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新升起在香海县的上空。
一桩监守自盗,窝藏官银,联合乡里坑害百姓的案件至此大白于天下。
于子荣一边指使衙役运走官银藏匿,一边又寻江湖术士,变戏法套出个“水化金”的词儿,只对外言称是官银被人以假换真。
而乡官牙吏们便借着官银不齐的幌子,大肆搜刮银钱,甚至强抢粮食,这才会指使大量香海百姓流离失所,四处乞讨。
因为子虚乌有的“水化金”,阖县金银工匠被收押进了死囚号子,还差些被于子荣杀人灭口。
好在裴恭救人及时,将这些人证们完完整整地交接进北镇抚司手中。
如今这些工匠终得重见天日,成片的亲人女眷哭哭啼啼围在监牢门外,等待为他们换新衣衫,除旧晦气。
罪魁祸首于子荣坠山而亡,但跟着他为祸的县丞和衙役却难免活罪。
连带着一贯靠着县衙逞凶霸市的贼匪,也被裴恭一顿料理得七七八八,彻底瓦解。
待到裴恭他们下山后几个时辰,锦衣卫已然派大批人手到达香海,开始接手清查案件。
一手遮天横行香海的恶霸们终于糟了报应,香海百姓无不额手相庆。
偌大的香海县衙人头攒动,各种人都拥在衙门口,有受过冤的苦主,有看热闹的地痞,还有查察账目的锦衣卫。一时间人声鼎沸,尤胜过年。
裴恭和方岑熙则是功成身退,只待择日回京。
裴恭看着县中一派欢喜景象,反倒没有多少喜色,在人群里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金银匠们感念裴恭有救命之恩,纷纷将各种吃用奉来给裴恭。
裴恭活了二十几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一天能被人感恩戴德,端着一盅当归土鸡汤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有人提醒他,小方大人身子弱,该多进补。
他这才坦然将别人的东西收下。
彼时方岑熙已然转醒,他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映着,便缓缓撩开了一双好看的眸子。
裴恭等着方岑熙回京,自然在他榻边照顾着。
只见方岑熙醒得毫无动静,仿佛是在梦中遭受了一段惨烈的酷刑,还尚且心有余悸。
他人虽然实打实睡过去大半天,连下山都不必亲力亲为,可睁眼时仍就满眸疲惫,好似比裴恭这个只身对付狼群,还要扛他下山的“苦力”更劳累三分。
裴恭也不多话,只将“身娇体弱”的小方大人慢慢扶起身来。
“我睡了多久?”方岑熙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案子……”
“不多,就睡了一天。”
裴恭一边腹诽方岑熙是操心命,一边还是帮他漱口,又端鸡汤给他耐心解释:“今儿早上,北镇的人已经接手了。”
“我先前还有些奇怪,于子荣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的县令,怎么敢在香海如此横行霸道,只手遮天。”
方岑熙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啜那碗汤,显然是想要快速恢复体力。
裴恭撇撇嘴角:“果不然,今儿早上北镇在山下找到尸身,翻出来一块内卫的牌子。”
“内卫的这帮狗东西,就没个干好事的人。”
“咳……”方岑熙被鸡汤狠狠呛了一口。
裴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替方岑熙顺顺气。
“你慢点喝。”
“回头再有个好歹,还得在香海这破地方,再多留两天。”
方岑熙轻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脸。
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你看什么?我又招你了?”
话音落下,他忽又想起方才的话。
于子荣是内卫。
裴恭皱了皱眉头,先前于子荣和狱卒都隐隐约约说梁国公府出了事,他一直当做是危言耸听。
可他是开罪完内卫从家里跑出来的,而于子荣却是个内卫——
这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裴恭心下一惊,连忙拉着脸,从方岑熙手里收了碗,转身搁去桌上。
他不知大哥这次如何会这般强硬支他出京,但如今功成身退,他也算能顺理成章回梁国公府。
何况他是闯了祸才出门的“待罪之身”,眼下家中状况不明,在香海的种种事端,又总让他隐隐多出些不好的预感。
裴恭低声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可还拖家带口的,有一大帮等着。”
“你不急着回京,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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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海诸事皆毕,裴恭归家心切。
好在方岑熙虽晕得突然,但也的确并不严重,安稳休息一整夜后,便再无大碍。
两人一早便策马疾驰,往回京的方向赶。
来时的二十八里路,这次却好似顿时变长不少,迫得人越发心急,频频扬鞭。
裴恭觉得香海糟透了。
不仅仅是因着贪墨官银的案件棘手,好些日子闹得他几乎歇不得丝毫安稳。
更是因着那丝丝缕缕对家中的担忧,逼着他急迫想要回府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父母兄嫂,侄儿幼妹。
这世上的一切于他皆无所谓。
除过家人。
夕阳斜映着马蹄下的扬尘,东华门的砖瓦也被照得好像苍老又陈旧。
裴恭在东华门前同方岑熙分道扬镳,
梁国公府前和先前一样安静,但裴恭还是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不同。
往日殷勤替他牵马的门房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院里,开败的菊花无人打理,枯叶铺满横廊,显然两三天未曾清扫。
裴恭看得有些出神,忽被人从身后唤了一句。
“俭让回来了?”
