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傅北时一方面为王贵妃感到悲哀, 因为王大人只字未提自己的女儿,连一句“母子平安”都不屑于提,王贵妃似乎仅仅是王大人用来加官晋爵的工具, 最重要的是肚子争气;他另一方面又为兄长的处境感到担忧, 皇长子于今上而言,至关紧要,今上会为了皇长子再度将王贵妃迎入宫中么?王贵妃能母凭子贵,挤走兄长, 登上皇后之位么?
兄长乃是男子,且久病缠身,娘亲并不支持兄长当这个皇后, 他不清楚爹爹的态度, 但爹爹十之八.九亦不会支持兄长当这个皇后,除了他,兄长并无朝臣的支持,他不做结党营私之事,成不了气候,换言之,兄长要坐稳这皇后之位,惟有依仗于今上的宠爱, 可今上其人, 反复无常, 万一兄长失去了皇后之位, 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王贵妃既是昨夜诞下皇长子的,今上兴许尚不知晓。
依照王大人的行事判断, 王大人大抵会当朝向今上禀报此事, 今上会是甚么反应?
他思忖间, 早朝的时辰到了,遂随其他朝臣鱼贯而入。
少时,他竟见今上牵着兄长的手进来了,兄长赫然身着一袭与今上一般规格的朝服。
兄长的面色好了些,从他面前越过之际,朝着他笑了笑。
闻人铮牵着傅南晰的手,上得玉阶后,朗声宣布道:“今日起,江山为聘,朕要与梓童共享天下。”
十六岁那年,他与傅南晰共饮了一壶梨花白,在半醉半醒中,他主动地坐在了傅南晰身上,起伏间,他一时冲动地道:“南晰,待我称帝,我便江山为聘,封你做皇后,与你共享天下。”
当时的傅南晰只将他的话当作情话,但笑不语,他非要傅南晰相信他。
后来,他陆陆续续地宠幸了诸多女子,却哄不好傅南晰,傅南晰愤而与他决裂了,他这一诺言自是无疾而终了。
他早已忘记那些女子的容颜了,甚至可以说是从来不曾记得过。
愚蠢的他却为了那些女子,伤害了傅南晰。
幸而他利用傅北时,使得傅南晰又回到了他的身畔。
自傅南晰一回来,他便想实践自己的诺言,奈何傅南晰的身体一直不见好。
今日,傅南晰的身体终是好些了,他便半哄半骗地为傅南晰穿上了自己的朝服,并带着傅南晰来上早朝了。
此言一出,诸臣哗然。
他侧过首去,紧张地阖了阖双目,才敢望向傅南晰。
傅南晰面不改色,乃是一副事不关己,无动于衷的神态。
当年的傅北时很容易讨好,即便是他信手摘的一枝红梅都能教傅南晰眉开眼笑,如今的傅南晰是愈来愈难讨好了,居然连“共享天下”都打动不了,他讪讪地耳语道:“不合梓童之意么?”
傅南晰柔声道:“合陛下之意便好。”
他的雄心壮志业已一身病骨消磨干净了,“共享天下”于他只是虚名,甚至连这“皇后”亦是虚名,不过他若是安然无恙,当真插手政事,闻人铮兴许便会翻脸无情罢?
闻人铮在尝过至高皇权的滋味后,真的肯分他一半?
他信不过闻人铮,闻人铮背叛他太多回了,在闻人铮面前,他宛若惊弓之鸟。
闻人铮紧了紧傅南晰的手:“我要如何做,才能合梓童的心意?”
傅南晰不答:“陛下,该上早朝了。”
闻人铮委屈地颔了颔首,继而牵着傅南晰坐到了御座之上。
傅南晰一派泰然,居高临下地瞧着正窃窃私语的朝臣。
他这皇后当得备受非议,现下闻人铮又弄了这一出“共享天下”,无异于将他放在武火上炙烤。
不日,谏言废去他皇后之位的奏折想必将如雪片一般飞到闻人铮手中。
闻人铮这皇位并不稳固,也许会被他连累得失去人心,沦为废帝。
他看着闻人铮眉眼间的委屈,无奈万分。
闻人铮将自己的右手五指嵌入了傅南晰的左手指缝当中,厉声道:“此事已定,不容再议。”
王大人迫不及待地出列:“陛下,老臣有要事启奏。”
闻人铮料定区区从六品吏部员外郎不会有甚么要事可启奏的,毫不在意地道:“奏。”
王大人志得意满地道:“启奏陛下,小女已于昨夜吉时诞下皇长子。”
他以为闻人铮就算不大张旗鼓地将女儿迎回宫中,亦应该有所嘉奖,譬如将他的外孙封为太子。
岂料,闻人铮竟然不置可否“哦”了一声,又道:“其他爱卿可有本要奏?”
王大人被闻人铮驳了面子,不敢置信地道:“难不成老臣适才说得不够清楚?”
闻人铮不耐烦地道:“已足够清楚了,你的女儿王氏诞下了朕的长子。”
“那陛下为何……”王大人尚未说罢,便被闻人铮打断了:“朕并不关心王氏是否已生产了,所生的是儿子,抑或是女儿。”
傅南晰并不为闻人铮的偏宠而心生欢喜,反而生出了一股子兔死狐悲之感。
闻人铮大概亦与王贵妃有过恩爱日子,眼下王贵妃被视若敝屣,不知他何时会步王贵妃的后尘?
罢了,多虑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
左右他年岁不寿,赌注寥寥,大不了输得一败涂地。
王大人不依不饶:“皇长子身怀龙血,理当被带回宫中好生教养。”
闻人铮示意侍卫将自己的前老泰山拖了出去,复又道:“诸位爱卿可有本要奏?”
闻人铮方才的所作所为将其冷酷无情的脾性暴露无遗,朝臣俱是噤若寒蝉。
“诸位爱卿既然无本要奏,便退朝罢。”闻人铮扶着傅南晰站起了身来。
一旁的吕公公掐着嗓子道:“退朝。”
傅北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显然目前兄长的皇后之位还算稳固。
纵然今上眼下春秋鼎盛,迟早会有年老体衰的一日,这江山须得有人继承。
虽然皇长子而今不被今上所重视,有朝一日今上定会将皇长子迎入宫中,教授帝王之术。
他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听着诸多朝臣嘲笑王大人,觉得甚是有趣。
趋利避害,捧高踩低,这便是众生相。
出了宫后,他径自往衙门去了。
这些日子,他沉迷于与年知夏肌肤相亲,怠慢了公务,远没有先前一般夙兴夜寐,以致于不涉及人命的官司被他积攒了不少。
年知夏……
一念及年知夏,他便觉得满口苦涩。
诚如年知夏所言,他仗着自己抓住了年知夏的把柄,逼.奸了年知夏,而年知夏只是屈意承欢。
本质上,他与年知夏并非露水夫夫,而是强.暴犯与受害者。
任凭他倾其所有,都无法补偿年知夏。
下得轿子,他突地看见了年知夏的母亲。
年母亦看见了傅北时,她手中正提着竹篮子,行至傅北时面前,见傅北时正身着朝服,恭声道:“见过傅大人。”
傅北时心虚得很,他将年母心爱的小儿子玷.污了。
倘使换作他并非出于自愿,被一次又一次地打开,他娘亲定会跟对方拼命。
“伯母,别来无恙,我不是曾说过唤我‘北时’便可么?”
“北时。”年母问道,“我们‘知秋’可好?”
——她已在傅北时的安排之下见过真正的年知秋了,以防万一,她仍是唤嫁入了镇国侯府的年知夏为“知秋”。
冒名顶替了年知秋的年知夏过得一点都不好,思念成疾,日日呕吐。
傅北时猜想年知夏必定不愿让年母挂心,遂答道:“嫂嫂过得很好。”
“很好便好,很好便好。”年母又问道,“‘知秋’这个月何时回来?”
年知夏每月皆会回一趟娘家,这是傅北时向娘亲要求来的。
但年知夏那副样子这个月恐怕不会回娘家了罢?
傅北时表面上摇首道:“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嫂嫂,再答复伯母。”
年母郑重其事地道:“劳烦了。”
傅北时含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良机,回府后,时近子时,他叩响了年知夏的房门。
年知夏刚刚吐了一通,正难受着,闻得叩门声,知晓是傅北时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声道:“是父亲,是你父亲来了。”
但他生怕难以自控,并不让傅北时进来,只是披着外衫,趿着锦履,到了房门前,淡淡地道:“傅大人,你有何事?”
傅北时回道:“我今早下得早朝后,遇见你娘亲了,你娘亲托我带话给你。”
娘亲……娘亲假使得知我怀上了北时哥哥的骨肉,不知会是甚么反应?
年知夏平静着心神道:“娘亲托傅大人给我带甚么话?”
傅北时要挟道:“你将门打开,我便告诉你。”
我是迫不得已的,不是真心想给北时哥哥开门。
年知夏如是说服了自己,旋即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年知夏楚楚可怜,傅北时本能地向年知夏伸出了手去,欲要将其拢入怀中。
年知夏顿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并不后退。
在自己的手距年知夏的腰身仅仅一寸之时,傅北时快速地将双手收了回来,转而负于身后,接着歉然地道:“知夏,我险些又冒犯了你,对不住。”
年知夏心道:我喜欢被你冒犯,多冒犯我一些,将我弄得一塌糊涂才好。
然而,他面上只能摇首道:“无妨。”
第52章第五十二章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傅北时端视着年知夏的眉眼道:“知夏, 你可还好?”
年知夏颔了颔首,又夹枪带棍地道:“少了傅大人每夜的侵.犯后,我好得很。”
“知夏, 全数是我的过错。”傅北时扯了扯唇角, “你且放心,我不会再侵.犯你了。”
“是么?”年知夏狐疑地巡睃着傅北时。
傅北时指天发誓道:“我,傅北时若胆敢再侵.犯年知夏,便罚我五雷轰顶, 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年知夏心脏发疼,面上嘲弄道:“赌咒发誓有何用?上苍要是开眼, 我岂会深陷在这镇国侯不得自由?”
“知夏……”论口舌功夫, 傅北时决计比不过年知夏,更何况他有愧于年知夏。
年知夏伸长手,一把掐住了傅北时的下颌,突发奇想地去掰这下颌,他并未用力,傅北时马上配合地张开了唇齿,他便以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傅北时的舌头。
这舌头曾好生亲吻过他,他全身上下处处被这舌头驻足过, 包括那处。
过往的床笫之事一幕又一幕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教他原本便滚烫的手指, 烫得惊人, 似乎能从指尖一直烫到心脏。
他定了定神,嗤笑道:“傅大人的口舌如此不灵便, 我还以为傅大人的舌头被猫儿叼走了。”
傅北时讨好地用自己的舌尖与唇瓣去磨.蹭年知夏的手指, 年知夏厌恶的眼神当即刺入了他的双目。
年知夏松开傅北时的舌头, 转而以左手抚摸着傅北时的脑袋,像是抚摸猫狗一般,右手则被他送到了傅北时唇边,他又高高在上地命令道:“好好舔。”
傅北时唯恐被人目睹,阖上房门,将年知夏打横抱到了床榻边坐下,自己则跪于年知夏足边,虔诚地舔.舐年知夏的右手。
年知夏并不喜欢卑微至此的傅北时,遂淡淡地道:“傅大人,你的尊严何在?”
傅北时柔声道:“知夏,是我亏欠你在先,在你面前,我可放下全部的尊严。”
年知夏的身体业已一寸又一寸地发软了,但他仍是强撑着道:“傅大人这副深情模样当真令我动容,不知卫将军如若在场会是怎样的反应?”
傅北时坦荡地道:“知夏,明姝如若在场,定会以为我中邪了罢?”
年知夏轻笑一声:“你的娘亲如若在场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娘亲她会崩溃罢?”傅北时叹息着道,“知夏,我此生自认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我只愧对你与娘亲。”
年知夏讶异地道:“你这个当弟弟的,不觉得愧对兄长么?”
“知夏,我的确曾觉得愧对兄长,可是在你与兄长和离前,我不曾强迫过你。兄长早在十数年前便心有所属了,兄长乃是断袖,他早已知晓你并非女子,是以,你勿要对兄长抱有希冀了,兄长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不过是害怕你在这镇国侯府孤苦无依,万一被娘亲戳穿了,难以善了而已。”于傅北时而言,过去兄长是留下年知夏的诱饵,而今他必须同年知夏说清楚,年知夏方能回头是岸,“知夏,今日早朝,兄长穿着与今上一般规格的朝服,被今上牵着手,登上玉阶,同坐御座,今上还当朝宣布要与兄长共享天下。”
年知夏曾从傅南晰看闻人铮的眼神中,看出满腔深情,而闻人铮得而复失,自然宝贝傅南晰,故而,今上这般做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但是他自诩处处小心谨慎,居然早已被傅南晰看穿了。
所幸傅南晰心善,并未将他拆穿。
他好奇地道:“傅大人,夫君是如何知晓我并非女子的?”
傅北时并不卖关子:“你曾在深更半夜对着铜镜模仿你妹妹的言行举止,被兄长瞧见了。”
年知夏自嘲地道:“原来如此,我还天真地认为自己天衣无缝。”
“只是意外罢了。”傅北时安慰道,“知夏,你的确天衣无缝,行为举止看不出丁点儿少年气。”
年知夏失笑道:“多谢傅大人安慰。”
傅北时低首含住了年知夏的尾指,口齿不清地问道:“知夏,我问了庖厨,你依然日日得饮三碗汤药……”
年知夏打断道:“与你何干?”
傅北时忧心忡忡地道:“我并不想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想关心你,知夏,你一日要吐几回?”
“与你何干?”年知夏把玩着傅北时的发髻,将好端端的发髻折腾得乱糟糟的,才再次问道,”娘亲托傅大人给我带甚么话?”
傅北时要求道:“知夏,你须得先回答我。”
年知夏不耐烦地道:“多则十回,少则六回。”
“多则十回,少则六回……”傅北时喃喃自语着,又凝视着年知夏道,“知夏,你当真没生甚么恶疾?”
年知夏勾唇笑道:“你想要我生甚么恶疾?”
傅北时真诚地道:“我舍不得你生恶疾,我衷心盼望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年知夏微微偏过首去:“轮到你回答我了。”
傅北时答道:“知夏,你娘亲托我问你,你这个月何时回家?”
年知夏登时沉默了,回家……娘亲是过来人,他这副状况定然逃不过娘亲的双眼,他若要回娘家,便得做好向娘亲坦白的准备。
他如何开得了这口?
他要如何对娘亲说自己心悦于傅北时,勾.引了傅北时,甚至还美梦成真地怀上了傅北时的骨肉?
试问当娘亲的,岂会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断袖,还怀上了另一个男子的骨肉?
他其实早就思考过无数遍的措辞了,然而,始终想不出完美的措辞。
不过关于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有完美的措辞。
他倘使是娘亲的女儿便好了。
但他倘使是娘亲的女儿,娘亲会想要一个与前叔叔私.通的女儿么?
他对不住娘亲,对不住爹爹,对不住兄长,对不住妹妹……
他对不住的人委实太多了。
可是他迟早得向家人坦白,据闻孕后期,孕妇浑身上下会水肿,身体会变得笨拙不堪。
就目前的状况判断,他十之八.九较寻常女子更为辛苦,他需要家人的帮助,方能顺利地产下孩子,并将孩子抚养长大。
傅北时见年知夏一言不发,提议道:“知夏,要不要我去告诉伯母,你这个月便不回家了,省得她担心?”
“你倒是好心。”年知夏拍开傅北时的脑袋,看着自己右手上的水光,嫌弃地道,“端盆水来。”
傅北时麻利地端了水来,细细地为年知夏洗手。
年知夏满心歉然,暗道:北时哥哥做事细致,以后定是个好父亲,可惜……
傅北时将年知夏的右手清洗干净后,又用锦帕擦拭了。
年知夏盯着傅北时道:“我这个月要回家,是彻底地回家。我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镇国侯夫人何时放我走?”
傅北时不答,转而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近来办的案子。
年知夏喜欢听傅北时对他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打断道:“我是问你我何时能回家,不是问你你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傅北时恍若未闻,继续说着自己的案子。
年知夏佯作无可奈何,只能听着。
少时,他腹中翻腾,熟练地拿起放于床头的渣斗,吐了起来。
傅北时抬起左手,欲要轻拍年知夏的背脊,却犹豫不决。
于年知夏而言,他乃是秽物,只会玷.污了年知夏。
年知夏吐得眼泪直流,不断在心中抱怨傅北时为何无动于衷。
良久,他才吐干净了,抬起首来,瞪住了傅北时。
傅北时双目中心疼丛生,他一下子便心软了。
紧接着,他瞥见了傅北时放于他身后一寸处的手,却原来,傅北时并非无动于衷,而是在踟蹰会不会惹他生气。
他见傅北时递了锦帕过来,忽而一笑:“由你来擦罢。”
傅北时受宠若惊,颤着手为年知夏拂拭唇瓣。
年知夏情不自禁地捉住傅北时的手,放在了自己肚子上面,并对肚子里的孩子道:这是你父亲的手,父亲是爱你的,只不过因为爹爹之故,父亲不能抱你,更不能陪着你长大,但爹爹在,爹爹一直在,爹爹会抱你,会陪着你长大,对了,你还有外祖母,外祖父,舅舅、姨姨。
傅北时不知年知夏何故这么做,战战兢兢地问道:“知夏,你要与我重修旧好么?”
“重修旧好?”年知夏讥讽地道,“我们有何旧好可重修么?我已不想当你的通房了,你若是需要通房泄.欲,另觅他人罢。”
不要,不要另觅他人。
但是傅北时绝不可能为他所有,迟早会另觅他人。
他阖了阖双目,猛然拨开傅北时的手:“傅北时,告诉我,我何时能走?”
傅北时澄清道:“我不需要通房泄.欲,我绝不会另觅他人。”
“傅大人这时候怎么想起为卫将军守身如玉了?”年知夏笑吟吟地道,“傅大人将我弄得下不了床榻那回,可想到过卫将军?”
