,两个人的身影萧条,仿佛和四周的坟地融为一体,透露出一片死寂。
云无恙扔掉手中的木棍,仰着头看向身旁的人:“姐,我找不到爹爹。”
穆娇收回视线,摸了摸他的头。
左屏站在后面,看到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其中有泪水滑下,被风吹落在坟头。
关于云无恙的身世,左屏有所耳闻,在出发来到幽州之前,金陵九特地将他叫到身旁,提了提这事,要他私下里留意一下云无恙,毕竟要去幽州,难保这孩子不会意气用事,一走了之。
云腾与贺雨的死有蹊跷,当日在喜堂里,云无恙已经知悉。
但无论是被人陷害,还是意外亡故,他的尸骨都永远地留在了幽州城外,留在不知名的悬崖之下,或许这里有一座属于他的坟,但那也是衣冠冢。
左屏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们都不是富贵出身,都曾漂泊无依,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穆娇武功高强,收回心神后很快就察觉到了左屏的存在,捏着手中的暗器,朝身后甩出。
左屏和她对过无数招,迅速闪身躲开。
穆娇转过身,挑了挑眉:“你怎么来了?”
左屏慢吞吞地走到她身旁,抱着剑,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幽州方向:“例行勘察。”
金陵九的安危关系着整个天下第一楼,因而每次出行留宿,都会有人暗中保护,将方圆十里察看清楚,以免出现意外。
穆娇一惊:“此地距离村子不近,竟要勘察至此,看来这幽州果真危险重重。”
左屏抿了抿唇,没作声。
云无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我们快回去吧。”
他鼻尖还有些红,像是被冷风吹了好一阵儿,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穆娇微蹙着眉:“既然我们已经来了,那正好可以查探一番,万一有危险,也能提前解决。”
左屏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解释,抱着剑转过身。
为防敌人太强,三个人没有分头行动,一起将整座山搜了一遍。
山头虽不大,但搜查起来也不容易,加之三人力量有限,一直到天黑,才将将搜过一遍。
云无恙武功最低,体力也跟不上他们两个,气喘吁吁:“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危险的地方,这里真的有问题吗?”
穆娇也有些疑惑,抹了把脸上的汗:“左屏,信鸮是怎么说的,可有查探清楚?”
天下第一楼分工明确,信鸮是专门负责查探消息的人,出行在外,要查探什么地方,他们会先进行筛选,然后传来消息。
左屏眼神飘忽,多亏夜色深浓,才看不清楚:“既然没有,那便回去吧。”
云无恙一噎,还想追着问,被穆娇拦下了:“你问也没用,左屏就这么个性子,算了,没有危险是最好的。”
三人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入夜,村子里不比城池,点灯的人家很少,像散落地面的星星,隔着老远才有一颗。
村子最南边生了一簇火,火光冲天,还未走近,便闻到木头燃烧时的味道,有些呛人。
最南边是金陵九住的院子,三人刚走近,便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围着火堆的人招呼他们:“快,过来一起烤。”
左屏环视四周,在秋千上找到了金陵九和裴折。
原本的秋千被拆了,现在院子里的秋千比之前的大了一倍还多,两个人靠坐在上面,慢悠悠地荡着。
秋千旁边也生了个小火堆,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含着笑,温柔又缱绻。
穆娇推了推左屏:“怎么不过去?”
左屏不答反问:“你还喜欢秋千吗?”
小时候,穆娇特别喜欢荡秋千,姜玉楼在家里弄了个秋千架,小丫头吃饭的时候都不愿意下来,还曾因此被姜玉楼教训了一顿。
穆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然地笑了笑:“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呢。”
左屏轻轻“嗯”了声,迟疑两秒,道:“你最喜欢荡秋千,被先生教训,哭得特别伤心,半夜里我推着你荡了好久秋千,才把你哄好。”
穆娇失笑:“我分明是睡着了才不闹腾的。”
左屏摇摇头:“你性子倔,要是心情不好,不会甘心睡觉的。”
穆娇沉默下来,她不善于回忆往事,加上一贯寡言的左屏突然说这么多话,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是啊,怎么了呢?
左屏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他摩挲着剑身的花纹,指了指一旁的火堆,颇有些郁卒:“没什么,过去吧。”
穆娇行走江湖多年,一看就知道他们生火要做什么,眼睛一亮:“都烤了什么东西?”
火堆旁一人答道:“鸡、鱼、玉米、红薯、土豆、蘑菇,还有一些肉。”
穆娇兴致勃勃地坐在一群男人中间,半点没介怀:“拿调味的东西了吗?”
一人笑道:“放心,咱们这儿有厨子,少不了准备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人在江湖,多学一样本事,多一条生路,他们随行中自然不乏做过厨子的人。
被点名的人笑骂:“去你娘的杂七杂八,正经的调味料,有本事等下你直接吃原味的!”
那人浑不在意:“原味就原味,老子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厨子冷笑:“以前是为了充饥,现在是为了享受,如今跟着九爷,不说吃香喝辣,也是山珍海味顿顿有,怎地你小子还改不了那毛病,一股子穷酸气!”
那人被气得不轻,要扑过来,被一帮眼巴巴等着享受厨子美味佳肴的人给拦了下来。
厨子翻了翻火,对穆娇道:“调味的东西都不缺,我从楼里带了东西出来,还有问此地百姓借的粗盐,想吃从前那些个味道的,可以自己来弄。”
他们都是在江湖闯荡过的人,吃什么,怎么吃,都有自己的偏好。
穆娇摩拳擦掌:“那我来做个好吃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都是好相处的性格,云无恙很快也融入进去了。
厨子拿调料的时候,被金陵九叫住了:“带了几坛子酒过来,一并拿来喝了吧。”
有肉自然要有酒,这回可合了心意,厨子兴冲冲地跑去放马车的地方,看了酒以后,兴奋地招呼人过去帮忙搬。
裴折看了他们搬出来五六坛子酒,咋舌:“这么多?”
金陵九枕在他肩膀上,瞥了眼搬出来的酒:“几坛子罢了,等下去尝尝喜不喜欢,楼里还有很多,等解决了幽州的事,回去陪你一醉方休。”
裴折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金陵九扬了扬眉:“怎么?”
裴折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觉得软饭太丰盛,有些不敢下嘴。”
金陵九抬起头,勾着他的下巴:“软饭不敢下嘴,那我呢?”
月光与火光交相辉映,将金陵九那张秾艳的脸照得有些恍惚,那惊心动魄的美隔着一层薄雾,更加惑人。
裴折心如擂鼓,呼吸都乱了,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一个字也没说,选择用行动来回答。
很轻的一个吻,在搬酒的回来时匆忙分开。
金陵九舔舔嘴唇,笑了:“这是你的答案吗?能下嘴的意思?”
裴折点点头,又摇摇头,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我的答案都在这里,说出来要花一些时间,听说唇齿相依能最快地传达心情,刚才你听到了答案吗?”
金陵九眼底浓雾翻涌,汇聚成黑沉的海潮,将要淹没眼前的人,旁边随风传来一阵酒香,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没听完,想再听听,可以吗?”
可以吗?
答案无关紧要。
裴折在被吻住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你听都不听,何必要多问那么一句?
两人依偎在一起,唇齿间的声音被放大,暧昧的水渍声听得裴折耳廓发红,周围嘈杂的交谈声越来越小,仿佛都被风吹远了。
分开后,不等裴折发问,金陵九就笑着说:“我听到你说,你好欢喜我。”
裴折撩起眼皮,从鼻腔中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骄矜:“是啊。”
冷静下来才发现,不是太过沉溺于刚才的吻才听不到声音,而是那群叽叽喳喳的人都闭了嘴。
他们和火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定然是看到了他们两个刚才在做什么。
裴折讪讪地抹了把脸,小声嘀咕:“大庭广众之下,不知羞耻!”
金陵九闷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隔这么远,他们看不到的,娇娇不必害羞。”
就在这时,穆娇喊道:“师兄,你们亲完了吗,东西都烤好了!”
