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见他这反应,裴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起来!”
云无恙没有动弹,低着头,固执地跪在地上:“请公子责罚。”
裴折定定地看着他:“你既不是真心悔过,我责罚你又有何用?”
云无恙抿紧了唇,他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变成了决绝:“杀张曜日,我不后悔。”
他爹被谋害,他的家人被屠杀,张曜日或许不是罪魁祸首,但一定是同谋,就算是死,他也绝不可能放过张曜日。
“张曜日该不该死,我难道会不清楚吗?你以为我是在责怪你擅自动手杀了他吗?”裴折面色冷肃,甩袖质问道。
云无恙嘴唇翕动,没发出一丝声音。
“我是怪你沉不住气,杀一个张曜日何其容易,如今幽州战事吃紧,麻烦的是他死了之后,谁来带领幽州军抵御外敌。”裴折揉了揉眉心,长叹出声,“我不反对你报仇,但你动手之前,可曾为幽州百姓想过,若是陷他们于危难之中,让当年屠城之事重演,你又与张曜日之辈何异?”
云无恙面色一白。
裴折俯下身,将他扶起来:“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徒劳,父债子承,裴家终究有愧于你,我自知身份尴尬,也怪不得你。”
云无恙预感到他可能要说什么,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公子,我错了,不要,公子,不要赶我走……”
裴折摇摇头,摘下腰间的玉佩,放在他手中:“幽州将乱,张曜日的死,我必须给出个说法,留你不得。你我主仆缘尽,这是我最后给你的补偿,你且去吧,走得越远越好,往北边去,找个热闹繁华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云无恙攥着手中的玉佩,眼眶发红,久久无言。
裴折要给傅倾流写信,金陵九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等他和云无恙说完话,就带着他去了另一个屋子:“听说读书人讲究多,笔墨纸砚都有偏好,来的时候只随便带了一部分,是我常用的,不知道你用不用得惯。”
“我不挑的。”刚说完,裴折就看见了桌上摆的东西,脱口而出,“……这也太多了吧。”
他早该想到的,金陵九说的一部分和他想象中的一部分不一样。
金陵九推着他到桌前,含笑问道:“放心让我帮你研墨吗?”
裴折扬扬眉:“求之不得。”
得了首肯,金陵九便兴致勃勃地做起了裴折的书童,又是研墨,又是递笔。
裴折好笑地接过笔:“你这也太殷勤了吧。”
“从没做过伺候人的事,难免不太熟悉。”金陵九冲他抛了个眼神,“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且忍一忍。”
裴折右手执笔,沾了沾墨:“听听你说的,倒成我的不是了,谁家书童这般大胆,敢让公子忍着。”
“书童没这么大胆的,换个身份呢?”金陵九绕到桌后,与他并肩而立,“换成公子的夫人,可能这般放肆?”
裴折失笑:“能能能,等我写完信再闹,温小公子还等着呢。”
方才问放不放心让他帮忙,就是问他能不能留下,裴折允许了,金陵九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地看起他写的信。
意料之中的内容,将幽州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下,但没有提及杀害张曜日的凶手,可见他的裴郎是铁了心要徇私枉法,保下云无恙。
一切正如所料,金陵九却有些不是滋味,看着裴折为了别人破例,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
裴折写完信,封好:“发什么愣呢?”
金陵九半垂着眸子,兴致不高:“写完了?”
“嗯,你可以拿给温飞羽了。”裴折放心地把信交给他,伸了个懒腰,“累了,我去睡一会儿,咱们明日再去幽州吧。”
金陵九拿着信出去,裴折站在窗口,直到看着他走到马车旁,才收回视线。
在村子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就往幽州去。
这次不只是裴折三人,其他人也都跟着,不过其中少了个熟悉的身影。
金陵九打开马车窗户透气,随口道:“你让云无恙离开了?”
裴折语气淡淡:“我以为你会说,我把他放走了。”
金陵九闷声道:“我有些嫉妒。”
裴折一怔,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金陵九支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杀了张曜日,我猜到你不会抓他,但没想过你会这般护着他,甚至是故意送他离开。”
裴折失笑:“我不抓他,和送他离开,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不一样。”金陵九一哂,“你不抓他,是包庇纵容,是失职,你放走他,是知法犯法,算是他半个同谋。”
裴折细细地琢磨了一下,似乎真有那么点意思:“因为我和他同谋,所以你生气了?”
金陵九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生气,是嫉妒,我嫉妒这些让你破例的人,他们踩着你的底线,你却为他们让步。”
裴折沉默了一下,很轻地笑了下:“你不也是让我破例的人吗?”
他为了金陵九何止是破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纠缠、成亲……桩桩件件,他的底线在金陵九面前形同虚设。
金陵九一噎,小声嘀咕:“这样的人明明只应该有我一个的。”
他嫉妒的是,他不再是唯一。
这句话很轻,被窗口涌进来的风吹散了,像是不曾说出过。
裴折没有继续说什么,可能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也可能是听到了,不想回答。
接下来一路无言。
幽州城。
赵垣领着人在城门等候,一看见他们,立马迎上来。
裴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客客气气地拱拱手:“赵大人久等了。”
赵垣摇摇头:“公子客气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人:“这些是幽州军的人,听说大人今日过来,特地前来迎接。”
裴折大略扫了一眼,嗬,人还挺多,总共十多个:“如此阵仗,在下实在不敢当。”
赵垣没继续客套,依次给他介绍了一下身后的人,裴折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没表露出来,心里却在和金陵九昨天拿给他的人名对比。
不出所料,右相安插在幽州的人,大部分都过来了。
装,也是一门学问。
既不能太真,也不能太假,真假参半,效果才是最好的。
裴折一视同仁,并没有对右相的人表现得更加关切,依次点头示意后,就请赵垣带路,和众人一同去了军营。
路上,裴折没理幽州军的人,反而和赵垣聊了几句。
裴折:“张将军的遗体,赵大人可想好要怎么处置了?”
赵垣动作一顿:“还未想好。”
裴折随口道:“按照规矩,凶手还没抓到,尸体不能下葬,但眼下天气越来越热,尸体放不长久,张将军为咱们幽州军操劳半生,总不能叫他尸身腐烂,面目全非,还是得尽早入土为安才行。”
昨儿个说风光下葬,被裴折否了,赵垣思忖片刻,试探道:“结合府上目击者的证供,可以推断刺客是江湖人士,这种凶手查起来麻烦,非一时三刻能抓到的,另外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尸体留着也没太大用处,不若先下葬?”
裴折有些为难:“闹出动静的话……”
赵垣心领神会:“动作轻些,别折腾得太过,消息定然不会传出去的。”
裴折似笑非笑:“那就有劳赵大人了。”
赵垣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木讷的样子,点点头:“不麻烦。”
目的达到,裴折便和赵垣告辞,回了马车。
金陵九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眼也没睁,直接问道:“这回可有试探出什么?”
裴折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此人不简单。”
金陵九平静道:“这话你昨儿个已经说过了。”
裴折诧异:“我说过了吗?你该不会是记错了吧?”
金陵九睁开眼,正好撞进带着笑的目光当中,心中了然:“究竟是我记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想让我记错,裴郎心里应该跟明镜似的。”
裴折憋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可别绷着张脸了,我看着别扭得慌,来,笑一笑。”
“看着别扭,那就别看了。”金陵九偏开脸,“再欢喜的东西,都有厌弃的时候,看腻了我也不怪你。”
这是真的气到心坎上去了,不然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再硬的心都软了,开始思索起要怎么哄人。
半晌不见回音,金陵九有些耐不住,转过来瞧了他一眼:“无话可说了?”
裴折失笑,去拉他手:“又乱给我扣罪名,我都罄竹难书了。”
金陵九任由他动作,闭了闭眼:“我不想对你发脾气,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快哄哄我。”
这般理直气壮的话,估计也只有金陵九能说得出口了,裴折却听得心头发酸,不是滋味,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回答,让金陵九难受了一路。
“云无恙跟着我多年,我没办法看着他送死,让他离开,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不涉及底线,这是我们裴家欠他的,仅此而已。”裴折拉着金陵九的手,低头亲在他手背上,“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第122章
到达幽州军所在的军营后,裴折随同赵垣一起查看了军队造册,对幽州军的人数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赵垣唯唯诺诺,官当得可有可无,但稀奇的是,他竟然能够自由地出入幽州军要地,跟着他一路畅通,这是裴折没有想到的。
了解完基本的事项,就该和必要的人好好谈谈了,金陵九既然帮他借了右相的势力,那自然得好好利用一番。
裴折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收敛,将赵垣通身刮了个遍:“赵大人可知幽州现在的情况?”
赵垣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是问哪方面?”
裴折言简意赅道:“曦国。”
赵垣抬眼看了看他,思忖道:“不太清楚,只是见城中戒备森严,想来曦国近来骚扰频多。”
之前金陵九的人收到消息,曦国突然大肆进攻,幽州军伤亡惨重,可似乎与赵垣所言相差甚多。
裴折搓了搓骨节,究竟是哪一方的信息出了差错呢?
“我奉右相之命前来相助张将军,怎奈将军被刺杀身亡,如今幽州军群龙无首,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相爷回禀。”裴折满面痛色,忧心忡忡道,“赵大人熟知幽州情况,可愿在圣上另派人来此之前暂代幽州军将领一职,护幽州百姓安全无虞?”
赵垣猛地抬起头,面上诧异非常:“我,我一介文人,不懂行军布阵,如何能胜任?”
裴折摆摆手,宽慰道:“大人不必担忧,某与友人曾跟随禁军营指挥使,学过一二治兵之术,可从旁襄助,定能解幽州外患。”
赵垣仍然不松口,连声拒绝:“不,不可……”
“难道大人忍心看着幽州群龙无首,重蹈当年的覆辙吗?”见镇住他之后,裴折将拔高的声音压了下来,“某拜入相爷门下,无一官半职,不可擅自插手此地之事,大人是本地官员,而今将军不在了,自然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守好幽州,等待朝廷的人过来。”
说服赵垣之后,裴折去见了右相安插在幽州军中的人。
金陵九给的信息中包括这些人的家世与生平,他们大多都是右相送来监视张曜日的,裴折照着编了个来意,没花多少工夫就和他们混熟了。
“相爷让我过来,本是想看着幽州的局势,谁料一来,张将军就死了。”裴折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现下赵大人暂代幽州事务,我也只能从旁协助,不知能不能为右相分忧。”
这些人中职位最高的是副将,名叫叶虎阳,闻言宽慰道:“金兄不必忧虑,我等都会帮你的,那赵垣是个好拿捏的,被张哥堵回去一通后,就再也没敢和我们叫过板,他定然不敢为难你。”
听起来似乎还有内情,裴折眯了眯眼,故作诧异道:“是吗?”
懒得花心思,他直接用了在白华城用过的化名,金裴。
叶虎阳得意洋洋,抬了抬下巴,嗤道:“那时候他刚上任,我也刚来不久,张哥想提拔我为副将,他一直反对,被张哥骂了一通,就不敢吱声了。”
寻常地方的文官很少插手护城军的事,比如淮州城,是林惊空的一言堂。但幽州不同,怕再出现武将死后无人主事的局面,朝廷任命的地方官有一定的权力。
裴折敷衍地笑了下,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送走这些人后,裴折没急着去找金陵九,先在军营中逛了一番,然后去了练兵的地方。
他是生面孔,没人陪同,很快就被拦下了。
拦住他的是个少年,风吹日晒皮肤黝黑,问他是干什么的。
裴折信口拈来,微微一笑:“陪同我家大人过来,人有三急,刚刚我去解手,回来后才发现和他走散了。”
少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并不太信他的话:“你家大人是谁,我在这里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你,你莫不是偷偷混进来的。”
裴折不慌不忙道:“我刚来幽州,现跟随赵大人做事,是第一次来这边。”
少年惊呼出声:“是赵垣赵大人吗?”
裴折没忽略他眼中的惊喜之色,眼睛一转,惊讶道:“正是,小兄弟可是认识我家大人?”
少年警惕心有限,加之裴折演得有模有样,他轻易就信了,语带欣喜道:“认识!原来你竟是跟赵大人一起的,不过我刚才看到他往外走,大概已经离开了。”
此地并不是粮草军备要地,往左是将军营帐,往右是练兵之地,中间拐角的一亩三分地近乎偏僻,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安排了守卫的人。
守卫的只有少年一人,看上去没什么特殊,但裴折总觉得怪怪的,他观察了一会儿,这少年站姿挺拔,没有敷衍,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和其他守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果然,他猜的没错。
裴折并不打算打草惊蛇,记下少年的位置,道了谢后就离开了。
出了军营,裴折收敛了神色,换上一张温温柔柔的面容。
裴折上了马车,将扇子放在金陵九手腕下,往上抬了抬:“看的什么?”