我从未想到过明姝,我心悦于你。
这话傅北时说不出口,纵然说出口亦无济于事。
哪个受害者不是对加害者深恶痛绝,哪里会被加害者的表白所打动?
年知夏误以为傅北时默认了,苦涩难当,又质问道:“我何时才能走?”
傅北时回道:“娘亲尚未松口,但你放心,我定会教她松口的。”
年知夏没好气地道:“尽快。”
不快些,他这肚子便要显怀了。
倘若在闻人铮带傅南晰祈福那日之前,镇国侯夫人都未允许,他便在那日离开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傅北时噙着苦笑道:“知夏, 你这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么?”
“傅大人居然问得出这等话,当真是厚颜无耻。”年知夏偏过首去,一字一顿地道, “傅北时, 你快些走罢,莫要碍了我的眼。”
“知夏,我已知错了,我明白无论我如何做, 都补偿不了你万分之一的痛苦。知夏……”傅北时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衫,“知夏,惩罚我出出气罢。”
年知夏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回首一望, 傅北时业已衣不蔽体了。
傅北时牵了年知夏的手,柔声道:“知夏,惩罚我与你一般整整三日下不了床榻罢。”
“你……”年知夏抽出手来,“恶心。”
“知夏觉得恶心,便用工具罢。”傅北时发问道,“娘亲给你的那只宝箱何在?”
年知夏端详着卑微至极的傅北时,直觉得这傅北时犹如被夺舍了一般,全然不似一身官服, 高坐公堂, 断案如神的京都府尹。
难不成于傅北时而言, 他并非可随时抛弃的通房?
傅北时找了一通, 总算找到了那只宝箱,一打开, 其中的物件尽数不堪入目。
他毫不犹豫地取了尤为可怖的一根, 送进了年知夏手中。
年知夏手中沉甸甸的, 启唇问道:“傅大人,你何以如此?”
傅北时笑道:“知夏,我只是想补偿你罢了。”
年知夏暗道:我能否将自己珠胎暗结一事说与北时哥哥听?北时哥哥能为我做到这般地步,是否会愿意接纳这个孩子?
傅北时躺下.身去,视死如归地道:“知夏,开始罢。”
“不了。”年知夏将手中之物放回宝箱之中,继而抓了傅北时的手,放于自己的肚子上头。
少时,他低下.身去,伏在了傅北时怀中。
傅北时惊喜交集:“知夏,你原谅我了么?”
年知夏从未生过傅北时的气,谈何原谅?
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向傅北时坦白,这个选择太过紧要了,几乎决定了孩子的生死。
傅北时见年知夏默不作声,不敢追问。
年知夏近来难以入眠,不是呕吐难止,便是辗转反侧。
他倾听着傅北时的心跳,感受着傅北时的体温,当即生了睡意。
傅北时发现年知夏已然睡过去了,扯了薄被,小心翼翼地为年知夏盖上,又啄吻着年知夏的发丝道:“知夏,好好睡罢。”
年知夏发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甫一十又二,懒散地歪于一十又七的傅北时怀中。
他与傅北时正吃着小核桃,他懒得剥,便张着嘴巴,对着傅北时道:“北时哥哥喂我,啊……”
傅北时并不拒绝,将剥好的小核桃肉送入了他口中。
他美滋滋地吃着小核桃肉,含含糊糊地道:“还要。”
傅北时便继续剥小核桃肉给他吃。
对他来说,小核桃是过年方能吃到的稀罕物,自是不满足:“北时哥哥,还要,还要。”
傅北时全无怨言,一颗又一颗地剥予他吃。
他故意不吃,攒了一大把,一口气放入口中,一边欢快地咬着,一边环住傅北时的脖颈,眉开眼笑地道:“北时哥哥剥的小核桃格外得香。”
傅北时失笑道:“夏至,你只是为了哄我接着给你剥,才这样夸我的罢?”
“北时哥哥太多疑了。”他抬起首来,亲了一口傅北时的额头,有理有据地道,“因为我最喜欢北时哥哥,所以才会喜欢吃北时哥哥亲手剥的小核桃肉。”
“是么?”傅北时一脸不信,却又剥了小核桃肉喂予爱撒娇的夏至。
年知夏吃着小核桃肉道:“北时哥哥定会是个好父亲。”
傅北时眉眼温柔地道:“我不知自己会不会是个好父亲,但我会努力当一个好父亲的。”
至此,这个梦戛然而止了。
这个梦当然不仅仅是梦,而是年知夏与傅北时之间的旧事。
年知夏掀开眼帘,望住了傅北时,当时的他绝想不到只将傅北时当作哥哥的自己非但对傅北时动心了,甚至还怀上了傅北时的骨肉。
二十又一的傅北时较一十又七的傅北时成熟了不少,已没有少年之气了,添了长久沉浸于官场的凛然之气。
傅北时定会是个好父亲,可是傅北时愿意给他腹中的孩子当父亲么?
傅北时正在假寐,顿然发觉了年知夏的动静,即刻睁开了双目:“知夏,时辰尚早,继续睡罢。”
年知夏张了张口,他不怕自己被傅北时视作怪物,但他惧怕孩子被视作怪物,他终究说不出口。
傅北时见年知夏欲言又止,疑惑地道:“知夏,你有何事?”
年知夏突然发现今日的傅北时每说一句话,皆要唤他一声“知夏”。
难不成……难不成傅北时不止贪恋他的身体,对于他亦是怀有些微情意的?
不对,不久前,傅北时坚决否认了要纳通房泄.欲一事,是为了守身如玉,等卫明姝回京。
是以,他摇首道:“我没甚么想说的。”
傅北时轻抚着年知夏的背脊道:“那知夏便继续睡罢。”
年知夏禁不住问道:“傅大人若是有了孩子,定会好好待孩子罢?”
傅北时心悦于年知夏,绝不会与女子欢.好,早已做好断子绝孙的觉悟了,因而答道:“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
年知夏紧张地道:“傅大人不喜欢孩子么?”
傅北时答道:“谈不上喜欢,亦谈不上不喜欢。”
倘若年知夏愿意且能够为他生孩子,他当然喜欢孩子。
但年知夏并不愿意,且年知夏生不了孩子。
年知夏倏而想起他曾同傅北时讨论过孩子之事,当时他还不知自己怀上了身孕,那时傅北时说的是只消是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孩儿,抑或是女孩儿都喜欢。
眼前的傅北时却说谈不上喜欢,亦谈不上不喜欢。
显然傅北时对孩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是何缘故?
他叹了口气:“镇国侯夫人急着要你传宗接代,你这话假使被她听见了,定会惹她伤心的。”
然而,我注定要伤娘亲的心了。
傅北时正色道:“我认为人活一世最为紧要之事并非传宗接代,而在于能否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能否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卫将军长年驻扎于边疆,恐怕就算与傅大人成了亲,亦无暇怀孕生子罢?”
不知傅北时是否因此才对孩子的态度发生变化的?
毕竟于傅北时而言,最为紧要之事是与卫明姝共度一生。
年知夏如是想着,忽而听到傅北时道:“明姝认为最为紧要之事乃是保家卫国,昨年,明姝回京述职,是我送明姝出的京,明姝亲口对我说纵百死亦不悔。”
“倘使夫君身体康健,并未缠绵病榻,傅大人定会与卫将军并肩作战罢?”
傅北时颔了颔首:“我自小便想上战场,驱鞑虏。”
年知夏笑了笑:“傅大人与卫将军甚是般配。”
罢了,还是不向傅北时坦白了罢。
傅北时奇道:“知夏今日为何总是提起孩子?”
难道年知夏之所以急欲出镇国侯府,便是因为想成婚生子了?
他该当庆幸年知夏尚能回头是岸好,还是伤心于惟有兄长能将年知夏变作断袖好?
果不其然,年知夏回道:“我喜欢孩子。”
年知夏与自己在一处是永远不会有孩子的。
他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道:“知夏有合意的姑娘了么?”
“还没有。”年知夏拨开傅北时的手,从傅北时怀中坐起身来,“傅大人,你走罢。”
傅北时央求道:“知夏,容许我陪你一夜可好?”
年知夏并不太懂傅北时对于自己的情感,傅北时低到尘埃的态度教他燃起了希望来:“傅大人,我对你来说是否很是重要?”
傅北时不假思索地道:“对,知夏对我来说很是重要。”
年知夏抿了抿唇瓣:“是否不论我做了甚么事,你都能接受并原谅?”
“对,不论知夏做了甚么事,我都能接受并原谅。”傅北时好奇地道,“知夏做了甚么事?”
“我……”年知夏胆小如鼠,事到临头,不愿冒险,“没甚么事。”
这年知夏明显对于自己有所隐瞒,傅北时战战兢兢地道:“知夏,你是否罹患了恶疾?”
年知夏没好气地道:“我不是说过我并未罹患恶疾么?傅北时,你胆敢诅咒我。”
傅北时低首认错:“对不住,那知夏到底做了甚么事?”
“我……没甚么事……我……”年知夏阖了阖双目,“我改日再告诉你罢。”
傅北时唯恐惹年知夏生气,不敢再追问:“好,我等知夏告诉我。”
他原本是想问唐娘子的,年知夏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不窥探年知夏的隐私了。
年知夏重新伏在了傅北时怀中,再也无梦,一夜到天明。
傅北时难得能拥着年知夏,自然舍不得睡。
直至将要赶不上早朝了,他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年知夏。
待年知夏醒来,傅北时已不见踪影了。
他还能嗅到傅北时的气息,遂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低喃着道:“我要不要把你的存在告诉你父亲?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万一你父亲不接受你该如何是好?”
次日,他正在房中焦躁地踱步,房门猝然被叩响了。
他打开房门一看,外头站着镇国侯夫人。
镇国侯夫人满面堆笑:“知夏,明姝凯旋了。”
年知夏曾听闻蛮夷趁着年关,意欲入侵我朝,料想卫明姝必然身先士卒,但未料想这一仗如此顺利。
他由衷地感到欢喜,与此同时,又庆幸自己并未向傅北时坦白。
“明姝啊,用兵如神,连你公公都夸明姝后生可畏。”镇国侯夫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卫明姝是如何用兵如神的。
年知夏压根没听进去,发着怔。
镇国侯夫人已将卫明姝当作自己未来二儿媳看待了,催促道:“再过一个时辰,明姝便要入京了,‘知秋’,你快些换身衣裳,随娘亲与北时出城迎接。”
“娘亲稍待。”年知夏取了自己最为得体的一身衣裳,到了屏风后。
他心乱如麻,将自己剥干净,暴.露出男性的胴.体后,连心虚都顾不上,又发了一会儿怔,方才换上衣裳。
镇国侯夫人等得急了,见“年知秋”出来,疾步出去了。
年知夏跟随镇国侯夫人,踏出镇国侯府,上了马车。
不到一个时辰后,他便能见到卫明姝了。
不知多久后,马车停下了。
镇国侯夫人下了马车,年知夏便也下了马车。
夏风拂面,温度宜人,年知夏却觉得自己遍体生寒。
由于他出生于“夏至”,原名为“夏至”,又改名为“知夏”,他从小便喜欢夏日,但他今日一点都不喜欢夏日。
他侧首去瞧镇国侯夫人,镇国侯夫人正翘首以待,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视线。
他抬手覆上了自己的肚子,垂下首去,眼眶生红。
须臾,傅北时来了。
又须臾,卫家人来了。
卫家人同镇国侯夫人以及傅北时相谈甚欢,而年知夏则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年知夏深觉委屈,又无人可诉说。
傅北时出于礼节,不能抛下自己的娘亲与卫伯伯,卫伯母等人。
但他一直偷窥着年知夏,年知夏正低垂着脑袋,导致他看不清年知夏的神情。
他终是控制不住自己,行至年知夏面前,低声道:“嫂嫂,你无事罢?”
北时哥哥唤我“嫂嫂”,以防被其他人听见,北时哥哥才唤我“嫂嫂”的罢?
年知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仰起首来,粲然笑道:“我好得很。”
“嫂嫂哪里像是好得很的样子?”傅北时关切地道,“嫂嫂,你今日饮汤药了么?”
“饮了。”年知夏状若无意地道,“我今日吐了四回。”
“嫂嫂多加保重。”傅北时心如刀割,但不能表现在面上,“嫂嫂还是上马车去罢,少受风为好。”
年知夏同傅北时较劲道:“我便爱受风,你能奈我何?”
傅北时劝道:“我不能耐你何,可是嫂嫂,身体是你自己的,难受的是自己。”
对,身体是他自己的,并不属于傅北时,难受的是他自己,亦是他的骨肉。
念及孩子,年知夏立即上了马车去。
放下马车帘子后,他乍然听得镇国侯夫人道:“亲家母,这回明姝回来,我们先将婚期定下如何?”
他猛地捂住了双耳,不想听,我不想听……
傅北时是他的,傅北时教他怀上了身孕,傅北时合该是他的。
然而,傅北时心悦于卫明姝,傅家与卫家乐见其成。
他是多余的,他的孩子亦是多余的。
他的孩子,是了,是他的孩子,是他一个人的孩子。
他忍不住无声地哭了出来。
这孩子投胎于他的肚子里委实可怜,不知上辈子造了甚么孽,才会受此惩罚?
他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埋首于膝盖上头,一阵盛大的马蹄声蓦地冲入了他耳中。
他掀开马车帘子一望,是闻人铮与一干朝臣来了。
他已与傅南晰和离了,区区一介“民女”,自当下马车迎接圣驾。
闻人铮看在傅南晰的面子上,下得马车后,主动向镇国侯夫人搭话道:“岳母与卫爱卿在聊些甚么?”
镇国侯夫人不愿理睬闻人铮,只道:“臣妾见过陛下。”
卫夫人向闻人铮行过礼后,道:“我们正在讨论北时与明姝的婚事。”
闻人铮暗暗地磨了磨牙,不怒反笑:“北时是朕的京都府尹,明姝是朕的忠武将军,这婚事实乃天赐良缘。不若朕下一道圣旨,为北时与明姝赐婚可好?”
傅北时当着诸人的面,不好一口回绝:“明姝屡建奇功,我如何配得上明姝?”
闻人铮夸赞道:“相较明姝,北时亦不遑多让,何必自谦?”
傅北时正欲再言,他的娘亲难得对今上缓和了语气:“恳请陛下赐婚。”
闻言,年知夏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最害怕之事发生了,他所有侥幸的念头悉数被碾碎了。
从今往后,他不必再踟蹰是否要向傅北时坦白了。
这其实是好事罢?
在幻想与现实中沉沦太苦了。
傅北时不便当面驳了娘亲的面子,打算私底下请闻人铮收回成命。
他悄悄地瞥了年知夏一眼,年知夏竟是面上含笑,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他与年知夏当了三月有余的露水夫夫,年知夏居然乐见其成?
也是,年知夏曾直指他的行径是强迫,曾向他坦陈苦痛,当然希望他快些成婚,好逃离苦海。
可惜,他不能如了年知夏的愿。
年知夏口中改日要告诉他的不知是甚么事?
使得年知夏吞吞吐吐,难以启齿的究竟是甚么事?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以卫明姝为首的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地来了。
年知夏觉得自己被尘土迷了双目,竟是看不清卫明姝的眉眼。
直待卫明姝到了他一丈之内,他方才将卫明姝看了个一清二楚。
卫明姝风尘仆仆,满面沧桑,但细看,卫明姝的五官生得十分明艳。
他沉迷于小情小爱,而卫明姝实乃巾帼英雄,心怀家国天下,即使他的容貌略胜卫明姝一筹,他与卫明姝亦不可同日而语。
他在卫明姝面前自惭形秽,又觉得妄想挤下卫明姝,高攀傅北时的自己不自量力,愚昧至极。
卫明姝下了马后,单膝下跪,抱拳,向闻人铮行礼:“微臣卫明姝拜见陛下。”
闻人铮将卫明姝扶了起来:“卫爱卿劳苦功高,朕已在宫中设宴,为卫爱卿接风洗尘。”
卫明姝不卑不亢地道:“保家卫国乃是微臣职责所在。”
闻人铮命卫明姝挑选出了十名战功赫赫的将士一同赴宴,又命其余将士在京城外扎营。
年知夏见傅北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卫明姝,心口发疼。
不过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毕竟傅北时与卫明姝久别重逢,难解相思。
他登时胃袋翻腾,突地吐了出来。
如若卫明姝不在,傅北时应该会注意到他罢?
而现下,傅北时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纵使他吐得面色惨白,喉咙生疼,连腰身都直不起来了,傅北时都未注意到他。
不单是傅北时,其他人亦未注意到他。
卫明姝众星拱月,而他无人问津。
许久,他终于吐干净了。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狼狈,他用锦帕擦干净了唇瓣后,又捏了捏自己的双颊,以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
未多久,所有人都往宫中去了。
年知夏不知自己是否要一并进宫,堪堪上得马车,忽然听得一把非男非女的嗓音道:“陛下命年姑娘不准出现于他目力可及之处。”
那闻人铮实在善妒,但这也意味着闻人铮尚未变心,他为傅南晰感到开心。
孤零零地回到镇国侯府后,他开始整理自己的物什,不过其实也没甚么可整理的。
他没带甚么嫁妆来,他入眼的一切无一属于他。
最末,他决定甚么都不带走,除了傅北时元宵那日送他的玉佩,这玉佩是惟一属于他的物什。
他不懂玉佩,但这玉佩肉眼可见的粗糙,不值钱,不算贵重,傅北时应当不介意他将玉佩带走罢?
而后,他捏着玉佩坐于地上思忖自己要如何向娘亲坦白。
娘亲,娘亲,娘亲……他想念娘亲了。
他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便他以男子之身怀上了身孕,娘亲亦会原谅他罢?
不对,娘亲生下他,可不是为了让他当断袖,生孩子的。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夕阳西下,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用午膳,亦未用晚膳。
“对不住,爹爹不是有心饿着你的。”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站起身来。
尚未走出房间,他陡地生出了一个想法:“爹爹曾唤作‘夏至’,因为爹爹是在夏至出生的,爹爹尚不知你何时出生,但爹爹是在元宵那日怀上你的,便唤你‘元宵’好不好?”