裴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115章
裴折到底是个读书人,多少好点面子,听到穆娇的话后,实在不想过去,但无奈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忍着羞耻,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金陵九也不拆穿他,笑意盈盈地跟着起身:“夫妻之间本就该亲热,不算什么大事。”
裴折没作声,反手将折扇扔了过去。
金陵九失笑,把玩着扇子,好整以暇地闭了嘴。
两人在空出来的地方落了座,碍于金陵九在场,并没有人敢调侃刚才的事。
裴折提着心神,见真的没人在意,才放心地吃起来。
烤的种类很多,先熟的是肉和鱼,地瓜、土豆和鸡都埋在火堆底下,蘑菇放在最后。
裴折不会挑刺,吃了两口鱼后,兴致缺缺地塞给金陵九,又向着肉下手。
肉是放在瓦片上烤的,三分肥七分瘦,烤得滋滋冒油,一咬满嘴留香,配上厨子带来的酸梅酱,十分解腻。
裴折吃了一块后就爱上了,一口接着一口。他从没吃过这种江湖风味的东西,幼时唯一一次离开家,就是跟着林雪原去大漠,那时吃的是干粮。
金陵九口腹之欲不强,见他吃得欢,将自己那份也推了过去:“不着急,慢点吃。”
他的吃食都有人安排,这种一起烤的东西,左屏会先给他留出一份。
裴折夹了一块肉喂到他嘴边:“你尝尝。”
他只是单纯觉得好吃,想和金陵九分享,即便这人可能以前吃过很多次了。
围坐一旁的人都悄悄打量着他们,想看看这筷子肉能不能进金陵九的口。
九爷的洁癖有多严重,他们深有体会,这探花郎用的是自己的筷子,是金陵九绝对无法接受的。
金陵九垂眸看了眼递到嘴边的肉,没犹豫,张嘴吃了。
裴折弯了弯眼:“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金陵九颔首:“不错。”
旁边的人,除了左屏、穆娇和云无恙,全都呆住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过了半天,才有一人叹了口气:“连口水都吃了,还在乎一块肉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所有人纷纷点头,可不是,刚才亲得那么热烈,口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
靠得近,即使放轻了声音,也能听到。
探花郎何等聪颖,瞬间便反应过来众人在说什么,只觉得手上的筷子突然变重了,让人恨不得扔到桌上。
金陵九听得自然更清楚,但不是什么要紧事,也没必要堵上别人的嘴,索性充耳不闻。
吃肉得配酒,开了两坛子酒,拿着从屋里翻出来的瓷碗,倒了几大满碗,一人一碗,金陵九不喜欢喝酒,便没有他的。
裴折有点酒量,但不深,喝了两口后就放下了,他怕喝多了失态。
刚放下酒碗,金陵九就将之前那条烤鱼递了过来:“吃吧。”
裴折:“?”
刚才那烤鱼还是一整条,现在就剩下一小堆雪白的肉了,放在深色的瓷碗中,更衬得鱼肉白皙。
金陵九耐着性子解释:“不是不会吐刺吗,都给你挑好了,吃吧。”
说完,他拿过裴折的酒碗,直接将酒泼在地上:“少喝点酒。”
裴折捧着一碗鱼肉,半晌才回过神来:“你特意给我挑的?”
金陵九正拿着帕子擦手,闻言头也不抬:“不然呢?”
这群人酒量都很好,就连左屏也如此,几坛子酒见了底,没一个醉倒的。
气氛更热烈了些,金陵九吃了几口裴折喂过来的肉,就带着吃饱喝足的探花郎回屋了,他知道自己多少会让底下的人不自在,便也没多逗留。
屋子里点着蜡烛,跳动的烛芯照不亮整间屋子,但昏黄的环境也别有一番风味。
裴折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知道是怎么上的床,金陵九压着他的肩膀,凑上来和他接吻。
呼吸间尽是酒香,还有烤肉上酸梅酱的味道,糅合在一起,意外地好闻。
裴折闷哼一声,偏偏头,躲开他的亲吻:“头疼,困……”
金陵九摸摸他的脸,有些烫:“该不会两口酒就喝醉了吧?”
裴折躺在软和的被褥上,觉得那两口酒压不下去,直往喉咙里冲,烧得他眼前不停地回荡着一个画面:一只白皙的手,递过来一碗雪白的鱼肉。
在勾着金陵九的脖子吻上去时,裴折还在心里碎碎念,觉得自己可能是醉糊涂了。
金陵九自然不会放跑送上门的肉,俯身压下去,将探花郎牢牢地罩在自己身下:“娇娇是故意的吗?”
明知他忍得辛苦,还过来撩拨。
裴折眨了下眼睛,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想亲你,就亲了,就是故意的,不行吗?”
“行,当然行。”金陵九从善如流,哄他,“舌头伸出来。”
探花郎好似真的醉了酒,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
金陵九扬了扬眉,看着他唇间伸出的一小节软舌,笑得意味深长:“让我吃一下。”
床榻上的被褥堆在旁边,裴折和金陵九紧贴在一起,板板正正的衣服揪得满是折痕。
屋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唱歌声,粗犷的调子尽显江湖洒脱之风,经久不散。
裴折憋不住笑了:“不行,装不下去了。”
本想装成醉酒的样子,放纵一场,没想到会被这群人逗得忍不住。
金陵九揪着他的衣带:“再装个半小时呗。”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再装半个小时,你还不把我整个给吞了?”
金陵九不满地啧了声:“我怎么舍得吞了你,娇娇又误会我。”
裴折曲起腿,不动声色地蹭了蹭:“这是误会?”
金陵九理直气壮:“你我拜过堂,成了亲,见过长辈亲友,这要是没反应,那不就完了吗?”
好一番强词夺理!
裴折又无奈又好笑,最后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转而问道:“这一路走来,你有没有觉得穆娇不太对劲?”
金陵九皱皱眉头:“在我们床上提别的女人,不太合适吧。”
虽是借口,但他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想的,比起拈酸吃醋,他比裴折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折啧了声:“说正事呢,你别打岔!”
金陵九泄了气,不情不愿地翻过身,仰躺在床榻上:“现在看来,在你心目当中,是随便什么人都比我重要。”
裴折连忙打断他的话:“你可收了神通吧,再逗两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怕什么,你就是说些乱七八糟没意义的事,我也爱听。”
裴折敬谢不敏,翻身坐起来:“我发现你不太对劲,穆娇的事不能说出来吗?”
金陵九暗自腹诽,这人是越来越敏锐了,只这三言两语,就料定自己在刻意隐瞒穆娇的事了。
裴折观察着他的脸色:“该不会被我说对了吧?”
金陵九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娇娇可真聪明,还记得我们之前提到过,穆娇姓穆,我师父姓姜的事儿吗?”
裴折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想说,我们猜对了,他们两个真不是父女俩吧?”
“嗯,穆娇问了师父,师父亲口承认,她并非是自己的女儿。”金陵九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到穆娇和他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曾听过穆老将军?”
