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岑熙知道,于子荣忌惮梁国公府,所以他不必担心裴恭的安危。
但短短几日,他也瞧得出香海是多事之秋,长留无益,诸多事情更不必让裴恭知晓,否则只会绵延祸端。
唯有早些查清端倪,跟裴恭回京才是上策。
丢掉的官银约摸被掩埋在山上也是他一早便探查到的。
不料于子荣很快又来找他横插一脚,如同“投诚”一般献出线索,执意要陪同方岑熙去山上找寻更多线索。
“听闻裴三爷这几日跟方评事生了些别扭?”于子荣一边费力地爬山,一边装模作样地轻轻叹气,“这帮公子哥儿,就是难伺候。”
“自从来了香海,便日日生事,方评事是好脾气,若换做我,恐怕早就受不了了。”
不料方岑熙却只是轻笑:“怎么能不生事呢?”
“毕竟那死去的衙役早晨是去县衙公干,又没被人派差。”
“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三爷落脚的客栈里呢?何况那伤长盈寸却没有贯穿尸身,凶器当真是雁翎刀,而非匕首?”
于子荣一怔,方岑熙言外早已将这桩冤案点的清清楚楚。
他瞧着方岑熙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颤。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还这么年轻,却实在太可怕了,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
若是这么下去,香海县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早晚会被翻出来……
于子荣整个人一激,顿时觉得他似乎是连一刻也再等不及。
他又跟着方岑熙上了半截山,终于在方岑熙侧眸瞧他的间隙,一把朝方岑熙推将过去。
只要方岑熙“坠山”,那秘密就会被重新守住。
怎料方岑熙未卜先知般回身躲开,于子荣自食其果,一个趔趄滑下坡崖。
于子荣心不宽体却胖,眼看着官帽掉落,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抓着树杈的枝丫尽力挣扎,额边转瞬便已然是汗水淋漓。
方岑熙面不改色:“你下手太急了,于县令。”
“我若是你,定要再往上走些。”
于子荣忙不迭换上一副乞求神色:“方评事,方大人,咱们有话好说,我告诉您官银在何处。”
“这山里晚上危险,若是少了下官,只怕您不好下去。”
方岑熙哂笑:“不妨事,等锦衣卫来,自有法子能挖平这山头,将那被掩埋的官银搜出来。”
“我知道这山里有狼,你先前恐怕这么害了不少人吧?”
于子荣登时一脸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这座西山前两年并无有太多的狼兽出没,反倒是这两年不知为何多出那许多的禽野来,仅是伤杀上山的百姓便有好几回。
可这种事,本该只有近山的香海人才会清楚,方岑熙遥在京城,本不该知道这些。
“于县令果真是兵行险着,连杀人灭迹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方岑熙慢条斯理地俯下身去,打量着于子荣的狼狈之态。
于子荣爬不上崖去,却又不敢松手。
脚下是万丈山崖,能够借力的却仅仅只有头顶上一棵横出悬崖的小树桠。
如今饶是方岑熙手无缚鸡之力,他却也十足被动。
于子荣既怕坠下深渊,又因为只靠两只手支撑全身重量而难以忍受。
偏偏他身形臃肿,枝丫显然不堪重负。他手心的汗更是越出越多,手指便自然而然出现了慢慢往下滑脱开来的趋势。
他又急又怕,只得慌不择言:“你来香海查案,纵使坐实罪行,我却意外坠山,你以为旁人就不会疑你,能让你轻易交了差去?”
方岑熙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你怎么会是意外坠山?我只会如实禀报。”
“于县令害人不成反失足,因此坠崖而亡。”
他慢悠悠勾起唇角:“你贪墨官银贿赂京中,以为出了事会有靠山?”
“可你忘了,那些人盼你的银子,却更盼着你死。只有你死了,这香海遗失官银的大事才好结案,他们的银子才拿的安稳。”
于子荣深喘下一口气:“方岑熙,内卫坠山,你当真觉得你脱得了干系?”
“就算你回得去京城,内卫也定能掘地三尺将你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好过。”
方岑熙听着这番威胁似的言语,眉眼间的笑意终于化作笑声。
“原来,于县令竟是内卫?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于子荣顾不得再观察方岑熙那细微的神情,只顾得上急喘两口:“你既然知道内卫厉害,还敢如此造次?这天底下,唯陛下有权处置内卫。”
“你若拉我上去,我定给你个能交得了差的法子出来,不然咱们都不好过。”
“曾哲放在香海的暗桩,就是你这么个东西?”言语间,方岑熙眉眼上还带着温和笑意,“他就是这么包庇纵容你四处横行,为祸香海的?”
于子荣脸上终于爬满惊恐:“你怎么会知道曾协领?”
方岑熙慢条斯理拂了拂袖子:“曾哲的手下,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究竟是什么人?”于子荣眼中满满都是不解和惊恐,眼看那枝丫开始慢慢断裂,仍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方岑熙冷眼瞧着他一寸又一寸地下坠:“你当初入内卫时,难道就没人教过你,不该问事的不要问,不该听的话不能听么?”
