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恩寺后山的映日红梅结了累累花苞,欲绽未绽地露出嫣红一线,在呼啸的寒风里随着梅枝摇曳,让人窥不清其中花蕊全貌。
梅枝掩映后,供香客休憩的石桌上飘来阵阵暖甜的香味,融了空中的寒气。
赵西百无聊赖地站在不远处感慨:“果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否则谁会在大冷天里坐在光秃秃的一片树林里见面!
“桃枝姑娘,你冷么?”
桃枝的目光时刻注意着不远处,摇头:“不冷的,我就是怕小姐冻着了!”
赵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撇嘴,心道这桃枝姑娘可真是瞎操心啊!粥香都飘这么远钻进他鼻子里了,站在食盒旁边的小青梅竹马哪里还能察觉到冷呢?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江宴坐在轮椅上侧首,裹着凉意的视线让赵西一凛。
“要下雪了,你来寺里做什么?”江宴收回视线,凝眉盯着面前笑盈盈的姑娘。
薛姌对他的凉薄视而不见,递过汤勺:“今日小厨房做了粥,我吃着味道好极了,就带来一份给江宴哥哥也尝尝!”
见江宴纹丝不动,薛姌又把粥碗往前推了推:“天气太凉了,再放一会儿粥就不好喝啦!真的很香的,里面还放了好吃的薏米仁,你快试试!”
因为是站着,她的视线略比江宴高一些,低头的时候,粉晶晶的耳环晃动,衬出一小截细白的脖颈。
江宴似乎也习惯了她听不懂自己的话,总是答非所问的毛病。知道自己不吃她肯定不会罢休,索性接过汤勺。
甜稠的粥熬得恰到好处,五颜六色的谷物被煮的软烂又不失劲道,意外的合他胃口。
粥碗见底,薛姌笑得像个餍足的猫儿,躲在毛茸茸的夹袄里神色明媚。
注意到江宴腿上的薄毯有些滑落,她伸手准备给他拉好,谁知还没碰到就被人将手拍了下去:“别碰我!”
不能动弹的双腿是江宴的痛处,敏感地容不下触碰。
可看到薛姌捂着手背,眼泛泪花,江宴又有些暴躁地阴郁了眉眼。
“小姐,你没事吧?”桃枝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捧着薛姌尚留指印的手背吹了几下,小心地用帕子帮她捂着。
转过头,她罕见地将神色表现在脸上,生气地责怪江宴:“江三少爷您太过分了!我家小姐天不亮起来浸泡谷豆,到了时辰又自己看火熬制这腊八粥,您不感激也就算了,怎么能打她?”
早在拍了她的那一刻江宴就后悔了,指尖嵌入掌肉的疼都无法纾解他此刻的烦躁。
听见桃枝的话,他抬头:“腊八粥?”
桃枝不顾薛姌拉扯自己的小动作,愤然道:“是,腊八粥!将军府如今乱成那样,小姐怕您后日在寺里无人问津,专门给您提前做的腊八粥!大冷天从寒梅巷一路小心护着给您送来的腊八粥!”
一口气说完,桃枝终于顺了点气,护着薛姌就要走。
薛姌惊愕地看着发脾气桃枝,眼中的湿意更甚。
安静审慎的桃枝,在维护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凶狠又强势!这一刻,身边的桃枝和梦中的身影重叠,她切实感受到这就是她的桃枝,梦里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傻姑娘……
薛姌顺着桃枝的力道挪步,由着她拉扯自己。
可是一只腿才迈出去,手腕便被人攥住。
细瘦的腕骨突出,淡青色血线一路蜿蜒至手背。
冰凉的五指攥住暖玉似的一截手腕,烫的江宴指尾轻颤,浓密的鸦羽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凝滞,半晌,轻轻煽动,带来一声低弱的哑声:“别走。”
桃枝看了眼薛姌,知道自己是带不走小姐了,悻悻地松手,临走前更是大不敬地瞪了眼江宴。
赵西站在原地等她回来,尴尬地搓手,宽慰道:“江三少爷虽然看起来不太好接触,但是他应该不会伤害薛小姐…你别太生气了……”
桃枝又何尝不知小姐对江宴的不同,只是她是在不明白小姐为何总甘心受那江家三少爷的薄待,做这么多费力不落好的事情?
“但愿吧!”
若是他敢伤害小姐,就是冒犯了明弘大师和将军府,她也不会放任那人欺负小姐的!
梅林深处,江宴松开掌心的温热,手指放在膝盖上捻动粗布,不自在地问:“疼么?”
明明没有很重的力道,怎么她手背上会有那么刺眼的红痕?手腕上也是,抓一下就留了印记,当真是娇贵!
薛姌另一只手覆盖住残留着凉意的手腕,笑着蹲下,眼角的光亮折射着天光,映出斑斓的红。
大人方才是在挽留她吗?
耳尖传来湿意,薛姌仰头,伸手接住一片天空落下的晶莹,惊喜道:“下雪了!”