裴折在记忆里搜刮了一遍,有些迟疑:“姓穆的话,我只知道一人,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
金陵九点点头:“没错,正是穆秋河,穆将军。”
成元七年冬月廿九。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黑夜,滚滚热浪将池塘里的荷叶燎得焦黑,哭喊声响彻整个府邸,弥漫的黑烟像恶鬼伸出的爪子,把所有生灵扯进深渊。
名将后族穆家,一夕之间,焚于烈火。
穆秋河,曾追随先帝大败外族,获封镇国大将军,是昭国开国功臣。其妻乃当朝圣上的姐姐,昭国长公主萧宁,一家荣宠不衰,绵延三代有余。
此前,穆秋河因顶撞圣上,对皇后不敬,被下狱,百姓跪满京城三十二街,欲求圣上赦免穆秋河。
不惜用人命去换的,无疑是惊人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
穆秋河被下狱不过半月,百姓苦求,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尽是哀声连连,就在传闻说圣上准备释放穆秋河的时候,穆家起了一场大火,其府上一百三十七口人,尽皆死于火中。
在狱中的穆秋河得到消息,放声痛哭,大骂圣上昏庸,听信奸人之言,在圣上暴怒降下惩罚之前,一头撞死在大狱之中。
这被称为昭国第一冤案。
金陵九淡声道:“过去了太多年,世人只记得穆秋河性情刚烈,穆家人无辜枉死,却鲜少人知晓,穆秋河是因为什么被下大狱的。”
裴折心情沉重,他不喜欢回顾过去,那些黑暗与肮脏的看得多了,会影响自己的信念。
金陵九自顾自地说着:“穆老一生忠厚,虽是习武之人,却颇有读书人的风范,深得百姓爱戴。他是三朝元老,忠君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会无缘无故顶撞圣上。”
裴折感觉喉咙被哽住了,像是每说一个字,都会磨出血来:“为什么?他为什么会那样做?”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眼底锋芒如刀:“因为他为先皇贵妃求情,想要保下大皇子。”
当今太子萧澄明是皇后所出,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大哥,也就是大皇子,是皇贵妃金灵所生。
金灵原是宫中的宫女,后来被圣上宠幸,诞下一个男孩,被封为贵妃,金灵生下的孩子,是当朝圣上的第一个子嗣,名副其实的大皇子。
那时边疆动荡不稳,朝堂之上亦是如此,圣上遂娶了元氏女,以壮大力量,稳固朝权。
“那时皇后还不是皇后,朝堂上也还勉强算作太平,直到她怀了身孕,生下皇子之后,一切都变了。没人能拒绝权力的诱惑,右相一党施压,圣上终究立了元氏女为后,随后又封其孩子为太子,但纵是这般,也没能打消皇后想要除掉金灵和其孩子的念头。”
金陵九轻轻笑了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不是什么好故事,娇娇应当不会喜欢,结局也很普通,皇后得偿所愿,无论是金灵和大皇子,还是为他们说话的人,通通都没能活下来。穆家,除了有身孕后在外拜佛的儿媳,没一个活下来的。”
裴折声音发颤:“那孩子,就是穆娇?”
金陵九点点头:“穆秋河与师父是忘年之交,右相一党没有停止追杀,穆家儿媳无法,诞下子嗣后,用死婴掉了包,然后将穆娇交给了师父。”
往后的事情,不必细说,也能猜到。
察觉到裴折的视线,金陵九语带戏谑:“娇娇这般看着我,我可是会忍不住的。”
不止是讲述穆娇的故事,金陵九还想借此机会告诉自己,他的身世与无法忘却的仇恨,裴折心里疼得厉害,努力扯出个笑:“金陵九,你不要忍。”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16章
金陵九微怔,眸底涌起浓黑的暗潮,从他记事以来,碍于他的病,他的情绪,所有人都告诫他忍让,从未有人让他痛快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对他说一声“你不要忍”。
这都是正常的,世间哪有那么多痛快的事,无非是你痛快了,别人替你提心吊胆。
今夜的酒太醉人,探花郎脸上染了醉意,越发勾人,金陵九俯身在他眉间印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合着唇齿间浓烈的酒香:“裴折,我舍不得你。”
在说出那句话之前,裴折已经做好了发生什么的准备,他没想到会得到金陵九这样的回应。
落在脸上的吻饱含情意,他听到拥抱着自己的人轻声呢喃:“我要你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我,而不是因为怜悯和其他原因。”
裴折怔忡一瞬,忽而笑了:“是我言错。”
闻名天下的九公子,那般骄傲的脾性,配得上纯粹的爱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是他最骄傲的爱人。
宿醉沉眠,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金陵九侧枕着,胳膊搭在怀中人腰上,面容平和,睡得很安稳。
昨夜一起喝酒的人早就起来了,都不敢来打搅,眼看着要到晌午,才推了穆娇过来喊两人起床吃饭。
裴折头昏脑涨,按着眉心缓了片刻,才听清楚穆娇隔着窗户说的话:“有劳,我们这就过去。”
回头的时候,金陵九已经醒了,没起身,支着头看他,眼含笑意:“睡醒了?”
裴折打了个哈欠:“嗯,你什么时候醒的?”
金陵九冲他招招手:“你起来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裴折往床上一躺,拉过金陵九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头疼,你给我按按。”
“不起床洗漱?不饿吗?”嘴上说着,他的手已经开始轻柔地按摩起来。
裴折舒服地喟叹出声,闭着眼享受:“不饿,春闺懒起,想和你再腻歪一会儿。”
金陵九任劳任怨,给他按了好一会儿,眼看着裴折昏昏欲睡,才停了手:“别睡过去,起来吃东西。”
裴折咕哝一声,往他怀里一钻:“不想吃。”
昨晚喝的酒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他现在没一点胃口。
“不想吃也起来,洗漱收拾一番,带你去看热闹。”金陵九将他拉起来,“要挑身好看的衣服,算了,还是让左屏去给你挑吧。”
裴折睨了他一眼:“看什么热闹还得隆重打扮?”
金陵九眼睛一转,勾了勾唇:“一个爱慕我的人,作为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料想娇娇不会愿意被比下去的。”
一听这话,裴折立马精神了,嘴上念叨着“我才不是你夫人,谁愿意见那些人”,却很诚实地下了床,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金陵九扬扬眉,刚下床,就见裴折拿了包袱回来:“你穿什么,我看看哪一身和你更配。”
这可真是……太惹人爱了。
金陵九按了按心口,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这人怎么回事,是生怕自己忍住不做些什么吗?
裴折把包袱打开,将衣服摆在床上,摸着下巴思索,正准备再拉着金陵九问问,就被拽进了对方怀里,紧接着就是凶狠的吻。
好半天才被松开,探花郎笑得像狐狸似的:“公子这样可是会让我恃宠而骄的,不会再把那些个爱慕你的人放在眼里。”
金陵九揣着明白装糊涂:“本该如此,你只应该把我放在眼里。”
裴折笑着摇摇头,推开他:“你啊,明明想让我吃醋的是你,到头来闹脾气的还是你。”
这可是以前没看过的金陵九,跟孩子似的。
“没事。”金陵九顿了顿,颇有几分得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左右你跑不掉了。”
裴折:“……”
这人以往可没这么接地气,又是自比鸡,又是自比狗的。
最后也没挑出身合适的衣服,金陵九拿了身自己的衣服让裴折穿,他们身量相近,穿起来很合身。
金陵九的衣服繁复,裴折总是系错带子,最后还是金陵九亲自服侍他穿好的。
裴折拂了拂袖子,笑眯眯道:“劳烦九公子,折我寿了。”
“活太久不好,折一折,正好和我作伴。”金陵九半点不忌讳,“这样才能体现出来你我感情甚笃,伉俪情深。”
裴折皱皱眉头:“什么活不久,别胡说,你可得陪我长命百岁。”
金陵九但笑不语,揉了揉他的头发。
天下第一楼没有尊卑贵贱之分,饭食给他们留出来一份,众人也没干等着,等到两人收拾好从房间里出来,穆娇等人已经吃完饭了。
只有左屏知道金陵九的安排,问了要不要现在出发后,就去找马车了。
众人暗暗打量着裴折和金陵九的穿着,窃窃私语:“探花郎穿的是九爷的衣服吧?”
“是,那袖口一圈的流云纹,除了九爷没人敢往衣服上绣。”
“叫什么探花郎啊,人家和咱们九爷明媒正娶拜过堂,该称一声‘九夫人’的。”
……
这窃窃私语的音量不小,裴折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包括那句“九夫人”。
金陵九手指绕着他腰带上的流苏,笑意温和:“喜欢那个称呼吗?”
不管裴折喜不喜欢,他倒是挺中意的,以后让人这样称呼裴折也不错,省得探花郎长探花郎短的。
裴折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拍开他的手:“我更喜欢你自称‘裴夫人’。”
金陵九莞尔,勾着他的肩膀往马车旁边走:“其实依我之见,‘九夫人’还不是最称意的,叫‘九千岁’才好,圣上万岁,皇后千岁不是?”
