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风吹着旷旷的院子,卷得枯叶“沙沙”作响。


    卧房里点着灯,却实在不大明亮。


    只不过,裴恭眼眸里有光,熠熠生辉。


    裴宣看向幼弟,用尽有限的力气叹下一口气:“俭让,你为什么就不肯一直当个普普通通的人?”


    “娶妻生子,点卯度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裴恭面无表情站在床边:“因为我是裴家人,我没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家中父兄忠君体国,无不苦心孤诣,一个个都做得朝廷肱骨,结果到头来又换得些什么呢?


    父亲赋闲,大哥虚权,就连二哥也身受重伤遭人非议,尽都是些令人唏嘘的下场。


    裴恭眉头深锁:“是不是内卫?”


    “明明是我招惹了他们,要算账,要索命,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为什么要报复二哥?”


    裴宣郁结难消:“你二哥的事的确蹊跷,却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宣府卫军贼手里拿着东西,逃进京城的时候,这事的因便已经种下了,掺和进来的绝不只有内卫。”


    “大哥,什么都被瞒着,就当真是我的福气吗?”裴恭忿忿不平,“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麻木到眼睁睁看着你们受累出事?”


    “俭让,你太年轻,也太倔了,你把事情想的那么简单,必然是要吃大亏的。”


    裴宣一番话说得也费了好些力气,他扶着顾氏的手轻轻喘几口气:“别说这些了,你二哥的事我自有定夺。”


    “你这次查案有功,职位酌情也该升一升的,你好好留在锦衣卫,莫要管旁的事,至少现在你大哥我还活着,就轮不到你来管。”


    裴恭却并不认同,抬脚便要转身:“我要去宣府,找二哥把事情查清楚。”


    “我绝不信,二哥会将三万大军的性命拱手让人。”


    裴宣气喘越急,青筋毕现:“俭让,裴俭让,你回来!”


    “你……”


    裴宣的话都还没有出口,气急攻心,一口血便毫无征兆涌出来。


    顾氏连忙扑上前,哭着替裴宣擦拭嘴角:“大郎,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本还正要冲动离府的裴恭,忽然彻底愣住。


    他手足无措,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血是红的,看着刺目。


    裴恭不怕血,在香海宰杀十数头凶狼时,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可现在他忽然就怕了。


    那是他大哥的血,哪怕一滴,都足以让他揪心拧肺,疼得感同身受。


    裴恭这才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他又不懂事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大哥面前,好似个多余的累赘,就连站在他床前,也像是个占地方的阻碍。


    “大哥……”裴恭张开嘴,只觉得嘴唇却好似在发抖,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他眼前缓缓失了焦。


    父亲受人冤陷那年,他才六岁。


    锦衣卫横冲直撞地涌进府中,羁搜翻查,凶神恶煞,还踩死了门房养的那只小黄猫。


    父亲入狱,母亲才刚刚生完小妹没出月子,大哥裴宣那年才十七岁便出面主事,二哥裴英则将他和妹妹们死死挡在身后护着。


    幸而最终有惊无险,事了之后,父亲虽未殒命,却也彻底赋闲,再也未曾受过重用。


    后来坠马出事,落下跛伤再不得征战四方的人是大哥。


    再到如今……


    裴恭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似是有一头蛮牛,在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


    撞得他突突发痛。


    他不愿走上和父兄一样的老路,不愿前赴后继,一个一个断送前途,最后沦为说惶恐,叹伶仃的闲人。


    可他更不愿看着兄长有丁点不虞。


    裴恭也不知自己像个木偶泥塑似的站了多久,他终于才浅声挤出一句:“大哥,我听你的话。”


    分明是揪清贪污大案,立功回京受封的喜事,可这一刻,裴恭却觉得自己好似是变得一无所有了。


    不可一世的裴家老三,破天荒地低了头乖乖服顺在裴宣床前。


    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我会好好留在京城,留在锦衣卫办差。”


    “我去过普普通通的闲散日子,绝不再插手二哥的事了。”


    “大哥,我……全都听你的。”


    ————————


    天子心意难测,一怒之下罢爵抄家的事,并不鲜见。


    如今的梁国公府,无疑就是茶余饭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只短短几日,梁国公府骤然之间,比先前萧条了不止一丝半点。