直到于子荣彻底绝望地落下深不见底的悬崖,方岑熙才缓缓起身。
方岑熙眼角令人难以琢磨地弧度又深下几分:“于县令,你的问题太多了。”
“死人不用知道这些事。”
————————
裴恭虽自认查案本事是比不过方岑熙,但他却也绝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方岑熙能查的,他定也能查。
“水化金”疑点诸多,若是查,便得从县衙大牢的那群工匠们身上开始下手。
秋风袅袅,天色已然暗了。
他赶至县衙大牢时,往常严密看守的地方竟不见狱卒。
裴恭心下一凉,忙不迭赶进监牢,见得死囚号子里的工匠们还在,这才松下一口气。
谁知转瞬跟着他进来,手持凶器的悍匪也有十来个。
裴恭掩身在监牢栏下,瞧着夤夜而来的十来个人,不禁压低声音询问牢中的工匠:“今日为何不见狱卒?你们可认得这是些什么人?”
金银铁匠们细细辨认片刻,不由得连连点头:“这十几个都是横行香海的贼匪,更于子荣是一窝的。”
“裴大人,这些贼匪糟蹋乡里乡亲的可久了,不好对付,千万当心。”
此言一出,裴恭登时会意。
想来香海县衙狗急跳墙,才会出此下策,想要将监狱中的这帮人证彻底抹掉。
“等的就是不好对付的。”他嗤笑一声,将刀横在身前,“大家只管躲好,不要出这牢门。”
“我若是放一个进去,便输你们一正锭银子去吃酒。”
话音未落,裴恭夺门而出。
他甚至连刀都未曾出鞘,便将领头的踹倒在地上,一脚踩住对方的剑,逼得那贼匪死活拔不出剑来。
其余几个见状,自是一拥而上。
裴恭抬鞘信手挡开,三五下便打得人满地找牙。
他出刀极快,几乎见不到什么血,手起刀落之间,往日里横行香海的贼匪就像任人摆弄的布偶。直到贼匪七七八八倒了一地,被工匠们绑住看着,裴恭的目光才投向门口的角落。
那里显然还藏着个人。
藏着指挥这些贼匪的县丞。
裴恭直接拿刀柄顶住县丞的脖颈:“于子荣派你来的?他在哪?”
县丞被裴恭削铁如泥的雁翎刀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好似连舌头都在打战。
“西,就在西山。”
“官银,全都被埋在山上,县尊跟方评事去山上找丢掉的官银。”
裴恭一把收刀:“找人带路,去西山。”
“不行,那西山上不得。”县丞连忙摇头。
裴恭冷笑着将刀抽出一截来:“现在能上得了?”
“裴……裴总旗……”县丞连滚带爬伏在裴恭脚下,声音已然是战战兢兢微微颤抖,“上不得,如今天色一暗,夜里万万上不得西山,那西山上夜里到处都是狼。”
“今年光景好,狼便也极多。秋日里光是靠山为生的猎户,就已经死了三个在山上,都被狼啃得惨不忍睹,连全尸都剩不下……”
裴恭轻压下眉头,一把拎起县丞的衣领,拖着人半立起身子:“你们知道山上有狼,还让方评事跟于子荣上山?”
县丞连连求饶:“这都是于县尊的主意,裴总旗恕罪。县尊说不管是谁,知道太多就定然留不得了。”
“人若是死在狼嘴里,就是死无对证。”
裴恭眼里掠过一抹难以掩盖的杀意。
于子荣竟已经丧心病狂到要直接害人性命。
他此刻才后知后觉,方岑熙不愿告知他太多案情——
难道是为让他免招这杀身之祸?
裴恭莫名浃出一身冷汗。
方岑熙连被他推一把都能摔倒,那若是真的碰到狼……
他不由得抿抿唇。
他若是没堵这口气留在方岑熙身边,方岑熙定然不会只身入险。
裴恭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声音。
他得快些找到方岑熙。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方岑熙丢了性命。
裴恭二话不说丢开县丞:“找人带路,赏一正锭。”
县丞苦着脸:“裴总旗容禀,这香海实在是没有人敢领路。”
“等明日一早,明日一早咱们马上动身……”
“起开。”裴恭冷声惜言如金,转身欲走。
“不行啊裴三爷。”县丞又膝行至裴恭脚边,“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死定了。”
裴恭目光冷淡,索性将堵在自己面前的县丞一脚踢去墙边:“滚。”
偌大的县衙牢房,一时没有人敢出声。
没人不喜欢钱,可他们更怕西山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风吹着灯笼轻轻摇曳,照在地面的惨白光影不停晃荡。
风声里忽然传来个怯怯的声音:“我……官爷,我可以带路。”
裴恭定睛看去,原是门口站着他们初到香海那日碰见过的小乞丐。
小乞丐讪讪朝裴恭举着手:“我认识上西山的路,我娘带我去捡过蘑菇。”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半人高的小乞儿身上,不知是羞愧还是佩服。
裴恭的目光少了些对着县丞的凌厉,转而和善几分走去他面前:“他们说山上有狼,你不怕?”
小乞丐吞吞口水:“怕,怕的。”
“可是我们先前差点饿死,是方大人买东西给我和弟弟妹妹吃。”
他说着眼里忽又多出几分坚定:“我爹还在的时候总跟我们说,人活着,要知恩图报才行。”
“我带你上山,找方大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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