裴折顿时变了脸色:“你如今是一点都不收敛了吗?”
金陵九垂下眼皮,遮住一闪而过的暗光,懒懒一笑:“我的狼子野心,你不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发现了吗?”
当时在淮州城中,他们秉烛夜谈,眼前这人可是多番试探,非要将他藏着的心思都挖个干净,而今他主动提及,裴折却换了态度。
可见,他所行之计是有效的。
裴折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不轻:“合着你还是故意的,哪个朝廷命官能置之不理,就不怕我将你这乱臣贼子下大狱吗?!”
“怕,我可怕死了。”嘴上这样说着,金陵九表情都没变,“还请夫人手下留情,饶我一命,陪你再过个几十年。”
裴折的表情仍然没缓和,甩开他的手,径自上了马车。
左屏眼底划过诧异,看向金陵九,后者摇摇头,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
近日以来,幽州受曦国进犯,城中戒备森严。
在认出他们要进幽州城时,裴折属实惊讶了一下,如今几近封城,不仅来往盘查严格,若是没什么门路,要进城绝非易事。原本从天下第一楼过来,见金陵九带了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人,他还以为是要暗中潜入的。
金陵九掀起窗帘看了看:“等下就进城了,裴郎从前可来过幽州?”
裴折还生着气,不想搭理他,扭了头没说话。
这脾气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金陵九叹了口气,突然有几分后悔,好不容易一同出游,早知道就不急着试探了。
他正思索着要怎样厚着脸皮哄人,马车就停下来了,左屏敲了敲马车门:“爷,被守城的人拦下了。”
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一人直接推开马车门,恶声恶气地喝道:“下车!”
下车接受检查,挺正常的事情,守城之人态度不好也不是稀罕事,裴折皱皱眉头,刚准备起身,就听得旁边金陵九沉声训斥:“尔等算什么东西,但敢惊扰本官!”
裴折瞪大了眼睛:本官?!
守城的官兵被吼得一愣,一时间被金陵九吓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金陵九居于高位,本就气质不凡,此时睁着眼说瞎话,倒看不出是在作假:“本官从京城而来,奉命处理如今幽州之事,若是耽搁了,便要你们的项上人头来偿!”
裴折:“……”
他要是再听不出这厮在假借谁的名头,就白当这么多年的官了。
守城官兵面面相觑,脸上略有迟疑:“大人息怒,卑职不是故意拦下您,如今城中情况危急,您若想进城,必须说明身份。”
金陵九直接打断他的话:“放肆!本官名姓岂是尔等可以追问的,耽误了我和张大人的大事,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一干官兵被唬住了:“大人息怒,大人您请。”
裴折目瞪口呆,看着一行人往后退开,他们的马车安安稳稳的进入了幽州城:“连检查盘问都没有,就可以放行了?”
“不然呢?”金陵九笑了笑,“进城而已,又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们虽然怀疑,但到底怕得罪我们。”
裴折如何能不明白这些,但这幽州城守卫也太松懈了点,仅仅是怀疑,任金陵九三言两语诓骗后,就真的不管了。
金陵九嗤了声:“你以为这幽州城落到张曜日手里,还会像云雨二将在世时一般固若金汤吗?”
裴折脸色难看:“我知道张曜日是草包一个,难当大任,但没想到他会让幽州军堕落至此。”
裴折是朝廷命官,最是看不惯这种情况,进了幽州城后,就琢磨着要见一见张曜日,他的官职并不比张曜日高,但他手里有圣上给的信物,却也不虚。
不等裴折开口,左屏就加快了速度,挥舞鞭子,赶着马车往城北冲去。
裴折一个踉跄,差点被甩出去,多亏金陵九眼疾手快,将他捞了回来:“抱紧我。”
抱是不会抱紧的,稳住身体后,裴折立马从他怀里退出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是还生着气呢,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哄人:“带你去凑热闹,顺便闹个事,让你消消火气。”
第117章
裴折没想到金陵九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大摇大摆的将他带来将军府,他倒是不怕,毕竟太子少师的身份还摆在那里,张曜日不敢对他怎么样。
“怎么不走了?”金陵九好整以暇地背着一只手,看了看天色,“再耽搁一会儿,热闹就没得看了。”
天下第一楼在幽州城内有暗哨,得知城中消息不足为奇,裴折有些好奇,这将军府里有什么热闹:“走,你若想看,我自然不会拂了你的意。”
探花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不动声色的颠倒黑白,金陵九目带调侃,由着他将主客倒置:“是是是,是我想看,裴郎特地带着我过来的,等下若是闹起来,我闯了祸,裴郎可得替我多担待些。”
言罢,金陵九给他抛了个眼神,悠哉悠哉地往里面走。
裴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和将军府的人交涉了,不知金陵九说了什么,那人很快打开门,邀请他们进去。
金陵九对着裴折招了招手:“赶紧的,别误了吉时。”
吉时?
裴折狐疑地打量着他,跟上去,碍于将军府的人在场,没有发问。
张曜日作为幽州城的一把手,府邸华丽,不像是粗犷的将军居住的地方,倒像是皇族贵胄的居所。
裴折暗自咋舌,幽州频频哭穷,将军府上却如此奢靡,可见这张曜日贪污了多少军饷。
府上的人领他们进来后,指了个方向,就离开了。
院内传出哄闹声,似还夹杂着锣鼓声音,裴折心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拉住金陵九:“这该不会是在办喜事吧?”
金陵九弯了弯眼,肯定了他的猜测:“张将军娶的第十房小妾,十全十美,凑了个圆满,自然是喜事。”
“小小小妾?!”裴折瞪大了眼睛,“还他娘的第十房?!”
金陵九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有那么不敢置信吗?”
裴折摇摇头,一脸古怪之色:“我听闻这张曜日十分惧内,其夫人出身右相一族,在府上说一不二,怎地这张曜日竟然敢纳妾,还纳了那么多。”
还有一点裴折没有说,他为官多年,从未听说过张曜日纳过妾,这十房小妾总不可能都是今日新娶的吧。
金陵九百无聊赖地耸耸肩:“隔了十万八千里,河东狮也吼不着,他做出些什么勾当都不稀奇。”
言下之意,张曜日是瞒着夫人娶的小妾,天高皇帝远,离了京城,八竿子也打不着他。
裴折叹了口气:“当年右相留下他的妻子,恐怕没想过会有今天的情况。”
“倒也不一定。”金陵九不以为然道,“纵使张曜日不在乎他夫人,也不能不在乎他的子嗣,小道消息听过吗,生下孩子之后,张曜日就被夫人灌了不能人道的药,他来了这幽州后,可是从未有过子嗣。”
裴折满脸惊诧:“不能人道,那他还娶那么多妾室?!”
金陵九笑开了,凑近他耳边:“娶回来也不一定要做什么,兴许人家就图个养眼呢。”
裴折:“……”
这张曜日的生活太过丰富,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金陵九揽着他往院里走:“别想了,左右都和咱们没关系,他就是不能人道,也轮不到你去帮忙传宗接代。”
探花郎气得给了他一肘子。
进了小院便热闹了,能看到里面摆了好几张桌子,不少人在寒暄。
金陵九和裴折从容加入,因着出众的容貌气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两人仿佛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在空的位子上落了座。
娶妾室的消息是天下第一楼的人查到的,那自然不会有假,张曜日并不在这里,这里都是被邀请来的客人,也没人去怀疑裴折和金陵九的身份。
谁能坑蒙拐骗到将军府来?