不到四个月的胎儿太小了些,连胎动他都感受不到,自然拒绝不了。
“那爹爹便唤你‘元宵’了,元宵,你饿了罢?你想吃甚么?”
他走到庖厨,厨子不在,显然厨子以为他亦进宫赴宴去了。
他便为自己下了阳春面。
他与傅南晰成亲后的第二日的早膳,他向厨子要了阳春面,而傅北时命侍女送了卤鸡腿、红烧肉以及酱牛肉来。
他挑选了最便宜的卤鸡腿。
阳春面煮好了,他将阳春面盛在碗中,又将碗放于食案上头,便端着食案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后,他正要吃阳春面,却发现自己忘记拿竹箸了。
他丢三落四,一事无成,不及卫明姝的一片衣袂。
他心口发闷,索性哭了一场。
然后,他才去庖厨取了竹箸来。
他执起竹箸,吃着阳春面,不由想起了那只卤鸡腿的滋味。
傅北时不在,傅北时正与其他人一道庆祝卫明姝的凯旋,傅北时顾不上他。
吃尽阳春面后,他一点不剩地吐了出来。
肚子还饿着,他却彻底失去了食欲。
他将食案端回庖厨,清洗干净后,以免饿着孩子,硬生生地吞下了两只白面馒头。
生怕等会儿又吐出来,他拿了两只白面馒头回房。
房间内当然没有傅北时,他阖上房门后,将白面馒头放于桌案上,紧接着,上了床榻,将身体蜷缩在了床尾。
“元宵……”无人理会他,至少还有元宵陪着他,“元宵,你以后会怨恨爹爹将你生下来么?”
“倘若被别人知晓你是从男子肚子里出来的,你定然会被耻笑罢?”
“元宵,是爹爹自私,非要生下你,你大人大量,不要怨恨爹爹好不好?”
“元宵,爹爹是平头百姓,不能让你过上泼天富贵的日子,但爹爹会尽己所能,努力赚钱养家的。”
“元宵,你是女孩儿,抑或是男孩儿?”
“元宵,你若是女孩儿,爹爹定不会催着你嫁人,除非你自己想嫁人了,且对方当真是你的如意郎君,对于女孩儿而言,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须得慎重。不如招赘罢?爹爹便能一直保护你了,他若敢对你有半点不好,爹爹定为你出气;元宵,你若是男孩儿,你的人生会比女孩儿轻松许多,你要是考科举,且能高中的话,兴许能与你父亲同朝为官,不知你会不会长得像你父亲?不知你父亲会不会认出你?”
“元宵,你喜欢热闹,抑或是喜欢安静?现下仅有爹爹陪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趣?”
“元宵……元宵,爹爹是个软弱的人,爹爹一想到必须离开你父亲,爹爹便想哭了。”
他一面饮泣着,一面道:“元宵,不管你是女孩儿,抑或是男孩儿,爹爹都爱你。”
他的嗓子本就被酸水灼伤了,说了这许多话后,几乎出不了声了。
他直欲饮一口水润润嗓子,却又无力下床榻。
辰光一寸一寸地流逝了,突然间,他耳尖地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镇国侯夫人与傅北时该当回来了。
傅北时会来见他么?
会么?不会么?
他慌忙下了床榻,倒了一盏茶饮尽后,清了清嗓子,继而端坐于桌案前。
遗憾的是,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他都没有见到傅北时。
傅北时卑微至极的情态尚且历历在目,傅北时却已经不在乎他了。
或许不是不在乎,而是傅北时压根就没有想起他。
他轻笑一声,又回到了床榻之上。
他告诫自己切勿再想傅北时了,却连梦中都是傅北时。
他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破晓时分,他头疼欲裂。
他又吐了一回,就着凉水,吃下了两只发硬的白面馒头。
是了,白面馒头才是他该吃的食物,宫中的珍馐美馔,他如何企及?
他不禁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正笑着,房门被叩响了:“知夏,是我。”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淡淡地道:“我不想见你,我只想你快些说服镇国侯夫人放我走。”
接下来的日子,每回傅北时语出关心,他除了催傅北时,甚么都不多说。
可惜一直到傅南晰生辰前三日,镇国侯夫人都没有允许他离开镇国侯府。
傅南晰生辰前一日,夜半,他叩开了傅北时的房门。
傅北时正借酒浇愁,见得年知夏,他意外地道:“知夏不是避我如蛇蝎么?为何来见我?”
年知夏自是来向傅北时告别的,但他不能直言,于是发问道:“我何时才能走?”
私自离开镇国侯府,会为年家带来麻烦,他还是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离开。
“娘亲不肯,娘亲始终认为兄长会回来。”傅北时酒气冲天地道,“娘亲永远不会认可兄长断袖一事。”
“嗯,我知晓了。”年知夏转身欲走,却是被傅北时从背后抱住了。
傅北时亲吻着年知夏的耳后根道:“知夏,不要走好不好?”
年知夏干净利落地道:“不好。”
傅北时如同小孩儿一般道:“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
年知夏莞尔道:“傅大人,你醉了罢?”
“对,我醉了,我醉了。”傅北时福至心灵,他第一次在年知夏面前醉酒,险些亲吻了年知夏;他第二次在年知夏面前醉酒,强迫了年知夏。
这是他这三次在年知夏面前醉酒,所以他大可对年知夏为所欲为。
他以掌风阖上房门,并将酒壶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紧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将年知夏打横抱到了床榻之上。
年知夏是愿意与傅北时交.合的,但元宵尚未满四个月,为了元宵的安危,他只得奋力反抗。
傅北时用左手扣住了年知夏的双腕,又用右手掰开年知夏的下颌,如愿尝到了年知夏的舌尖。
他已有多日不曾尝过年知夏的滋味了。
年知夏瞪着傅北时,并提起双足去踹傅北时。
傅北时任由年知夏出气,却不肯松开年知夏的唇瓣。
傅北时的身体坚似磐石,重若千钧,年知夏实在推不开,只能在被强.吻的间隙道:“傅北时,不准抱我。”
“好。”傅北时从年知夏的唇瓣起迤迤然地向下亲.吻。
年知夏不能自控地失了神,再无挣扎的气力。
良久,傅北时一边取悦着年知夏,一边观察着年知夏的神情。
他已松开年知夏的双腕了,年知夏并未像往常被他取悦之时一般,抓揉他的发丝,摩.挲他的眉眼,仅是揪着床褥。
年知夏不反抗了,是因为认清了现实,而不是出于自愿。
对了,他已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何必想太多?
他旋即送入了一根手指,被年知夏制止了:“不可。”
他便将手指收了回来。
年知夏松了口气,却又开始怀念手指了。
他喜欢傅北时的手指,骨节分明,生满了剑茧。
良晌,傅北时照旧咽了下去,进而将年知夏拥入了自己怀中。
年知夏其实并不满足,但他无法向傅北时索.求,不得不忍耐着。
然后,傅北时抓了他的手。
再然后,傅北时将他的手擦拭干净了。
末了,傅北时再度将他拥入了怀中。
他问道:“傅大人,你何时放我走?”
傅北时答道:“天明。”
年知夏提醒道:“傅大人,卫将军正在京中,你却对我做下这等事,你对得起卫将军么?”
“此事与她无关。”傅北时蹙眉道,“知夏,勿要提她。”
“傅大人分明做了亏心事,却这般理直气壮,与天底下的庸俗男子有何区别?”年知夏咄咄逼人地道,“傅大人莫非早已瞒着卫将军尝过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了罢?”
傅北时否认道:“知夏,休要胡言。”
“傅大人不会是被我说中了,以致于恼羞成怒了罢?”年知夏又道,“今上何时为傅大人与卫将军赐婚?”
“我不清楚。”傅北时已求过闻人铮三回了,闻人铮却充耳不闻,幸而闻人铮目前并未下旨。
纵然闻人铮下旨赐婚,他亦会抗旨,他心悦于年知夏,该当为年知夏守身如玉,与年知夏是否心悦于他无关。
年知夏忐忑地道:“傅大人莫不是喜新厌旧,已不想与卫将军成婚了罢?”
傅北时坦诚地道:“嗯,我不想与明姝成婚。”
年知夏暗暗地吸了一口气:“那傅大人想与谁人成婚?”
傅北时借着酒劲,不顾一切地道:“知夏,我想与你成婚。”
年知夏不敢置信地道:“这是床笫之上的甜言蜜语么?”
“不是。”傅北时捧着年知夏的双颊道,“知夏,我真心想与你成婚。”
年知夏思及傅北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卫明姝的样子,信口道:“好,我等着你向我求亲。”
傅北时愕然地道:“知夏,你愿意与我成婚?”
年知夏笑吟吟地道:“傅大人认为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知夏不愿意罢。”傅北时亲了亲年知夏的唇瓣,“知夏,你改日要告诉我的是何事?”
是我怀上了你的骨肉。
不过我已改主意了,我已不打算告诉你了,我已决定明日离开你了。
面上,年知夏迷茫地道:“有这回事么?我忘记了。”
傅北时并不追问:“那便等知夏想起来了,再告诉我罢。”
“嗯。”年知夏敷衍地道。
傅北时嫉妒地道:“再过几个时辰,知夏便能见到兄长了。”
年知夏顺势道:“我对夫君思之如狂,不知夫君可好些了?”
“兄长好些了。”傅北时强调道,“但兄长是今上的皇后,不是你的夫君。”
年知夏坚持地道:“我只是私底下将傅大公子当作我的夫君罢了,不算作奸犯科罢?”
“确实不算作奸犯科。”傅北时警告道,“知夏,你切莫在今上面前说漏嘴。”
“我在今上面前说漏了嘴又如何?”年知夏有恃无恐地道,“夫君定会求今上饶过我。”
傅北时无奈地道:“知夏,你不是蠢人,何必冒这一风险?”
年知夏笑道:“我是蠢人,我便要冒这一风险,我非得试试我是否在夫君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
傅北时这才回过味来,这年知夏分明是在与自己作对。
“知夏,昨夜强迫了你是我的不是,原谅我可好?”
年知夏鄙夷地道:“原谅?我原谅傅大人一回,傅大人便又犯一回错,傅大人要我原谅几回?”
“我……”傅北时语塞,他的确错得离谱。
年知夏不再与傅北时说话,枕着傅北时的右臂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他仍在傅北时怀中,他正欲拨开傅北时箍于他腰身上的手,却见傅北时睁开了双目:“知夏,我天明才会放你走,你切莫白费力气了。”
“好罢。”年知夏复又阖上了双目。
这一回,傅北时言出必行,天一亮,便松开了年知夏。
年知夏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吐过后,洁牙、净面、梳妆。
而后,他便将傅北时送他的玉佩揣在了怀中。
半个时辰后,白露来唤他了。
他随白露出去了,到了大厅,身穿一品诰命夫人官服的镇国侯夫人,以及一袭二品官服的傅北时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官服不可不分场合,必然是闻人铮要求的,姑且不论闻人铮过往如何亏欠傅南晰,闻人铮而今对傅南晰珍之重之。
他与镇国侯夫人、傅北时上了马车后,往宫门去了。
待得吉时,所有人启程前往护国神寺。
护国神寺便在京城近郊,原名并非“护国神寺”,而是“灵山寺”。
据闻,开国太.祖曾落难,奄奄一息之际,幸得当时的灵山寺主持搭救。
太.祖登基称帝后,为了回报灵山寺主持的救命之恩,便将灵山寺封作了护国神寺。
出得京城后,道路便不太平坦,但前往护国神寺的道路每年都翻修,自是周道如砥。
他心绪平静,不看傅北时,而是盯着自己的鞋面。
待到了护国神寺,他便要寻机离开了。
再看北时哥哥一眼罢,再看北时哥哥一眼罢……
他的心脏不断地呐喊着。
他的脑袋在心脏的控制之下抬了起来,望向傅北时。
一眼,只一眼。
可是他却挪不开双眼。
傅北时陡然被年知夏注视着,暗忖道:经过昨夜一事,知夏不该对我恨之入骨么?
年知夏猛然收回视线,再次低下了首去。
之后,他在心中回顾着过去自己与傅北时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未及回顾完毕,马蹄声与轱辘声骤然停顿了。
是护国神寺到了。
是他离开的时候到了。
他紧跟着镇国侯夫人下了马车,其后,徒步上了护国神寺。
护国神寺乃是千年古刹,气势恢宏,果真不同凡响,不愧为天家寺庙。
希望这次祈福能助傅南晰病愈,傅南晰得以与今上百年好合。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登上护国神寺途中, 傅北时趁着娘亲与其他诰命夫人闲话之际,行至年知夏身侧,压低了嗓音:“知夏, 你适才注视了我良久, 可有甚么事要说与我听?”
然而,年知夏根本不理睬他,兀自踩着石阶往上走。
石阶太长,仿佛无穷无尽, 所幸年知夏今日身体状况尚可,出门至今都未呕吐,虽然如此, 他已能感受到自己失序的心跳与紊乱的吐息了。
他并非不想理睬傅北时, 毕竟他能与傅北时相处的辰光所剩无几,该当珍惜,可是他挤不出丁点儿余力来理睬傅北时。
傅北时心知肚明地道:“你恨我么?”
年知夏努力地摇了摇首,他不恨傅北时,他哪里舍得恨傅北时?
傅北时既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心悦之人,更是他腹中骨肉的父亲。
傅北时心知自己一错再错,亏欠年知夏, 不敢置信地道:“你当真不恨我?”
他细心观察着年知夏, 年知夏似乎走不动了, 正在逞强。
奈何大庭广众之下, 他不可搀扶年知夏,只可劝道:“歇歇罢。”
年知夏又走了百余石阶, 委实力不能支, 偶见一凉亭, 遂艰难地向着凉亭走去。
傅北时跟上年知夏,见年知夏剧烈地喘.息着,忧心忡忡地道:“知夏,你可无恙?”
“唤我……”年知夏断断续续地道,“唤我……我‘嫂……嫂’,仔……仔细被人听见……”
他已决定在今日离开,他与傅北时有染一事绝不能在今日大白于天下。
傅北时从善如流地道:“嫂嫂,你可无恙?”
“我……”待得吐息平静后,年知夏方才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面温言软语地道,“我无恙,多谢叔叔关心。”
傅北时直觉得面前的年知夏不太对劲:“你当真没甚么事要说与我听?”
年知夏心有千言万语,齐齐挤到了嗓子眼,急欲一股脑地向傅北时述说。
他赶忙死死地捂住唇瓣,紧紧地咬住牙关,自是引来了傅北时的关切:“知……嫂嫂,你想吐么?”
说话间,傅北时已将双手放于他下颌处,随时准备接着他的呕吐物。
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傅北时并不为他所有。
纵有千言万语,他亦不能说与傅北时听,他将不听话的千言万语压下后,道:“我不想吐。”
元宵兴许晓得今日乃是至关重要的一日,较往日乖巧得多,并未如何折腾他,他拍开傅北时的手,催促道:“叔叔快些上去罢,莫要教今上久候。”
“我……”不知何故,傅北时莫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自己这一走,恐怕一生一世都见不得年知夏了。
他不肯走,凝视着年知夏道:“我们一起上去罢。”
年知夏微微一笑:“我体力不济,与叔叔不同。”
闻言,傅北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床笫之上的年知夏。
年知夏时常疲倦得失去意识,但甚少朝他求饶。
故此,他曾一度以为年知夏与他一样,极为享受鱼.水.之.欢。
直到后来,年知夏向他剖白,他才知晓年知夏乃是屈意承.欢。
年知夏见傅北时难缠得紧,为了将傅北时逼走,故意撒谎道:“叔叔,你可知我为何能忍受足足三月的侵.犯?叔叔,一如你曾猜测的一般,我啊,我……”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心悦于夫君,求而不得,夫君当了皇后,今上视我为雠敌,我连夫君的面都见不到。叔叔,你生得与夫君有六七分相似,我便将你当作了夫君的替身,尤其是云.雨之中。我之所以不恨你,是因为你至少曾教我觉得自己与夫君洞房花烛了。”
“你……”年知夏所言字字诛心,傅北时整副身体顿时萎靡了,“果不其然。”
年知夏再接再厉地道:“叔叔,我已想清楚了,即使你与夫君生得再相似,你亦不是夫君,当不得夫君的替身,你却贪得无厌,逼得我不得不离开镇国侯府。”
一厢情愿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虽是年知夏自荐枕席在先,但除了元宵那一日,全数是他强迫了年知夏。
傅北时明白自己已占足了便宜,哪怕年知夏要取他的性命,亦是他咎由自取,更何况,年知夏仅是将他当做兄长的替身。
他心悦于年知夏,而年知夏无心于他。
他并无责怪年知夏的资格,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年知夏……年知夏竟敢将他当做兄长的替身!
他的右手被愤怒驱使着握紧了拳头,并提了起来。
年知夏不闪不避,因为他料定傅北时不会伤他。
傅北时的拳头擦过他的侧颊,方要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却急急地转了个弯,打在了地上。
地上被打出了深四五寸,长七八丈的裂缝,周遭所植的翠竹悉数瑟瑟发抖,以致于竹叶纷纷落下。
傅北时生怕打塌了凉亭,会伤着年知夏,才硬生生地打在了地上。
早些年的他,曾如同话本中的侠士似的,纵马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三元及第后,他的性子内敛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纵使他已猜到年知夏将他当作兄长的替身了,但与年知夏承认是截然不同的。
此前,年知夏总是否认,现如今,年知夏为何要主动承认?
他对年知夏顿生恨意,恨意转瞬化作了后悔,使得他怯生生道:“吓着你了罢?对不住。”
年知夏确实被吓着了,不过是被傅北时鲜血淋漓的右手吓着了。
傅北时言罢,转身便走。
年知夏欲要唤住傅北时,以便好生看看傅北时的右手,为了不功亏一篑,他忍住了。
傅北时胡乱地从中衣上撕下一片衣袂包扎了右手,便径直上了山。
年知夏目送傅北时离开,一股子呕意登时涌上了嗓子眼,他好容易压下呕意,忽见镇国侯夫人寻了过来。
镇国侯夫人见得“年知秋”,担忧地道:“‘知秋’,你为何坐于此处?你可是何处不适?”
