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路的确不好走,尤其是在夜色如墨的时刻。
裴恭举着火把,四下张望。
苦苦寻觅大半夜,他只见到了远处隐匿在草丛中的黯黯绿光。
他知道那是狼的眼珠子。
更知道狼就在不远处盯着,两个趁夜上山的人于狼而言几乎等同于送上门的口粮。
裴恭不由得默默攥紧自己的配刀,朝带路的小乞儿叮嘱:“别怕,跟紧些。”
裴恭面上虽镇静,心里却隐隐多出摆不掉的恐惧。
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从前好像没有过的感觉。
他不是怕狼,更不是怕黑。
他怕的是方岑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若是真碰上狼群猛兽,后果实在会不堪设想。
小乞儿勇敢道:“我方才上山之前带了炮仗。”
“狼一来,我就点,狼最怕这个。”
裴恭听得轻笑:“你很聪明。”
“官爷,方大人说我不能‘妄自菲薄’,这是什么意思?”
“读书真的可以帮很多人吃饱饭吗?”
“京城真的有很多很多比县太爷更大的官吗?”
裴恭听着小乞儿稚拙的字句,觉得好似连山路也不再难行。
他莫名来了无数耐心,一句一句替跟前的小乞丐慢慢回答。
鲜活生命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即便他对方岑熙满是成见,还一度疑惑被抓进县衙大牢和方岑熙有摆不脱的干系,可这一切在方岑熙碰到生命威胁的时候,原来还是可以烟消云散。
“你的方大人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
“官爷,那!”
“那有火光,有人!”
裴恭一怔,步子登时变快。
“方岑熙。”裴恭避开火光悄悄松下一口气,裴恭揪紧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放了下来,可又有那么点不能完全放得下。
“方大人。”小乞儿见得方岑熙安然无恙,连忙小跑过去,“你没事,真好”
方岑熙拥着火堆轻轻撩眼,目光里难免还是多出几分意料之外,不由得再确认一眼,才微皱起眉头问道:“三爷?你上山来做什么?”
“这山上有狼,实在危险,你不必来冒险。”
倒是小乞儿扁扁嘴:“还好方大人生了火,狼不敢靠近。”
“裴官爷都要担心死了。”
被无情拆穿的裴恭一怔,忿忿侧脸道:“谁担心他?”
“我是担心回京交不了差,办丧事沾一手晦气。”
方岑熙见状,却只是轻哂:“让三爷劳顿了,多谢。”
“我无妨,不必担忧。”
“狼大都成群结队的,眼下这儿有火,还是等明日天亮再下山保险些。”
天黑路滑,山路崎岖。
贸然踏上不熟悉的领域,难免不会出现意外,裴恭也深知这道理。
“方大人怎么知道这山里有狼?难道从前来过?”小乞儿不由得再次疑惑起来。
方岑熙耐心解释:“我上山时便已然发觉,那山路上有狼脚印,还有狼的粪便。”
何况香海县这潭水深,县衙中人定然不想让他们从镇上全身而退。
但自己动手容易落痕迹,若是能让人丧命狼口,一句意外便能打发,县衙也能轻易甩手摆脱责任。
往常山中猛兽大都不多与人接触,人行人往的山路也向来是能避则避。能公然在没有枝叶掩蔽的山路间留下痕迹,若不是山里的狼多不胜数,那便是这些狼早已对人无所畏惧。
无论是哪种可能,无疑都能带来无限危险。
裴恭这才后知后觉:“于子荣呢?”
方岑熙淡然应声:“他急着想推我下崖,不料失足一滑,自己落了下去。”
裴恭闻言,低声道:“那可当真是活该。”
末了又瞥方岑熙一眼:“叫你总瞒着我,什么也不跟我说,到头来被困在山上过夜,也是活该。”
火堆烧着枯枝,哔哔啵啵地冒火星子。
山里倒是静得厉害。
边上的小乞儿入了睡,还被方岑熙盖了件衣裳。
裴恭耐不下两人干坐着的尴尬,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于子荣还想杀牢里的那些金银匠,我将贼人捉了。”
“我那日……不是想故意推你。”
“我是气急了,就顾不上想那么多。”
“你是宽宏大量的人,何必要跟我一般见识?”
裴恭越说越难启齿,最后索性往背后的树干上轻靠,好似自嘲地笑了笑:“京中人人都知道梁国公府的裴三不思进取,不比两位兄长能建功立业。”
“你担心我拖你后腿,不信我也没什么错。”
裴恭泠然道:“的确不是人人都必须将我看得举足轻重。”
“可裴恭就是裴恭,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看轻的。”
他分得清是非对错,同样看不得于子荣迫害香海百姓,这是不容污蔑的拳拳之心。
“我现下才明白,你不告诉我案情,或许也不是恶意。”
方岑熙静静听着这番言语,眼帘微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待到裴恭说完,他忽然细声慢语开了口。
“官银是从县衙运出去的,我趁着等你出狱的那个早晨去查看过,门口有向外的车辙印,银子不是遇水而化,只是被他们藏匿在县外的山里。”
“乡里借着查官银没收百姓粮食,横征暴敛,那个死在客栈的衙役也是被他们用匕首杀死的。”
“故而那水化金,自然也是编出来的名头,三爷先前说的没错,那些工匠的的确确是替罪羊。”
裴恭便问:“所以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的确是全都被你识破了,他们才会急着挑拨我们的关系,才会拉上好下手的我,用我对付你?”