等了没一会儿,一位年逾五十的老人过来,此人正是府上的管家,请客人们入席,说将军等下就过来。
裴折不动声色地听旁边的人聊天,间或和金陵九做点小动作,完全看不出不请自来的样子。
将军府豪奢,自然不会安排正好的位子,所有人都坐下后,还有空余的座位。
各种吃食依次上桌,裴折大略扫了一眼,弄得比宫宴种类还丰富。
呵,贪官,迟早弄死你。
张曜日姗姗来迟,他身份摆在那里,也不怕别人等急了,来了后随口招呼两句,让大家吃好喝好,就开席了。
来的都是相熟的人,裴折和金陵九坐在角落的位置,没有被张曜日发现。两人早上没吃饭,这宴席上好酒好菜,正好能填饱肚子。
裴折埋头苦吃,完全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吃到好吃的菜后就招呼金陵九下筷子,至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在意。
金陵九口腹之欲不强,看他吃得欢快,忍不住笑了下,提醒道:“有人在看你。”
裴折慢条斯理地将鱼肉拆下来,送进口中:“谁?可是爱慕你的人?”
他还记得之前金陵九说的话,特地打扮了一番,他还是想见见那位情敌的。
这鱼是幽州当地的做法,吃起来挺不错的,见裴折三番五次下筷子,金陵九夹了一块,认真挑着刺:“不是,是张曜日。”
裴折掀起眼皮,朝主桌看去,正好和位于中心的人对上了视线。
金陵九将挑好刺的鱼放进他碗中:“吃吧。”
裴折移开视线后,还是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碗里的鱼肉鲜嫩,裹着酱汁,引人食指大动,他暗自翻了个白眼,还吃什么,他看过会儿主人就要过来赶人了。
探花郎到底心大,最终还是夹起了那块鱼肉,还没吃完,他预料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张曜日端着酒朝他们走过来。
说来也怪,纳妾也是喜事,这张曜日穿的却不怎么喜庆,他原本就生得一脸凶相,配上一身黑衣,更是煞气逼人,不像是成亲,倒像是要去抢亲的。
裴折和金陵九一个赛一个的沉得住气,张曜日都走到他们身边了,还坐得八风不动。最后还是裴折圆滑些,给了主人家几分薄面,将鱼肉咽下后,站起身:“恭喜张将军。”
宴席办得这般隐晦,能看出当事人并不太想宣张,故而裴折也没提及太多,只道了一声“恭喜”,至于恭喜什么,在座的人都清楚。
张曜日举了举酒杯:“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看着面生。”
这称呼听起来有些轻佻,但从年纪上来算,张曜日已过四十,称裴折一声“小公子”,倒也说得过去。
裴折忍着膈应,皮笑肉不笑:“打从京城来。”
进城时金陵九就是这样回答的,说多错多,裴折怕坏了他的事,也只提到京城。
张曜日目光沉了些:“原来如此,此地不比京城,招待不周,我敬你一杯,小公子若看得起我,不如随我去主桌,咱们好好聊聊。”
金陵九轻笑一声:“张将军客气,相爷有托,我等贸然叨扰,应该是张将军海涵才对。”
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接下裴折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摆明了不让裴折喝这杯酒。
张曜日已经被“相爷”二字带走了注意力,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
桌上的大多都是幽州本地的官员富商,听闻这话纷纷议论起来,打量着并肩而立的裴折与金陵九。
张曜日很快回过神来,扯出一个体面的笑:“相爷可好?我居幽州有些年岁了,未再见过相爷,心有担忧。”
金陵九睁眼说瞎话:“好,相爷也惦记着张将军,还请了圣上的旨意,年关时让将军回京,与家人团聚。”
这是好事,但张曜日表情里却不见欣喜:“幽州战事吃紧,我没办法离开,恐怕要辜负相爷的美意了。”
“将军莫不是在说笑?”金陵九轻轻嗤了声,“若是战事吃紧,这么多人又怎能相聚于此,吃酒贺喜?”
裴折环视四周,不出意料地看到不少人变了脸色,九公子若是存心和人过不去,这张嘴就跟刀子似的,专挑别人无法招架的地方扎。
闹得太僵不漂亮,这热闹还没看太多呢,裴折适时开口,打了个圆场:“将军一心为公,舍小家顾大家,幽州安危系于你身,纵是拂了意,想必相爷也不会怪罪。”
张曜日连忙顺着台阶下来:“哪里哪里,不过是我分内之责。”
又寒暄了两句,张曜日就找借口离开了。
裴折喝了口茶:“到底还是把人吓着了。”
“闹事就该有闹事的样子,难不成你还想陪他客客气气地喝几杯?”金陵九懒散道,“新郎官忙着查我们的底细,估计没时间洞房了,走,咱们去看看新娘子,如何?”
裴折:“你倒是有那些个闲情逸致,还看新娘子,等他查完了底细,估计就要对咱们下手了。”
金陵九意有所指道:“你这身衣服都换了,总不能无用武之地吧?”
裴折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两人大摇大摆地离了席。
桌上的客人们不敢拦他们,府上的丫鬟小厮拦不住,三言两语就被忽悠着说出新娘的闺房在哪个院子里了。
府上没装饰过,一点看不出在办喜事,裴折啧了声:“成亲成得悄无声息,何必请人过来一遭。”
金陵九语气淡淡:“收礼金呗,这一日下来,比明抢的效果可好多了。”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奸商。”
金陵九笑了下:“对着我说干嘛,我可没做这样的事。”
“你们家财万贯的,都有成为奸商的潜质。”裴折觉得自己又开始仇富了,“一年多纳几房妾室,还不赚个盆满钵满?”
金陵九哭笑不得:“你以为别个儿都是傻子吗,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做多了还不叫人耻笑。再说了,从别人兜里掏钱,若是掏多了,指不定就叫人记恨上了,万一捅到京城里去,就得不偿失了。据我所知,张曜日纳了十房妾室,也唯有这一次操办了一番。”
虽说天高皇帝远,但天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曜日将幽州之事瞒得紧,不也照样被他们知道了,若是有人声张,京城那边根本瞒不住。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折听出了话里的蹊跷之处:“是吗?这一房和前九房相比,可有什么区别?”
走进新娘所在的小院,窗户和门上贴了喜字,看着热闹不少。
金陵九语带赞赏:“娇娇可真聪明,我还没说,你就想到这一茬了,我且卖个关子,你不若再猜一猜,这区别在哪里。”
第118章
院子里没有侍奉的人,空空荡荡的,此处位于府上西北角,肉眼可见的荒凉。
张曜日娶了十房妾室,唯有这一房大肆操办,可见其对这人的重视程度,但住所却选了个偏僻荒凉的角落,透着一股蹊跷劲儿。
裴折勾着腰带上的玉佩,拨了拨中间嵌着的玉珠:“里头那位爱慕你的新娘子,莫不是和你我一样,也是男儿身?”
这是他思索过后,唯一合理的可能,既能解释张曜日反常的态度和安排,又符合金陵九的描述,爱慕之人可不分男女。
金陵九拍了拍手:“我们裴郎真是聪颖绝伦。”
裴折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真是男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张曜日一群妾室中夹着一个男人的画面,眉心狠狠一跳。
“就因为是男子,故而张曜日敢大办,就算此事被捅到了京城,他也能圆过去。”金陵九顿了顿,又道,“也因为是男子,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张灯结彩,你觉得他对这人有几分真心?”
裴折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无奈笑道:“是了是了,他不是你,我也不是稀里糊涂就成了妾室的男子,你比世间男子都有担当,给了我一个盛大的成亲礼。”
虽然拜堂过程中出了不少岔子,但鹿灵城,乃至整个江湖,都知道你我结为夫妻。
“我可不是有担当。”金陵九不满道,“你怎么能装糊涂呢,我和张曜日不一样,是因为我喜欢你到无以复加。”
所以有盛大的仪式,所以想给你无上的荣宠。
不能说不感动,裴折越来越无法招架他的直白了:“你可真是,叫我如何是好?”
金陵九轻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亲一下。”
裴折失笑,凑上去给了他一个深吻。
分开之后,探花郎后知后觉,觉出自己的荒唐:“搁人家新房院里偷偷摸摸,太放浪了。”
金陵九食髓知味,舔舔唇,一哂:“好歹不是寡妇门前。”
裴折:“……”
新郎官还没进的屋子,两个外人捷足先登,金陵九直接推开了门,领着裴折大大方方“登堂入室”。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坐在床边,听到声音后抬了抬头。
金陵九清了清喉咙:“听闻公子大喜,特携夫人前来恭贺。”
“金陵九!”新娘子一把拽下红盖头,露出一副被描画过的剑眉星目,“你还敢过来!”