江宴透过她水润灵动的瞳眸,看见雪下绽放的朵朵娇艳,喃喃:“嗯,梅花也开了。”
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场初雪,含苞待放的红梅花苞尽数绽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瓣,露出嫩黄的花蕊。
冬日里灰扑扑的山林被绚烂的颜色点燃,幽幽寒香四溢,伴着鸟鸣远远传开。
江宴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在落雪和映日红梅间穿梭的小小身影,唇角染上不自知的笑意。
薛姌踮起脚尖触碰到一根低垂的梅枝,手指灵活交错,将一整根梅花枝压下来,试了试力道又撇嘴。
等再回到江宴身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巴掌长地梅花枝:“江宴哥哥,你将它带回去插花瓶里吧?”
江宴:“……”
雪花越落越急,薛姌搓搓手:“雪要下大了呢,我们回去吧。”落雪很美,可大人的腿不适合这样的天气里久呆。
她伸手去抓轮椅的扶手,江宴一只手臂用力,自行将轮椅转了方向:“我自己来。”
两人都不着急,行的很慢。
薛姌看了眼四周,低声问:“将军府的事情…江宴哥哥知道了么?”
“嗯。”
“那你还要离开江家么?”
“嗯。”
“可是将军如果被问罪了……”
“人各有命。”
薛姌俯身,凑到江宴耳边,小声道:“我会帮江宴哥哥的。”
如果他觉得离开江家才自在,那就离开好了!至于那些家产,她会尽力帮江宴哥哥拿回来的!
哪怕最坏的结果也没关系。
她会像大人曾经庇护她一样,好好赡养江宴哥哥的!
江宴揉了揉发烫的耳朵,瞥了眼不知又在发什么呆的薛姌。
簌簌落雪在她头顶覆了一层晶莹的白,有些甚至飘落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随着眨动再悠悠然落到地面,化成水珠融进尘泥里。
人各有命?呵。
赵西扫了扫头顶的积雪,侧了身子跟桃枝分享自己的见解:“难怪书中多颂竹马绕青梅!像这样走着走着就白了头的感情,着实是该令人羡慕啊!”
桃枝往旁边挪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严肃道:“你再胡说败坏我家小姐名声,当心我告诉夫人将你扭送衙门!”
赵西:“……”惹不起惹不起!
“赵琤,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冻死了!”
“我刚听寺里的师父说后山的梅花开了,咱们过头看个头鲜啊!反正我娘和伯母她们还要一会儿,你总不会想回去陪她们念经吧?”
“看什么梅花,这么大雪,还不如厢房里等会儿,让雪下一会儿好去堆雪……薛姌?”
薛姌错愕地看着前面两人,一阵头大!
她实在想不通怎么在昭恩寺还会遇见这俩熊孩子。
赵琤率先过来打招呼:“你也是跟家里来上香的?怎么不早说,这样的话还能一起过来!我和秦淮刚被摁着给佛祖磕了头,你呢?怎么会和这个瘸…和江宴在这?”
秦淮昂首挺胸斗鸡似的晃过来,哼了一声没说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姌也弯了眼睛:“你们是来看梅花的吧?里面很漂亮的,你们快去叭!”
秦淮瞪圆了眼睛:“你要走?”再看一眼江宴:“让寺里的僧人送他回去不就好了,你和我们一起去看梅花!”
注意到江宴手上那可怜的一小截梅花枝,秦淮撇嘴:“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肯定够不到漂亮的梅花枝,走,我们给你折大的!”
赵琤这才看到江宴手中拿的东西,顿时捧腹大笑:“哈哈哈!这也太短小了吧!江宴,这么一截你也好意思折下来?哈哈哈……”
江宴似笑非笑地注视这他们,手中梅花枝轻轻转动。抬手摘下上面开的最盛的一朵,他转头看向薛姌:“低头。”
薛姌因为那两个熊孩子的话早就羞臊地满脸通红,听见他的声音,顺从地弯腰。
头顶被人轻轻拂过,雪花飞扬。
娇嫩鲜妍的梅花被细长的手指簪进发髻,江宴审视了片刻,收回了手:“好了。”
薛姌方才没注意到他摘花的动作,以为他就是帮自己清理落在发丝的雪沫,待他说好了便站起身道谢:“谢谢江宴哥哥!”
笑颜如花,人比花娇。
赵琤扶着秦淮的肩膀,手指颤抖地指向江宴:“他…他也太不要脸了!无耻!”
秦淮握紧了拳头,对薛姌怒目而视:“不知羞!”
薛姌:“?”
江宴沉默地重新将腿上的薄毯拉扯好,对不远处的桃枝招手:“雪下大了,送你家小姐回去。”
秦淮和赵琤同时开口:“不行!”
虽然江宴从始至终没同他们讲话,但是莫名他们就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若是让薛姌就此离开,他们的脸面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只是还不等他们想好怎么找回场子,旁边鬼祟的交谈声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其中内容更是让江宴脸色一变,眉眼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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