金陵九正在看书,被打扰了也没恼,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忙完了?”
“嗯,随便逛了逛,等很久了吧。”裴折弯下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京城公子起居录,探花郎……嗯?探花郎?!”
金陵九将书合起,放在膝盖上:“这书上说,探花郎风流快活,是极守规矩之人,月月逢五必出,初一翠轩楼,初十凝红阁,十五春苑……唔!”
裴折捂着他的嘴,将那书抽出扔在一边:“都是旁人胡编乱造消遣的,做不得真。”
金陵九拉下他的手,挑了挑眉:“是书上胡编乱造,还是裴郎闲暇消遣?”
裴折一脸愤愤:“你不信我!”
“你若不说这一句,我还会信信你。”金陵九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去的都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地,可曾遇到过红颜知己?”
裴折盯着他瞧了好半天,见他一脸温和,不似吃醋:“你没生气?”
金陵九好笑地看着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左右你已经嫁给我了,那些地方再去不得。”
裴折明显不信:“那你还问我有没有红颜知己?”
金陵九点了点他心口:“过去的事我改不了,问了也没用,但过去存在于你生命中的人,我动得到,你这里若有旁人的痕迹,那我便彻底抹干净。”
裴折:“……”
好他娘的有道理的一番话啊……屁!
他怎么就忘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善茬。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脸,温声笑了笑:“怕了?”
裴折索性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坐垫:“我要是怕了的话,你待如何?”
金陵九勾着他下巴,轻缓地挠,暧昧又轻佻,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热络:“你不会想知道的。”
裴折啧啧道:“就不怕吓坏我,我跑了吗?”
金陵九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俯身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跑了也能抓回来。”
这不是假话,凭天下第一楼的势力,纵是跑到天涯海角,若金陵九想,那也能将人抓回来。
裴折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反而侧过脸,指着上面不甚明显的牙印,控诉道:“你咬疼我了。”
浅浅的一个印子,红都没红,得仔细看才能看出痕迹,摆明了是耍无赖。
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从善如流:“那让你咬回来?”
“不要,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样,不懂怜香惜玉。”裴折和他坐在一起,腿也不规矩地搁在他身上,“先欠着,等哪天你惹我生气,我再咬。”
金陵九失笑:“惹你生气就不怜香惜玉了?”
裴折理直气壮:“你惹我生气,我不好好出气,还对你怜香惜玉做什么?”
说的也是。
金陵九接受了这个理由,长臂一展,将不远处的书拿回手上:“我惹你生气之前,咱们先算算红颜知己的账,你刚才还没回答我,是有还是没有?”
裴折想动,却被按住了腿,金陵九手劲很大,扣着膝盖,既让他无法移动,又不会让他感觉到疼:“跑什么,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裴折挺胸抬头,一脸骄横:“谁心虚了,没有就是没有!”
金陵九忍着笑,假装没有看到他乱飘的眼神,翻开了书:“京城花枝招展之最,数探花郎是也,红粉知己遍布京城,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
裴折听得眉心突突直跳,摆手告饶:“可别念了,我看你就是存心气我的,那些个莺莺燕燕究竟是不是红粉知己,你肯定都查过了,逢场作戏罢了,我都没摸过她们的手。”
金陵九扬扬眉:“怎么,你还想摸她们的手?”
裴折百口莫辩:“我不想!我只是打个比方!”
金陵九把书丢了,捂着腹部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哈,好了,我和你开玩笑呢,我当然知道裴郎洁身自好,一直都为我守身如玉。”
裴折:“……”
金陵九笑够了,又恢复平常时候的严肃:“最近忙着各种事,咱们都没好好聊聊,他们都说撒撒娇能增进感情,我就试试。”
裴折一噎:“……你这试试差点把我吓死。”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有没有河东狮吼那味?”
“这不是河东狮吼,你这是阴阳怪气。”裴折思忖了下,下了结论,“阴阳怪气里还加了些威胁,若不是我心态好,换个人就被你吓跑了。”
金陵九目光闪了下,没接这话茬。
果然,还是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藏起来才是对的,免得把他的裴郎吓跑。
作者有话要说:
裴折:谢邀,来忽悠人。
第123章
不知要在幽州待多久,裴折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正准备和金陵九去城中的客栈看看,就遇到了赵垣派来的人,请他到府上。
裴折转过头,和金陵九对视了一眼。
来人机灵,看了看他们两个,道:“公子和朋友来幽州还未找落脚的地方吧,我家老爷特地让我家来请您到府上暂住,共同商议幽州事宜。”
这可真是打着瞌睡来了枕头,一毛都不想拔的探花郎笑了笑:“那多不好意思。”
来人拱手一拜:“公子莫要推辞了,老爷已备下薄酒,请跟我来。”
裴折微微颔首,偷偷拽着金陵九的衣袖,跟上他。
他们到的时候,赵垣已经在门口等候,并未对裴折拖家带口的行为表示什么,将三人迎了进去。
许是因为金陵九在场,他没有提起正事,只一起吃了顿饭。比起张曜日府上准备的饭菜,这顿饭可以称得上简陋了,都是家常菜色。
裴折和金陵九都不是挑剔的人,饭菜干净就好。
进府之后,裴折特意观察过,赵垣府上并没有太多侍候的人,算上去找他们的人,他见到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
如此看来,这赵垣还挺清贫的。
用过饭后,赵垣邀请裴折去书房叙事,安排人带金陵九去房间休息。
赵垣没问,裴折也没有介绍金陵九。
到了书房之后,赵垣拿出一封信:“先生,之前你问我是否知晓幽州的情况,我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吃饭时简单聊了两句,裴折半真半假地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赵垣就换了称呼。
裴折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大人这是何意?”
赵垣将信递给他:“幽州情况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之前对先生有所隐瞒。”
裴折不置一词,将信拆开看了看,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大人既有意隐瞒,为何现在又要告知在下?”
赵垣平静道:“外面人多嘴杂,唯恐生出事端。”
裴折摩挲着信纸,并未对他明显敷衍的借口表现出异常的反应:“大人将此事告知,可是心中已有了决断?”
信上是关于曦国近三月进犯的记录,内容详尽,甚至还包括了每次幽州军的伤亡情况。从最近几次来看,幽州军伤亡情况较之前而言,的确过于惨重,与金陵九得到的消息基本上没有出入。
这都是相关军内情况,张曜日没死之前,凭赵垣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从明面上拿到这封信。
裴折眯了眯眼,想起自己在军营中发现的少年守卫,若是他的话,倒是有几分可能。
赵垣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解释道:“先生既奉右相之命,让我暂代军中事务,短时间内可以,但长此以往始终是不合规矩的,我之所以将这封信交给先生,是想让先生心中有数,幽州情况危急,需尽早禀明朝廷,若出了差池,纵是右相,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已近夏日,午后气温高,空气又热又燥,偶尔吹过一阵凉风,方才能解去暑气。
裴折扇子摇得更快,勉强压下心中的燥,和赵垣分开后,便匆匆往客房去。
赵垣安排的客房靠在一起,裴折没回自己的屋子,径直去了金陵九的房间。
左屏不在,金陵九躺在床上休息,听见动静后,懒懒地掀起眼皮,待瞧见来人是谁后,又躺下了。
裴折招呼不打,进门后直奔床榻:“你往里一些,给我留一点地方。”
金陵九翻了个身,胳膊熟练地搭上他的腰:“看你匆匆忙忙,可是有什么欢喜的事?”
裴折暗自咂摸了一下,欢喜嘛,倒也不见得,不过确实是一点比较好的发现:“我觉得,赵垣和张曜日不是一道人。”
不仅如此,他基本能够确定,赵垣和右相也没有关系。刚才赵垣明面上是将幽州近况透露给他,实际上也暗藏威胁,他冒用右相之名,赵垣那番话是在敲打他,右相在幽州无法一手遮天,往上还有圣上,让他不要借着右相的势力横行霸道。
金陵九“嗯”了声,一点都不惊讶。
裴折眼睛一转,好奇道:“你之前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套我的消息呢?”
裴折知道瞒不过他,也没否认,大大方方道:“对,我思来想去,与其自己挖空心思去试探,不如借一借东风,你和我本就是一家人,不用白不用。”
金陵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用白不用,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用一用我?”
搭在腰上的手加了几分力,在腹部不紧不慢地按揉了两下。
裴折:“……”
金陵九凑在他耳边,似嗔似叹:“娇娇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裴折:“……”抱歉,实在不敢好奇。
隔着一床被子,感觉不到身体上的变化,从金陵九的声音中也听不出一点异样,让裴折稍稍安了些心:“用一用,当然得在新房,你且放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定然不会让你一直独守空床。”
金陵九哼笑了声。
裴折自觉跌了面子,故作不悦道:“怎么,你不相信?”
“不,我只是觉得有些怀念。”他似乎真的在怀念一般,声音里带着笑,“娇娇已经很久没和我逞强了,我乐意见你嚣张自得的模样,尤其是这种自欺欺人的话,听起来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惹人喜爱。”
裴折:“……”自欺欺人你大爷!
见把人惹毛了,金陵九脸上的笑意更甚,慢悠悠地换了个话题:“你还没和我说,是怎么确定赵垣和张曜日不是同一类人?
裴折白了他一眼:“他在幽州军营中安插了人,随时监视幽州军的动向。”
金陵九动作一顿:“他告诉你的?”
裴折“嗯”了声:“算是吧,他没直说,我猜出来的。”
裴折将军营中的发现简单提了一下:“这幽州军表面上是由张曜日掌管的,但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赵垣的权力或许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
金陵九思忖片刻,问道:“所以你怀疑赵垣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想让我查一查他?”
裴折:“没错。”
他能看出赵垣身份不似表面上那么简单,但再往下查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眼下由不得他慢条斯理地来。
金陵九颔首:“我会让人去查一下。”
裴折按了按眉心:“温飞羽走了吗?”
“嗯,昨儿个就走了,你的信也在路上了。”金陵九帮他按揉太阳穴,动作自然,“云无恙那边倒迟些才离开,用不用找人帮你看着他?”
“不……”裴折微蹙了蹙眉,叹了口气,“算了,看着也好,免得他出了什么事。”
金陵九不置可否,将他隆起的眉头揉开:“今天起的早,再睡一会儿吧。”
裴折咕哝一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过去。
近来曦国进攻频繁,在赵垣府上住了两天,军中就传来消息,敌军大举进犯。
他们赶到的时候,副将正带着人抵御敌军,赵垣丝毫不慌,迅速进入状态,接手指挥幽州军迎敌。
裴折挑了挑眉,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和金陵九抛了个眼神: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金陵九捏捏他的手:慢慢看,还有好戏呢。
裴折起了几分兴致,之前让金陵九去查赵垣的身份,有了结果,但这人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弄得他心里一直痒痒的。
昭国与曦国兵力相当,许是知道无法一次突破幽州的包围,敌军采用的是出其不意的消耗战术,见幽州军开始反抗后,就马上撤退了。
到如今,这种方式能起到的消耗作用已经十分有限了。
待曦国退兵后,赵垣与副将们一同前往营帐议事,嘱托人将裴折和金陵九送到安全的地方。
裴折很识时务,没有硬要跟过去,倒是让赵垣吃了一惊。
左屏没有同来,金陵九亲自动手,倒了两杯茶:“方才你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离开,估计赵垣会生疑。”
“不会的。”裴折胸有成竹,“识时务者为俊杰,之前他暗示我幽州并非右相所能掌控的地方,而今定然会联想到我是怕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却没想到会被你摆了一道,啧,他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裴折喝了口茶:“非也,应当说是我随机应变的能力强。”
金陵九不置可否。
裴折放下杯子,双手交握:“我想我大抵知道赵垣是哪一方的人了,之前他故意在我面前推辞,拒绝插手幽州军的事,想来都是为了试探我。”
金陵九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掀起眼皮:“哦?”
裴折搓了搓指节,倾身靠近,直视着他的双眼:“军营中的少年是今年才来的,赵垣指挥幽州军很熟练……种种迹象表明,在张曜日死之前,赵垣就在着手准备这一切了,为的就是将幽州军握在手里,可他为什么会知道张曜日将不久于人世呢?”
金陵九弯了弯唇:“为什么?”
“因为有人提前告诉了他。”裴折低声道,“有人谋划好了一切,要对幽州的势力来一场大洗牌,所有人都是棋子,他们的命运早就写好了。”
压低的声音像极了在诉说秘密,金陵九十分配合,问道:“什么命运?”