这男子生得挺俊俏,反应也出乎意料,裴折扬了扬眉,多看了两眼。
金陵九闲闲地打量了他一眼:“你都委身下嫁了,他就给你穿这种料子?”
男人哼了声:“自然比不得你天下第一楼的气派,千盏妆灯,整个天下怕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九公子娶了个男夫人。”
裴折默默在心里纠正,不是娶了个男夫人,是自己做了男夫人,当时可是金陵九嫁与他的。
“男夫人有什么不好的?”金陵九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温小公子不就做了男夫人吗?”
男人脸色一变:“你!我沦落至此,都是谁害的?!”
这可半点都看不出爱慕,裴折不禁开始怀疑,金陵九是不是在诓自己。
金陵九语气散漫:“与其怪我,温小公子不如怪自己没用,落了把柄给别人。”
裴折好奇道:“什么把柄?”
这人敢和金陵九对呛,应当不是普通人物,究竟是什么把柄,让他受胁迫,以男儿身嫁为人妻。
“不许告诉他!”男人气急败坏地吼道,恨不得跳过来动手打人,“我已经把你吩咐的事做完了,你也得信守承诺,帮我保守秘密。”
金陵九耸耸肩:“那是自然。”
男人一把薅下头顶的饰品,岔开两条腿,大刀阔斧地坐在床上,指着裴折:“你带他来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就注意到这个男人了,结合金陵九的话和他之前收到的消息,能够猜出这人的身份,只是他有些疑惑,金陵九做的那些事,敢让朝廷的人知道?
“我家夫人,过门时你人没赶上,但礼数不能少。”金陵九悄悄冲裴折眨眨眼,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温飞羽,你温家家大业大,该给一份厚礼吧?”
温家?
裴折眯了眯眼。
这句家大业大没有夸张,温家商铺遍布天下,家喻户晓,只是没有想到,天下第一楼和温家人也有联系。
搁在腰上的手收紧了些,裴折掀起眼皮,对上金陵九微沉的视线,对方似乎在不满他的走神。
温飞羽腾地一下站起来:“金陵九,你自己折腾,别拉着小爷我,我可没个当官的夫人!”
言下之意,是不满金陵九将他的身份挑明,他们温家向来在商言商,明面上不掺和朝廷和江湖的事,当着第一探花的面说这种话,无疑是将他们温家推到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金陵九叹了口气,往裴折怀里蹭了蹭:“裴郎,他凶我。”
这是要让自己表态了,裴折揉了把他的头发,对着温飞羽一笑:“温公子不必担忧,我自个儿都和天下第一楼扯上联系了,可没闲心去管别个儿。”
温飞羽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久闻探花郎大名,不如今日一见,郎君风华出尘,何必吊死在这么棵烂了心的歪脖子树上?”
这话有够不客气的,被指桑骂槐的人却没一点生气的迹象,含着笑看向温飞羽,满脸兴味,活似这人在演什么有意思的猴戏。
“世间情爱,大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温公子亦算半个同道中人,想必应当知晓。”裴折客气地拱拱手,笑得一脸和善。
金陵九弯了弯眸子,他家裴郎这是在替他出气呢。
温飞羽脸色一黑:“我可不是同道中人,今日之事都是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另说,温公子和我们阿九既是熟识,礼数自然不能废。”裴折折扇轻摇,笑吟吟地伸出手,“温公子少费心,厚礼就不必了,温家家大业大,随手拿一点小玩意儿当见面礼就好。”
温飞羽:“……”
温飞羽和金陵九是朋友的关系,和裴折便换了,是商和官,眼下刚被揪着小辫子,他哪里敢不从,只得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裴折:“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好东西,这玉是我随身之物,大人若是喜欢,可以拿着把玩,玩腻了的话,还可以去温家的商铺里换想要的东西,恭贺二位大喜。”
这是个身份凭证,甭管料子品质如何,上头带着温公子的面子,就值钱得很。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裴折从一脸肉疼的温飞羽手中接过玉佩,笑着道谢:“温公子客气了。”
礼要到了手,裴折也不掺和他们的事了,寻了个借口就出去了,给他们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关了门后,从屋里传出一阵骂声,能听出温飞羽气得不轻。
裴折摩挲着玉佩,眸色暗了暗。
先是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谋乱之事,现在又让他知晓温家,金陵九究竟想做什么?是真的无所顾忌?还是发现了什么,在故意试探他?
院子里的树抽了芽,嫩绿的枝条上冒出连串的花苞,亟待迎接夏日的酷暑,裴折轻轻地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没等多久,金陵九和温飞羽就出来了,温飞羽换下了一身红得扎眼的喜服,穿了一身灰色长衫,只有脸上的残妆花钿能看出他今日做了遭新娘子。
两人应当是达成了共识,温飞羽不像之前那般浑身是刺,带了点笑模样:“你们穿的好看,我这一身灰扑扑的和你们不搭,金陵九,我喜欢你的衣服,赶明照你的衣服给我做一套一样的。”
金陵九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做梦。”
裴折客气许多:“温家自然不会短着温公子的吃穿用度,温公子风流倜傥,没必要跟别人一样。”
温飞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郎君才是气宇轩昂,世无其二,我就是看你二人都穿这身,想和你们一样罢了。”
金陵九轻嗤一声:“你还想和我们一样,没一点眼力见了?”
温飞羽:“?”
裴折一本正经道:“我们拜过堂成过亲,同气连枝,一样的衣服显得亲密,温公子大可不必效仿。”
温飞羽:“……”
猝不及防,就被秀了一脸。
特意换的衣服,裴折可不甘心让它被忽略,现下挑明了告诉“情敌”,心气才顺起来。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算是看清这二人是臭味相投了,温飞羽不再多嘴,冷漠问道:“咱们现在去哪里?”
他答应金陵九勾引张曜日成亲,如今事情已经办成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并不知晓。
金陵九没卖关子:“去找你的夫君,新娘子要和别人跑了,总得叫他知道才是。”
温飞羽:“……”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骄矜道:“正式进家门前,张曜日应当带你认过门,走,你前面带路,咱们找找他去。”
把人家“新娘”给带跑了,还专程找上门,不是挑衅是什么?
裴折冲金陵九比了个大拇指。
金陵九莞尔,悄声提醒道:“不知道怎么夸我的话,也算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范畴。”
裴折瞥了眼一旁眨巴着眼睛的温飞羽,给了他一肘子:“说正事,去找张曜日干什么?”
金陵九整理了一下袖子,正经道:“下地狱的路难走,又是刀山火海,又是下油锅的,咱们不得好好送张将军一程?”
裴折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就在此时,一道仓惶的喊声从前院传来:“来人呐,快来人呐,将军遇刺了!”
第119章
小厮慌里慌张,掐着嗓子尖叫,不一会儿就引了一群人过来。
裴折三人混在人群之中,没有上前。
金陵九撺掇翘着脑袋看热闹的温飞羽:“你相公被刺杀,你快成‘寡妇’了,还不赶紧过去看看?”
当初进那小院的时候,插科打诨还说到了寡妇门前,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温飞羽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闲功夫,我不如手刃你,替他报仇。”
金陵九摇摇头:“薄情寡性。”
温飞羽:“……”
金陵九嫌不够,又去腻着裴折:“还好我的裴郎不会这样对待我,看来这假鸳鸯就是不如真夫妻,进了家门也靠不住。”
温飞羽:“……”
裴折:“……”
温小公子大抵没被这么气过,忍了又忍,没忍住,对着裴折真诚发问:“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金陵九就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抢先道:“看着我这张脸,还有人能生起气来?”
裴折深以为然:“这倒确实。”
温飞羽:“……”
温小公子玩不过这俩黑心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他觉得自个儿长得也不比金陵九差多少,怎么受得了金陵九的人那么多,他身边却连个小厮都难待长久?
