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一袭常服乌纱的县令上前,裴恭却只照旧悠然喝茶。


    唯剩狱卒们的头儿忙迎上前去:“县尊……”


    他们有的是满肚子说辞,正准备在县令于子荣面前添油加醋一番,好让裴恭老老实实作孙子。


    不料多的话还一句都没开口,县令却先拱起手,毕恭毕敬朝裴恭作了个揖,又开口唤一句:“裴总旗。”


    几个嚣张跋扈的狱卒登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县尊……这……”


    裴恭这才懒洋洋地撒去一眼。


    这香海县令是肥胖五短的身材,生得有些许黝黑,满脸的横肉,眯缝眼睛下还有一张大嘴。


    裴恭撇撇嘴,只觉得他好似个胖头肥鲶鱼。


    “不敢,贵县昨日抓人时信誓旦旦言辞凿凿,实在好大的排场威严。”裴恭随眼瞥向面前那位“以礼相待”的鲶鱼县令,并未给他正脸,只是慢条斯理地掸两下袖口上的灰。


    裴恭初到香海,便已经饱受了牢狱和那满牢金银匠人的洗礼。


    故而早在昨晚被衙差不由分说撸进牢时,他就已然断定,香海县衙众是帮欺上瞒下,欺压百姓的腌臜东西。


    眼下即便县令在他面前谦恭万分,显然也是丝毫不能令裴恭改观。


    裴恭将茶杯一墩起了身,却仍没有给前来致歉的县令丝毫好脸色。


    县令于子荣见状,不由拂过额边冷汗,连连给裴恭赔罪:“裴总旗万望息怒。”


    另一边的狱卒们,早已经被县令一个眼神瞪地跪倒在地。


    裴恭看着眼前滑稽的场面,也懒得再与这些人多做纠缠。


    他身陷囹圄跟方岑熙脱不了干系,他现在只想先找到某个姓方的罪魁祸首,去跟他算一算总账。


    裴恭这才被毕恭毕敬仿佛“祖宗显灵”一般请回县衙大堂。


    彼时方岑熙就候在大堂中,还是先前那副温温吞吞的样子,但却还多几分疲态。


    裴恭弯弯唇角,正要跟“老熟人”招呼几句,方岑熙便先轻轻抬头,撩眸迎上裴恭不大友善的目光。


    “三爷。”方岑熙皱住眉头,好似是松下一口气,“三爷没事便好。”


    他随即不容裴恭张口便径直起身,一脸肃容瞧向香海的那位胖头鲶鱼县令。


    “于县令,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总旗堂堂天子卫下,七品官员,怎么会被你们撸进县衙大牢过了整整一夜?”


    于县令只好又是一番方才牢中那般的作揖道歉:“裴总旗和方评事自京城远道而来,却在香海遭人苛待,实是不该,只是裴总旗昨日未曾明示身份,这才闹下这么一大场误会。”


    “只是听说两位还尚有公务大事在身,实在不好耽于这一箭事,拖延两位贵人的要务。”


    “还请两位万万恕罪,这几日的吃住,县衙定会妥当安排。等这头顶的大事解决,小县定要亲自敬两位几杯水酒赔罪。”


    方岑熙的身形看似单薄,问话倒是分外地掷地有声。


    他的眉头轻蹙着,原本和善的面庞上竟多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仪。


    “裴总旗不明示,贵县竟也不查察身份?就不明不白地抓人?”


    “昨夜差役众多,没有一人阻止质疑。”


    “恐怕于县令不是第一次纵容属下逞凶,是已成惯例吧?”


    于县令被问得哑然,只能没了腰似的连连赔罪。


    方岑熙便刻意压低声音,连模样好似都比往常多出几分严肃来:“昨晚之事,且不论其他,单是让北镇抚司知道这件事,误会贵县与锦衣卫作对……”


    县令于子荣瞳孔一缩,支支吾吾不敢再多出声。


    方岑熙便也点到为止,话锋一转,疾言问道:“香海县官银究竟是何时遗失?数目为几?为何征召粮食充当官银?”


    于子荣一怔:“方评事如何知道……”


    方岑熙轻笑:“于县尊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只需要明白,若你还说欺瞒朝廷的那套,今日恐怕不会那么好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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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被抓进牢中的苦主,裴恭原本有满腹的冷嘲热讽要抒发。


    然而最后,他却只剩下眼睁睁看着方岑熙对香海县衙进行了一番敲打的份儿。


    待到离开县衙,裴恭才看着自己身边的方岑熙忍不住满脸揶揄地勾起唇角。


    “方岑熙,方评事。”


    “你可实在是一箭双雕的高手。”


    昨夜掩藏名牒行李,趁着下楼去寻人告密。


    今日还能扯着锦衣卫的大旗,将县衙官差拿捏得服服帖帖,顺带当个兢兢业业,一心挂念裴三爷的好人。


    裴恭忍不住满眼讽刺,小幅度朝身边的方岑熙鼓了鼓掌。


    方岑熙闻言,却只侧眸瞧向裴恭,目光却丝毫未有回避。


    那双眸子不躲不闪,看不出丝毫心虚,更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他棕褐色的眸底深处好似是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潭,将他的所有情绪全都装掩进去。


    方岑熙缓声开口:“裴三爷何出此言?装着文牒的包裹就放在柜上,至于三爷那雁翎刀,确是因为太过点眼,才被方某收在床前的脚踏之下。”


    “这些事方某昨日收束时分明已然告知过三爷,见您计较客店床单,才下楼去寻店家,现下如何担当得起掩藏二字?”