裴折不答反问:“我只有一个疑问,张曜日必死无疑,那赵垣呢,赵垣又是作为什么身份,接手了幽州的兵权?”
营帐外穿来跑步声,是幽州军撤回来了,金陵九凝视着他,目光中满是澄然的痴迷。
裴折微微歪了歪头:“所以你为什么会挑中赵垣?”
第124章
并不是想炸金陵九的话,这番推测裴折已经想了很久,从鹿灵城动身往幽州来,他就没停止过怀疑。
一切看似是跟着金陵九的步调安排,裴折表面上被牵着鼻子走,实际上不动声色地搜索着各种蛛丝马迹,一步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蹭了蹭金陵九的手背,疑惑中带着带着一丝近乎烂漫的天真,不像是在质问,更像是说着暧昧的情话:“你为什么选中他,我很好奇。”
都是借口,有什么可好奇的,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想让对方知道,我已经看出你安排的一切了。
金陵九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中:“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他没有问“为什么怀疑我”,他们之间再亲密,也注定了保有秘密。
裴折撇撇嘴:“我看你也没有多想隐瞒。”
金陵九怔了下,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确实没想隐瞒,说不清是自信狂妄到不想掩饰,还是单纯想看看裴折的反应。
结果如他所料,却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之间的关系决定了撕破脸的方式,都是体面的人,即使互相算计,也是心甘情愿,不至于走到歇斯底里的局面。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赵垣是幽州人,他和云无恙一样,是从屠城一役中活下来的,他有昔日云雨二将之风,比张曜日更适合执掌幽州,最重要的是,他满心满眼为的都是幽州百姓。”
裴折挑挑眉:“合着这么说,你还是为朝廷做了件好事。”
金陵九眼底闪过笑意:“不敢当,不过是被夫人熏陶,不忍心见百姓于苦海罢了。”
裴折微哂:“别给我戴高帽,暂且不论赵垣,若幽州没有能接手之人,你还会设计杀了张曜日吗?”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轻笑:“我以为你已经有了答案,张曜日是右相的人,右相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怎会放过他?”
裴折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金陵九的坦白。
借着穆娇身世诉说的宫闱往事,其中无辜枉死的不止穆老将军,还有宫妃金灵,甚至是再无人提及的大皇子,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成了一具死尸。
如何能放下?
金陵九在他的小探花郎额头上吻了一下:“我只是想报仇,没有伤害过无辜百姓,我不想要权势,我与他们不同。”
能叫世人趋之若鹜的,无疑是滔天的富贵和无上的权势,无论是苦心算计的右相,还是弃子保己的圣上,无一不是这样的人。
裴折明白金陵九的意思,他是在和自己澄清,他并非这样的人。
裴折声音发涩:“曦国皇室的争斗,你可有掺一把手?”
金陵九没有迟疑,说出了那个早已被洞悉的答案:“有。”
裴折闭了闭眼:“是你一手促成了幽州如今的局面,两军交战,死伤惨重,本来的安定……”
“不。”金陵九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没有安定的局面,平静之下藏匿着云涌波谲,即使不是现在,这份安定也迟早有崩塌的一天,不破,哪里来的立?”
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淮州城,两人初相识的时候,只不过曾经是互相试探,没有像如今这般将问题明明白白地放在台面上。
“我承认,我有私心,但……”金陵九放软了声音,仿佛刚才的争执是臆想出来的,“你是我最大的私心。”
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裴折心里清楚,当他决定和金陵九挑明时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争什么。
裴折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确定赵垣可以应对曦国的进攻?”
赵垣并非武将出身,在调兵遣将上并不一定长于张曜日,由他暂时接手幽州军,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
金陵九笃定地点点头:“生于战乱之地,怎会是不谙世事的绵羊,再不济,赵垣不行,还有你在呢。”
裴折一噎,忽略了自己也是个读书人,拔高声音道:“合着你将我诓来,是为了给赵垣兜底?”
金陵九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只是知晓裴郎不会置之不理,幽州关乎着朝廷局势,就是我不说,你也会主动出手。”
话虽如此,但谁都不会喜欢被算计,裴折故作不悦,哼了声:“那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金陵九一听就知道他没动怒,忙卖乖讨饶:“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赵垣自会处理好敌军进攻的事,要不要趁现在去看一下伤亡情况?”
曦国多次来犯,幽州军早已不似初次那般无法应对,如今伤亡并不严重,但金陵九清楚,就算将士们伤亡情况再轻微,他家探花郎都会放心不下,巴不得去看看。
裴折目光微凝,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叠覆,日光隐逸,一片不甚清朗之色,隐隐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佩,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玉佩已经给了云无恙。
“去吧,去看一看也好。”裴折收回视线,没摸到玉佩的手转了个方向,拽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被云雾筛过的日光朦朦胧胧,打在金陵九身侧,将他眉眼间的冷峻中和,留下一层仿若出神后凝成的恍惚。
虽然是故意“祸水东引”,但裴折轻易就顺了他的心意,不再计较幽州之事,他又忍不住去揣测裴折的行为,金陵九垂下眼皮,掩住了眸底闪过的幽深光芒。
幽州军中有随行的医师,都是本地人,见惯了生死,处理起将士们的伤口十分熟练。
裴折和金陵九到的时候,方才受了伤的士兵们正安安稳稳地躺着休息,医师在给他们包扎伤口,大部分士兵们的伤已经处理好了。
营帐中弥漫着血腥气和伤药混合的味道,还未走到门口,金陵九就不耐地皱了下眉头,这种味道令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裴折探头看了一眼,将士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只有细细的一条能容纳人通行的道路,这营帐比其他营帐要大一些,地面上散布着残破的盔甲,以及被血染透的布片。
他转过身,挡住了金陵九往里走的动作:“里面有不少血污,你别进去了,在门口等我就好。”
金陵九洁癖严重,定然受不了里面的状况。
裴折撩起衣袍,将堪堪拖地的衣摆挽在胳膊上,抬脚欲往里去。
金陵九握住他的手腕:“我不陪着你进去,没人逗你哄你,你看了他们的伤势,可别太忧心难受。”
他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灵敏的嗅觉使得他无法逃避开包围过来的气味,只能勉力忍受。
裴折心里一暖,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放心,你若是难受,就离远一些。”
曦国第一次突然进犯,幽州伤亡惨重,重伤的将士们也在这个营帐内养伤。
一眼扫过去,无数陌生面孔上都是令人心塞的哀痛神色。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心道金陵九真是了解他,连他心里会难受都猜到了。
“你是?”医师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裴折。
他在幽州军中多年,从未见过这人。
裴折对他点了点头:“我刚来幽州,目前跟着赵大人做事。”
医师恍然大悟,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原来是赵大人的人。”
裴折扬扬眉。
赵垣果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庸,越来越多的线索都在指向这一点,加之金陵九语焉不详的态度,裴折不免开始好奇,赵垣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老先生,今日众将士受伤的情况如何?”裴折在他身边蹲下,皱眉看着面前的士兵刚包扎好的胳膊。
医师指了指营帐中其他几个人:“今日受伤的人不多,他们几个都是,已经包扎好了,不严重。”
裴折还没回答,医师面上隐含希冀,又问道:“可是赵大人让你来的?”
裴折毫无心理负担,痛痛快快地点了头:“是。”
医师露出点笑:“劳烦赵大人惦记了。”
刚刚包扎完伤口的士兵也附和道:“对对对,赵大人事务繁忙,整天还惦记着我们的安危,实在是,实在是……”
裴折但笑不语,等他们说完,才施施然开了口:“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我告诉赵大人。”
士兵和医师连连答应下来,裴折又朝里走了两步,帮着另外的医师给士兵们包扎伤口,等到都结束后,才离开营帐。
金陵九还等在外面,他长身玉立,相貌出众,加之衣着气质不落俗套,引得不少士兵驻足,更有甚者,对着他指指点点。
裴折知道他有多引人注目,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无论放在哪里,单凭那张脸,都会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
若是换了旁人,定然会对各种目光沾沾自喜,生出些另外的心思,亦或是感到困扰,但金陵九不属于这两种人之间,他能无视所有人的目光。
裴折时常会有一种错觉,金陵九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他高高在上又冷漠异常,围观着其他人的喜怒哀乐。
金陵九本来微拧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出来,眉目舒展开,款款走过来。
他一动,身上就剥离了那种清冷劲儿,沾了零星不断扩大的人间烟火气。
“怎么在发呆?”在外头站的久了,指尖微凉,金陵九碰到裴折微红温热的脸,动作一顿,将手撤回来一些。
裴折回过神来,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等很久了吧,手都凉了。”
柳先生帮忙解了毒之后,金陵九的身体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体寒了,但还是很容易沾冷气,要很久才能暖和过来。
裴折皱着眉头有些担忧,金陵九本人却没什么感觉,他过了二十多年,小半辈子都不知冷热,早就习惯了,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身体上的细微感受。
但他永远不会拒绝裴折的关心。
金陵九蜷着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待了这么久才出来,进去帮赵垣做人情了?”
他能闻到裴折身上带着的伤药气味,如果只是简单的看一看,味道并不会这么重。
裴折也没隐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算起来我是不是也在帮你?”
金陵九撇撇嘴:“哪儿啊?我和赵垣之间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我帮他坐上幽州一把手的位子,他帮我稳住幽州局势,至于幽州军信不信服他,跟我没关系。”
裴折看出他没有说谎,失笑:“一箭双雕,我看你有做‘奸商’的潜质,赵垣被你算计得透透的,无论是你帮他的事,还是他帮你的事,都是你一定会去做的事。”
金陵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确实是在诓他,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要有人来顾全幽州大局,他心中已做好打算,我也是成全了他。”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垣就派人找来了,说要请裴折过去一趟。
金陵九不悦地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这点事都摆不平,真是废物。”
裴折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压低声音调侃:“你手下尽是能人,像左屏那种能独当一面的更是数不胜数,这赵垣就是本地长起来的官员,拿不住那些将领实属正常。”
赵垣派人来请他的意图,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不过是因为裴折的假身份。
张曜日能坐稳幽州的椅子,不能说和右相没有一点关系,赵垣想接手他生前拥有的权力,只靠一个朝廷册封的官名是行不通的。
他只能借势。
裴折之前去见了右相在幽州军中安插的人,这群人里不服赵垣的大有人在,他们之中不乏在军中担任要职的人,比如叶虎阳,要令这些人服从命令,也得对症下药。
如今右相的亲信就在幽州,且还是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没有什么比他更好拿捏了。
金陵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赵垣上心了不少?”
又是帮赵垣笼络人心,又是帮忙收服右相的势力。
“怎么,又醋了?”
一个“又”字,充分表明了裴折的调侃之意。
金陵九越想越别扭,脸色隐隐有难看的迹象,裴折怕再逗下去耽误正事,忙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的大计,要是赵垣控制不住幽州的局面,影响了你下一步的计划,到时候该烦心的可就是你了。”
话虽那么说,但金陵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把裴折送走,也没想明白。
裴折要做一枚棋子,帮助赵垣拿下幽州军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金陵九也不能一直等着,他来幽州还有事要做,当即给左屏使了个眼色,两人往城中去。
从鹿灵过来,天下第一楼的人跟随的人有很多,除了左屏和他们一起住在赵垣的府邸,其他人前几日进城后就去忙各自的事了。
金陵九今日就是要去见他们的。
左屏提前发了信号,双方在一所茶楼碰头。
之所以挑这么个地方,也是有所考虑的,之前常用的联络地址都是青楼和酒肆,这次金陵九特意嘱咐他们换个地方,免得身上沾了脂粉和酒气,回去还得和裴折解释一番。
穆娇和众人一同过来,只有她敢开玩笑,刚坐下就嚷嚷起来:“师兄是怕夫人误会吗,找这么个无趣的地方。”
茶楼只有茶水和小菜,比不得青楼花样多,也比不上酒楼的菜色丰富。
金陵九眼皮不抬,随手一推,将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喝茶。”
穆娇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听得出他话里有话,撅撅嘴:“喝茶喝茶,你还不如直接让我闭嘴。”
金陵九从善如流:“闭嘴。”
穆娇:“……”
其他人看着热闹,忍不住笑了笑,气氛缓和了很多。
左屏适时将穆娇拽出去,虽说姜玉楼的事另有隐情,但金陵九依旧不愿意让穆娇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茶楼对面有卖小吃食的,穆娇过去买了几种,边吃边和左屏聊天:“师兄和裴探花感情怎么样?”
左屏思索了一下:“很好。”
两人同吃同住,虽然偶尔能听到一些争执,但吵不了几句就好了,比他见过的夫妻都要要好。
穆娇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把拿不下的点心塞到他手里:“我是问那方面啊!他们有没有夫妻之实?”