“我无事。”年知夏迟疑地道,“上回迎接卫将军凯旋,今上曾派了个公公来,命令我不许出现在他目力可及之处,我还是不上山了罢。”
镇国侯夫人叹息着道:“好‘知秋’,委屈你了,你不是想见南晰么?远远地看上一眼,应该无碍,今上万一怪罪下来,娘亲替你担着。”
“多谢娘亲。”镇国侯夫人其实待自己不差,而自己却……
年知夏羞愧难当。
护国神寺位于山巅,在场所有人皆按照品秩排列。
年知夏并无品秩,便与其他同他一样并无品秩的女眷在一处。
今上阴晴不定,如若发作,恐会破坏他的谋划,是以,他几乎一直低着首,以减少被今上注意的可能,只偶然窥一眼傅北时。
祈福仪式在住持大师的带领下进行,他的耳畔回荡着经文,鼻尖萦绕着香烛味,脑中除了傅北时再也容不下其他。
祈福仪式要持续整整三日。
第一日结束后,所有人都得在护国神寺住下。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年知夏悄悄地溜出了寮房。
下山的路口有侍卫把守,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此,他按照计划,往后山去了。
后山有一座悬崖,五月初的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月色时明时暗,他立于这悬崖上头,启唇道:“傅北时,你现身罢。”
傅北时从暗处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道:“知夏,你生我的气了么?”
年知夏不答,而是道:“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傅北时乖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年知夏解开包扎一看,触目惊心,强忍着泪水道:“疼么?”
傅北时受宠若惊:“不疼,实乃我自作自受,吓着知夏了罢?对不住。”
“多珍惜自己一些。”年知夏重新为傅北时包扎好,后退了数步,发问道,“其他人问你这伤是如何来的了么?”
傅北时颔了颔首:“问了,我并未搭理他们。”
年知夏以眼神描摹着傅北时的眉眼道:“傅北时,你何故尾随我?”
“我……”傅北时急忙澄清道,“我绝无强.暴你的意图。”
年知夏嗤笑道:“那你的意图是甚么?”
傅北时发自内心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年知夏收起嗤笑,正色道:“傅北时,你会永远记得我罢?”
傅北时奇道:“知夏,你为何突然这么问?”不会是我的预感要应验了罢?
年知夏强硬地道:“傅北时,回答我。”
傅北时顺从地道:“嗯,我会永远记得知夏。”
“傅北时,你夺走了我的童子之身,你一次又一次地侵占了我,你须得永远记得自己对我犯下的罪孽,纵然你妻妾成群,纵然你儿女绕膝,纵然你牙动齿摇,纵然你年老昏聩。”年知夏直视着傅北时道,“傅北时,你都须得记得我。”
“知夏,你为何……”傅北时心道不好,紧接着,他亲眼目睹年知夏向悬崖疾奔,一跃而下。
他足尖一点,使了身法,弹指间已抓住了年知夏的手。
他正要将年知夏拉上来,年知夏反抗着道:“傅北时,松开!”
“不松开。”他这右手旋即被年知夏抓出了五道血痕。
适才年知夏明明还问他疼不疼。
他不怕疼,他只怕失去年知夏。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终是顺利地将年知夏拉了上来。
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年知夏,心有余悸。
年知夏重重地咬了一口傅北时的左肩,继而去推傅北时。
傅北时唯恐年知夏再寻短见,即便血流如注,都不肯放开年知夏。
“松开。”年知夏唇瓣染血,此刻半张面孔被照得纤毫毕现,另外半张面孔却是隐隐约约,宛若食人的鬼魅。
他含着血腥气威胁道,“傅北时,你再不松开,我便要叫人了,你傅北时染指嫂嫂之事将人尽皆知。”
傅北时并不松手,而是诘问道:“知夏,你为何想不开?”
年知夏言之凿凿地道:“我并未想不开,我无非是想折腾折腾你罢了,我料想你定会救我。”
傅北时望住了年知夏的双目:“当真?”
年知夏含笑道:“当真。”
傅北时踟蹰不定:“知夏,你不会再……”
年知夏打断道:“来人……”
傅北时捂住了年知夏的唇瓣,他其实并不怕自己的恶行被曝光,但他不想害得兄长与娘亲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他即刻松开了年知夏。
岂料,年知夏在他猝不及防间又纵身堕入了悬崖。
这一回,他只来得及抓到一截衣袂。
年知夏冲着傅北时粲然一笑,眉眼含情:“傅北时,你若是我的夫君该有多好?”
但他是傅北时,变不成傅南晰。
眨眼间,裂帛之声刺入了傅北时的耳膜,年知夏不断不断地下坠,再不可见,惟有一截脆弱的衣袂被傅北时抓在手中。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傅北时目眦欲裂,他方才为何会被年知夏所蒙骗,他方才为何要放开年知夏?
他心悦于年知夏,他为年知夏断了袖,理当待年知夏好一些。
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强迫了年知夏。
他色.欲熏心,令人不耻,是他害了年知夏的性命。
年知夏故意当着他的面跳崖便是为了报复他罢?
因为年知夏清楚他食髓知味,便将身体毁去,让他再也侵.犯不得。
他若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若能早些说服娘亲,放年知夏出镇国侯府,年知夏定然不会自.尽。
他对不住年知夏,对不住年家人,对不住娘亲,对不住兄长,对不住自己的一身官服,对不住爱戴他的百姓。
他实乃衣冠禽兽,死不足惜。
死志顿生,不管年知夏在地府愿不愿意见他,他都想见年知夏。
左右他惹年知夏生气不是一回两回了,再多一回又何妨?
一念及此,他利落地一跃而下,一如年知夏。
疾风呼啸,直欲将他的身体切割成无数块,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目,静待自己摔个头破血流。
不知多久后,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难以言喻的痛楚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一身的骨头好似尽数粉碎了。
他并不挣扎,放任自己的神志逐渐涣散。
待会儿,他的三魂七魄便会脱离这具破败的躯壳了罢?
待会儿,他便能见到年知夏了罢?
娘亲,爹爹,对不住,儿子不孝,儿子不能为傅家传宗接代了,亦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还害得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住。
兄长,对不住,你定要长命百岁,娘亲便交由你照顾了,我这个做弟弟的须得先行一步了。
待他再度掀开眼帘,见到的却并非年知夏,亦非黑白无常,而是娘亲。
镇国侯夫人欣喜若狂地道:“北时,你醒了?”
“我……”傅北时喉咙干涩,被娘亲喂了些茶水,方能说出话来,“我还活着?”
镇国侯夫人连连颔首,老泪纵横:“对,北时,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那么知夏呢?知夏还活着么?”傅北时一时间忘记了娘亲尚且不知年知夏的真实身份。
“知夏?你是指‘知秋’的兄长?知夏不是一直在外游历么?”镇国侯夫人并非傻子,质问道,“北时,你识得知夏?难不成所谓的‘知秋’便是知夏?”
傅北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对,嫁入镇国侯府之人并非知秋,而是知夏,知夏如何了?”
“年知夏竟敢……竟敢男扮女装,替年知秋嫁入镇国侯府,好大的胆子!我定要教年家付出代价。”镇国侯夫人站起身来,缓和了语气,“北时,你好生休养。”
傅北时急得一把抓住了娘亲的手:“娘亲,知夏还活着么?”
“死了,只找到了一些残渣以及破碎的衣衫,那附近有狼出没,他大抵被狼分食了。”对于年知夏的死,镇国侯夫人甚为惋惜,得知替嫁一事后,她又生愤恨。
“知夏死了,知夏被狼分食了。”傅北时倏然落下泪来。
镇国侯夫人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年不曾见到傅北时哭泣了,脑中灵光一现:“难不成你推三阻四不愿成亲便是因为年知夏?难不成明姝仅仅是一个好用的幌子,因为明姝不愿回京?难不成你与年知夏此番坠崖并非意外,而是殉情?”
傅北时并不想再隐瞒娘亲了,遂据实道:“我推三阻四不愿成亲便是因为知夏,我心悦于知夏,我替兄长与知夏拜堂之时,不慎看到了知夏的眉眼,进而对知夏一见倾心了。我一直苦苦地克制着自己对于知夏的感情,后来,我在去湘洲赈灾途中,偶遇了年知秋,从而知晓了知夏的身份。我抓着了知夏的把柄,百般挣扎后,我强迫了知夏;
“明姝于我而言,只是从小一道长大的青梅,我对她不含任何情愫,她确实仅仅是一个好用的幌子;我与知夏此番坠崖并非意外,亦非殉情,知夏不想活了,所以我想追随知夏而去。”
眼前的小儿子简直是面目全非,镇国侯夫人忽而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小儿子一巴掌,急欲将其打醒:“娘亲这是造了甚么孽,居然生出了两个断袖?你待年知夏太好了些,其实娘亲曾起过疑心,但娘亲告诉自己,你素来品行端正,绝不会对自己的嫂嫂产生非分之想。未曾想,你非但对自己的嫂嫂产生了非分之想,还付诸实践,且你这嫂嫂竟是男嫂嫂!娘亲自小是如何教你的,你为何会长成作奸犯科之徒?”
“我……”傅北时愧疚万分,“我心悦于知夏,知夏为了自身与家人的安危自荐枕席了一回后,我便食髓知味了,是我害死了知夏。”
“你这孽子,亏你还是京都府尹!知法犯法!”镇国侯夫人气得又想扇傅北时一巴掌,念在傅北时死里逃生,重伤未愈的份上,没下去手,转而换了话茬,“那年知夏委实是演得太好了,将娘亲骗得团团转。”
傅北时提醒道:“冲喜一事是娘亲强行定下的,年知秋逃婚了,知夏替嫁是逼不得已。娘亲,知夏确实欺骗了你,但你有错在先。”
“你这不孝子,还敢为年知夏辩解。”镇国侯夫人自责地道,“娘亲当初便不该选中年知夏,若不选中年知夏,你便不会成为断袖。”
“我已是断袖了,娘亲悔不当初亦于事无补。”傅北时扶着发疼的额头,坐起身来,“知夏的尸身在何处?”
“早在半月前,便被年家人带走了,年家人还将聘礼还回来了。”镇国侯夫人令傅北时躺好,又道,“北时,年知夏业已身故,你改过自新罢。”
傅北时按着太阳穴道:“半月前,我已昏迷半月了?”怪不得这副身体已陌生到不像是我自己的,处处不听使唤。
“对,你已昏迷半月了。”镇国侯夫人俯视着傅北时道,“北时,赐婚的圣旨已下来了,婚期定在五月二十三。”
“五月二十三……五月二十三是夏至罢?知夏的生辰便是夏至,知夏一十七岁的冥诞便是夏至。”傅北时猛然抬起首来,“娘亲,知夏的坟冢在何处?我得去祭拜他,我得为他烧纸钱,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你害死了年知夏,还有甚么脸面祭拜他,为他烧纸钱?”镇国侯夫人说一不二地道,“你便在五月二十三与明姝成亲,忘记年知夏,好好过日子。”
傅北时矢口拒绝:“娘亲,我绝不会与明姝成亲,除了知夏之外,我恐怕不能人道,且我想为知夏守节。”
镇国侯夫人骂道:“年知夏若地下有知,定然对你这副惺惺作态嗤之以鼻。北时,你既心悦于年知夏,便不该强迫他,娘亲教过你,心悦于何人便强迫何人么?现下人都死透了,你说甚么胡话?守节?可笑至极。”
“娘亲,我知错了,我一早便知错了。”傅北时哽咽着道,“但是娘亲……这世间为何没有后悔药?”
上一回,镇国侯夫人见傅北时哭成这样,还是在傅北时牙牙学语之时。
“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年知夏无法死而复生,是以,你只能向前看。”
“我清楚知夏无法死而复生。”傅北时坚持道,“我要为知夏守节。”
镇国侯夫人嘲讽道:“你这孽障,要不要娘亲为你立一座贞节牌坊?”
傅北时佯作听不出娘亲的嘲讽,欣然受之:“娘亲想立便立罢。”
镇国侯夫人又费了一番口舌,依然说服不了傅北时,气得拂袖而去。
四日后,傅北时总算能起身了。
他承受着剧痛,进宫面圣。
闻人铮正拥着傅南晰批阅奏折,听得通报,便传傅北时进来了。
傅南晰全然不知傅北时曾坠崖,且命在旦夕,乍见傅北时面无人色,双足踉跄的惨状,从闻人铮身上下来,行至傅北时面前,将傅北时一把抱住了:“北时,你怎地了?”
傅北时解释道:“在护国神寺为兄长祈福的第一日,夜半,知夏当着我的面跳崖了,我亦紧跟着他跳崖了。”
“跳崖?”傅南晰恍然大悟地道,“怪不得我并未在祈福仪式的第二日、第三日见到北时。”
他回过首去,瞪了闻人铮一眼:“峥儿,你还骗我北时有要案得办,提前下山了。”
闻人铮心虚地道:“是我的不是,当时北时气息奄奄,我害怕刺激了梓童。”
傅南晰发问道:“北时,你死里逃生,知夏亦然罢?”
“他死了。”傅北时悔恨交加,“兄长,我乃是畜生,我强迫了知夏,害得知夏自寻短见了。”
“知夏死了?你强迫了知夏?”于傅南晰而言,年知夏乃是个可怜的孩子,亦曾是他名义上的娘子,他对于年知夏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情,但听闻年知夏的死讯,他仍然觉得痛惜,一个好端端,活生生的孩子已成为一捧白骨了。
他自诩了解弟弟的秉性,绝料不到弟弟会强迫年知夏,痛心疾首地道:“你为何会糊涂地犯下这等大错?”
傅北时坦言道:“知夏心悦于兄长,我妒火冲天,我……我色迷心窍,我是伪君子,我合该千刀万剐。”
“知夏心悦于我?”傅南晰迷茫地道,“我不认为知夏心悦于我。”
闻人铮突地插话道:“跳崖之人不是年知秋,而是年知夏?所以年知夏演了一出替嫁?”
“我早知是替嫁。”傅南晰又摸了摸傅北时的脑袋,“大错既已铸成,北时,你自责也好,后悔也罢,绝无挽回的余地。你不许再有殉情的念头,你得替知夏好生照顾他的家人。”
傅北时承诺道:“嗯,我不会再有殉情的念头了,我会替知夏好生照顾他的家人的。”
且他还得为双亲养老送终,绝不能自私地一了百了。
“那便好。”兴许是祈福仪式当真奏效了,傅南晰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但他并没有把握活到为双亲养老送终。
故此,作为他惟一的兄弟姐妹,傅北时必须好好活着。
尽管知晓年知夏已然死无全尸,但闻人铮仍是因为年知夏心悦于傅南晰而呷醋了。
傅南晰抱着傅北时,他便从傅南晰身后,抱住了傅南晰,暗道:梓童是我一个人的。
傅南晰心知闻人铮呷醋了,松开傅北时,问道:“北时,你此番进宫面圣所为何事?”
傅北时登地跪下.身去,直截了当地道:“今上,微臣要为知夏守节,无法与明姝成亲,望今上收回成命。”
闻人铮愕然地道:“你要为年知夏守节?守一辈子么?卫爱卿哪里及不上年知夏?”
傅北时毫不犹豫地道:“对,微臣要为知夏守节一辈子,绝不会再碰任何人。在微臣眼中,明姝与知夏不能相较,明姝乃是微臣的好友,而知夏则是微臣心悦之人。”
“为一个死人守节一辈子……”闻人铮不由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当时他若能有这等觉悟,便不会失去傅南晰整整十载了。
傅南晰叹了口气:“北时,作为你的兄长,我不希望你为知夏守节一辈子;作为一个曾被一再辜负的蠢人,我很是羡慕知夏。北时,我不知该不该劝你。”
闻人铮战战兢兢地道:“梓童,我已悔改了。”
傅北时咳嗽了几声:“望今上收回成命。”
“朕恩准了。”闻人铮坦诚地道,“其实卫爱卿亦曾多次求朕收回成命。”
“明姝并非在三从四德之下被教养出来的女子,自然不愿被困于后院。”傅北时扯了扯唇角,“微臣与明姝如若被迫成亲,定会是一双怨偶。”
“是朕乱点鸳鸯谱了。”闻人铮善心地道,“但是你们的父母乐见其成,朕收回成命后,恐怕要对你们发难了。”
“微臣已同娘亲说清楚了。”傅北时达成所愿后,即刻告退了。
一出宫,他径直往年家去了。
他急欲知晓年知夏的坟冢何在,诚如娘亲所言,他没有脸面祭拜年知夏,为年知夏烧纸,幸而他乃是厚颜无耻之徒。
他行至年家,年家却是大门紧闭。
他又去了年父与年知春支摊子代写书信处,他们父子压根没有出摊。
他问了旁边的煎饼摊,摊主不太确定地道:“据说他们家出事了,我已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们咧。”
而后,他又回到年家,敲开了邻人的门,问道:“你可知年家人去哪了?”
邻人答道:“年家的小女儿,就是那个给当今皇后,之前的镇国侯府的大公子冲喜的小女儿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们带着小女儿的尸骨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去了?”傅北时知晓年家的老家在湘洲,但湘洲太大了,“你可知他们的老家具体在湘洲何处?”
邻人摇首道:“这我便不清楚了。”
“多谢。”傅北时进宫向闻人铮要了假,便策马往湘洲去了。
就算将湘洲翻个底朝天,他亦要将年家人找出来。
他日夜兼程,短短五日,便抵达了湘洲。
由于他的身体尚未好透,一到湘洲,他便发了高热。
他顶着高热,执拗地寻找着年家人。
又三日,他终是当街病倒了。
待他转醒,他的外衫被扒掉了,他的钱袋子被偷走了,他面前却摆着几枚铜板。
显而易见,有些人将他当做了肥羊,有些人则将他当作了乞儿。
他衣衫不整地站起身来,向着衙门走去。
他此生未曾如此狼狈过,但他却从容如常。
他曾与湘洲知州一同救灾,衙门的守卫尚且记得他,将他迎了进去,又朗声道:“傅大人来了。”
湘洲知州堪堪审完一桩案子,立马出来迎接了。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傅北时?大吃一惊:“傅大人,你出何事了?”