    裴恭嗤笑。


    那柜上和桌上他昨日何曾没有看?


    分明是空空如也。


    方岑熙又泠然道:“昨日是方某请三爷掩饰身份,如今县衙转眼却已知踪迹。三爷定然也能看得出,香海这镇子虽小,猫腻却深。”


    “我们一但在明,旁的消息自然也不好再私底下探知,查案只会有诸多不便,方某又为何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去做那告密小人?”


    裴恭微怔,一时间忽然被问得语塞起来。


    方岑熙默了默,转而薄唇翕张:“三爷,您固然是出身贵重,佩兰带紫,却也不必将人人都想得一样。”


    “不是人人都将你看得那般举足轻重,更不是人人都要在您跟前卖份乖,讨份好。”


    裴恭满腔子抱怨和数落,顿时被方岑熙这几句生生怼回腹中。


    眼下他倒成了那刁钻耍横,拖累差事的人。


    他眼中不免多出几分诧异,默不作声地看向眼前的人。


    方岑熙虽然乍看着弱不禁风,可熟悉些才会发现,他满身都是不容反驳的魄力。


    方岑熙又朗声道:“方某虽只是个七品评事,却也有不屑于做的事。”


    “裴三爷若是定要怪罪,那方某无话可说。”


    裴恭登时哑口无言。


    他不禁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难道昨天真的是自己没注意到方岑熙的话,才会多了一场牢狱之灾?


    裴恭暗自龃龉,心下一时没个定数。


    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出县衙上了街。


    清晨的冷风卷着巷口,连着县城远处,也卷起袅袅炊烟。


    方岑熙生得好看却也单薄,才在外头杵了半刻钟,脸上便已然少了几分血色。


    裴恭轻嗤,借着机会从自己身上解下缀了狐皮的斗篷。


    那斗篷价值不菲,是他二哥裴英从宣府猎的灰狐皮,穿戴轻软却格外暖和。


    谁知就这么一瞬的动作,使得裴恭忽又怔了怔。


    他借余光朝后一瞥,果见他们两人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尾巴”,从县衙出来尾随了一路。


    裴恭将斗篷信手往方岑熙肩头一丢,也不看人,只侧过眼去自顾自道:“昨日许是我眼花,当我给你赔不是。”


    方岑熙闻的动静,便又缓缓抬眼瞧向裴恭。


    裴恭见状,这才压低声音道:“别乱动,有人跟着我们。”


    方岑熙神色淡淡:“方某知道。”


    本以为能在方岑熙跟前扬眉吐气一回,谁知道才张嘴就破了功,裴恭眼角一跳:“我也不过刚才发现,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我没有察觉。”


    “那你怎么知道?”


    “县衙里蹊跷,咱们又露了身份,只不过是依据常理推断。”


    ……


    裴恭见识过方岑熙的常理推断是个什么水平。


    在方岑熙面前的拿大又一次以失败告终,裴恭只得灰溜溜耸耸肩,不置一语多言。


    本欲在方岑熙面前占一次理儿的底气也更是随之消散一空。


    方岑熙也不推让裴恭的斗篷。


    “多谢,却之不恭。”


    “进大理寺时只以为留居衙门办公,风吹不到,雨打不到,未想过还有这般状况,如今才着实是羡慕身子健朗的人。”


    此话一出,斗篷便不好再要回来了。


    裴恭支吾着“嗯”一声,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家一门武将,裴恭自己也没搞清,兴许行武的就是气性大,连着老爹带两个兄长,都是暴脾气。


    若是有半点说不拢,那就定然是戒尺,鞭子,“小兔崽子”伺候。


    不过裴家人大多直来直往。


    如今他才知道,软刀子原来也很厉害。


    裴恭撇撇嘴,不免又得暗暗生出来几分不忿。


    他只好自顾自挽回着自己身为“三爷”的尊严:“既然已经到香海,还是要以查案为重。”


    香海百姓深陷惨境,昨日牢狱中有多有无辜之人。


    若是这地方官员当真欺上瞒下鱼肉乡里,那但凡是个人,也容不得当地官员再此般行径下去。


    方岑熙颔首:“昨日初来乍到,三爷又不常当差,多少也有方某照顾不周之责。”


    “不想三爷有慈悲心肠,承蒙三爷不嫌,方某也定当竭尽全力。”


    裴恭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那不翼而飞的官牒。


    他不禁勾唇嗤笑,心下又憋出个损招:“当真竭尽全力?”


    “自然言出必行。”


    “行。”裴恭侧目瞧向路边的酒楼,“既然小方大人有此言,又有人跟着我们,不方便查要事。”


    “不如就请小方大人做东,替裴恭出狱洗尘,咱们两相扯平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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