左屏懵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地。
穆娇冲他挤眉弄眼:“这么大人了,该不会还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左屏耳根发红,视线游移:“别胡说……”
他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的,左屏从小木讷,比金陵九还要面瘫,穆娇从未见过他脸红,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也不顾得打探她师兄和“夫人”的床帏秘事了。
“你脸红了!”穆娇手上的东西差点掉了,“左屏,你竟然脸红了!”
被她这么一闹腾,左屏更挂不住脸了,近乎狼狈地偏开头:“没有。”
他大步向前,穆娇跟在后面,不停地碎碎念:“怎么没有,我都看到了,你脸红了,耳朵也红了,你跑什么,站住!”
左屏停下脚步,还没转过头,就猛地僵住了身子:“你……”
耳朵上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心神俱震,呆愣在原地。
穆娇是个感情迟钝的,十几岁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养成了一副豪爽的江湖儿女性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对,还好奇地捏了两下:“左屏,你耳朵好烫啊!”
一时之间,很多个念头钻进左屏脑海之中,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隐隐有破土而出的趋势。
穆娇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的就不烫,还说你没有脸红!”
她眸底一片澄然,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得意,没有多余的情愫。
左屏一口气哽在喉咙,觉得胸口闷闷的。
“怎么不说话?”穆娇眨眨眼,“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左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无奈:“没有,这条街都逛完了,是时候回去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说完他把手里的吃食还给穆娇,转身往茶楼走去。
穆娇怔了一下,有些无所适从,她能感觉得到,左屏的兴致不太高。
是生气了吗?
可除了在淮州城那次,左屏从来都没生过她的气啊。
穆娇拿着一堆吃食,突然觉得心中不忍,左屏的背影看上去太疲惫了,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很累很累。
她鼻尖一酸,心里头跟打翻了热汤似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不明白这种感情从何而来,只是有一种很想落泪的冲动。
第125章
最先发现左屏和穆娇之间不对劲的是金陵九,他本就观察入微,更何况这两个全都是他身边的人。
谈完事情之后,金陵九带着左屏离开茶楼。
路上,金陵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左屏的表情,问道:“穆娇惹你生气了?”
左屏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后,摇摇头:“没有。”
“你和她出去一趟,回来后情绪就不太稳定,一直恍惚着,跟丢了魂似的。”金陵九睨了他一眼,“咱们两个认识得有十四五年了吧,你心里有事,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已近日暮,阳光熏黄,落了满满一地,给过往行人身上敷了一层融融的金粉。
左屏低垂着眉眼,语气讷讷:“与她无关,是我想要的太多。”
不满足于现在的关系,想要与她在一起,想要长相厮守,本就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他在痴心妄想。
金陵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表情有些严肃:“我早就说过,一切随你,你是什么身份,只取决于你自己。”
左屏是奴隶身份,童年遭遇坎坷,天灾人祸,家里都死光了,他卖身葬父,被金陵九买回来,天赋悟性不错,故而和金陵九一起跟随姜玉楼学习。
金陵九从没拿他当奴隶看过,但左屏自己很计较,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卖身葬父,被金陵九买回去后,就一直将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
之前几次三番自轻,惹得金陵九不快,在淮州城那次,金陵九终于忍耐不住,才扔了那么一番话给他。
左屏攥紧了拳头,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九爷,我的一生早就注定了,您买下我,我为您卖命,即使您不在意,这么多年来,这份恩,我是一定要还的。”
比这还过分的话,金陵九也听了好几遍了,如今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买下你花了多少银子,你可还记得?”
左屏颔首:“记得。”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忘。
“那就好。”金陵九目光沉冷,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还我百倍。”
买个奴隶花不了多少钱,何况还是个自己卖自己的奴隶。
左屏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乖乖拿出钱袋,放在他手上。
天下第一楼财大气粗,在里头当差,出了名的赚钱,一个打探消息的人就能赚到不菲的报酬,何况是负责金陵九各种事务的左屏。
金陵九掂了掂钱袋,面色冷厉:“既然你自己想不清楚,那便我帮你拿主意,当初我买你花了钱,而今你还了我一百倍,咱们银货两讫,从今往后一刀两断,我天下第一楼不缺你一个左屏。”
他说完就走,没有一丝犹豫。
左屏怔了半天,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嘴唇翕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第一反应就是金陵九在说笑,他跟在金陵九身后,已经十多年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金陵九会舍弃他。
但金陵九从不说笑。
左屏呼吸一窒,浑身发冷,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自发地追上金陵九了:“九爷……”
金陵九一言不发,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还未到幽州军营门口,就看到在等他的裴折,周围零星地站了几个穿盔戴甲的男人,看样子应当是幽州军中的人。
看到金陵九后,裴折和身边的人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迎上来:“去哪儿了?”
他目光往后移动,看到神色惊慌的左屏,有些出神,担忧地看向金陵九:“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让左屏脸色这般难看,裴折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金陵九出事了。
金陵九瞥了左屏一眼:“你现在是自由身,不必跟着我。”
“不……”左屏急了,顾不上裴折还在场,直接跪倒在金陵九身旁,“九爷,求您不要赶我走。”
左屏就是左屏,即使心里急得不行,还是没办法多说几句求饶的话。
裴折挑了挑眉,咂摸出点滋味来,笑着打圆场:“二位闹别扭了?”
若是换了旁人,他就揣着手看热闹了,但左屏不行,他不放心其他人来照顾金陵九。
一时之间没办法详谈,金陵九淡淡地摇摇头:“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看样子金陵九是铁了心要治左屏,裴折暗自在心里感叹:这主仆俩都挺稳重的,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
“不吃饭吗?”裴折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折腾一天了,饿死我了,九哥哥请客,犒劳我一番可好?”
金陵九将刚拿到手的钱袋往上抛了两下:“正好,刚收了一笔利息,娇娇想吃什么,尽管挑。”
银两碰撞在一起,发出独特的声音。
左屏咬紧了牙,觉得那声音乱耳,吵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夺过钱袋丢得越远越好。
裴折何等玲珑心思,当即猜出两人在闹什么,眼睛一转,乐呵呵道:“那敢情好,刚才还听军中将士提起,这幽州城中有一家馆子特别出名,又贵又好吃,我一穷二白,可跟着九哥哥沾光了。”
金陵九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拉着他的手:“去,去吃饭。”
刚走出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响声,像是利器出鞘。
裴折心中一惊,还没回头,手上就一痛,细看来,才发现是金陵九用力抓紧了他的手。
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丝决然:“九爷,惹您生气了,左屏甘愿受罚。”
金陵九转过身,一脚踹过去,将他手上的剑踢飞:“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
左屏哑然:“不……”
金陵九挥手,沉甸甸的钱袋直接砸在他头上:“你当真不知我是何意?”
这一下没留手,金陵九何等武功,直接将他额头打得红肿起来,隐隐泛起血丝,看上去狰狞可怖。
裴折吓了一跳,惊呼出声:“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怎么好好说?”金陵九大步走过去,一把揪着左屏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你自轻自贱,还说不是故意和我作对吗?”
左屏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默默垂下了眼皮。
金陵九突然笑起来,觉得荒唐:“左屏,我从未将你视作奴隶,如若不是这样,又怎会一直将你带在身边,我以为你都明白,可事实……左屏,你太让我失望了。”
左屏浑身一震:“九爷,我——”
金陵九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压低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大战在即,我要你护我周全,我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信任的?”
左屏不停地摇头,还想辩解什么。
金陵九没心情听,他松开手,随意地摆了摆:“最近不用跟着我,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金陵九心情肉眼可见的差。
裴折不想触他眉头,直到到了饭庄,才敢黏糊上去:“还生气呢?别气了,生气会变得不好看,要是不好看,可就没人喜欢了。”
“……”金陵九愤愤地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小负心汉,我不好看,你就不喜欢了?”
裴折故意哀哀叫了两声:“你才是负心汉,是想咬死我,谋杀亲夫吗?”
金陵九被他装模作样的小表情逗笑了,喝了口茶水:“别担心,我没事。”
裴折揉了揉他的眉心:“要是没事,你就不会愁成这样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金陵九将左屏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裴折哭笑不得:“他也够固执的。”
金陵九赞同地点点头:“太固执了,我头疼了好久,还是没给他掰过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要我看,你也不必太忧心,左屏是个有想法的人,一时钻了牛角尖,给他点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裴折支着额角,眼睛一转,“实在不行,找穆娇开导开导他。”
金陵九:“……穆娇就算了吧,她不添乱就好了。”
裴折有不同的意见:“左屏不是喜欢穆娇吗,穆娇说的话,他总得听吧。”
金陵九不意外他能看出左屏对穆娇的心思,捏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聪颖吗,穆娇性情单纯,不通情窍,她去左屏面前起不了多大作用,撑死了是以毒攻毒。”
“噗哈哈哈,以毒攻毒。”裴折笑够了,在他大腿上划了两圈,“那你准备怎么办?”
金陵九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怎么办,左屏会想通的。”
见他态度笃定,裴折也没多问,意味深长地感慨道:“你挑的人都是有能耐的。”
金陵九挑了挑眉:“赵垣做什么了?”
“他准备主动出兵,攻打曦国。”裴折没有隐瞒,将今天下午同赵垣和众将士会面时听到的事一一道来。
金陵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他的手背:“曦国屡次进犯,若长久退避,势必打消将士们的士气,不利于作战。”
裴折点点头:“确实,赵垣觉得现在时机合适,曦国攻击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小,肯定会转变方案,与其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不如抢占先机。”
金陵九下午同手下的人会面,了解了幽州和曦国现有的兵力,估摸着差不许多:“所以赵垣叫你过去,是为了让右相一党的人同意出兵?”
裴折“嗯”了声:“他急于建功立业,眼下这么个好的反击机会,自然不想便宜了别人。”
金陵九扬扬眉:“怎么听起来,你对他的评价突然变得不那么正面了?”
“可能是我比较自洁自爱吧,不像某人,还和其他人藏着小秘密。”裴折阴阳怪气道。
果不其然,金陵九被这一话题转移了注意力:“又在吃什么飞来横醋?”
裴折抬了抬下巴,骄矜地哼了声:“你还没和我坦白呢,你和温飞羽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126章
饭庄里推荐的菜全点了一遍,陆陆续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裴折吞吞口水,捏着筷子敲敲碟子边:“赶紧把你脑子里想的人给忘了。”
金陵九失笑:“我可没想他。”
“我还没说是谁呢。”裴折白了他一眼,“我这人吧,好奇心重,你之前让我听到了,偏偏又不告诉我,害得我总惦记着这件事。”
不单单是为了转移话题,他确实很好奇,金陵九手里抓着温飞羽什么小辫子,竟然能让堂堂温家少爷屈身下嫁。
金陵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拆开筷子。
裴折被他看得心痒痒,本来是七八分的好奇,现在直接成了十二分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一点都不能透露吗?”
“秘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奇的是秘密,还是我与温家之间的关系。”金陵九夹了一筷子鱼腹肉,放进他的碗里。
裴折很诚实:“都很好奇。”
“都很好奇啊……”面对裴折诚恳的目光,金陵九温柔地笑了笑,“吃饭。”
裴折一脸懵逼:“???”就这样?!
金陵九温和道:“你没听错,就是这样,乖乖吃饭,再耽搁一会儿,菜都凉了。”
话音刚落,他就埋头吃了起来,仿佛一点都没受到刚才话题的影响。
裴折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愤愤地戳了戳碗壁,动作粗暴,却小心地避开了碗里的鱼肉:“不告诉我,看来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金陵九悄悄弯了弯眼,只当没听见。
裴折心里头憋着气,也不主动说话,自顾自地吃着饭,吃一口,吃两口……吃着吃着,就被这饭菜征服了,不愧是全幽州最贵的饭庄,好吃!
在赵垣府上清汤寡水的,吃了好几天,他整个人都吃得寡淡了,此时见着这饭菜,肚子里的馋虫立马就被勾出来了。
金陵九食欲从来不好不坏,吃了一会儿就放下筷子,拿着汤匙,一边喝汤,一边看裴折吃饭。
探花郎吃饭十分下饭,饿极了的探花郎尤甚。
不多时,一碗汤就见了底。
裴折没忘了用眼神谴责他,吃了个半饱之后,就想起之前的事儿了,那小眼神跟刀子似的,不停地往金陵九脸上戳。
戳得金陵九忍不住笑意:“再看下去,那筷子都被你气得咬断了。”
裴折没说话,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想法,放下筷子,又拿了一双新的,还在桌上敲了敲。
金陵九放声大笑:“堂堂太子少师大人,名满天下的第一探花,用饭的礼数都不守了,这要是传出去了,估计得被人笑上个十天半个月。”
裴折一脸冷漠:“……哦。”
金陵九煞有其事地“嗯”了声:“然后大街小巷传阅的探花郎起居录里就会多上一段,裴探花恃才傲物,张狂骄恣——”
他还没说完,裴折就听不下去了,摸索了一根没用过的筷子,朝他扔了过去。
金陵九躲都没躲,一眼就看出那筷子扔不到他身上:“呦,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裴折已经很久没被他气成这样了,深吸一口气:“知道乡野粗人恼羞成怒后会怎么样吗?他们会摔盘子摔碗,朝着看热闹的人撒泼!”