“嗯。”方岑熙微微颔首。
裴恭仰仰头:“果然是于子荣这个狗东西。”
“我原没想到,你会看破于子荣的挑拨。”方岑熙浅声道。
毕竟方岑熙很清楚,裴恭莽得像个傻狗。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对裴恭抱任何指望。
裴恭瞧不出自己正在遭人腹诽,还自顾自得意地嗤笑一声:“想知道我怎么看破的?”
“那我偏不说。”
……
“嘿,我不说你就真不问了?”
“你倒是再问问啊,再问问我指不定就说了呢?”
“方岑熙我是不是欠你钱?我怎么感觉你总跟我有仇似的?”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埋伏已久的狼群等不来两个人睡下,急不可耐地围将而来。
裴恭面色一冷,顿时将方岑熙和小乞儿挡在身后。
狼好似无穷无尽,见着裴恭在前,便朝着裴恭源源扑来。
方岑熙轻皱眉头,凝神看着裴恭和狼群纠缠在一起。
狼的眼珠子露着幽绿凶光,方岑熙将火把一撩,照亮裴恭身侧一只借着夜色掩进的,指着小乞儿丢爆竹过去,那狼便被“噼啪”一声吓得逃也似的窜回身后的灌木丛。
“小方大人倒是好胆量。”裴恭笑道,“原是不怕狼的。”
“别废话。”方岑熙绷着神经,“看你左手边上……”
话音还未闲散,裴恭已然手起刀落,砍杀那从左手边扑上来的灰狼。
狼来的突然,裴恭的刀更是挥得果断,他武艺超群,令人感到无比可靠。
狼群围着他不敢贸然上前,裴恭便借着这空隙侧目:“别怕。”
“我跟我二哥在宣府杀过狼,吃得开。”
话音一落,领头的灰狼孤注一掷朝裴恭扑去,转瞬又咬想裴恭右肩。
裴恭却道高一丈,反手一刀,径直贯穿那狼的脖子。
狼好似挂腊肉般悬在裴恭刀上,裴恭却半丝不见恐惧慌张:“跟爷玩这手?嫩了点。”
那是方岑熙见过最干净利落的刀法,但拔刀更加利落,狼血顿时如注涌出,血线像条细鞭似的直朝人抽出来。
方岑熙侧脸却也迟了一步,那狼血转眼便撒溅在他侧颊和眼边。
原本冷静自持的方岑熙,忽然滞在原地僵了僵。
夜里冷得慎人,而那血是温热的,落在脸上分外明显,粘稠且带着血腥味。
有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忽然弥漫而来。
“嘶……”
方岑熙倒抽两口凉气,精神顿时不受控制地恍惚起来。
腥膻的味道漾得他莫名反胃,腹中好似翻江倒海。而原本握着火把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方岑熙眼前如同蚊蝇聚合,一阵又一阵发黑,他使不上力,连站稳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只能伸手扣住树干借力。
“方大人。”小乞儿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方岑熙用尽力气摇摇头。
裴恭的狼还没有杀完。
方岑熙却已经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连喘息都已经变得十足困难。
胸膛好似被什么重重填压,脑海里只剩下无数次梦回的惊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狼群的嚎叫声终于远远散去。
面前的裴恭蹲下身,熟练在狼毛上蹭了几下刀背同手上的血,防着沾了血的刀滑手,也免得血流进刀鞘。
他背着身朝方岑熙轻描淡写道:“我就说,几只狼根本不必担心。”
“自从来了香海,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可要早些回京去,不睡两天我就……”
“裴官爷,方大人他……”小乞儿急得直叫。
“方岑熙?”裴恭轻压眉头回过头,见到方岑熙苍白的脸色也不免得一愣,他忙问:“你怎么?不舒服?”
“我无妨。”方岑熙反应显然比寻常滞后好几分,他的声音浅浅,好似是失了中气,连话也说得十足费劲,“明天就……下山修书回京,让锦衣卫来……来押人要紧。”
“你怎么说话断断续续的?”任是裴恭的心再大,也不可避免地察觉到方岑熙的异常,“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有狼伤到你了?”
“没有,我只不过,就是……有些……”
方岑熙脸色白的毫无血色,在火光下也漾着显而易见的异常。
他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才走出去两步,便眼前一黑,再无意识,彻底倒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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