另外两人全然不在意这个“捡”来的小公子,旁若无人地咬耳朵。
金陵九:“这回不凑上前去看了?”
裴折:“有什么好看的,左右都是你动的手,要想知道什么,问你就是了。”
金陵九:“跟我没关系,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哪有时间动手。”
裴折:“你没时间,左屏可闲着呢。”
“来人,赶紧报官!”
“将军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快去叫医师!”
“将军……将军断气了!”
屋子里头围了不少人,嘈杂的声音响起,都被这句“将军断气了”给压了下去,一时间满庭哗然。
裴折皱皱眉头,不赞同地看了金陵九一眼,那小厮喊了声“有人刺杀”,并未提及有伤亡,他便以为自己想岔了,没想到金陵九真的说到做到,直接取了张曜日的性命。
温飞羽幽幽道:“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心狠手辣,实在令我等佩服。”
“彼此彼此。”金陵九随口敷衍。
裴折深吸一口气,压低音量:“你究竟想做什么?”
金陵九语气无辜:“裴郎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折眉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幽州现外患未解,张曜日虽罪该万死,但此时显然不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时机,他一死,幽州必定大乱。”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了:“所以呢?”
裴折语塞。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地拂开他脸侧的发丝:“且不说不是我动的手,裴郎都说了,这张曜日罪该万死,那取他的性命还需要挑什么良辰吉日吗?”
他低低地笑了声:“今日他大喜,定是个黄道吉日,死得好也是死得妙,大喜大丧,凑个齐全不也挺好?”
温飞羽闲闲地附和:“有意思有意思,还是你会玩!”
裴折浑身发冷,突然觉得自己低估了金陵九的疯。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金陵九箍着腰拉到怀里,力道凶狠,像是要将他揉碎一般。
裴折皱了皱眉头:“疼。”
他微低着头,错过了金陵九脸上一闪而过的阴沉。
“疼了吗?”金陵九手上卸了几分力,但没离开他的腰,“我只是有点生气,裴郎不相信我。”
裴折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让我相信你没有对张曜日动手吗?”
金陵九委屈巴巴地点点头:“杀他会脏了我的手。”
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裴折不仅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误会了。
金陵九趁热打铁,黏黏糊糊地半抱着他:“算起来,我与张曜日也是无仇无怨,他这幽州都不一定能守住,我何苦要他的命?”
这倒是合情合理,裴折皱紧的眉头缓缓松开,放松下身体:“我不是故意怀疑你的,只是……”
只是你什么都知道,嫌疑太大了。
金陵九瞥了眼在一旁看戏的温飞羽,凉凉地开口:“温小公子被强娶,想必恨极了张曜日,他也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我瞧着他的嫌疑比我还大。”
裴折下意识看向温飞羽,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
温飞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磨了磨后槽牙,低声骂道:“……金陵九,小爷是上了你媳妇儿吗,你吃饱了撑的,处处和小爷作对?!”
金陵九冷了脸:“要是如你所说,你现在已经去阴曹地府和张曜日团聚了。”
温飞羽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哝:“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真的要……”
“最好如此。”金陵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十个温家都护不住你。”
温飞羽蔫头耷脑,乖得像个鹌鹑,要不是不能自由行动,他一定离这俩人远远的。
裴折越发好奇天下第一楼和温家之间的关系了,从金陵九和温飞羽的相处方式上来看,似乎不那么简单。
但他不准备现在发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如果不是你,又有谁会对张曜日下手?”
张曜日在幽州说一不二,没有一个仇家也不现实,但偏偏他们来了就被人刺杀,其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联系。
金陵九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不悦,心不在焉地提议:“要不要看看尸体?”
刺客都有自己的武功路数,张曜日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身上肯定会留下痕迹。
裴折颔首:“此法可行。”
可是用什么身份查探呢?
金陵九看出他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咱们奉右相之命前来幽州,眼下张将军遇害,我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然要如何向右相交代?”
裴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明白他之前为什么要假扮成右相的人,合着是为现在做打算。
这人当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把他摸得透透的,知道他不会袖手旁观,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府上有人见过温飞羽,故而他没有跟着裴折和金陵九上前。
裴折有心查探张曜日被刺杀的真相,没有隐瞒,直接表明了金陵九安排好的身份,在众人呆愣的时候,领着金陵九挤开人群,来到尸体旁边。
张曜日的死状并不太凄惨,比不上淮州知府和十三局香铺里死的人,身上有两处明显的伤口,看上去像是剑伤,其中一处是正常的剑身宽度,另一处略窄一些,约一指宽,两处都在胸膛上。
裴折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招呼金陵九:“哪一处是致命伤?”
从伤口的走向来看,都是右手剑,一个人不会同时用两把剑,所以刺客应该有两个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张曜日一个习武之人,会轻易被刺杀。
“又把我当仵作来使唤了?”金陵九蹲在他旁边,嫌弃道,“这尸体太脏,我不想碰。”
他的洁癖久违发作,裴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金陵九哼了声:“裴郎自降身价了,你与他,与世人都不同,我不介意碰你,不代表我不嫌弃别人,何况这还是个脏东西。”
最后一句是在裴折耳边说的,“脏东西”三个字咬得又轻又软,带着一股子调笑意味。
裴折想说麻烦,但又因为自己是金陵九的例外而高兴,心里头热乎乎的,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你碰,你凑近些,我……算了,那边站着的小哥,你过来,帮忙扒着这尸体的伤口。”
被点名的小厮吓了一跳,磨磨蹭蹭地过来:“怎,怎么扒?”
“先把领口扯开,露出胸口上的上。”裴折转过头,“接下来怎么做,你告诉他。”
金陵九见好就收:“行。”
小厮抖着手给尸体宽衣,夭寿了,他这算不算在冒犯将军?
金陵九指挥他动作,凑近了端详尸体:“宽一点的贴近心脉,出血量大,伤口更深,是致命伤,较窄一些的伤口不深,是皮肉伤。”
裴折点点头:“还看出什么了?”
金陵九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手,刚才裴折碰过尸体,得擦干净:“窄一点的应当是软剑,刺入皮肤略浅。”
裴折一怔:“软剑?”
“对。”金陵九含笑看着他,“至于另一把剑,就很平常了,应该不太锋利,不然凭执剑人的力量,估计能穿心而过。”
用软剑的人不多,他见过的寥寥可数,裴折站起身,眸光深沉。
金陵九丢了帕子,背着手跟在他后面:“裴郎有想法了?”
凭着右相的名头,没人敢拦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裴折走出人群后,停下脚步,往后一甩手:“你是故意的。”
金陵九接住他扔过来的折扇:“怎么生气了,娇娇让我做的事,我可都没有推辞。”
“你是没有推辞,但你……”裴折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拉近,“你早就知道是谁杀了张曜日!”
金陵九没恼,双手护着他的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对,我知道。”
裴折又气又委屈:“那你还不直接告诉我,你看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猜测,你就是拿我当猴子耍!”
“这罪名可大了。”金陵九轻叹一声,“你也没直接问我是谁杀了张曜日啊。”
裴折无言以对。
金陵九笑了笑:“别气了,我这不是满足你探案的愿望吗,娇娇查案子的时候,帅得一塌糊涂。”
裴折松开手,看着那皱起来的衣领心烦不已:“别想转移话题,这笔账咱们回去再算,先处理张曜日的事。”
金陵九好脾气地点点头:“好,要抓凶手吗?若是你动手,凶手肯定不会跑。”
第120章
不用他说,裴折也知道,不仅不会逃,若是真要抓人,凶手肯定会来自首。
只是他下了不了这个手。
金陵九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弯着眼怡然自得:“裴郎做好决定了吗?”
裴折心里烦得不行,没好气道:“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能怎么办?”
“这不像你。”金陵九顿了顿,又道,“但若非如此,也就不是你了。”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法改变张曜日死了的事实,裴折揉揉眉心:“你把我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可给我安排了该走的路?”