金陵九笑弯了腰,去拉他的手:“你可不是乡野粗人。”
裴折揽着他脖颈,暗暗用力,语带威胁:“哦,是吗?”
“某人说过,他是朝堂野狗市井俗人……”金陵九话锋一转,“该是我的小狗儿才是。”
裴折:“……”
他早该知道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眼看着把人逗狠了,金陵九连忙收敛笑意,告饶:“我说笑的,裴郎是我的宝贝,是我的娇娇,是我的——”
“别!”裴折冷着脸打断他的话,“我当不起,我不是狗吗?”
金陵九抿了抿唇:“那我也是狗,咱俩一对狗男男。”
裴折:“……”
探花郎到底被气得没脾气了,狠狠地揪着金陵九的袖子,半天才撒气:“不满足我的好奇心就算了,还编排我,我看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就是拿我逗乐的。”
“别胡说!”金陵九皱皱眉头,开玩笑归开玩笑,他不允许裴折质疑他的心意,“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
裴折轻轻哼了声,没反驳。
金陵九眉眼沉沉,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就这么想知道温飞羽的事儿?”
裴折眼睛一亮,有戏!
金陵九扶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肩窝:“我答应了温飞羽,不将此事告诉别人,只能大略跟你提一嘴,他的秘密和男人有关。”
裴折都没思考,直接脱口而出:“他该不会喜欢男的吧?”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咳了下:“这都是你自己猜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裴折狐疑地眯了眯眼。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即使是温家的小少爷,也不应当忌讳到这种地步,除非其中还有隐情。
至于是什么隐情……
裴折看了看凑在自己颈窝的男人,心中了然,金陵九怕是不会将其他事告诉他的。
吃完饭,打道回府。
进了府邸,还未回房,金陵九就被左屏拦住了。
裴折看出他们有话要说,识趣地先进了房间,离开前不忘调侃左屏:“夜深了,被窝里冷,等下别忘了把我家‘夫人’还给我。”
左屏:“……”
金陵九言笑晏晏:“裴郎先暖着床,我等会儿就回去。”
裴折勾勾唇角:“行吧,看在你前几天伺候得不错的份上,谈完了赶紧回来睡觉。”
金陵九做主,和左屏去了他的房间。
一进门,左屏就要跪下,金陵九随意地瞥了眼:“你若是跪了,咱们也不用谈了。”
左屏硬生生停住了动作,顿了两秒,慢慢直起身子:“九爷,我错了。”
金陵九还是挺好奇他能说什么的,挑挑眉:“你错哪儿了?”
左屏低垂着头:“不该和九爷争执,不该不识好人心。”
听着有那么点意思,差不太多,金陵九摩挲着指节,问道:“你想清楚了?”
左屏颔首:“想清楚了。”
左屏不是个糊涂的,不然金陵九也不会去逼他:“还想跟着我?”
“嗯。”左屏眉眼中满是坚定,“我一辈子都跟着九爷,除非您不需要我了。”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主仆关系了,你的卖身钱也百倍还给我了,别弄得好像一辈子非我不可似的,万一让人听到,我家娇娇可是会吃醋的。”
左屏:“……”
可怜左屏一腔酸楚,被他这一句话闹得瞬间破了功,有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除了在裴折面前,面对其他人的金陵九都不是个适合开玩笑的人,所幸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左屏还在发呆,金陵九就清了清喉咙,换了个话题:“咳咳,我可以留下你,但你和天下第一楼的人都一样,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明白了吗?”
他执着于给左屏一份选择的权力。
左屏太自卑了,没有这份权力,他会一辈子都将自己拘在金陵九身边。
金陵九不想耽误他,也不想他因此错过喜欢的人,甚至连一句“喜欢”都要藏一辈子。
左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从前拧巴着,总觉得亏欠,今天被刺激了一通,知道金陵九是为他好,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
见人应下,金陵九也算消了件心事,又开始好奇起左屏今日情绪不对劲的事:“今儿个下午,你和穆娇出去,都做什么了?”
当着八卦主人公的面,左屏实在没办法提自己和穆娇讨论的事,避重就轻:“我今天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将心意告诉她。”
金陵九老早就看出了他喜欢穆娇,甚至很疑惑,为什么他能够忍着这么多年不说出来:“那就告诉她呗。”
左屏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她是属于江湖的,像山间的风,天上的云雾,总之不该被俗世和俗人绊住脚步。”
他说得缥缈,金陵九却听懂了。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金陵九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左屏,你也是属于江湖的儿郎,你可以做山间的流水,也可以做晴空的暖阳,你可以去追一束风,也可以去拥抱温暖空中的云雾。不要想当然地为别人作出决定,你尽可以去试试。”
左屏扯了扯嘴角:“怎么试?”
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跑动,火急火燎的。
金陵九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窗外:“幽州乱,帝王终,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届时我允你四海八方,那么多时日,你想怎么试,都可以。”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左屏心中一动:“九爷,你的意思是……”
“再等一等,要不了多久的。”金陵九眼底暗潮涌动,良久,化作一片沉寂下来的浓墨,映照着夜间的星辰。
回到房间的时候,裴折并不在。
金陵九丝毫没有意外,慢条斯理地脱下衣服,换上一套劲装。
门被敲响,金陵九打开门,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点了点头:“来了。”
第127章
“九爷久等了。”
男人拱手,深深一拜,桌上烛灯洒出来的光落在他脸上,剪出一片浓深的影子。
金陵九轻轻应了声:“你现在过来,不怕他找不到人?”
“这不正是九爷的打算吗?若要幽州乱,我是必须死的人,只有这样,才能逼着探花郎出手。”男人抬起头,熟悉的脸上露出陌生的笑容,若是裴折在此,定然要为他这份志得意满惊叹万分。
金陵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嗤道:“戴一张面具久了,难免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误会,当了几年的赵垣,你怎么一点没变?”
赵垣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们这种人,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怎么会因为扮演了一段时间的别人,就变得良善忠义了呢?”
这话里有歧义,不知是说得是他。自己,还是一并捎带了旁人。
金陵九眯了眯眼,微压的眼尾抿出半分不悦,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嘲讽的神色:“之前见你装得那般伪善,我都快忘了,你原本就是这样的脾性,也只有温飞羽那种没脑子的人,才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赵垣怔了一瞬,沉下的眉眼中略过一丝无奈:“九爷说笑了,若非如此,又怎能轻易迫得他帮忙?”
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温飞羽里应外合,提前做了准备,云无恙也不会轻易就取了张曜日的性命。
金陵九看似无意,实则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是该谢谢他,还拉上了整个温家,于我们而言,是笔划算的买卖。”
一直吊儿郎当的赵垣突然变了脸色。
“怎么,不信?”金陵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薄银护腕,“温家明哲保身,不欲掺和政斗,我曾多次暗示,均无功而返,但此次温飞羽入了局,他温家就避不开了。”
赵垣表情难看:“您说过不会为难他。”
“我可没为难他,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看着赵垣失态,金陵九心中颇为满意,“我还挺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
这个他说的是谁,两人心里都清楚。
赵垣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苦笑的表情:“温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公子,我可高攀不起。”
金陵九活动了一下手指,嗤笑出声:“我又不是温飞羽,你在我面前卖什么可怜,赵子秋,不管你是怕自己配不上温飞羽,还是在怕其他的什么,都自己处理好,若是温家出事,影响了我的计划,谁的面子我都不卖。”
赵垣,即赵子秋表情一滞,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金陵九没有准备听他的回答,昂首挺胸,迈出了步子。
另一边,裴折来不及留下信息,就跟着前来传信的人往城墙赶去了。
来传信的正是之前裴折在军营中见过的少年,消息传得语焉不详,只说敌军突袭,赵大人负伤,幽州军群龙无首。
裴折第一反应就是跟着他往前线赶去,走出一段距离后,慢慢察觉到不对劲,若是真出了事,何必特意来找自己?
少年还在说着发生的事,神情不似作伪,裴折不动声色,脚步不停,仍是跟着他:“你方才提到,来找我是因为赵大人出了事?”
少年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表情焦急得不行:“对,大人被流矢射中,身受重伤,失去意识前嘱托我来府上找……请您。”
少年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裴折心里有几分计较,猜到可能是赵垣说了什么:“别紧张,赵大人还说了什么?”
少年摇摇头:“只说要请您,其他的没有了。”
“没有其他人坐镇吗?”裴折朝远处望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没个一官半职,怎么能担此重任,军中将领不少,赵大人莫不是找错了人?”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少年怔了一瞬:“大人是这么吩咐的……”
裴折听明白了,收住话头,从之前在军营中的解除来看,少年是个单纯性子,估计是真的不知道其他的事情,否则不会一问三不知。
未及到城门,便听到剑戟兵戈的碰撞声,与人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可以预见战况有多么严峻。
紧急时刻,城门的守卫更加森严,少年拿出令牌,一路畅通,带着裴折登上城墙。
“不该先带我去看看赵大人吗?”裴折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不停,眼底隐含着一丝焦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城外的形势。
少年抹了把头上的汗,委婉道:“赵大人说要先请您过来主持大局。”
裴折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将“主持大局”几个字分开来嚼碎了,眯了眯眼。
临城眺望,一片火光冲天,马蹄踏起大片的尘土,赤红色的血从士兵的身体上喷溅出来,将黄褐色的土地染得变了颜色。
裴折扶着城墙的手微微收紧,就在这时,一队士兵快速跑过来。
打头的是一个副将,不属于右相一派,裴折之前没见过,是从衣着上辨认出来的。
来人面目刚毅,快速说道:“末将程关月,见过大人,曦国突然大举进攻,我军不胜防备,折损颇多,现敌军人数还在持续不断的增加,举幽州之力,恐无法抗衡。”
程关月,不是幽州军的二把手吗?裴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没忽略他刚刚脱口而出的一句“大人”:“可有对策?”
“曦国倾注这样庞大的兵力,当是打定决心要和我们撕破脸皮,现已下令命人撤回城中,还可抵御一时,若没有援军,幽州危矣。”程关月拿出一封信,“可否请您随我去一个地方?”
裴折接过信,扫了一眼后,语气严肃起来:“此信你是从何得来?”
“是赵大人交给末将的。”程关月道。
裴折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气:“你看过了?”
程关月微顿,颔首。
裴折手上用力,素白的信纸被攥出折痕,早已干透的墨迹并未受影响,异常熟悉的字迹映在眼底,令他心中升腾起怒气:“加强守卫,禁止任何人出城,然后着一队人马赶往赵府,将随我一道进城的公子请过来。”
程关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裴折眯了眯眼,盛怒之下的他维持不住平时的温润模样,那股迫人的气势倾泻而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程关月忙点头:“是。”
在他转身欲离开之际,裴折又叫住他:“安排好之后,来主帐见我。”
去赵府请人的少年已经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不怒自威的人。
初见之时,他以为裴折真的只是跟着赵垣做事的人,当赵垣吩咐他去府上请人,言谈中似有敬意,他才隐约觉出不对劲,故而对裴折客气了几分,如今见裴折面不改色地对程关月发号施令,才敢确定此人真的身份不俗。
裴折缓了一口气,将信纸上的痕迹一一抚平:“现在带我去看看咱们的赵大人。”
少年莫名一个哆嗦,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口中的“赵大人”三个字带着股咬牙切齿的狠意。
见程关月都乖乖听话了,少年不敢拒绝,当即领着裴折往赵垣休息的地方去。
一路走下城墙,裴折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看不出一点刚刚发怒的迹象。
少年一边领路,一边偷偷摸摸地打量他。
裴折目不斜视:“想问什么就问。”
少年欲言又止,犹豫很久后,小声问道:“您不是跟着赵大人做事的人,是……大人吗?”
裴折怔了一瞬,无奈道:“这算什么问法?”
“我,我就是……”少年以为他生气了,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
“没事,我又不会吃人。”裴折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身份,有那么重要吗?”
少年皱着眉头,摇头:“不,重要的。”
裴折有些诧异地转过头,他没想到这少年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却会反驳自己的话:“那你且说说,有哪里不一样?”