傅北时答非所问:“我来这湘洲寻找我的亡妻。”
知夏,你要我记住你,是因为要我记住自己对你做下的恶事罢?反正我已做了这么多恶事,唤你一声“亡妻”,你亦能忍受罢?
“亡妻?”湘洲知州只知这傅北时是出了名的柳下惠,向来不近女色,根本不知傅北时已经成亲了,“傅大人请节哀。”
“吾妻年知夏乃是湘洲人士,他的家人已从京城返回湘洲了,恳请谢大人帮我找上一找。”傅北时撑着一口气细细地向谢大人描述了年家四人的样貌后,才任由自己昏死过去了。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第一反应便是问守着他的小厮:“谢大人找到吾妻知夏的家人了么?”
“傅大人稍待。”小厮疾步出去了。
傅北时眼巴巴地盯着房门,未多久,小厮回来了。
未待小厮开口,他焦急地道:“找到了对不对?”
小厮给予了傅北时否定的答复:“还未找到。”
傅北时应声下了床榻:“我自己去找。”
他尚未出衙门,便被谢大人拦住了:“傅大人,你不要命了不成?”
“对,我不要命了。”傅北时浑身无力,挣脱不得,被谢大人命衙役架回了床榻上头。
谢大人立于床榻前,规劝道:“傅大人,你好生将养着,待将身体养好了,再寻到不迟。”
“我等不得。”傅北时喃喃自语地道,“我想见知夏,我想见知夏,我想见知夏……”
谢大人见状,忍不住猜测这傅北时是否患上了失心疯。
他命人去请大夫,大夫为傅北时开了定气凝神的汤药。
待汤药熬好后,他令人压住傅北时,亲手为傅北时灌下了汤药。
昨年,傅北时远赴千里,来到这湘洲,犹如天神,力挽狂澜。
若非傅北时,乱成一团的湘洲不知还要乱上多久。
昨年的他做梦都想不到傅北时居然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傅北时的高热起了又退,退了又起,统共歇息了七日,他才将身体养好了些。
然后,他向谢大人借了些银两,买了身衣衫,便去寻年家人了。
他走在湘洲的土地上,每走一寸,都恍然觉得年知夏或许曾走过。
知夏,知夏,知夏,我心悦于你。
他用自己的双足走遍了湘洲的每一寸土地,遗憾的是他并未寻到年家人的蛛丝马迹。
要么年家人从未回过湘洲,那么他与年家人错过了。
他又去与湘洲接壤的州县寻找,依旧未果。
九月二十一,他收到了来自于闻人铮的密信,其上赫然写着:梓童病逝,速归。
兄长的身体分明已好转了,为何急转直下?
不知娘亲如何了?
他急火攻心,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兄长已出丧了,被葬入了皇陵,皇陵前跪着一人,发丝尽白,一身孝衣。
那人回首望向他,他才知那人竟是闻人铮。
闻人铮不过而立之年,远不到发丝尽白的年岁。
闻人铮万念俱灰,出奇得平静:“北时,你回来了啊,找到年家人了么?”
“微臣找不到年家人。”傅北时到了闻人铮身侧,与闻人铮一道跪着。
“北时,朕与你同命相连。”香闻人铮手中抱着傅南晰的牌位,不住地摩挲着其上傅南晰的名讳。
“兄长为何溘然长逝了?”区区半载,傅北时便接连失去了年知夏与傅南晰,若非他尚有痛觉,他定会觉得自己堕入了噩梦当中,只消睁开双目,年知夏与傅南晰皆安然无恙。
“朕亦不知为何梓童溘然长逝了,梓童他,梓童他明明已好起来了,梓童他……”闻人铮失声痛哭,“朕以为梓童能与朕白首偕老,朕却在九月十四那日成了鳏夫。”
兄长曾提过其与今上初试云.雨那日乃是九月十五,兄长死于九月十四,何其讽刺?
傅北时怅然地道:“今上当年倘使并未背叛兄长该有多好?”
“朕一直在后悔,朕以为梓童会包容朕,朕以为朕是要当皇帝的,三宫六院实属天经地义,是梓童不识大体,朕以为梓童不过是负气离开,待气消了便会自觉地回到朕身边。一日又一日过去了,朕未能见到梓童,却是听闻了傅家有意与王家结亲的消息,朕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朕故意娶了王氏,朕故意偏宠王氏,朕故意为王氏罢朝多日,朕是在与南晰较劲,朕想逼南晰来见朕,可是……南晰一直不为所动。所以朕才利用了你,北时对不住。”闻人铮面色惨白,较头上的银丝更白些,“朕不会再背叛梓童了,朕要为梓童守节。”
傅北时作为弟弟,不喜闻人铮的所作所为,但兄长英年早逝,并非闻人铮的过错。
于是,他安慰道:“今上,节哀罢,逝者不可追。”
“逝者不可追?”闻人铮厉声道,“北时,你不是追了很久么?你劝朕节哀,你自己能节哀么?”
“微臣……”傅北时双目含泪,“不论是知夏,抑或是兄长,微臣都节哀不了。”
闻人铮陡然泄了气,浑身瘫软:“北时啊,如今朝中想必乱得很,姑且由你住持罢,朕得在此处陪着梓童。”
傅北时明白再劝闻人铮亦无济于事,遂答应了下来。
闻人铮当即下了逐客令:“北时,你走罢,勿要打搅朕与梓童。”
“今上,保重龙体。”傅北时抹干眼泪,逼自己振作起来。
回到镇国侯府后,他找了一通,才在佛堂找到娘亲。
“北时,你终于回来了。”娘亲瞧来正常得很,还冲着他笑,但娘亲的双目红肿如核桃,可见她已哭了无数回了。
下一瞬,娘亲便崩溃了:“北时,南晰走了,南晰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娘亲惯来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傅北时何曾见过这样的娘亲?
他立刻将娘亲抱在了怀里:“兄长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娘亲的。”
“娘亲不是缺南晰照顾,而是不想见南晰走在娘亲前头,南晰正当年,怎么就抛下娘亲走了?”镇国侯夫人哭得不能自己,“娘亲要是能代替南晰去死该有多好?对,只要娘亲死了,南晰便会活过来罢?”
她陡地挣脱了傅北时的怀抱,直直地撞向柱子。
傅北时及时抱住了娘亲,残忍地道:“娘亲就算死了,兄长亦不会活过来。”
镇国侯夫人泣不成声,良晌才道:“娘亲知道,娘亲知道,娘亲知道南晰活不过来了,但南晰死了,娘亲要怎么活?”
“娘亲,你还有我,我在,我在。”傅北时甚是庆幸自己及时赶回来了,否则,他不单要失去兄长,亦要失去娘亲。
不知爹爹是否收到噩耗了,不知爹爹状况如何?
他显然不能就此问娘亲。
镇国侯夫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北时,你找到年知夏的家人了么?”
傅北时摇首道:“我找不到。”
镇国侯夫人又道:“年知夏死了,南晰亦死了,不知他们是否会在地府相遇?”
“他们若在地府遇见,会如何说娘亲,说娘亲只知传宗接代么?”
“娘亲倘若不逼着南晰传宗接代,不逼着南晰回头是岸,南晰是否便不会死了?”
“是娘亲错了,是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逼你了,南晰啊,你活过来可好?”
傅北时为娘亲擦拭着眼泪道:“不是娘亲将兄长逼死的,娘亲切勿多想。”
镇国侯夫人状若癫狂地道:“就是娘亲将你兄长逼死的!”
“绝不是娘亲将兄长逼死的。”傅北时重复了许多遍,直到口干舌燥,娘亲都不相信。
又一个时辰后,娘亲力竭,睡了过去。
以防娘亲出事,傅北时除了处理朝政,便是陪伴娘亲。
十日后,他才得空去了一趟年家。
年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又欢喜又忐忑地进去了。
一把尖锐女声猝然响起:“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毛贼!”
这把女声并不属于年母,亦不属于年知秋,他循声一望,这把女声的主人他果然不认识。
他怀揣着希冀道:“我并非毛贼,姑娘可知先前居于此处的年家人何在?”
这女子不耐烦地道:“他们不是早就搬走了么?至于搬去何处了,我又不认识他们,怎会知晓?”
失望的次数多了,傅北时便也习惯了。
将近五个月的找寻中,他曾多次从路人口中打听到年家人的下落。
只可惜,每每找上门去,他所见到的俱不是年家人,只是与年家人有相似之处的生人罢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四月二十五, 即傅南晰生辰前七日,年知夏满心忐忑地回了家去。
他明白任凭他如何舌灿莲花,亦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被原谅, 于是, 用罢晚膳后,他索性“噗通”一声跪下.身去,直截了当地道:“爹爹,娘亲, 阿兄,我心悦之人并非傅南晰,而是傅北时, 且我已怀上了傅北时的骨肉。”
三人一听, 皆是怔住了。
须臾,年母第一个张口问道:“知夏,你又不是姑娘家,怎会怀上傅北时的骨肉?可是娘亲人老耳聋,听岔了?”
年知夏不答反问:“娘亲,你是否记得我曾在一十二岁那年被人绑走?”
见娘亲颔首,他方才接着道:“我生怕你们担心,从未与你们说过具体的细节。其实我是被一个喜好孩童的老不死绑走的, 那老不死还喂了我一颗药, 要我为他生孩子。我并未当真, 直到我怀上了北时哥哥的骨肉。”
年母闻言, 心有余悸,继而不敢置信地盯着年知夏的肚子。
年知夏强调道:“我当真怀上了北时哥哥的骨肉。”
“你……”年父痛心疾首地道, “你与傅大公子虽已和离了, 但你依旧居于镇国侯府, 你名义上依旧是傅大人的嫂嫂,你身为嫂嫂,竟然厚颜无耻地与叔叔私通!那傅大人亦不是甚么好东西,悖逆人伦,与嫂嫂有染。你与傅大人居然尽是断袖,你们对得住父母么?年知夏,爹爹是这般教你的么?”
年知夏抗议道:“是我勾引了北时哥哥,爹爹要骂便骂我,不许骂北时哥哥。”
年父气得扬起手来,直要劈头盖脸地扇年知夏一耳光。
年知夏自知此番错得离谱,不闪不避。
年知春赶忙拦住了爹爹,劝道:“莫要打知夏了,知夏已经知错了,且知夏心里定然苦得很。”
“他淫.乱后宅,勾引了人家好端端的儿子,他心里苦得很?”年父怒不可遏地抓了年知夏的手,“走,跟老子去大夫处,将这孽种堕了。”
年知夏登时泪流满面,不断挣扎:“他才不是孽种,我要将他生下来!”
“你……”年父瞪大了双目,“你说甚么?”
年知夏坚持道:“我说我要将孩子生下来,除非我死,不然我绝不会流掉这个孩子。”
年父口不择言地道:“那你便去死罢,老子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年知夏此次回家是来向家人求援的,他料想爹娘的反应必定分外激烈,尤其是爹爹,可他并未料到爹爹让他去死。
一十三岁之前,他们一家一直生活在一穷山恶水的村子里,那儿所有大人都爱打孩子,但他们三兄妹未曾被爹娘打过,令其他孩子很是羡慕。
而今,爹爹竟然让他去死。
他进退维谷,阖了阖双目:“好,等我诞下这个孩子,我便去死。”
紧接着,他向着爹爹磕了个头,又抱着爹爹的双足,哀求道:“到时候,麻烦你们帮我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错在我,他是无辜的。”
年母一听,慌忙道:“知夏呀,你别冲动,你爹爹说的是气话,来来来,先起来。”
年知夏不肯起来:“除非你们肯接受这个孩子,否则,我便不起来。”
年父拨开了年知夏的手,面无表情地道:“那你便跪死在这儿罢。”
年母蹲下.身去,捧着小儿子的面颊,劝道:“知夏,将这孩子流掉好不好?”
年知夏矢口拒绝:“不好,我说了我绝不会流掉这孩子。”
年母深知年知夏的脾性,叹息道:“于你而言,这孩子当真如此重要?”
“远胜我的性命。”年知夏认真地道,“我适才说的话不是在威胁你们,只要你们愿意帮我将这孩子抚养长大,我愿意去死。我患上了断袖之癖,我败坏了年家家风,我勾引了叔叔,我淫.乱了婆家,我死不足惜,不过这孩子是无辜的,望你们念在他流着年家血脉的份上,帮我将他抚养长大。”
“说甚么傻话。”年母慈爱地道,“起来罢,娘亲保护你与你的孩子,娘亲的外孙。”
年父震惊地道:“你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我好得很。”年母盯着自己的丈夫道,“是你疯了才是,你竟敢叫知夏去死,知夏可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且要不是我们没能保护好知夏,知夏岂会被那喜好孩童的老不死喂下生子药?”
“你……”年父实在接受不了自己的小儿子珠胎暗结的事实,遂拂袖而去。
年母将小儿子扶了起来,关切地道:“知夏,你今后有何打算?”
年知夏便仔细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五月初一,傅南晰生辰当日,年知夏当着傅北时的面,演了一出纵身坠崖。
原因有三:其一,他无缘无故出不了镇国侯府,每回回家,俱有侍卫护送,因而,上护国神寺为傅南晰祈福这一日便是天赐良机。他身无官职,在高官显贵中并不打眼,亦不会有侍卫特意看着他。
但护国神寺各处出口全数有禁卫军把守,他只得另寻出路,而这悬崖便是最佳选择。
傅北时给了他诸多书籍,其中一本地理志提及过这悬崖之下十丈处,其实有一山洞,可容一人进出,且洞口是突出的,另一头直抵山下。由于被厚厚的一层爬山虎遮着,这山洞鲜为人知。以策万全,他央阿兄确认过。
两日前,阿兄便已候在这山洞当中,当日,阿兄在洞口铺好了厚厚的棉絮,并在崖面上钉了粗麻绳,他一伸手便能够到。
其二,为了让傅北时永远记得他。
第一次跳崖,他实际上是能挣脱的,因为他偷偷地藏了一把匕首,只要往傅北时手上多刺几回,傅北时总归是会松手的。
——匕首是以防万一,刺入崖面求生用的。
他欣赏着傅北时心急如焚的模样,故意让傅北时将他拉了上来,又再度自.尽,以教傅北时尝一尝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滋味。
大喜大悲必然印象深刻。
他既自私且卑劣,不愿放完完整整的傅北时与卫明姝百年好合,非要占据一席之地不可。
其三,他得死透了,以免傅北时来寻他,导致他身怀六甲之事暴露。
他求爹爹从城外的乱葬岗中偷了一具骨架子与他差不离的死刑犯的尸体来,为这尸体穿上与自己一样的衣衫,又寻了一尾烈犬来,将这尸体啃得七零八碎。
这出假死自然是有风险的,幸而一切顺利。
一下山,他便坐上马车,漏夜逃走了。
五月初九,他堪堪转醒,却见为他送阳春面来的娘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心下了然:“北时哥哥要与卫将军成亲了罢?”
年母放下阳春面,揉了揉小儿子的发丝,心疼地安慰道:“知夏,别难过。”
“我不难过。”年知夏认为自己并不难过,毕竟他曾亲耳听见闻人铮金口玉言要为傅北时与卫明姝赐婚,或早或晚,这一日总会来。
他甚至还朝着娘亲笑了笑:“北时哥哥何时成亲?”
岂料,他竟是听得娘亲道:“五月二十三,夏至当日。”
“夏至当日……”他顿了顿,笑得更开心了些,“北时哥哥成亲是为了庆祝我的生辰么?当真是一份天大的贺礼。”
话音未及落地,他便被娘亲一把抱住了:“想哭便哭罢。”
他摇了摇首:“我不想哭。”
然而,泪水却是应声夺眶而出了。
哭了一会儿,他便止住眼泪,吸了吸鼻子,扯着娘亲的衣袂道:“我饿了。”
年母端了盆水来,为小儿子擦过脸后,才端起阳春面,道:“要娘亲喂么?”
年知夏不假思索地道:“要。”
年母取笑道:“知夏已是当爹爹的人了,还这般爱撒娇。”
“我就算当爹爹了,我仍是娘亲的儿子,自然爱撒娇,要娘亲喂,啊……”年知夏长大了嘴巴。
这世间哪有男子产子的先例,不知知夏能否顺产,父子平安?
年母忧心忡忡,面上不敢表露出来,将阳春面喂予小儿子。
用罢阳春面后,年知夏便起身继续赶路了,离京城远些,便更安全些,虽然大抵不会有人寻他。
五月二十二,年家四人已到了一偏远小镇,并在这小镇定居了。
这小镇无人识得傅北时,自不会有人提起傅北时与卫明姝令人艳羡的婚事。
年知夏的肚子已显怀了,孕吐的次数少了些。
五月二十三,年知夏一早起来,便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发怔。
吃尽娘亲煮的长寿面后,他自言自语地道:“十二岁那年,我情窦初开,认定了北时哥哥;十七岁这年,我将产下北时哥哥的孩子。”
年母心知小儿子是想念傅北时了,可是傅北时今日便要成亲,纵然傅北时肯纳小儿子为妾,正妻亦不一定有容人之量,更何况傅北时及其双亲能否接受小儿子怀有身孕一事尚不可知,万一小儿子与他腹中的骨肉被视作怪物……
年知夏猛然抬起首来,微笑道:“娘亲,别担心我。”
年母劝解道:“知夏,凡事想开些。”
年知夏颔了颔首:“事已至此,我不想开些,又能如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年母祈愿道,“今日是我们知夏一十又七的生辰,我们知夏吃了长寿面,定会长命百岁的。”
年知夏忽觉胃袋翻腾,当即将吃下不久的长寿命吐了个一干二净。
显然上苍并不容许他长命百岁,也是,他犯了大错,哪里有长命百岁的资格?