他不信金陵九没有后招。
“自然是有的,不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连你往后的一辈子,我都安排好了。”他凑近了些,刻意卖乖,想博探花郎一笑,“与我一起,裴郎可愿意?”
既是一语成谶,也是命中注定,裴折对这张脸的抵抗力低到可怕,只要这人冲他一笑,他就只能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愿意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金陵九展开笑颜:“我看你是故意哄我,想叫我教你怎么处理那脏东西的死。”
他明明是故作娇嗔,却不似旁人那般矫揉造作,裴折暗叹口气,心道自己是栽得彻底,但也不亏,此番算是见识到了,何为一笑若百花盛开,何为明艳动人。
“可不是哄你,我若想知道,自然该……”裴折弯了弯眸子,“该求求你才是。”
金陵九不吃软不吃硬,得恰到好处的勾着顺着,探花郎琢磨了很久,才拿捏好这个度。
金陵九果然喜欢这样的回答,没怎么拿乔,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本想看看你会怎么处理,但我觉得咱们两个想到的应该差不多,眼下张曜日死了,幽州群龙无首,曦国虎视眈眈,必须立马找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裴折沉吟片刻,问道:“我可是你心目中能堪大任的人?”
“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金陵九意味深长道,“假借右相之名,可夺幽州兵权,待解决曦国攻打幽州的燃眉之急,自可再谋后事。”
裴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头疼得厉害:“你这是要逼着我走一条不归路啊。”
他若夺了幽州的兵权,势必会引起朝廷动乱,且不说其他,右相就不会放过他,届时定会麻烦缠身。
“你心中清楚,这世道必乱,我们都身处泥沼之中,没人能逃脱。”金陵九眸光温柔,“如果注定沉沦,那我要拉着你一起。”
他的爱偏执、沉重,透着毁灭的气息,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看着这样的金陵九,裴折心里一松,突然觉得也挺好的:“你可有考虑过,这条路是否一定行得通,万一幽州军不信我,我这条小命岂不是得丢到别人手里了?”
金陵九唇角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如若行不通,你不是还有后招吗?”
他指的是裴折手中的信物,那是圣上所赐,可调天下之兵,必定可以保裴折不死。
虽然很不想让自己的人靠别人的力量活下去,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人的护佑是最有力的。
果然,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
裴折握了握他的手:“别多想。”
金陵九回过神来:“好,都听裴郎的。”
幽州是边塞要城,文官有名无权,武将掌实权,是张曜日的一言堂,如今他死了,按规矩能主食的只有幽州的文官。
这文官姓赵,单名一个垣字,是本地官,本地官是本地人在当地任职的意思,打从张曜日成为幽州将军开始,赵垣就在幽州城中当官了。
今日张曜日操办纳妾,邀请了幽州当地所有有权有钱的人,赵垣正好是其中之一。
省了去叫人的工夫,薄闲让将军府的管家将来赴宴的人都安排在一间屋子里,然后把赵垣单独请了出来。
赵垣这官当得其实不怎么出色,在管家提起他名字之前,裴折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管家听说裴折是右相派来的人,多提了两句,将赵垣的事说得透透的:“这赵大人也是个人物,他祖上是幽州人,出了好几个秀才,其实在将军来幽州之前,赵大人就考上了本地的官职,谁知发生了屠城的事,相当于白考了,后来祸乱被平定,朝廷又开举试,赵大人又考上了,这一回才真正成了幽州的官老爷。”
裴折扬了扬眉:“这么厉害?”
管家点点头,压低声音:“可不是,不过大家都说这赵大人只是个读书人,不适合做官老爷,也就是将军在上头顶着,不然凭他这么个不管事的态度,怕是早就被罢免了。”
赵垣正好过来,裴折收住话头,冲管家道:“劳烦沏一壶茶,我与赵大人要聊一聊。”
管家也是人精,知道他是要支开自己,当即退下去了。
金陵九全程没说一句话,只在赵垣过来时抬头瞧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继续玩手上的折扇了。
赵垣听说了他们是右相的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个一官半职,进来后没急着行礼,客客气气地问了好:“公子怎么称呼?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裴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指了指尸体,不答反问:“认识吗?”
赵垣也不介意,平静道:“认识。”
裴折追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谁杀的?”
赵垣愣了一下:“不是我杀的。”
“赵大人想多了,我没说人是你杀的。”裴折好整以暇道,“我只是想问问大人,准备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赵垣垂下眼皮:“收敛骸骨,风光下葬。”
裴折语气莫名:“眼下幽州战况紧急,曦国步步紧逼,这个时候将主帅被刺杀的事宣扬出去,恐怕不好吧?”
赵垣无可无不可地附和:“确实不好。”
裴折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没心思再试探下去,直接问道:“张将军遇害,如今幽州能做主的人只有大人,大人觉得该怎么守住幽州?”
赵垣张了张嘴,讷讷道:“我不知道,公子觉得该怎么做?”
裴折:“……”
我要知道该怎么做,还用问你?
赵垣来了没一会儿,茶都没等到,就被裴折请出去了。
金陵九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上面:“试探完了,有什么想法?”
裴折面色古怪:“能在张曜日眼皮子底下安稳地当十几年官,不应该是个简单的人,方才我问了几句,他看似不知所云,却又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总之很怪。”
他念叨完又摇摇头:“罢了,反正不重要。”
金陵九不置可否:“你不是准备通过他接手幽州军吗?”
“我方才又想了一下,通过他不太现实。”裴折踢了踢张曜日的脚,“这家伙估计不会把兵权分给别人,要调动幽州军,与其通过赵垣,不如将身份坐实到底。幽州军里一半是从京城调过来的,一半是原来的幽州军,右相不可能不防着张曜日,军中一定有他安插的人,并且这些人应该多少掌握着点权力,只要把他们都收服了,接手张曜日的力量不会困难。”
金陵九点点自己的脸:“亲我一下,我的人任你调用。”
裴折一噎,耳根泛起丝丝红意:“你本来就该帮我,若不是被你算计,我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金陵九没有辩解:“一句话,你亲不亲?”
裴折:“……”
片刻后,金陵九心满意足地开口:“半日就帮你查清幽州军里被安插的人,明天你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裴折抿了抿唇,突然有一种把出卖色相的错觉:“我要出城一趟。”
金陵九淡声道:“与其出去见他,不如叫他进城,幽州是雄鹰的故乡,左右他都是要回来的。”
裴折摇摇头:“等不了了,我要亲口问他一件事。”
见他心意已决,金陵九也没阻拦,带上温飞羽,三人就和左屏一起往城外去。
马车还未到达他们落脚的村子,远远就看到有一群人在外头等候。
一离开幽州城,温飞羽就跟逃出笼子似的,抑制不住兴奋,和左屏抢着驾车:“可算离开那鬼地方了。”
他冲马车里的人喊:“金陵九,事情我已经帮你办完了,等下到了地方,咱们就分别吧。”
金陵九回了个“好”,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往哪个方向走?”
温飞羽探头进来:“北。”
金陵九一拍掌心:“帮我送封信。”
“行,看在你带我离开的份上,帮你这个忙。”他说完就转过身,乐呵呵地驾车去了。
裴折看过来,正好对上金陵九的视线:“你……”
金陵九双臂枕在脑后:“不用惊讶,也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从此地往北,可到淮水,改道无需半日,可抵淮州城。
裴折笑了笑:“还是要谢的,不是谢送信,是谢你让我省了开口。”
金陵九抬抬下巴,应了这声谢:“从淮州城离开后,这是你第几次给傅倾流写信了?也不见你给我写封信。”
裴折疑惑:“你我日日在一起,还要写什么信?”
金陵九暧昧一笑:“以诉相思的信呗。”
裴折:“……”
到了村子,裴折率先下车,他看了眼站得笔直的云无恙,沉声道:“跟我过来。”
穆娇想跟过去,被金陵九拦住了:“让他们单独聊聊吧,你跟我过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另一边,裴折已经领着人进了屋子,他眉心紧蹙:“你……”
云无恙关上门,不等他说完话,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擅自行事,请公子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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