少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如果您是,那我们就不会被放弃,朝廷会有援军来救您,这样城中的百姓也会得救。”
交战声已模糊成一片,少年的话令裴折醍醐灌顶,从拿到那封信开始,他就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在意着亲近之人的背叛,却忽略了隐藏在一切算计之下的意图。
少年见他没有反应,一脸高深莫测,以为是自己的话太直白,令他生气了,张皇失措就要跪下。
裴折连忙扶住他:“跪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可不是这么小的胆子。”
少年小声嘟哝:“那时也不知道您是大人啊。”
裴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随口问道:“你认识赵垣多久了,了解他吗?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大人吗?”少年眼睛亮了一瞬,“他是个好人!”
好人。
这是一个很笼统的评价,没有既定的标准,也没有参考的价值。
少年自顾自地说起来:“赵大人是个大好人,对我们幽州城的百姓特别好,是他救了我的命……”
裴折安静地听着,等到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时,才顺着问道:“你说他救了你的命,是怎么回事?”
少年情绪低落下来:“我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是赵大人救了我,给了我一口饭吃,还将我带进了军营,让我能养活自己。”
裴折意味不明道:“如此看来,他确实是做了件好事。”
“不只是我,赵大人还救了很多人。”正好走到营帐前,少年收住话头,“大人快进去吧。”
裴折知他现在情绪不是太好,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嗯,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姓裴。”
裴?
少年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特意强调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裴折进了营帐,和他预想的一样,并没有见到赵垣,里面没有一个人,桌上散落着一些纱布,染了血,一片狼藉,他随手拿起一块看了看,放下往营帐门口走去。
少年正在外头等候,眼眶发红,像是回忆起了旧事。
裴折咽下到嘴边的话,招招手:“走,去主帐。”
在主帐等了没多久,程关月就赶回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裴折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没请到人?”
程关月道:“末将有负大人信任,到的时候,已不见公子,但据城门的守卫回复,并未有人出城。”
裴折颔首:“有劳程将军,幽州军可都撤回了城中?可否请你召集起所有人来,我想亲自见见他们。”
程关月抬眼:“您想以什么身份见他们?”
裴折右手按住桌子,指尖轻轻按了按信纸上的“裴折”二字,沉声道:“第一探花,太子少师,裴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六十万字,在收尾伏笔了,特别怕写不好,一直在磨,再加上年底工作事太多,抱歉抱歉,让小可爱们久等了。
第128章
少年瞪大了眼睛。
就算没有那两个前缀,任谁听到“裴折”这个名字,都不会无动于衷。
“裴折,探花大人……”
他终于明白,那一句“我姓裴”是什么意思,其中代表的,不仅仅是嘱咐,还是一份保证。
裴折微阖着眼皮,听着少年的呢喃声,慢慢从沉思之中抽身,不再犹豫:“我要代表圣上,见见幽州军。”
程关月有一瞬的凝滞,而后眸中燃起星火:“裴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随着程关月离开,帐中只剩下裴折与少年两人,裴折摩挲着指节,抬眸看向身旁之人:“被吓到了?”
少年愣愣地点头:“您之前说……”
裴折微微一笑:“之前迫不得已,还望小兄弟见谅。”
“大人客气了,太客气了。”少年连连摆手,颇有些受宠若惊。
帐外传来集结士兵的声音,裴折一脸沉思:“曦国来势汹汹,幽州危在旦夕,你怕不怕?”
他语气轻飘飘的,近乎温和,却令少年瞬间严肃起来,郑重道:“我不怕!”
是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少年总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裴折笑了下,道,“你可曾见过战乱过后的城池?可曾见过血流满地尸横遍野?可曾拿着兵戈,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大人,你是不相信我不怕吗?”少年冷不丁反问道。
裴折眸光平和,正视着他。
少年皱紧了眉头,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的惊诧激动:“我生在幽州,长在幽州,孑然一身,未曾见过生我养我之人,有幸活过这十几年的岁月,受的是百家情,承的是百家恩,我见的最多的,便是幽州的战乱。您说的没错,我没杀过人,我也怕死,但我不会怕为幽州战死。”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会和这座城中的所有人共进退,纵然马革裹尸,亦愿葬于此地!”
少年慷慨激昂,语气多少有些冲,言罢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惶恐。
裴折虽是全天下闻名的探花郎,才情绰约,但到底是官,官是有官架子的,难保自己刚才那一番话不会惹他生气。
出乎意料的,裴折并没有表现出情绪,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州的天有人撑起来,还不必叫你小小少年奔那马革裹尸去。”
他转身离去,走得从容又淡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少年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才是真正的探花郎,这才是能够救幽州的人。
程关月将幽州军召集在一处,又躬身请出裴折。
排在前列的,是诸位副将,裴折一眼扫去,有好几个都眼熟,之前借着右相的名头,他都去见过。
这些人看到他也有些惊讶,尤其是见程关月对他如此客气,面上的震惊几乎掩饰不住。
裴折懒得虚与委蛇,一上来便自报家门:“我姓裴名折,乃当朝太子少师,奉圣上之命,前来幽州。适逢张曜日将军暴毙身死,幽州军群龙无首,曦国大举进犯,幽州百姓危在旦夕,本官执圣上信物,将暂代幽州城守将一职,率领幽州军众将士迎敌。”
哗然之声成片。
裴折淡淡地看着他们:“众将士可愿随本官迎战曦国大军,保卫幽州百姓?”
幽州军将士面面相觑,似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他的安排。
程关月踏步向前,单膝跪地,冲裴折一拜:“末将程关月,愿听从大人号令,迎战曦国大军,保卫幽州百姓!”
他背脊挺拔,虽是跪在地上,却给人一种高大威严的气势。
将士们愣了两秒,零零散散的有人高声附和:“末将愿听从大人号令,迎战曦国大军,保卫幽州百姓!”
不消多时,便响起齐刷刷的一片。
裴折微微扬了扬唇,拔出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拿在手上掂了掂:“既如此,那便请众将士迅速整顿一切,三刻后,随本官出城迎敌!”
程关月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大人,您想亲自上战场?”
裴折长/枪落地,气势豪放:“有何不可?”
程关月:“可您……”
“我亦是昭国儿郎,怎能眼睁睁看着幽州众将士上阵杀敌,而无动于衷?”裴折面色凝重,毅然决然道,“我既任幽州守将,自当与幽州军,幽州百姓,幽州城共存亡!”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文官能说出这样的话,令吃了败仗,士气颓靡的幽州军众人都振奋起来。
久久没有人开口,过了一阵子,底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声:“誓与幽州共存亡!”
裴折松了一口气,没有士气的队伍最难带,他必须千方百计调动起他们的士气,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等待后一步计划到位。
裴折来了幽州,并且要带兵上阵杀敌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营,一相貌平平的小兵趁着守门的将士不注意,从侧门溜出去,往城中去。
裴折正在营帐中看地图,安排作战策略,程关月和一众副将都在场。
现在曦国大军稍退,副将们争执不休,就着要不要主动出击发表意见。
少年进了营帐,来到裴折身边,小声说了句话,裴折停下手里的动作,对他点点头:“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好了,都不要吵了,我已经说过了,三刻后出战,无论曦国退不退,我们都要战,不必再就此事讨论了。”
还有人不服气:“大人可知战场凶险,如今军中将士受伤者颇多,该趁此机会休养生息,贸然进击,恐会折损我军多人。”
另一人反驳道:“如何休养生息,曦国频频来往我幽州,宛若逗弄,我军将士士气低迷,若大人出尔反尔,势必会使军心不稳!”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裴折及时制止:“我知诸位都是为了幽州军,为了百姓好,莫要再吵了,我心意已决,诸位可放心,战并不贸然,是为了争取时间,请诸位相信我,幽州困兽之局,不日则解。”
裴折都这么说了,其他副将纵使有不同意见,也没有再多言。
众人离开后,程关月问道:“大人想争取时间,可是有援军?”
“说辞罢了。”裴折一笑,拿起地图上的小旗子,“程将军可会觉得我主战贸然?”
程关月摇摇头:“大人才智无双,定然早有打算,末将既然信了大人,就会支持大人的所有决定。”
他表情平静,似乎回答的就是吃过饭这样的小问题,全然不像是交付生死的表忠心。
裴折将手上的小旗子递给他:“程将军既这样说了,那我也不瞒你,援军有,但不一定会不会到。幽州事态紧急,超乎我的预料,我之前虽然做了安排,但大抵时间是来不及的。”
程关月手一紧:“大人的意思是?”
裴折面色凝重:“我要你做好誓死守卫幽州城的准备,这一战不仅关乎百姓安危,还关系着我朝命运,战乱时局造英雄,我们都要提早有心理准备,守到最后一刻。”
程关月双手抱拳,躬身一拜:“末将明白了。”
三刻后。
幽州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裴折换了一身戎装,骑高头大马,站在最前面:“众将士,此战关乎幽州存亡,只许胜,不许败!”
众人齐齐喊道:“是!”
城门缓缓打开,裴折转头看了一眼,目光深沉,他垂下视线,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义无反顾和众将士一起冲出了幽州城。
有人一袭黑衣,纵马而来,停在城门口,透过缓缓关闭的城门,看到幽州军渐渐远去。
左屏紧随其后:“九爷!”
金陵九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城门,似乎想要冲出去一般。
他算来算去,算准了一切,却没想到,裴折竟然一气之下,真的带着幽州军上了战场!
战场刀剑无眼,裴折一个文官,如何能自保?
左屏看到他的状态,忧心忡忡,下意识想去摸药,忽然动作一顿,想起柳先生早就帮金陵九解了毒,再不必吃那药了。
过了很久,金陵九才冷静下来,他垂下眼皮,轻声道:“走,回去。”
左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九爷,那裴探花怎么办?”
“他都上了战场,岂是我能追回来的?”金陵九自嘲一笑,“我与他皆在算计彼此,我以为我棋高一着,可他轻而易举就能令我心绪大乱,他不是为了上战场,他是为了逼我。”
左屏不太明白他们两个之间的算计,只是一路走来,觉得他们两个都对彼此用情至深,不太相信金陵九会抛下裴折不管,任由他死在战场上。
金陵九没有解释,冷着脸调转马头,往来的方向而去。
左屏知他不喜被揣测,立马收拾起心思,跟上去。
他们离开赵垣的府邸后,一直待在幽州城中,天下第一楼在幽州城有据点,之前穆娇等人随之进城,就是住在那里。
据点是一处书局,并不起眼,隐没在巷尾,终日不开张。
刚到书局,赵子秋就笑吟吟地迎了出来:“瞧这脸色,是没赶上?”
左屏心一紧,替他捏了把冷汗,这赵子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陵九的反应比想象中平淡,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赵垣:“赵子秋,快收拾收拾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左屏一愣,难不成九爷是气急攻心,想要了赵子秋的命?!
赵子秋脸色一变,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九爷这是何意?”
金陵九就是这样的混账脾气,他不痛快了,谁也别想痛快:“我既然没赶上,那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他想救幽州,那我自然要奉陪。”
赵子秋明白过来,颇有些气急败坏:“金陵九,你疯了吧!”
“ 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金陵九勾了勾唇,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疯子,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前一段时间实在没状态,抱歉抱歉。
第129章
赵子秋哑口无言,看着金陵九的笑,牙齿都在打颤。
他早该明白的,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左屏一脸茫然,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九爷,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金陵九摩挲着缰绳,声音很轻:“我记得温家在此处有据点,你去找他们借点人吧。”
左屏诧异:“要动温家?”
“远水解不了近火,能拖延一刻是一刻。”金陵九瞥了眼隐忍不发的赵子秋,“我也不想冒温飞羽的名,或许咱们赵大人有法子?”
左屏明白了,金陵九这是在逼赵子秋出手,赵子秋在幽州城经营多年,早已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他们都知道,赵子秋和温飞羽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事,这俩人看似不对付,但心里又有对方。
赵子秋攥紧了拳头,眸底怒火翻飞:“别动他,别动温家。”
金陵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过了会儿,突然道:“赵子秋,我有时真不知你是大胆还是怯懦,明明爱惨了,却又不敢让他知道。”
“九爷说笑了。”赵子秋挤出一丝笑,“您既然开了口,我哪里能拒绝。”
他看向左屏:“可否将马借我一用?”
金陵九抬了抬手,左屏从马上跳下来,立在金陵九的马旁边。
赵子秋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仿佛不像是那个文官出身的赵大人:“还请九爷稍作等候,我去点了人,再来复命。”
他说完便离开了,金陵九揉了揉眉心:“左屏,幽州城里有多少我们的人?”