今日非但是他一十又七的生辰,亦是傅北时与卫明姝的大喜日子。
傅北时肝胆俱裂的神情历历在目,傅北时却要与卫明姝成婚了。
倘若当时坠崖之人并不是他,而是卫明姝,傅北时定会毫不犹豫地殉情罢?
即便傅北时再沉迷他的身体,即便傅北时对他并非毫无感情,他亦无法与卫明姝相较。
年知夏心若刀割,反而朗声大笑了起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年母一把抱住了年知夏, 忧心忡忡地道:“知夏,你勿要如此。”
“娘亲,对不住, 我吓着你了罢?”年知夏回抱了娘亲, “我很是不孝,我们一家人好容易在京城安定下来了,却被我连累得不得不离开。我啊,我原本是打算独自离开的, 可是我害怕生产之时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元宵无人照顾。”
年母正色道:“不准说不吉利的话,知夏岂会有三长两短?知夏定会父子平安。于娘亲而言, 这算不得连累, 倘若知夏失踪,娘亲不知知夏的下落,定会寝食难安。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就算离开了京城,日子照样能过下去,知夏不必自责。”
“我……”年知夏坦白地道,“我一直在想我要是能不对北时哥哥动心该有多好?娘亲,我不是成了断袖, 才心悦于北时哥哥的, 反是心悦于北时哥哥后, 才变成断袖的。”
“娘亲并不赞同你当断袖, 这世道断袖太苦了。昨年归宁,你对娘亲说你心悦于傅大公子, 娘亲虽然吃了一惊, 但认为你至少得偿所愿地嫁予傅大公子了。后来, 你却改口说你心悦于傅大人,且怀上了傅大人的骨肉。”年母望住了年知夏的双目,“知夏,娘亲并不觉得你是个悖逆人伦,勾引叔叔的坏孩子,你诚实地告诉娘亲,究竟是你勾引了傅大人,抑或是傅大人勾引了你,甚至是强迫了你?”
年知夏深觉自己辜负了娘亲的信任,愧疚地道:“是我枉读圣贤书,勾引傅大人在先。”
年母不敢置信,叹了口气,转而安慰道:“知夏呀,娘亲亦曾年轻过,明白情之一字的威力,事已至此,你须得向前看。”
“多谢娘亲。”年知夏这话音堪堪落地,房门便被打开了。
年知秋拿着一罐子蜜饯走了进来:“二哥,给你,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年知夏接过蜜饯,笑道:“知秋不是最爱吃蜜饯了么?竟舍得给我?”
年知秋依依不舍地道:“这不是看在侄子或是侄女的份上么?”
年母松开年知夏,拿了碗筷,交代道:“知秋,你陪着知夏。”
“嗯。”年知秋在床榻边坐了,歉然地道,“二哥,对不住,我若不逃婚,你便不会替我嫁入镇国侯府,更不会怀上身孕。”
“并非你的过错,冲喜一事是镇国侯夫人的过错,你逃婚纵然自私了些,但我支持你。替你嫁入镇国侯府,我心甘情愿,至于怀上身孕,我更是梦寐以求。”年知夏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垂首低笑,“我心悦于北时哥哥,但北时哥哥心悦于卫将军,我从北时哥哥那儿偷来了一个孩子,这出替嫁,划算得很。”
年知秋摸了摸年知夏的肚子,为年知夏抱不平:“二哥并不比卫将军差,那傅北时教二哥怀上了身孕,却不负责任地迎娶二哥,而是与卫将军成亲,实乃渣滓,人人得而诛之。”
“北时哥哥并不知晓我怀上了身孕……”年知夏被年知秋打断道:“二哥,你便该告诉你的北时哥哥,你怀上了身孕,看他作何反应,他要是不负责任,你便将事情闹大,教他身败名裂。”
年知夏正要张口,被年知秋抢先了:“二哥心软,又对那傅北时情根深种,必然舍不得伤那傅北时分毫。”
“嗯,我舍不得伤北时哥哥分毫,我只消北时哥哥能偶尔记起我,便心满意足了。”年知夏发问道,“知秋,你当时被北时哥哥抓住了,定然很害怕罢?”
年知秋回忆道:“对,我很害怕,我还向那傅北时投怀送抱了,只为了求那傅北时放我们一马。”
“投怀送抱?”年知夏从未听傅北时提起过此事,“北时哥哥碰你了?”
难不成傅北时瞧来禁欲,其实来者不拒?
年知秋摇首道:“并没有。那傅北时反复无常,要我吻他,却又反悔了,要我将衣衫褪下,我依言而行,褪得只余下肚兜之时,他却又要我将衣衫穿上。”
年知夏松了口气:“姑娘家的贞.操紧要得很,可不能随随便便被人取了去。”
与此同时,他心生疑窦:北时哥哥为何要这么做?好像是在确认些甚么?
假设北时哥哥一早便心悦于我,抓到知秋后,纠结于自己是否断袖,进而提出要知秋吻他,又要知秋褪下衣衫,临了,却发现知秋虽是女子,但惟有我能勾引北时哥哥的欲.念,如此,整件事便合理了。
但这个假设根本不可能成立罢?
定是我自作多情了。
北时哥哥这般做必定另有隐情。
“但那傅北时保护了我,倘使没有傅北时,我绝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年知秋坦诚地道,“我……实际上,我差点便对傅北时动心了。”
闻言,年知夏百味杂陈,假若昨年嫁入镇国侯府之人便是妹妹,不知妹妹能否胜过卫将军,成为北时哥哥的正妻?
年知秋强调道:“差点,我是说差点。那傅北时终日对我不假辞色,若不是英雄救美,我才不会差点对他动心。”
是了,傅北时对大多数人皆不假辞色。
换言之,尽管妹妹身着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皮囊,于傅北时而言,亦只是大多数人之一。
年知夏如含蜜糖,取笑道:“知秋羞羞,竟说自己是美人。”
“我确是美人,二哥亦是美人。”年知秋俯下身去,附耳于年知夏的肚子上头,“这肚子里的孩子不论是男孩儿,抑或是女孩儿,亦会是美人罢?”
“我只希望元宵能长得像北时哥哥——元宵是我给孩子取的乳名。”年知夏想象着与傅北时生得一模一样的奶团子,忍俊不禁。
“元宵?”年知秋挤眉弄眼地道,“莫非二哥是在元宵那日……”
见年知夏面红耳赤,她不再打趣年知夏,继而肃然地道:“二哥,你当真不考虑将自己怀有身孕一事告诉傅北时?我明白二哥定有许多顾虑,但是二哥,傅北时乃是元宵的父亲,有资格知晓元宵的存在,元宵亦需要一个父亲,你不能剥夺了元宵得到父爱的权力。”
“我……”年知夏阖了阖双目,“我害怕元宵被视作怪物。”
“我的侄子或是侄女才不是怪物,女子能生儿育女,男子为何不能生儿育女?这不公平。”年知秋建议道,“二哥若有顾虑,不如待元宵长大些,再让元宵去认傅北时罢。”
“待元宵长大些,北时哥哥定已有别的孩子了。”年知夏笑了笑,“元宵命苦,只能当我一个人的孩子了。”
“左思右想俱是我的过错。”年知秋抱着年知夏的肚子道,“二哥,对不住。”
”不许说对不住,我想要这个孩子。”年知夏揉着年知秋的发丝道,“知秋逃婚期间吃了不少苦罢?”
“还好。”年知秋细数着自己经历过的困难,直到发觉年知夏精力不济了,才道,“二哥好生养着罢。”
她看着年知夏,忍不住想自己以后若是怀上了身孕是否亦会如此辛苦。
年知夏睡睡醒醒,待得日暮时分,才彻底醒了过来。
他摩挲着自己的肚子,低声道:“元宵,这时候,父亲已经成亲了罢?”
他不由想起傅北时一身吉服替傅南晰前来迎亲的模样,与他拜堂成亲的模样,与他饮合卺酒的模样,与他一起敬茶的模样。
他明明与傅北时做了所有夫夫间该做之事,为何傅北时却不是他的夫君?
傅北时合该是他的夫君。
他这身孕已满四个月了,已能与傅北时交.欢了,然而,傅北时或许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现下傅北时正在宴客罢?
卫明姝并非寻常女子,大抵不会枯坐在新房等傅北时,大抵会与傅北时一同宴客。
宴客之后,他们会一道进入洞房。
傅北时会掀开卫明姝的红盖头,与卫明姝一道饮合卺酒。
而后,傅北时会与卫明姝接吻,会剥下卫明姝的吉服,与卫明姝洞房花烛。
傅北时在床笫之间分外磨人,想来直到红烛燃尽,洞房才算结束。
兴许卫明姝会在洞房花烛夜怀上傅北时的骨肉。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六月十五, 元宵满五个月了。
当日一早,年知夏正欲起身,顿觉肚子被踢了一下。
他怔了怔, 方才意识到这便是胎动了, 当即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双目含泪:“元宵,你长大些了,会踢爹爹的肚子了。”
可惜, 眼下傅北时并不在他左右,他无法与傅北时分享喜悦之情。
自此之后,他的肚子犹如充了气一般, 一日大过一日。
是夜, 娘亲端详着他的肚子道:“知夏,你这肚子里头恐怕不止一个元宵。”
他并不清楚正常五个多月大的肚子应当是怎样的,闻言,向娘亲确认道:“娘亲的意思是我怀了双胎?”
年母颔了颔首:“十之八.九。”
年知夏心下喜忧参半,面上眉眼含笑道:“会像我与知秋一般是龙凤胎么?”
年母心焦如焚,她这小儿子并非女子,生产之际,恐怕单单一胎便会吃尽苦头, 更遑论是双胎了。
纵然娘亲默不作声, 年知夏亦已猜到娘亲的心思了, 遂安慰道:“我不会出事的。”
年母忍不住道:“这远山村地处边陲, 连个靠得住的产婆都没有,知夏呀, 娘亲怎能不担心?”
“待我快临盆了, 我们去镇上罢。”年知夏淡定自若地道, “我与孩子们定会平安无事,娘亲毋庸多虑。”
然而,镇上的情况好不了多少,连家正经的医馆都找不到。
年母只得告诉自己小儿子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绝不会英年早逝。
年知夏并非不紧张,但他不能在娘亲面前表现出来,其实他的一双手掌已经泌出了汗水。
过了一日,年母请了个江湖郎中来,为年知夏诊过脉后,断言道:“夫人所怀确是双胎。”
这江湖郎中连自己并非女子都诊断不出来,所言大概不可信。
但年知夏这肚子确实大得太快了些,不过七个月已臃肿得全无腰线,整副身体浮肿不堪。
为了养家糊口,只要身体吃得消,他便会与娘亲、阿妹一道做手工活。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胎动越发频繁,至此,他终是确定自己怀的是双胎,因为双胎有时候会在他肚子里头打架,闹得他坐立难安。
于是,他将“元宵”一拆为二,分别给孩子取名为“正月”与“十五”。
待他生产,先出来的那个便是“正月”,后出来的那个便是“十五”。
“正月”与“十五”满八个月后,大多时候,他只能躺着,根本下不得床榻,两个孩子时常在他肚子里头腾云驾雾,上天入地,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时常想起傅北时,尽管他命令自己不许想,傅北时总归已是卫明姝的夫婿了,他不该再想傅北时,可是他压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想得狠了,他便摩挲着傅北时赠予他的玉佩发怔。
未多久,这原本太平的远山村突然变得风声鹤唳了,据闻,有上百蛮夷将十里开外的一村子洗劫一空了。
除年知夏之外的年家四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不了是否要离开远山村。
若是离开远山村,该当往何处去?且年知夏全然受不得长途跋涉;若是不离开远山村,蛮夷万一闯入这远山村,后果不堪设想。
远山村加上年家统共五十六户人家,三日后,第一户人家离开了远山村,又一日,第二户人家离开了远山村。
接下来,一户又一户的人家离开了远山村。
年家最终由年父拍板,抛弃了侥幸,亦决定离开远山村。
年父弄了辆独轮车来,将年知夏抱到了这独轮车上,由自己推着年知夏。
独轮车当然不及床榻舒服,年知夏浑身难受得紧,但并不诉之于口。
年家人先是搬到了镇上,不过,没待两日,便听闻蛮夷已洗劫了远山村,觉得镇上亦不安全,便继续往南而去。
待“正月”与“十五”满九个月,年知夏的肚子已大得不成样子了,随时都可能生产。
年家人正寻思着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半路上,竟是被十余大汉围住了。
这些大汉俱是一副异族样貌,个个膘肥体壮,不好相与。
年知夏坐起身来,佯作从容:“你们所求为何?”
他立刻被所有大汉的目光擒住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使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后,他听得其中一大汉用蹩脚的汉语道:“你快生了?”
他这肚子委实隐藏不了,因而他颔了颔首:“对,我快生了。”
那大汉竟是道:“让俺将里头的小娃娃捅出来罢。”
年知夏一下子便领会了捅出来的意思,心生恶寒,面上则是温言软语地道:“我们要是将全副家当都献予诸位英雄,诸位英雄能否放我们一马?”
那大汉不由分说地去解年知夏的衣衫,余下的大汉则开始收刮财物。
果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根本不存在任何谈判的可能。
年知夏并不挣扎,而是朝家人们道:“快走!”
他决计跑不远,但爹爹、娘亲、阿兄以及阿妹并非没有逃跑的可能。
紧接着,爹爹、娘亲、阿兄以及阿妹竟是齐齐地挡在了他面前,阿妹更是道:“身怀六甲之人有何意思?我尚是处.子,不若由我来伺候诸位英雄可好?”
大汉们尽是目露精光,仿若豺狼见到了一块肥肉。
年父拦在了小儿子、小女儿与大汉们中间,厉声道:“不准动他们!”
但他却只引来了大汉们的奚落。
年知夏憎恨自己软弱无力,惟能眼睁睁地看着爹爹挨了一拳,又被拉到了一旁。
紧随其后,娘亲被一个意图不轨的大汉抗在了肩膀上,任凭娘亲如何挣扎皆无济于事。
年知夏急欲抓住娘亲的手,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袂。
阿兄冲了过去,欲要将娘亲救出来,遗憾的是阿兄一下子便被撂倒在地了。
阿兄未及站起来,阿妹又被另一个大汉拖走了。
他们一家五口全数手无缚鸡之力,在绝对的武力之下,今日若能捡回一条性命便算是幸运了。
年知夏自身难保,救不得任何人,惟一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挣扎,然而,他的挣扎对于大汉而言,只怕不及恼人的蚊虫厉害。
弹指间,他的衣衫便被大汉不耐烦地撕开了,浑.圆的肚皮暴露了出来,其上青筋分明。
他本能地抱住了自己的肚子,但他的手马上被拨开了。
孩子们被捅出来后,岂会有命在?他乃是无用的爹爹,连自己的一双孩子都保不住。
他还连累了他的家人,倘若他是孤身一人离开京城,而不是拖着家人们离开京城该有多好?
爹爹的怒吼,阿兄的痛骂,娘亲的尖叫以及阿妹的哭嚎铺天盖地地刺入了他的双耳,教他心生绝望。
他陡然想起自己曾杀过两个人,可是他现下手无寸铁,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他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反倒让压在他身上的大汉起了兴致。
须臾,大汉吃惊地道:“原来你不是姑娘,不过能生娃娃的男子更为稀罕,俺便勉为其难收下了。”
左右没有活路了,他抬起手来,恶狠狠地扇了大汉一巴掌。
他的手未及放下,大汉的脑袋赫然飞了出去,从腔子溅射出来的血液本要坠落在他面上,一张锦帕急急地飞掠过来,挡在了他面前。
他的面孔并未沾上一点血腥,而这锦帕业已湿透了。
他并不觉得害怕,而是思忖着自己只是扇了大汉一巴掌,大汉的脑袋是如何飞出去的,这张锦帕又是从何而来的,猝然间,那把深入他骨髓的嗓音势如破竹般没入了他的双耳,擦着耳膜,直击脑子——“知夏。”
七日前,傅北时收到了来自于年知秋的书信,其上写了年知夏心悦于他,且年知夏怀上了他的骨肉,以及年家所处之地不太平,望他速来。
他不及将惊喜消化干净,人已丢下朝政,策马出京。
岂料,待他赶到远山村,远山村已是处处狼藉。
他从远山村出来,一路打听,竟远远地瞧见年知夏被一大汉压在了独轮车上,年父与年知春正被暴打,而年母与年知秋已是衣不蔽体。
他未及细思,剑已出鞘,连取一十三人的性命。
待他飞至年知夏身侧,踹开大汉的尸体,他方才看清年知夏的肚子。
他顿时心疼至极,年知夏离开他之时,肚子平坦,他再见到年知夏,年知夏的肚子竟已大成这样了,大得年知夏显然无法承受,而这肚子上方悬挂着一枚玉佩,他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他元宵那日猜灯谜赢来的,明明粗糙不堪,年知夏却宝贝地贴身戴着。
“北时哥哥,救救我的家人。”说罢,年知夏下意识地蜷缩了身体,徒劳地想要将自己的肚子遮掩起来。
“知夏。”傅北时褪下自己的外衫,将年知夏整副身体包住了,又对年知夏道,“莫怕,你的家人无恙,胆敢伤害你们之人尽数死透了。”
年知夏环顾四周,果不其然,一十三人已在瞬息间死得一干二净,一把染血的长剑嵌于地面,微微颤抖着。
显而易见,傅北时仅仅出了一剑,便杀了这一十三人。
他又一次被傅北时所救了,且这一回傅北时还救了他的家人。
他百感交集,不知先说甚么好,确认家人们都未遭受致命的伤害后,发问道:“北时哥……傅大人何以千里迢迢地赶来此处?”
“我收到了知秋的书信。”傅北时又一字一顿地道,“我来见你以及我们的孩子。”
“我……”年知夏瞧了一眼年知秋,抿了抿唇瓣,抵赖道,“这不是傅大人的孩子。”
傅北时一手扶着年知夏的侧腰,一手掐着年知夏的下颌:“知夏,这不是我的孩子,那么是谁的孩子?”
