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县城客房里,一时间被县衙差役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前种种,无端让裴恭想起当初宣府卫潜进京城去的军贼来。


    那夜的客栈,原本也是这么被内卫围住的,那些宣府卫的军贼本也该插翅难逃……


    眼下也不知家中是个什么境况,大哥又是否还撑得住。


    “拿下,拿下!”衙役们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全都七手八脚冲到裴恭面前。


    烛台上的石蜡搀了杂质,忽然“哔哔啵啵”冒了好几个火星出来。


    轻微的动静忽然打断客房中的场景,裴恭后知后觉,这才发觉自己的神思似是有些飘远了。


    他这才借着余光,朝周围细细地打量一圈。


    裴恭即便闲散,倒也非不学无术。他一身功夫是自幼被梁国公和两个兄长敲打出来的,虽然未曾和父兄一样戍边参战,但以一当十绝非虚谈。


    眼下的区区县衙差役,于从前的他而言,本都不会放在眼里,压根算不得什么麻烦。


    只是眼下被他惯用的雁翎刀已是毫无踪迹,他单枪匹马落在香海镇,身份文牒还丢得巧之又巧,局势处处与他皆是不利。


    再想起出京前裴宣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惹祸”,若是将衙役不管不顾一股脑地揍翻,只怕祸事会惹得更大。念及此处,裴恭握紧的拳便在难敌的四手面前,下意识松弛下来。


    即便裴恭是个傻子,此刻也该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


    他只得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他从京城跑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海,初来乍到便要吃这么一剂大挂落,香海这地方着实是不简单。


    “笑什么笑?”围涌上来的衙役将他死死抓住。


    “你们香海镇可真是好大的规矩。”裴恭嘲讽道,“不知出入香海,街边闲聊,犯的是哪桩律法?”


    “爷说你犯法就是犯了。”


    “你冒充锦衣卫官兵,还敢跟衙役拒捕……”


    “嘿,你个刁贼还敢瞪老爷?明天过了堂,非将你这眼珠子挖出来。”狱卒撂下两句狠话。


    “怎么着?拿你就拿你,还拿错了不成?”差役看着裴恭毫无畏惧的神色,不由得一时来了阵气,正要伸脚一踹,好好给这不识好歹的“盗贼”一个下马威。


    不料反被一旁的差役勾住肩膀。


    “盗取官银的都拿到了,死在眼前还敢大言不惭,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莫要横生枝节,早点拿回去,咱们也好下衙喝酒去。”


    几个差役一拍即合,连推带搡地把裴恭扯出客店直押进大牢。


    时令早已经是深秋,牢里毫无遮蔽,容着夜晚的冷风肆无忌惮地窜动。


    裴恭几刻前还嫌弃客店里的床单油渍麻花,转眼就只剩下有满地散发着尿骚味的枯草为伴。


    梁国公府出身虽然富贵,但儿子和女儿总归不是一个养法,裴恭见那牢狱的模样也不少,但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见到眼下这样的大狱。


    毕竟他记忆里的刑部大牢宽敞明亮,督察院狱更是单人单间堂皇富贵,五城兵马司狱里关些小偷大盗,也至少是干干净净的。


    眼下这香海县衙的大狱让他一度怀疑,在被方岑熙找到之前,他能先被这儿的味道给熏死。


    裴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却也只能掩着鼻子随意打量几眼。


    不过片刻功夫,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处的环境腌得入了味,裴恭好似已经习惯了那股莫名的骚臭。


    于是他靠着监栏坐下身定了定神,屈膝支着胳膊,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究竟错在哪一步。


    本放在桌上的行李不翼而飞,屋中又没有旁人进入,那就只会是被方岑熙带走的。


    可方岑熙又为什么会故意摆他一道?


    如今他被关进县衙大牢,方岑熙绝脱不开干系。


    且不说梁国公府,就是想要回京复命,方岑熙也不可能将他弃之不顾。


    有人来捞他是早晚的,他根本不必着急。


    思及此处,裴恭便又重新耐下性子来,捋了捋被抓前后的经过。


    县衙抓了他尚未过堂,狱卒又为什么敢断言他死在临头?


    方岑熙有一言说得不错。


    这香海镇,果真是有诸多古怪。


    同一个监号的几个老头见着狱卒走远,忙不迭打量着新来的狱友。


    见得他容貌俊朗,一身月白贴里整洁,便是又丝毫不曾对狱卒求饶,被关进监号也不似旁的人那般怨天尤人,似是个有些来头胆量的富家公子。


    他们不禁搭茬:“年轻人,你看着眼生,是从哪里来香海的铁匠?”


    “怎么被抓进这个死囚号子来了?一个人坐着冷,来跟我们凑凑吧?”