左屏合计了一下:“约摸二百余人。”
金陵九半垂着眸子,眼底隐隐有血丝浮现:“都调过来。”
他将指腹抵着粗糙的缰绳,狠狠一磨:“把所有的人都调过来,我要亲自去把人绑回来!”
左屏差点给他跪下:“绑,绑回来?”
指腹上泛起一道火辣辣的疼痛,金陵九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气顺了不少:“他逼着我发疯,我自然要如他的意,这江山权势,当是我手中之物,而他,本就该是我怀中的人,跑了,便绑回来。”
左屏沉默了一会儿,应了声。
他暗自在心里给裴折捏了把冷汗,裴大人啊裴大人,您怎么着不好,偏要拿自己做筹码,这样就算是赢了,不也把自己算计进去了吗?
赵子秋领了两队人过来,这些人都比较年轻,仔细看来,和幽州军中那少年差不许多。
不多时,左屏也将天下第一楼的人集结起来了。
两方人数加起来并不多,要想与曦国的大军抗衡,没有胜算。
金陵九没有多说,只领着众人往城门方向去。
赵子秋随行,到达城门口时,他与守城的人说了几句,对方就放他们出城了。
金陵九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赵大人的瞎话功夫越来越好了。”
赵子秋心里也不爽利,闻言冷笑一声:“在九爷手下做事,自然耳濡目染。”
出了城门,直奔幽州大军离去的方向。
金陵九闲闲散散地笑了笑:“赵大人和我多学一点,最好是学一学我今日这做法,也不必自个儿留在城中为着旁人生闷气了。”
赵子秋表情扭曲了一瞬:“你难道不是要去救裴折?”
“谁说我要去救他了?”金陵九极轻地嗤了声,“救他势必要救整个幽州军,就这点人,我如何能救?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赵子秋沉吟片刻:“曦国三皇子?”
金陵九没有回答,但赵子秋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此次主战,全是曦国三皇子的手笔,曦国大军来势汹汹,屡次进犯幽州,但每次都没有赶尽杀绝,若是仔细思索,不难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
大军行进的速度慢,追了一个时辰,就能看到他们的踪影了。
金陵九命令众人停下,他从天下第一楼的人中挑了十个,加上左屏,共十二人,打算一起从侧面绕过去,先幽州军一步抵达曦国安营扎寨的地方。
剩下的人都由赵子秋率领,和幽州军会和,届时金陵九将一切处理妥当,他们也好里应外合。
金陵九等十二人的速度很快,都是练武出身,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傍晚时,就绕过山头,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曦国军队的营帐。
几百年前,曦国与昭国本是一国,后分裂为二,故而两国之间的风俗习惯大多相同,百姓穿着样貌也相似,不像朝廷和番邦,能明显看出之间的区别。
为避免打草惊蛇,惊动曦国大军,左屏率领其余十人在营帐外等候,由金陵九单独潜入营帐。
金陵九很快就认出了主帐,但他并没有直接过去,反而是绕了一圈,摸清楚曦国大军的方位后,趁着守卫士兵不注意,往粮仓所在的位置扔了几个火折子。
等下免不了受些气,他得先让曦国大军也不痛快一番。
趁着众人赶去救火的空档,金陵九潜入了主帐,他随手将火折子扔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坐上了主帐的桌子。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要等的人估计得晚一会儿才能来了。
金陵九随手捡起桌上的书信,百无聊赖地翻起来,片刻后,将书在脸前一挡:“上来就如此问候,三皇子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样啊。”
几枚石子落在桌上,又骨碌碌滚了下去。
一戎装男子嗤了声,言语里夹杂着火气:“阁下私自潜入我的地方,还毁我粮仓,闹得我军人仰马翻,如此不速之客,我又何须以礼相待。”
金陵九抛开书,露出一张明艳秾丽的脸:“一个假粮仓,毁了便毁了,三皇子可是够斤斤计较的。”
曦国大军又不是无能之辈,怎会让他轻而易举烧了粮仓,他想声东击西,人家怕是早早就布下了引蛇出洞并瓮中捉鳖的局,等着他自投罗网。
曦国三皇子怔了一瞬。
他从小生于皇室,见惯了天下美人,可没有一位比得上眼前之人。
金陵九早就习惯了这样打量的目光,面色平静地回望过去,脸上挂着似有如无的笑。
曦国皇室姓舒,三皇子名温如,早些年有个风流浪荡的名号,是曦国京都鼎鼎有名的纨绔儿,又被人称为三公子。
舒温如眯了眯眼:“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来见我一位朋友。”金陵九将书放下,意味深长道,“神交已久,颇感兴趣,故来瞧上一瞧。”
舒温如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惊诧:“是你?!”
金陵九随手拈起一支毛笔,拿在手上把玩:“三皇子声名大噪,如今在京都可是风云人物,不知某之前的献策,可有帮助到三皇子?”
曦国三皇子舒温如纨绔浪荡,名为皇子,实则为弃子,然曦国圣上病故,三皇子突然上位,将曦国太子囚禁于宫中,曦国局势大变。
京中人人亦云,三皇子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才一夕翻身。
舒温如行至桌前:“我该多谢先生的。”
“谢倒不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帮你也是为了自己。”金陵九淡声道。
舒温如韬光养晦,隐忍多年,又怎可能是没有脑子的草包。
两人都不是善茬,来往机锋频现,便是明面上夸,话里也藏着绵针。
舒温如解下披风,自若的挂好:“先生此次过来,想必不是为了我一句谢吧,有事不妨直说,若是能帮上先生一二,该是我的荣幸。”
金陵九也没拐弯抹角:“三皇子权势滔天,自然能帮上,如今震慑之力已成,还望三皇子退兵,停止攻打幽州城。”
“哦?”舒温如轻笑一声,“先生这是心软了?”
金陵九没否认,一边落笔,一边提点:“三皇子根基未稳,还吃不下昭国,若是继续徘徊,小心被人在后背捅了刀。”
舒温如脸色忽变,过了会儿,突然道:“先生如此关心昭国,不惜以身犯险,之前为何又怂恿我出兵?”
“我本以为有些东西毁了也不在意,但而今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金陵九将笔撂下,“便是要毁,也得我亲自来毁。”
舒温如停顿一下:“你究竟是谁?”
金陵九瞥他一眼:“与其操心别人,三皇子不如管好自己,你的兄长可不是个会任由你捏圆搓扁的人。”
舒温如目光如刀,杀机突显:“你只身入我营帐,就不怕走不出去吗?”
金陵九站起身,慢慢来到他面前:“我若是出了差池,不止三皇子,这营帐外千千万万的人,都得与我陪葬,三皇子可相信?”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舒温如攥紧了拳头。
金陵九嘲讽一笑:“某孑然一身,权势如浮云,死便死了,刚知晓权力为何等东西的你,可舍得入土埋棺?”
舒温如自小被迫害,疑心病很重,十分惜命,当即想到金陵九只身前来,可能有所埋伏,不由得迟疑起来:“先生说笑了,你的忙,本殿下自然是愿意帮的,只是有一事不解,先生究竟想做什么?”
金陵九隔空点了点桌子:“即刻退兵,否则三刻一到,退无可退,事必无力回天。”
舒温如眉心压出深深的褶皱,忽而一笑:“探子来报,幽州军已经追来,我军身处钱玉关,易守难攻,为何要退?”
他款步走向桌子,拿起上面的纸。
纸上笔迹深透,写着四个字:取而代之。
舒温如轻笑:“先生是想取何代之,是幽州乃至昭国,还是本殿下?”
金陵九平静地看着他:“三皇子仍要一意孤行?”
舒温如直接唤来人,吩咐道:“将先生带下去,着人看守,好生伺候着,待我大军灭幽州军,再与先生把酒言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见面。
第130章
是夜。
探花郎裴折率幽州军追击曦国大军,双方于钱玉关展开大战,此一战平,胜负难分。
舒温如端坐在主座,两侧将士争吵不休,大多都是在讨论刚才的一战。
刚才那一战,虽双方伤亡相差无几,胜负未分,但他们处于钱玉关中,易守难攻,被幽州军逼至如此地步,实在难看。
舒温如是个笑面虎,韬光养晦多年,性子早就磨平了,见众人吵闹不休,也未在意,抬手招了贴身护卫过来:“前半夜让你关起来的人,可有异动?”
贴身护卫摇摇头:“他一直在营帐中静坐,什么都没说。”
舒温如皱了皱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幽州军与曦国大军人数相差甚远,他原本并未把金陵九说的那番话放在心上,可今晚的一战,令他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总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其他人谈论了什么,舒温如全都没心思听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悄悄起身,离开了营帐。
吩咐要以礼相待,所以金陵九并没有被关押起来,只是被拘在一个营帐里,不许他离开和擅自走动。
天色蒙蒙,隐约能看出营帐的轮廓,舒温如抬了抬手,阻止了迎面走来的侍卫向他行礼,放轻脚步,朝着金陵九所在的营帐走去。
营帐里点着灯,金陵九还未歇息,他本就少眠,如今在曦国大军的营帐里,更是没办法放心安寝。
更何况,从营帐外传来的声响一夜未停,十足吵闹。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暗自感慨,多事之夜。
他耳目俱佳,很快就发现了帐外徘徊的人,今夜睡不着的人少不了,金陵九淡淡地扫了一眼,就不再给眼神了。
舒温如会过来,在金陵九意料之中。
裴折“第一探花”绝不是浪得虚名,加之他的娇娇有破釜沉舟之心,想必今晚钱玉关一战,曦国大军没讨到多少好处。
金陵九扬了扬唇,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裴娇娇。
他写完后放下笔,又换了只手,将那三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一模一样的内容,两只手写出来却截然不同,一个端方克制若君子,一个疏狂放荡似狂士,但是同样的漂亮字迹。
舒温如最终也没有进去,夜半的风一吹,他那点醉意全散了。
天一亮,舒温如就整顿曦国大军,按照众将士昨夜商讨出来的法子,主动出击。
曦国大军是幽州军几倍有余,从人数上看,他们占据绝对优势,若是硬碰硬,幽州军不是对手。
舒温如一身戎甲,端坐于马上,静静地注视着钱玉关下的幽州营帐。
有密信来报,幽州的境况已被瞒下,朝廷不知幽州事态紧急,并无援军襄助,幽州已是强弩之末。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即使是用人命去填,今日这一战也得拿下。
只要这一战赢了,幽州必是曦国囊中之物,届时昭国门户大开,曦国只要趁机出兵,就能重新划分两国疆界。
身旁的亲信副将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挣一个头功,舒温如受到他们的情绪感染,踌躇满志,一时间也畅想起大败幽州军后的场景。
随着军号声响起,舒温如挥手示意,曦国大军倾巢而出,出钱玉关,冲向了幽州军。
两军交战,士气为先。
程关月打头阵,他是幽州军的主心骨,相比裴折,幽州军还是更相信程关月的,裴折能振奋士气,却没办法在初来乍到之际就得到众人的信任。
“冲啊!”
随着一声长喝,程关月手握长刀,率先冲向曦国大军,在他身后,幽州将士步步相随,和敌军缠斗起来。
裴折双手执鼓槌,左右开弓,他深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每一次击鼓都用尽了全力。
鼓声震天,与兵戈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给遍地黄沙和溅开的血水铺开底色。
裴折击鼓击得酣畅淋漓,身后跟着他的少年却有些担忧,欲言又止。
裴折身上受了伤,不重,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他第一次上战场,受一点轻伤已是幸事。
少年不敢打扰他,但又想提醒他注意伤势,半晌也没开口,只呆呆地站在他身后。
旁边的鼓声响起后,裴折收了手,看向身旁的少年:“有事?”
他眼睛很亮很黑,像一块用水墨洗过的陨铁,有着书生文人的风雅秀气,却又透露出内在刚强坚毅的本质。
少年递上帕子,叹息道:“大人快擦擦汗吧,您身上有伤,该好好养着才是,方才击鼓牵动伤口怎么办?”
裴折失笑。
这少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尤其是念叨的这两句,像极了云无恙。
“我没办法像程将军那样上阵杀敌,能做的也只有击击鼓,鼓舞一下士气了。”裴折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必忧心,我只是击第一趟,接下来由他们来。”
一来,他并不是专业的,这鼓声的节奏有窍门,会影响将士们的行进;二来,他起个头是为了将幽州军的士气拔到最高,在将士们的眼里,他不仅仅是裴折裴大人,更是朝廷的代表,他的存在,证明了朝廷的态度,幽州并没有被放弃,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裴折并未回营帐里,他站在高台之上,注视着两军交战的场景。
曦国大军源源不断的从钱玉关涌出来,几倍的人数一点点将颓势挽回。
裴折眉心紧蹙,面上浮起一丝担忧。
少年迟疑良久,问道:“大人,这一战会败吗?”