“不管是谁的孩子,总之不是傅大人的孩子。”年知夏很是感激傅北时及时救了他们一家,但这两个孩子是他的,万一傅北时要带走他们该如何是好?
“知夏。”傅北时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死了,你的家人带着你的骸骨离开了,将近五个月我踏遍湘洲,只为了看一眼你的骸骨。”
“我……”年知夏自知理亏,“是我欺骗了你,对不住,但你已与卫将军成亲了,寻我作甚么?”
傅北时已压抑太久,且他既已知晓年知夏心悦于自己,自是开门见山:“今上的确为我与明姝赐婚了,但我并未与明姝成亲,我请今上收回成命了。我从未心悦过明姝,我只心悦于你,年知夏。”
年知夏惊愕地道:“你心悦于我?”
“对,我心悦于你,自我代替兄长同你拜堂成亲那日起,我便心悦于你。起初,我碍于兄长,努力地压抑着对你的感情,努力地将你当作嫂嫂对待,后来,兄长与今上破镜重圆了,我眼见娘亲因为兄长断袖而痛苦,曾劝你回头是岸,你却坚持自荐枕席,我终是失控了。
“知夏,我心悦于你,我曾苦苦挣扎,但我仍是为你成了断袖。知夏,你夺走了我的贞.操,你害得我独守空闺,娘亲还讽刺我要为我立一座贞.节牌坊,你该当负起责任来。知夏,我以为自己要当一辈子的鳏夫了……”傅北时双目通红,含着哭腔道,“知夏,你别不要我。”
年知夏何曾见过傅北时哭泣?何曾见过傅北时委屈?他登时不知所措了。
傅北时当真心悦于他?
傅北时当时那般对阿妹,是在通过阿妹确认对于他的感情?
傅北时见年知夏一言不发,威胁道:“你倘使敢再欺骗我,再逃离我,我便将你关起来,教你见不得天日。”
“我……”年知夏忽觉下.身潮湿,伸手一探,果真潮湿得很,恐怕是羊水破了。
他未及作声,一阵剧痛倏而袭上了他的脑髓,他无暇再说其他,只道:“北时……北时哥哥,我……我要生了……”
“知夏……”傅北时慌了神,求助于一旁的年母,“伯母,我该如何做?”
年母心有余悸,定了定神:“先找一安全之处罢。”
“半里之外有一间客栈。”傅北时将年知夏打横抱起,几个起落后,人已进了客栈。
年知夏一身汗涔涔的,双手勾着傅北时的脖颈,不住地道:“北时哥哥,疼,疼……”
傅北时要了一间客房,命小二哥快些请产婆。
抱着年知夏进得客房,并将年知夏放下后,他即刻将自己的右手送到了年知夏唇边:“我同你一道疼罢。”
年知夏摇了摇首,苍白着一张脸,艰难地道:“北时哥哥,你当真心悦于我?”
“我当真心悦于你,吾妻知夏。”傅北时低下首去,亲了亲年知夏的眉心。
吾妻知夏……
年知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北时:“北时哥哥要娶我么?”
傅北时问道:“知夏愿意嫁我么?”
年知夏颔了颔首:“但我很是小气,一旦我过了门,我便不会容许北时哥哥沾花惹草。”
傅北时告白道:“自我心悦于你的那一刻起,我此生便只有你了;自我发现你并非女子起,我便做好了断子绝孙的觉悟。知夏,我心悦于你。”
“北时哥哥这告白实在晚了些。”年知夏眉尖一蹙,“就算我愿意嫁你,镇国侯夫人亦不会同意罢?”
“我会教娘亲同意的。”傅北时叹了口气,“知夏,我不知你为何会怀上身孕,我其实并不希望你怀上身孕……”
年知夏打断道:“傅大人认为由我所孕育出来的孩子们是怪物么?”
“孩子们?”傅北时错愕地道,“知夏怀了双胎?”
年知夏警惕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傅北时这才答道:“我不认为由你所孕育出来的孩子们是怪物,但我并不希望你经历孕育、生产之苦。但有了孩子们后,娘亲定然更容易同意我们的婚事。”
年知夏斜睨着傅北时,默然不言,只汗水漱漱而下。
傅北时指天发誓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们与你一样俱是我的宝物,我纵然拼了这条性命亦会保护好他们。”
“好,我相信你。”年知夏将傅北时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头,“北时哥哥,我怀了双胎。”
“辛苦知夏了。”傅北时要求道,“虽然知秋在书信中写了知夏心悦于我,但我想听知夏亲口说与我听。”
阵痛稍稍缓解了些,年知夏舒展了眉眼,道:“北时哥哥,我心悦于你。”
“知夏,我亦心悦于你。”傅北时自责地道,“我愚钝得无可救药,我假使早些向知夏告白,知夏便不必想方设法地离开我了。”
年知夏抱住了傅北时:“我害怕孩子们被你与镇国侯夫人视作怪物,我又不想见你迎娶卫将军,我才离开的。北时哥哥不必自责,我才是愚钝得无可救药之人,我从未心悦过傅大公子,我欺骗了北时哥哥,对不住。”
“愚钝得无可救药之人分明是我。”傅北时本想告知年知夏兄长已不在了,但年知夏临产在即,还是待年知夏诞下孩子们再提罢。
“北时哥哥。”年知夏并不与傅北时争辩,唤了一声后,又问道,“北时哥哥记得夏至罢?”
傅北时脑中灵光一现:“知夏便是夏至?”
见年知夏颔首,他恍然大悟地道:“情到浓处,知夏确实与夏至一般爱撒娇,但知夏的模样与夏至大相径庭。”
“我便是夏至,认祖归宗后,由于我是‘知’字辈,才改名为‘知夏’。我……”年知夏顿了顿,“我之所以会怀上北时哥哥的骨肉,是因为我被那袁大官人喂下了生子药。”
“换言之,一十又二的知夏如若未能从袁大官人手中逃脱,便得为袁大官人生儿育女?”话音未及落地,傅北时便觉得后怕了。
他曾见过袁大官人的尸体,袁大官人垂垂老矣,年过七旬,心口与脑袋生着三个血窟窿,死不瞑目。
当年,他曾纵马天下,途径湘洲之际,由于当地县令与爹爹乃是旧相识,遂上门拜访,正巧县令准备着手处理喜好孩童的袁大官人,他便主动请缨,单枪匹马地冲进了袁大官人的宅子。
他将袁大官人养着的那些助纣为虐的家丁伤的伤,杀的杀,方要去寻袁大官人,却是见到了小小的夏至,并将夏至带走了。
他绝想不到自己会在四年之后对夏至动心。
小小的夏至已长大了,甚至怀上了他的骨肉,且即将临盆了。
他不断亲吻着年知夏的眉眼:“幸而……幸而袁大官人死了。”
年知夏坦白地道:“袁大官人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傅北时记得年知夏曾说过其在逃荒之时杀过一个人,是以,年知夏已杀了两个人了。
他歉然地道:“都怪我未能保护好知夏,害得知夏手染血腥。”
所幸北时哥哥并不嫌弃我杀过两个人。
年知夏松了口气,失笑道:“北时哥哥傻乎乎的,我杀袁大官人是在遇见北时哥哥之前,北时哥哥如何保护得了我?”
傅北时感慨地道:“我若能早些遇见知夏该多好?”
阵痛再度发作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为了让傅北时更为心疼自己,年知夏故意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在袁大官人处的遭遇同傅北时说了。
傅北时心疼难当:“知夏,从今往后,我定会护你周全。”
“北时哥哥……”年知夏将自己的十指嵌入了傅北时的指缝,几乎疼得要昏死过去了。
傅北时提心吊胆地道:“知夏,你定要撑住,产婆快来了。”
年知夏喜欢傅北时这副神情,反过来安慰道:“我取走了北时哥哥的贞.操,定会负起责任来,不会出事的。”
傅北时柔声道:“你不止取走了我的贞.操,教我情窦初开之人亦是你。”
年知夏双目灼灼地望着傅北时道:“北时哥哥的意思是除了我之外,不曾有人碰触过你?”
傅北时郑重其事地道:“嗯,我整个人仅为知夏所有。”
“北时哥哥二十又一方才情窦初开未免太晚了些罢?”年知夏打趣了一句,阵痛愈加厉害了,以致于他再也无力说话。
“二十又一的我乃是为了等一十又六的知夏,才会情窦初开得这般晚。”傅北时正色道,“待回了京城,我们便成亲罢。”
“好,待……”年知夏咬住了唇瓣,与此同时,以防自己的十指没入傅北时的手背,他猛地将自己的十指收了回来。
傅北时唯恐年知夏咬着舌头,不假思索地掰开年知夏的下颌,将自己的右掌塞入了年知夏口中。
猝不及防间,年知夏已然尝到了血腥味,是来自于傅北时体内的血腥味。
他霎时泪眼汪汪,欲要将傅北时这右掌吐出来却不得。
傅北时用空闲的左手揉着年知夏汗湿的发丝道:“无妨,我想与知夏一道疼。”
些微血液淌入了年知夏的喉咙,教他心如刀割。
少时,产婆总算来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傅北时急声道:“我有何可做的?”
产婆答道:“这位公子, 你且去烧些热水来。”
傅北时舍不得离开年知夏,见年家人赶来了,请求道:“劳烦你们烧热水来。”
年母与年知秋已换过衣衫了, 年母适才险些去地狱走了一遭, 惊魂未定,闻言,当即冷静了下来:“好。”
年知秋亦立刻冷静了下来:“我先帮爹爹与阿兄包扎,再与娘亲一道烧热水。”
年父被打得鼻青脸肿, 双足微瘸,却连连摆手道:“爹爹与你阿兄互相包扎便可。”
言罢,他又握住了年知夏的手:“知夏呀, 你是爹爹的好儿子, 爹爹相信你定能挺过来。”
自从自己向爹爹坦诚心悦于傅北时,且怀上了傅北时的骨肉后,爹爹便甚少与自己说话,年知夏听得这话,登时红了双目,显然爹爹已接受他断袖的事实,亦已接纳正月与十五了。
他吐出了傅北时的右掌,近乎于哽咽地道:“多谢爹爹, 我害得爹爹受此重伤, 对不住。”
“你说的这是甚么傻话?”年父又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 “爹爹还等着给正月与十五发压岁钱咧。”
傅北时歉然地道:“是儿婿来迟了, 害得丈人受此重伤,对不住。”
年父斜睨了傅北时一眼, 拂袖而去, 纵然感激傅北时救了他们一家, 纵然傅北时瞧来对小儿子很是疼爱,但傅北时教他好端端的小儿子误入歧途,成了断袖,甚至还教身为男子的小儿子怀上了身孕,且即将生产,他对傅北时哪里能有好脸色?
年知春对于傅北时的心情分外复杂,不发一言地跟着爹爹出去了。
产婆听着这些人的对话,剥去产妇的下裳,确认产妇当真并非女子后,震惊地道:“这……这……男子怎能……怎能怀娃娃?”
傅北时焦急地道:“劳烦你快些为知夏接生。”
产婆为难地道:“这……老身从未为男子接生过。”
傅北时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叶子,放于产婆手中,道:“请你尽力而为。”
他此番着实来得太急了些,未能将太医一并带来,不得不仰仗于这产婆了。
产婆何曾见过金叶子,赶忙接过,看了又看。
“这金叶子不会有假。”傅北时见年知夏的面孔皱成了一团,复又将自己的右掌送入了年知夏口中。
“老身定尽力而为。”产婆将金叶子藏好,继而望着这出手阔绰的公子道,“公子还不快出去。”
傅北时不肯:“我为何要出去?”
产婆理所当然地道:“产房血气重,恐怕会冲撞了公子的仕途与财运。”
“无稽之谈。”自兄长过世过,傅北时便代理朝政,业已位极人臣,他凝视着年知夏道,“知夏,只要你与正月、十五平安无事,我愿意做一介庶民,一生穷困潦倒。”
年知夏含含糊糊地道:“我与正月、十五定会平安无事,北时哥哥亦毋庸做一介庶民,一生穷困潦倒。”
显而易见,这公子的官职怕是不低。
“莫怪老身没提醒公子。”产婆见羊水流得更多了些,分开了产夫的双足,细细察看。
年知夏疼得厉害,无暇感到羞耻。
傅北时低首吻着年知夏的眉眼道:“知夏,你令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这一回,我绝不容许自己再得而复失。知夏,你且记住,你若有甚么三长两短,我便殉情。”
见年知夏一脸不敢置信,他据实道:“你坠崖那回,我便殉情了,足足躺了半月,方才醒过来。”
傅北时的语气格外平淡,仿佛在说一桩天经地义之事,没甚么了不得的。
但年知夏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泪来,他的北时哥哥为他殉情了,且差点丢了性命。
傅北时舔.舐着年知夏的泪水道:“知夏,不准哭。”
陡然间,产婆出声道:“已能看见孩子的脑袋了,公子,用力!”
年知夏配合着产婆的指挥用力,而傅北时则被源源不断地血液染红了双目,他端望着年知夏,心疼地暗忖道:知夏流了这么多血,是要将一身的血液流尽才肯罢休么?
紧接着,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被端了进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送了出去。
傅北时惊慌失措,整副身体一直微微发颤着。
不知多久后,一个婴孩终于从年知夏的肚子里头出来了。
产婆将婴孩倒着提起,拍了拍,婴孩当即响亮地哭了出来。
傅北时未曾见过甫出生的婴孩,怔了怔,才对年知夏道:“正月出生了。”
“嗯。”年知夏乌发浸湿,云鬓纷乱,粘于面上。
产婆笑道:“恭喜两位公子,是个男孩儿。”
正在一旁的年母将外孙抱走清洗去了。
产婆又道:“继续用力,里面还有个婴孩。”
正月出来后,未多久,十五便也出来了,十五是一个女孩儿。
年知夏气力耗尽,眼帘发沉,仍是坚持着道:“让我抱抱正月与十五。”
傅北时不顾自己的右掌尚在淌血,将正月、十五抱了过来。
年知夏先抱了抱正月,又抱了抱十五,方才放任自己晕死了过去。
傅北时马上将正月、十五分别递给了年母与年父,自己则抱住了年知夏,惊恐地道:“知夏,知夏,你无事罢?”
产婆宽慰道:“产夫只是力竭,睡上一觉便好。”
傅北时战战兢兢地探了探年知夏的鼻息,确认年知夏当真尚有气在,紧绷的皮肉才松懈了些。
他生怕年知夏有半点不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年知夏,直至四个时辰后,年知夏掀开眼帘。
年知夏一时间分不清目前的状况,方要唤傅北时,嗓子却干涩无比,遂清了清嗓子:“北时哥哥。”
傅北时猛地将年知夏整副身体拥入了怀中,又唯恐弄疼年知夏,慌忙将年知夏松开了。
意识渐渐回笼,年知夏注视着傅北时道:“北时哥哥,我心悦于你。”
傅北时回应道:“知夏,我亦心悦于你。”
傅北时的右掌已止住血了,年知夏亲了亲其上的齿痕,才道:“正月与十五呢?我想抱抱他们。”
“他们由岳母与小姨子带着。”傅北时尚觉不足够,吻得年知夏面色潮红,才直起身来,“我去将他们抱了来。”
年知夏听傅北时唤“娘亲”与“阿妹”为“岳母”与“小姨子”,打趣道:“我与北时哥哥尚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名不正,言不顺。”
傅北时柔声道:“我已认定了知夏,非知夏不娶。”
年知夏正在回味“非知夏不娶”,正月与十五已被傅北时抱到他眼前了。
降生不久的婴孩其实并不好看,年知夏却觉得正月与十五皆可爱得紧。
正月正睡着,十五则睁着双目。
年知夏正拿指尖逗弄着十五,突地被傅北时含住了右耳耳垂,傅北时的吐息旋即被灌入了他的耳孔,使得他的身体又酥.又麻,那些被他尘封的淫.靡旧事霎时在他体内复苏了,以防自己吐出见不得人的吟.哦来,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
须臾,傅北时所言一字又一字地探入了他的耳道:“知夏,你之所以为孩子们取名为‘正月’与’十五’,乃是因为你是在元宵那日,也就是你取走我的贞.操那日,怀上他们的么?”
“那日,你亦取走了我的贞.操。”年知夏反唇相讥,眉眼却已染上了桃花。
“对,那日,我亦取走了知夏的贞.操。”傅北时从年知夏的右耳起,一寸一寸地向下亲吻,在年知夏的后颈流连忘返了好一阵子,又明知故问地道,“知夏的身体为何发软了?”
年知夏瞪着傅北时道:“因为我心悦于北时哥哥,因为我被北时哥哥弄得动情了。”
傅北时心满意足,又叹息着道:“得等知夏坐完月子,我才能抱知夏罢?”
关于此事,年知夏并不懂:“应当是罢。”
傅北时不再轻.薄年知夏,转而轻声对十五道:“十五,我是你父亲。”
十五转悠着乌黑黑的瞳孔,小小的脑袋往年知夏怀里钻了钻。
年知夏以为十五仅仅是单纯地要与他亲近,岂料,十五张口将那处咬住了。
傅北时见状,蹙眉道:“得快些寻个乳娘来。”
年知夏内疚地道:“都怪我产不了乳汁。”
傅北时严肃地道:“不许责怪自己,这并非你的过错,你以男子之身将他们诞下,已足够了不起了。”
“我虽然诞下了他们,却教他们饿肚子了。”年知夏话音未落,便被傅北时吻住了。
傅北时一触即退,捧着年知夏的双颊:“知夏,不许责怪自己。”
“嗯。”年知夏揉着十五毛绒绒的后脑勺道,“十五,爹爹没有乳汁,抱歉。”
十五折腾了良久都喝不到乳汁,哇哇大哭了起来。
傅北时只得向店家要了一碗米糊来,他端着迷糊,由年知夏喂。
十五喝罢米糊,便睡了过去。
年知夏看看正月,又看看十五,道:“北时哥哥,你觉得正月与十五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傅北时不答,垂下首去:“知夏,我亦想喝乳汁了。”
年知夏先是愕然,而后失了气力。
傅北时将熟睡中的正月与十五抱到一旁,好生将年知夏调.戏了一番,才揽着年知夏的腰身道:“知夏已不是我的嫂嫂了,知夏已属于我了,知夏并不心悦于兄长,知夏心悦于我。”
“我属于北时哥哥,我心悦于北时哥哥。”年知夏主动吻上了傅北时的唇瓣。
俩人断断续续地接着吻,难分难舍。
年知夏忽觉不适,推了推傅北时:“北时哥哥,恶露流出来了。”
傅北时茫然地道:“甚么是恶露?”