    裴恭没有搭话。


    监狱里旁的几个也不气馁,本着“过来人”的身份,开始喋喋不休地继续对他言传身教:“你明天可不能这么对着县太爷摆脸,不然拉你打二十杀威棒,皮开肉绽,狠嘞。”


    “别说杀威棒,那帮狱卒也是黑心的,看不顺眼的,就围着人往死里打,你要乖乖求情,兴许还打你打得轻些。”


    “轻些又有什么用?咱们都进了这个号子,还不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


    裴恭撩眼,看向角落里凑成一团的囚犯们,不由得勾唇淡出个无声的嗤笑。


    “铁匠?死路一条?”


    “不错,香海镇上的铁匠,还有金匠银匠,全都在这了,难道你不是?”


    裴恭微垂眼帘,琢磨起“死囚”,“铁匠”这几个事端,可半晌也没能研究出他们之间究竟能产生什么联系。


    他想起方岑熙午后拘着那小乞丐问了半晌话。


    于是也有样学样,开始“不耻下问”。


    “为什么金匠银匠和铁匠会被抓进这死囚号子?”


    几个人听着这话,不由得叹下一口气:“还不是丢官银闹的。”


    “县衙里查案的人,非说官银其实没丢,就是有几箱什么‘水化金’,逮着我们就是要找出这水化金来。”


    裴恭听得越发诧异,不由得皱眉:“水化金?”


    “对,就是水化金,说是遇水就化。知道这水化金是个什么东西?又哪能交得出来?”


    “还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交不出这东西来,这才被关押在此处。”


    “到时候查不出子丑寅卯,定然是我们这些人倒霉,还不是死囚号子是什么?”


    几个匠工言及闷忿之处,嚷嚷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大。


    监栏外的狱卒这才骂骂咧咧走来:“嚷什么嚷?急着找死?”


    几个工匠这才噤若寒蝉,纷纷噤声。


    裴恭便也不再言语,被迫自顾自思索起来。


    时间本也已晚了,牢犯们陆续入了眠。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时,监狱里还连绵着不知从哪一边传来的呼噜声。


    裴恭根本无法入眠,只能靠在监栏边闭目养神,一宿过去已是背困人乏,却依然执拗地不愿屈尊降贵。


    奈何吵闹的动静始终勾动着他那根名为暴躁的情绪,他的眉头便也越皱越深。


    直待到微熹晨光,监外这才传来窸窣动静,原是狱卒换值,这才牵了裴恭出来画册登记。


    狱卒不耐烦地问:“昨儿晚上抓的那个,姓甚名谁?”


    裴恭嗤笑:“怎么?昨日抓人的时候不问,如今倒想起来问两句名儿了?”


    “不是知道我叫‘昨儿晚上抓的那个’么?”


    “老爷问话,轮得到你插嘴?”那狱卒将册本往桌上一摔,却并未见得裴恭多出丝毫惧怕。


    往常的震慑手段失了效,狱卒不由得又抬高嗓门恐吓道:“看来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是不知道县衙大牢的厉害?”


    三两狱卒将裴恭推去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松松手腕指骨,只做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听说你还敢冒充梁国公府的人?胆子不小。”


    “就算真的是,梁国公府如今都那般情形,还敢嚣张?”


    “爷今天非叫你这泼皮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逼仄的小角落里泛着隐隐暗红,层叠血渍,想来这是狱卒们专门用来给人“长记性”的地方。


    裴恭没顾上细细计较这话中的别意。


    他瞧着几个不成气候的狱卒,眸里只淬出一层显而易见地冷,蜷住手的指尖也早已被捏得发白。


    大哥叫他不要惹祸。


    可却没说过,打不能还手。


    从昨晚到现在,他忍得太久了。


    几个人围涌而上:“弟兄几个,打断他两根肋骨再说。”


    裴恭看着凶神恶煞的衙役,嗤笑一声,二话不说,猛然抬起拳头来。


    县衙大牢深处传来一声声惨叫,引得囚犯们各个伸头探脑。


    “唉,这是又有新来的被打了吧?”


    “也是苦命的……”


    谁知不出一刻,裴恭面无表情地转转手腕,毫发无损地走出。


    他从两排牢房中间的过道经过,在满狱囚犯的注目下扬长而去,直往狱卒值班那处才坐下身,提茶壶自个儿倒水。


    茶才喂到唇边,裴恭方发觉那茶水还是京城黄先元号的茉莉龙珠,一看汤色便知价格不便宜,他不由得咂咂舌。


    “你们香海的狱卒,过得未免也太滋润了点?”


    鼻青脸肿的衙役们这才连滚带爬追他而来:“大……大胆,你是反了。”


    “来人,快来人……”


    话音未落,胖头肥鲶鱼似的香海县令忽提着常服袍角疾行进狱中。


    狱卒们见状,各个便又倨傲神气起来。


    一边重操旧业威胁震慑旁的囚犯,一边满怀得意地警告裴恭。


    “小子,我劝你识相点,赶紧跪下磕响头给爷爷认罪。”


    “不然,你可就等着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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