裴折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他:“你该问的是胜。”
少年脸色一变,裴折太敏锐,仅仅从一个字眼上,就能看透他内心的惶恐不安,曦国大军是幽州军的几倍,他没办法不担忧。
裴折并未多说,按他的计划,曦国大军不该这么急不可耐。
他千方百计将战场拉到钱玉关,既是为了让曦国大军远离幽州城,这样无论战况如何,都能将对幽州城的影响降到最低,为幽州城的百姓多争取一点时间;又是因为给曦国大军一种假象,让他们心生疑惑,幽州军对他们穷追猛打,是不是还藏着后招。
可今日之战,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曦国大军像是看透了幽州军没有援手,倾巢而出,一副要硬碰硬,让他们无法离开钱玉关的架势。
裴折垂下眼皮,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我嘱托你留心军中动向,可有异样之处?”
他始终无法完全相信右相的人,即使是危难之刻,也分出心神,着人防上一防。
少年摇摇头:“并未发现异样之处。”
楼折翡抿了抿唇,连夜赶路,风餐露宿,他嘴唇干的厉害,都起了皮:“嗯,有什么事及时向我禀报,劳烦你帮我拿一下水囊。”
少年受宠若惊:“大人客气了。”
待他离开后,裴折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方才未思虑清楚,想来也不可能是幽州军中的人泄露了消息,他之前为了整顿士气,称有援军,只在程关月面前露了底,但程关月显然不可能出卖幽州军。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裴折眯了眯眼,目光凌冽,好似钱玉关不息的风,带着股剐人见血的戾气。
消息是从朝廷那边泄露出去的,早前幽州城的境况被张曜日压下来,未往京城报去,已失了先机。张曜日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欺上瞒下,说上面没有人授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右相,裴折看着不远处被兵器刺穿身体的幽州军将士,目眦尽裂,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嚼碎了,混着血肉吞下去。
他本是打着不战的主意,想将曦国大军逼远,但没想到消息泄露,反倒不得不战。
交战声声声不停,兵戈划破戎甲,血肉之躯上迸发出的赤色染红了天际。
这一战打了很久,幽州军一步未退,在曦国大军的压迫下,将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程关月刀尖点地,撑着身子,他身上插着一柄长/枪,鲜血从伤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程将军!”有将士拿着盾牌过来,挡在他身前,“将军快走!”
程关月一把拔出长/枪,闷哼出声:“不用管我,你快走!”
将士搀着他起身:“我不能丢下将军,将军先撤,援军肯定快来了。”
程关月一愣。
将士还在说着:“裴大人说了,有援军会来,我们再等等,裴大人肯定不会陪我们送死,再坚持一会儿……”
程关月看了看四周拼杀的将士们,心底一片苍凉。
援军,根本就没有援军,那全都是假的,那是裴折拿生命编出来的一个念想。
可谁能想到呢,年纪轻轻就封太子少师的探花郎,会拿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来陪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程关月咬紧了牙:“我……”
“来了!”
将士突然惊呼出声。
程关月一愣,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怔然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从后方涌来的人:“赵大人……”
赵子秋领着他和天下第一楼的人,远远赶来“踏平钱玉关,大败曦国军!”
一时间鼓声震天,处于劣势的幽州军顿时激愤起来,一边嘶吼,一边朝着敌军冲过去。
裴折定定地看着赵子秋,心绪激昂,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众将士,冲啊!踏平钱玉关,大败曦国军!”
舒温如满脸惊诧,看着不断涌入钱玉关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援军?!”
他稳住心神,冷静地观察着冲进来的人,果不其然,不消多时,就没有人再涌进钱玉关了。
不是朝廷的援军,舒温如心中一定,正想开口,忽然觉得颈上一凉。
薄薄的剑刃贴着他的脖颈,冷淡的声音平静道:“撤兵,放了你抓的人。”
舒温如面上浮起一层惊怒,转眼看去,却见身旁的人都被挟制住了:“你们是什么人?”
左屏微一用力,剑刃在舒温如的脖子上割出一条血痕:“能要你命的人!”
舒温如一惊。
左屏没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剑刃抵着他脖子,语气凶狠:“赶紧把人放了!”
舒温如稳住心神,对同样被控制住的侍从点点头:“将人带过来。”
左屏让人随着侍从同行,不消多时,就将金陵九带了过来。
“九爷!”
金陵九一夜未睡,脸色略有倦意,随意地摆摆手,看也没看舒温如,直接来到钱玉关城墙:“形势如何?”
左屏回道:“赵子秋已经带人过来支援。”
舒温如紧盯着金陵九:“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金陵九瞥来一眼,并未说话。
舒温如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色厉内荏道:“前来支援的人数目不多,昭国已经放弃了幽州,在我曦国的大军面前,他们都得死。”
金陵九懒得多费口舌,嗤道:“我管他们死不死。”
舒温如一愣:“你不是来救他们的?”
他一直以为,金陵九是想保下幽州。
金陵九眉目疏淡,眼底涌起一片矜狂:“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找人的。”
他指了指远处幽州军的战旗:“我家娇娇偷跑出来了,我只好来接他。”
舒温如被挟持着,不得已下了退兵的命令。
曦国大军退回钱玉关,金陵九与左屏等人带着舒温如,直到来到幽州军前,才放了他。
隔着伤重的幽州军将士,裴折撞进一双冷峻的眼,明明才几日未见,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金陵九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裴折身边,他眼底压着汹涌的浪潮,像是要将眼前的人淹没。
裴折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丝声音。
金陵九一把箍住他的腰,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娇娇好能耐,我来晚一点,是不是见到的只有你的尸体了?”
腰上一痛,裴折倒吸一口凉气:“嘶。”
金陵九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语气很凶:“你受伤了?”
他言辞笃定,毫不顾忌地在裴折身上摸索起来。
左屏识趣,领着人离开,顺便将一旁的少年带走了。
裴折回过神来,推开他:“别碰我!”
他还没忘了金陵九算计他的事,不想被轻易牵着鼻子走。
金陵九捻了捻指尖,长睫微动,掩住眼底的疯狂。
曦国军虽撤回钱玉关,但恐怕没多久就会回来,裴折不敢耽搁,连忙下令撤兵。
幽州军伤亡惨重,再待下去,只会全军覆没。
赵子秋负责安排一切,不出三刻,幽州军就尽数退出钱玉关,往幽州方向退去。
裴折眉心紧蹙,朝后方看了一眼:“曦国大军不会善罢甘休的。”
程关月上身赤/裸,伤口上已经缠了纱布,隐隐有血色渗透:“大人之前所说的来不来得及,指的可是……”
裴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金陵九和赵子秋身上,摇摇头:“非也。”
程关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来也是,赵大人若有援军,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裴折随意地应了声,并未多言,赵垣的事,他没心情讲给别人听。
金陵九和赵子秋聊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裴折注意到赵子秋离开的时候面色难看,心中猜测,这人八成是被金陵九那张嘴气到了,金陵九噎起人来,能气得人七窍生烟。
正思索着,那气人的人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裴郎想什么呢?”
裴折平静道:“没什么。”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想我呢。”
裴折:“……”
金陵九勾着他的腰带,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冷着一张脸,好凶。”
裴折:“……我还必须给你什么好脸色?”
金陵九笑了下:“不必须,娇娇恼我,我知道。”
他越这样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裴折心里越不舒坦,跟梗了口气似的:“你来干什么?”
金陵九绕着他那截腰带玩:“来绑人,我家娇娇跑了,我来把他绑回去。”
裴折:“……”
裴折深吸一口气,眼下幽州之事令他焦头烂额,他没心思去谈情说爱:“你为什么会从钱玉关出来?”
金陵九吊儿郎当地笑,活像得了他的真传:“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呗。”
“……”裴折皱皱眉头,“说正经的,幽州事态紧急,若是曦国大军追过来了,你怎么办?”
金陵九轻笑,眼神却极冷:“是问我怎么办,还是想问幽州军怎么办?”
裴折沉默不语。
金陵九哂道:“我就知道裴郎心狠,总要将我撂到后头。”
裴折听这话刺耳朵,忍不住反唇相讥:“那你呢,你心不狠?”
金陵九瞧着他,那张极出众的脸上浮起一层疯狂的冷漠:“我心不狠,我可是把娇娇放在最前面,这不是以身犯险,来救你了吗?”
裴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他原以为金陵九敢过来,是有万全之策,可救幽州众人,怎地现在听起来,并不是这样。
金陵九忽然倾身,摩挲着他的下唇:“我说,我救不了其他人,他们在你心里,是第一选择,在我心里,却排不上号。”
裴折心一沉,正要开口,就被他掐着下巴吻上来。
金陵九咬着他的嘴唇,舌尖一点一点,浸湿了他干裂的唇瓣。
“唔,金陵九……”
裴折说不出话来,金陵九的动作不温柔,掐着他下巴,发了疯似的,咬得他嘴唇泛疼,没多久,唇齿间就溢开了血腥味。
金陵九睁着眼,目光沉沉,好像融了一湾不化的冷月。
他忍了一天一夜,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来。
“裴折,你还不清楚吗?”他带着恶意开口,“除了你,旁人谁的死活都与我无关。”
裴折抬起手,猛地朝前挥去,额上青筋凸起:“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还有没有心?!”
意料之外的清脆响声令裴折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怔然:“为,为什么不躲?”
金陵九勾了勾唇,血将他的嘴唇染红,带着丝不清不楚的艳丽。
他偏着头,半张脸隐藏在阴翳之中,微哑的声音仿若鬼魅:“因为要让你心疼,裴折,你一定有心吧,能感觉到我有多疼吗?”
裴折呼吸一窒,手抖个不停:“疯子,疯子,金陵九,你疯了吗?!”
金陵九舔了舔唇,冲他露出一个笑:“我本来就是疯子啊,你忘了吗?”
残阳如血,染红了来去的路。
黑压压的追兵从钱玉关方向涌来,像一股沉默的黑潮,要吞没他们。
裴折闭了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转过头,看着身前的人,心口发涩。
金陵九站在阳光之中,却好像身处黑暗的漩涡,无法自持地向下坠去,他冷淡地勾了勾唇,脸上被打出来的印子红得扎眼。
裴折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上元夜意气风发的九公子,明明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如今想起,却好像隔了很久。
他的少年郎矜狂骄傲,何至于此?
金陵九远远看了眼追来的曦国大军,面色淡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裴折身上疼得厉害,刚才动作太大,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小小地惊呼一声,却见走开的人脚步微顿,又继续抬起步子。
莫大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出来,等裴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追上去,拉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他不敢去碰金陵九的手,他怕被推开。
裴折突然感到荒唐,他们两个都自诩足智多谋,在这段感情中,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偏偏,还不想放手。
裴折张了张嘴,带着点妥协的气恼:“金陵九,你就是个疯子。”
金陵九指尖发颤:“嗯。”
裴折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你快把我也变成疯子了。”
心口蔓延出一阵喜悦,金陵九努力克制着自己:“嗯。”
裴折看了看追来的敌军,轻声喃喃:“你不能丢下我,你得陪着我,就算是死,你也得陪我一起。”
金陵九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温柔,像是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情话。
裴折对上他的目光,自嘲一笑:“我时常觉得,在对上你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我想让所有人都活下去,却偏偏想拉着你陪我下地狱。”
他走近一步,攥住金陵九的衣领:“我大抵从来都是将你放在最后面的。”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你呢,你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在被吻住的时候,金陵九听到他说:“我将自己,放在你身边。”
距离幽州城还有一段距离,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退无可退,须得一战。
赵子秋与程关月站在一起,指挥着幽州军,相差倍几,幽州军势必会落下风。
程关月闭了闭眼,叹息道:“无力回天,无力回天啊……”
赵子秋还未说话,突然察觉到什么,怔怔地看向身后:“程将军,你看。”
程关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满面惊诧:“那是……朝廷的援军?”
一列列整齐的骑兵从身后赶来,竖起的军旗在落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场易碎的美梦。
程关月定睛细看,怔怔地吐出几个字:“淮州军,还有……”
远隔几百里,他们竟然等来了淮州的援军。
幽州将士们愣了一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呼声:“是援军,裴大人说的援军来了!”
林惊空一身戎装,领着淮州军策马而来,两侧是卫铎和齐逍,率领着京城禁军。
待到阵前,林惊空放声道:“淮州军统领林惊空,奉太傅大人命令,率淮州军,与两位禁军指挥使,特来襄助幽州。此战,幽州必胜,我昭国必胜!”
两秒后,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声:“幽州必胜!昭国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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