年知夏回道:“恶露便是产后从体内排除的秽物。”
傅北时掀开棉被一看,又觉得心疼了。
年知夏却是道:“很难看罢?”
傅北时摇了摇首:“不难看。”
年知夏见傅北时双目湿润,取笑道:“北时哥哥变成爱哭鬼了,羞羞。”
这处昭示着年知夏是如何经历艰辛,总算产下了正月与十五。
不知何时,这处方能恢复如初?
傅北时被年知夏一取笑,泪水潸然而下:“对,我因为知夏变成爱哭鬼了。”
年知夏含笑道:“北时哥哥这副模样一点不像一出手便连杀一十三名恶徒的高手。”
听年知夏提及此事,傅北时顿时后怕了起来,抱了年知夏好一会儿,才去端了水来。
年知夏任由傅北时帮自己处理恶露,又忍不住问傅北时:“现下的我能勾起北时哥哥的兴致么?”
“知夏何必自谦?即便知夏垂垂老矣,亦能勾起我的兴致。”傅北时擦拭罢,为年知夏穿上亵裤后,便上了床榻,并将正月与十五放在了自己与年知夏中间。
年知夏牵了傅北时的手:“北时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
傅北时好奇地道:“甚么秘密?”
年知夏故弄玄虚地道:“你猜。”
傅北时十拿九稳地道:“知夏的秘密必定与我有关。”
年知夏颔首道:“再猜。”
“难不成……”傅北时抬指摩挲着年知夏的眉眼道,“难不成知夏与我一般,对我一见倾心?”
“被北时哥哥猜中了,北时哥哥一身血衣,手持利剑的英姿一直铭刻于我心中,但我是许久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心悦于北时哥哥的。”年知夏舔了一下傅北时的掌心,“一十二岁的我便心悦于北时哥哥了。”
傅北时心神激荡,口中却道:“知夏未免太早熟了些。”
年知夏咬了一口傅北时的唇瓣:“皆是北时哥哥太过诱人之故。”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傅北时顺势吻住了年知夏的唇瓣, 甚是缠绵。
一吻罢,他方才答道:“我觉得正月更像我,而十五则更像你。”
“一般而言, 儿子更肖似母亲, 而女儿更肖似父亲。”年知夏一本正经地道,“所以北时哥哥应当是正月与十五的母亲才是。”
傅北时并非听不出年知夏的调侃,却是认真地道:“知夏,我宁愿是我自己十月怀胎, 产下了他们。”
年知夏清楚傅北时所言发自肺腑,亲了一下傅北时的额角,安慰道:“我已不疼了。”
“你当着我的面孕吐的情状历历在目, 知夏, 那日,回春堂的唐娘子便已诊断出你珠胎暗结了罢?那日起,你变得常常抚摸自己的肚子。唐娘子为你开的并不是安神补气的汤药,而是安胎药。你曾数度当着我的面饮安胎药,现下想来,蛛丝马迹多不胜数。知夏,你为何不告诉我?知夏,你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联系年知夏先前所言, 未待年知夏作答, 他已得出了结论:“知夏, 你生怕我将孩子们视作怪物, 强行要你流掉他们;你不愿见我与明姝成亲,你如若告诉我, 我如若让你将孩子生下来, 你一时半刻便走不了了;你唯恐明姝待他们不好, 你唯恐娘亲嫌弃他们。”
年知夏明白傅北时并非在向他兴师问罪,而是在内疚,在自责,遂笑吟吟地道:“北时哥哥,我当真已不疼了。”
傅北时追悔莫及地道:“全数是我的过错,我若不教你误以为我心悦于明姝,你兴许愿意将身怀六甲之事告诉我罢?”
“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拿孩子们冒险,就算你不教我误以为你心悦于卫将军,我亦不一定会将身怀六甲之事告诉你。”年知夏叹息着道,“我当时呀……我当时时常在想我倘若是女儿身该有多好?如此,我身怀六甲之事便顺理成章了。卫将军若能容得下我,我或许能当你的通房。”
傅北时柔声道:“是我害得知夏卑微至斯,对不住。”
“无妨。”年知夏抓了傅北时的右手,一面把玩着,一面问道,“北时哥哥抗旨拒婚了,卫将军是如何想的?”
傅北时答道:“明姝满心尽是保家卫国,原本便不愿成亲,所以我们是一拍即合。”
“那便好,虽然我不愿将北时哥哥让予卫将军,我亦不希望卫将军那般的巾帼英雄求而不得。”思及卫明姝的风采,年知夏遗憾地道,“我若不是早在一十又二便为北时哥哥变作了断袖,我定会心折于卫将军。”
傅北时陡然沉下脸来:“即便你并未早在一十又二便为我变作了断袖,我亦不会容许你心折于明姝。”
年知夏状若迷茫地道:“北时哥哥,你嗅到醋味了么?”
“嗅到了,我浑身下上俱是醋味。”傅北时掐住了年知夏的侧腰,“知夏,明姝确是巾帼英雄,我亦很是佩服明姝,但我不准你对明姝怀有别样的心思。”
年知夏莞尔一笑,继而正色道:“但我早在一十又二便为北时哥哥变作了断袖,故而假设不成立,我绝无可能心折于卫将军。”
傅北时松了口气后,换了话茬:“知夏是否愿意为我解惑么?”
年知夏大致能猜到傅北时想问些甚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一,知夏,你并非女子,来不得癸水,你归宁那日偷偷地去医馆,并不是为了调理癸水,那么是为了甚么?”傅北时顿觉自己如同是在审问犯人,申明道,“知夏,你若不想答,可不答,我并不是非要追根究底。”
“我欺骗了北时哥哥太多回,从今往后,我对北时哥哥再无虚假。”年知夏即刻据实道,“我害怕自己不日将会长出喉结来,想问问大夫可有法子阻止喉结长出来。”
傅北时抬指覆上了年知夏的咽喉:“知夏已年满一十又七了,我在一十又七早已长出喉结来了,不知是否与知夏被喂了生子药有关?”
“大抵是罢。”年知夏喜欢被傅北时碰触,舒服得微微阖上了双目,“北时哥哥还有何要问的?”
傅北时继续问道:“其二,知夏愿意代替知秋嫁予兄长的其中一个缘由是不是我?”
年知夏颔了颔首:“嗯,我与北时哥哥有着云泥之别,这样做能离北时哥哥近一些。我原本是打算好生努力,金榜题名,与北时哥哥当同僚的。不过代替阿妹出嫁的机会先于秋闱摆在了我面前。”
“知夏,你可曾想过万一被兄长或是娘亲拆穿了要如何收场?万一……”傅北时紧张地道,“万一兄长欲要与你圆.房,你又要如何应对?”
“万一我被他们拆穿了,我便任由他们处置,只求他们切勿迁怒于我的家人,我若提前知晓自己暴露了,我会通知家人快些离京;万一傅大公子欲要与我圆.房,我只能答应,只要傅大公子原谅我的欺骗。”见傅北时又沉下了脸来,年知夏捏了捏傅北时的脸颊,“我这不是没有与傅大公子圆.房么?”
傅北时的面色缓和了些:“其三,知夏,你既举家搬迁到了京城,为何不来与我相认?”
“才不是我不来与你相认,而是你自己没认出我。”年知夏气呼呼地道,“我到京城不久,便四处打听北时哥哥的消息。后来,我得知北时哥哥当了翰林院修撰,便在北时哥哥上朝的路上拦住了北时哥哥的轿子,可是……”
他委屈巴巴地道:“可是北时哥哥以为我是乞儿,给了我一锭银子,便阖上了轿帘。”
闻言,傅北时方才回忆起此事:“我那时没认出知夏,皆是我的过错。”
年知夏指责道:“哼,北时哥哥是薄幸郎,负心汉,偷走了我的心,却对我始乱终弃。”
傅北时纠正道:“我那时尚未取走知夏的贞.操,岂能算是始乱终弃?”
年知夏蛮不讲理地道:“我说是始乱终弃便是始乱终弃。”
傅北时无奈地道:“好罢,知夏说甚么便是甚么。”
年知夏胡扯道:“天是鹅黄色的。”
傅北时附和道:“对,天是鹅黄色的。”
年知夏又道:“地是乳白色的。”
傅北时又附和道:“对,地是乳白色的。”
年知夏眉眼生红:“北时哥哥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傅北时一怔,深情款款地道:“不止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要与知夏生生世世一双人。”
年知夏发问道:“生生世世,北时哥哥不会厌倦我么?”
“不会。”傅北时偷了个吻,“我满心满眼俱是知夏。”
年知夏提醒道:“不行,北时哥哥满心满眼还得有正月与十五。”
“知夏说得是。”傅北时接着问道,“其四,知夏曾挣扎过,是否当真不愿意与我欢.好?”
年知夏摇了摇首:“我心悦于北时哥哥,恨不得日日与北时哥哥欢.好,我是怕自己愈陷愈深,才挣扎的。是以,北时哥哥其实从未强迫过我,我从头至尾便是自愿的。”
“当时我对知夏食髓知味了,我难以自控。”得到年知夏的回复后,傅北时的负罪感终是消失了。
“我亦对北时哥哥食髓知味了。”年知夏凝望着傅北时道,“北时哥哥已问了我四个问题,我能问北时哥哥一个问题么?”
傅北时自然不会拒绝:“知夏想问甚么?”
年知夏好奇地道:“北时哥哥的贞.操既为我所有,为何北时哥哥对床笫之事异常熟稔?每每令我欲.仙.欲.死?”
“应该是天赋异禀罢,加之我研读了诸多龙阳春.宫图。”傅北时起誓道,“除了知夏之外,我的确未曾与任何人肌.肤.相.亲过。”
“我相信北时哥哥。”年知夏挤眉弄眼地道,“待我出了月子,我们一道研读龙阳春.宫图可好?”
“却之不恭。”傅北时又肃然道,“其五,知夏为何会想出当着我的面投崖自尽的法子?又是如何毫发无伤的?”
年知夏并不隐瞒:“北时哥哥给我的一本地理志中,提及那悬崖之下十丈处有一山洞可直抵山下。我之所以当着北时哥哥的面投崖自尽,便是为了让北时哥哥忘不掉我。”
傅北时心有余悸:“原来如此。”
“我吓着北时哥哥了,对不住。”年知夏想起一事,澄清道,“我早已记不得自己被那袁大官人喂过生子药了,我是从唐娘子处得知自己怀上了身孕后,才记起来的,我不是成心想偷北时哥哥的孩子的。”
傅北时强调道:“是我们的孩子们。”
“嗯,是我们的孩子们。”年知夏低首亲了亲正月,又亲了亲十五,担忧地道,“镇国侯夫人倘使不接受正月与十五该如何是好?”
傅北时不假思索地道:“那我们便搬出去住罢,知夏假若愿意,我亦可当年家的赘婿。”
年知夏玩笑道:“赘婿便不必了,不若由北时哥哥嫁入年家罢?”
傅北时对于名分之事全不在意,毫不犹豫地道:“好。”
年知夏并不是在试探傅北时,但他喜欢自己被傅北时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傅北时郑重其事地道:“待回京,我便等着知夏三媒六聘将我娶回家。”
年知夏挑起傅北时的下颌:“北时哥哥,唤我‘夫君’。”
“夫君。”傅北时并不抗拒这一称谓,只消对象是年知夏便可。
年知夏登时心如擂鼓,启唇唤道:“娘子。”
第60章 第六十章
傅北时见年知夏面染胭脂, 放柔了嗓子,再接再厉地用娇滴滴的嗓音道:“夫君。”
然而,年知夏却并未被他弄得更为害羞, 反是噗嗤一笑:“北时哥哥, 我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于我而言,北时哥哥实乃盖世英雄,违和得很。”
他喜欢被年知夏称赞, 唇角含笑,即刻换回了素日的嗓音:“我以为知夏会喜欢。”
年知夏正色道:“其实不论北时哥哥如何唤我,我都很喜欢, 除了嫂嫂。”
“我亦不喜欢唤知夏‘嫂嫂’。”傅北时方要告诉年知夏兄长已不在了, 未及开口,正月陡然哭了起来,整张脸皱在一处,可怜万分。
年知夏慌忙抱起了正月,但他不曾哄过孩子,全然不知要如何哄才好。
傅北时亦不曾哄过孩子,问道:“小正月,你是不是饿了?”
作为一个降生不到一日的小婴孩, 正月只能颔首作为回答。
傅北时愕然地道:“正月当真是饿了, 但是知夏, 正月是否太过早慧了些?”
“兴许仅仅是巧合罢。”年知夏这话音未及落地, 正月连连摇首表示否定。
“正月确实太过早慧了。”他与傅北时面面相觑。
傅北时朝着年知夏伸出手去:“我听闻月子里是不能抱孩子的,可能会落下病根, 知夏, 将正月给我。”
年知夏依依不舍地将正月递给了傅北时。
“知夏, 你看着十五。”傅北时抱着正月出去了。
到了庖厨后,他请厨子熬米糊,自己则低声对正月道:“小正月,等一会儿,你便能吃米糊了。”
不过米糊并非长久之计,得有乳娘才行。
不知年知春与年知秋是否寻到乳娘了?
正月仍在哭泣,但哭得甚是小声,显得愈发可怜了。
庖厨里头油烟味太重,是以,他行至大堂等待。
他尚未等来米糊,却是等来了年知秋,年知秋身后还跟着一乳娘模样的三十许的妇人。
年知秋见正月正在哭泣,赶忙将正月从傅北时手中抱了起来,又将正月给了乳娘。
而后,四人往房间去了。
一踏入房间,在乳娘解开前襟前,傅北时偏过了首去。
面对傅北时,年知秋有些不自在,毕竟她曾对傅北时投怀送抱,亦险些对傅北时动了情思。
她正忖度着开场白,忽而闻得傅北时道:“知秋,多谢你书信于我。”
“我不忍见二哥既要受身怀六甲之苦,亦要受相思之苦。”她凝视着傅北时道,“傅大人,你是当真心悦于二哥,才会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的罢?”
自从傅北时回京后,便暂代闻人铮处理一切政务,其实他是出不了京的。
为了年知夏,他书信一封,命人送予闻人铮,不等闻人铮回复,业已策马出京了。
“我心悦于知夏。”他认真地道,“我会好好待知夏的。”
“我很是庆幸傅大人心悦于二哥,二哥他是个死性子,傅大人若无心于二哥,二哥怕是要孤独终老了。”年知秋叹了口气,“二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傅大人,你去陪着二哥罢。”
傅北时已听不到正月的哭声了,便回年知夏身畔去了。
十五依旧睡着,年知夏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见是傅北时,但傅北时怀中没有正月,立刻紧张地道:“正月呢?”
“正月正由乳娘喂乳汁,还有知秋在,你且放心罢。”傅北时疾步行至年知夏床畔,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不准自责,没有乳汁并非你的过错。”
年知夏用自己的面颊蹭了蹭傅北时的手掌,继而勾住傅北时的后颈,送上了自己的唇瓣。
唇舌相合,吐息交织,须臾,年知夏的身体便发软了。
一吻罢,他气喘吁吁地道:“我倘使已坐完月子了该有多好?”
年知夏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傅北时明知故问地道:“待坐完月子,知夏要自荐枕席么?”
年知夏摇了摇首。
傅北时登时面露急色:“难不成是我会错意了?”
“自然是北时哥哥会错意了。”年知夏忍着笑道,“是北时哥哥要嫁我,该当由北时哥哥自荐枕席。”
傅北时这才放松下来,并轻啄了一下年知夏的唇瓣:“知夏说的是,该当由我自荐枕席。”
“我准了。”年知夏抬指摩挲着傅北时的眉眼,“待我坐完月子后的第一日,北时哥哥便自荐枕席罢。”
傅北时配合地道:“多谢夫君恩典,娘子遵命。”
“北时哥哥变得愈来愈知情识趣了。”年知夏的指尖游走至傅北时的右眉,他不由好奇地道,“我初见北时哥哥,北时哥哥这右眉眉尾便伤了,是如何伤的?”
傅北时答道:“是在遇见你的前一刻,被那袁大官人的打手所伤的。”
“所以北时哥哥其实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见傅北时颔首,年知夏又心疼地道,“北时哥哥为何会如此大意?北时哥哥武功高强,岂会被一区区助纣为虐的打手伤了?”
“我当时确实是大意了。”傅北时柔声道,“应是为了让知夏的出现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罢。”
“北时哥哥的甜言蜜语委实动人心弦。”年知夏探出舌尖来,舔.吻着傅北时右眉眉尾,“北时哥哥的出现非但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更让我产下了正月与十五。”
傅北时歉然地道:“据说胎儿愈长大,对母体脏器的压迫便愈厉害,知夏,我未能一直陪伴于你左右,对不住。”
年知夏往傅北时面上吹了口气:“不若北时哥哥再度教我怀上身孕罢?如此北时哥哥便能一直陪伴于我左右,见证胎儿的长大了。”
傅北时矢口拒绝:“不可。”
年知夏气鼓鼓地道:“小气鬼。”
“我舍不得知夏再度遭罪。”傅北时亲了亲年知夏的唇瓣,“知夏乖。”
年知夏并不隐瞒:“是很遭罪,但为了北时哥哥遭罪,为了孩子遭罪,我心甘情愿。”
“不可。”傅北时深吸了一口气,“知夏,我须得告诉你一件事。”
年知夏见傅北时这般郑重其事,亦郑重其事地道:“何事?”
“兄长……”傅北时双目微湿,“兄长他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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