裴恭侧眸,入目的是大嫂顾氏。
她身量纤纤,衣着素静,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几乎未戴什么首饰,越显得一张脸端庄大方。
只不过,她的眼睛好似有些发红。
裴恭挑眉:“大嫂,怎么?你哭过?”
“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公和婆母今日进宫去了。”大嫂顾氏拿帕子挡挡眼睛,默默引着裴恭进屋,“你大哥身子不大好。”
“府里前几日遣退半数下人,也是你大哥的意思。”
裴恭闻言,忍不住皱住眉,步子也紧跟着一顿。
他沉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连京外的人都知道咱们梁国公府有事端,难道要独独瞒我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大嫂顾氏不动声色听着,至此瞧见脚下被秋风扫落的枯叶,忽然便好似是被定住了。
“你大哥也说,瞒不住你的。”
“鞑靼突袭宣府,宣府卫边军死伤惨重,外路一支全军覆没。”她的声音很闷,明明没有哭也没有叹气,听来却好似是在逼着人吃下了一枚刺梨子那般难过。
“外路?”裴恭瞳孔一缩,“那二哥呢?二哥在哪?”
裴家二子裴英辖领宣府卫,身先士卒,常年驻守外路。
如今外路全军覆没,裴英不免令人万分担忧。
“外路三万驻兵,唯有二弟幸存,可二弟也是身受重伤,如今还在军中救治。”
“你二嫂前几日,便赶去了宣府。你大哥他,闻信当天,呕了次血……”
裴恭的眉头登时压出个浅浅的“川”字。
不及他再多反应,大嫂顾氏引着他到了裴宣床边。
裴宣脸色发黄,形容憔悴。
见得裴恭未及高兴,却下意识好似只想要避开裴恭的目光。
裴恭心头登时泛起一阵苦涩,连忙上前扶着裴宣的胳膊,却怎么都张不开嘴叫人。
“俭让?回来便好,很好。”裴宣苦中作乐,硬是扶着妻子顾氏的手从床上支起身来,“大哥也没想到香海的水竟会有那么深,前日听闻情况,当真后怕了一宿。”
“好小子,咱们俭让也是能办差事的人了,比大哥想得厉害。”言罢,他努力挺直背,伸手拍了拍裴恭的肩头。
大嫂顾氏坐在旁边的鼓凳上不言,听闻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去暗暗垂泪。
裴恭后知后觉瞧向自己肩头。
大哥一贯疼他爱他,可毕竟也是武将出身,打起人来,下手力道十足。
可今天拍着他的肩,竟都是轻飘飘的,恍惚只是轻轻碰了碰。
裴恭瞧着眼前的一切,不免得彻底怔住。
才短短几日不见,大哥好似是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裴恭只能看到他的大哥鬓边不知不觉已经生了华发,能看到大哥的瞳孔不再清透,蕴着发黄的浑浊。
他的大哥,曾是京城中最受女子们恋慕的檀郎;是跨马卫疆,风流倜傥的梁国公世子;是能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西北总兵。
可如今的大哥早已经不复当年飒爽英姿,他强撑着偌大的梁国公府,被纷乱的杂务磨平所有心力。
原来再铮挺的脊梁骨,竟也有不堪重负,佝偻至斯的模样。
裴恭也不知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能干巴巴问:“大哥,二哥他在宣府……”
裴宣脸上强撑出的笑容一僵,屋里忽然陷入沉寂。
裴恭又问:“你故意叫我出京,是为了瞒我?是不是?”
裴宣不应声,只低低叹气。
裴恭伏在床边,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会全军覆没?既然重伤,为什么不让二哥请旨归京养伤?”
只是话音落了,他又后知后觉自己问得多余。
这种事一点也不难想。
宣府卫外路,全军覆没,唯有裴英幸存,定然难辞其咎。而这个唯一必然还会成为众矢之的,遭人群起而攻之。
弹劾参奏的折子会像雪花一样飞向内阁,恐怕连疑裴家通敌,请奏削爵的都大有人在。
恶狗咬人时,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裴家遭此横祸,只是因为裴英活着。
裴家如今唯裴英握有实权,裴英一出事,梁国公府就成了无根的高台。
高楼平地起,岁岁宴宾客。
却在裴恭面前,眼睁睁开始塌落。
裴宣似是读懂了他心思,心平气和地安慰道:“别太担心,陛下召了爹娘进宫。”
他说着,语气中忽又多出些难掩的不确切:“大概……还没信那些污言秽语。”
“你不要多想,在香海累了那么多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裴恭的眸色暗了暗:“鞑靼为什么会奇袭宣府?二哥就半点音讯都没听到?”
裴宣眉头威压:“听话,这些不是你能插手的事。”
“有大哥在……”
裴恭凝着裴宣:“大哥是非要等皇上信了什么裴家‘通敌叛国’的胡腔乱调,才肯让我管?”
“大哥你还打算硬撑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莽撞,你怕我闯祸,但我绝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裴家遭一次横祸。”
裴恭眸光微动。
“我们裴家一门忠君爱国,我绝不要看二哥再走老路,像你和爹一样。”
“明明为国殚精竭虑,到头来,却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后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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