    裴恭虽照着裴宣的意思,安安稳稳留在梁国公府里继续当“废物”,可他终究是委曲求全,整日闷闷不乐,浑身充满颓靡的气息。


    他不再同从前一样出门浪荡,只是时不时就怔怔在院中立着,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裴恭觉得自己丢了点东西,更觉得这天地一下都变得万分陌生。


    也不知是混沌到了哪一日,梁国公府的老管家循着来找他:“三爷,门房那头有人来,说是想见您的。”


    “找我?”裴恭慢吞吞疑惑道。


    “是了。”老管家毕恭毕敬,“老奴也不认识,就把人给留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的狐朋狗友,如今都是能避则避,谁还会专程来梁国公府里头找他?


    裴恭也带着几分不解,跟着老管家往门口走去。


    顺着池塘边绵延的沿廊向外,是国公府门房边的小屋子。


    裴恭走近了才看清,坐在里头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梳着双丫髻,衣裳洗得发白,但却朴素干净,正低着头小口小口乖巧吃着老管家给的点心。


    因为她个子还算不得高,故而坐在圈椅上踩不到地面,只能悠悠闲闲地荡腿。


    裴恭凝神瞧了好几眼,仍旧没能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么个人来。


    老管家这才和蔼上前:“小丫头,你要找的三爷来了。”


    小姑娘闻声抬头,懵怔着看了看裴恭:“你?你是三爷吗?”


    她天真无邪地笑开一脸:“你这么年轻啊,怎么没有胡子,也没有白头发?为什么要叫三爷?”


    老管家连忙阻止一番童言无忌:“小丫头莫要再胡言乱语。”


    “你来找我们三爷,是为何事?”


    小姑娘闻言,径直从椅子上蹦下身来,视若珍宝地捧起件灰狐斗篷,小心翼翼放进梁国公府的老管家手里。


    “我是来还东西的,这件斗篷可漂亮了。”


    “我娘交待说,这是三爷的斗篷。”


    斗篷被规规整整叠着,狐毛灰白蓬松。


    裴恭凝眸,随即便认了出来,那东西是先前在香海,扔给方岑熙御寒的。


    小姑娘仰着头,细声细语:“是我娘让我到梁国公府来的,斗篷她先前全都仔仔细细打理干净了。”


    “我娘早晨告诉我,找裴家的三爷就没错了。”


    裴恭看看眼前的小不点,只觉得眼角一跳。


    他忙不迭追问:“你娘?你娘怎么会打理到这衣裳?”


    小姑娘点点头:“自然是我娘,这些东西向来是我娘打理,我娘最会干这个了。”


    “娘一贯最会把衣裳打理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


    她又朝裴恭笑了笑:“三爷收到了东西,那我就回家去了。”


    裴恭捻着狐裘忽有些出神,这狐皮厚实油润,还是二哥猎来的灰狐。


    如今不知二哥的身子怎么样,他却也不能贸然出京去探,只能望着青天,遥相祈愿康复。


    “三爷,三爷?”老管家又唤声失神的裴恭,“那斗篷里压着的信封掉出来了。”


    裴恭这才堪堪回神,拆信来看,果然是方岑熙的几句问候,并着归还斗篷的客套言语。


    裴恭皱了皱眉头。


    他借给方岑熙的斗篷,如今怎么会被一个妇人打理一新?又怎么会被差给个半大的小女孩送还回来?


    若不是方岑熙的妻女,这事情显然很难解释。


    裴恭下意识瞧向那小姑娘走远方向。


    不知是为何,得知方岑熙有妻女的那刻,他心中竟骤然莫名多出些失落。


    裴恭信手把斗篷交给管家收理,自个儿闷着个脸回了院子。


    如今这日子,的的确确太灰暗,也太压抑。


    他思来想去,竟只剩下在香海查案的时光,像是一抹亮色,是这无趣人生里的最后一点欣喜。


    他好不容易有个能说得来的人,又勉强算得上品貌俱佳,肯在人人都对梁国公府避之不及的时候,还送信纸来问候。虽这人动辄让人恨到牙痒痒,可他怎么也英年早婚了?


    也许大哥说的对。


    这世上,只有他裴恭还整天浪荡,不愿成家安稳,在京中与人格格不入。


    裴恭脑子里思绪万千,一时间乱糟糟的。


    直到入夜,他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说不清是因为家事,还是因为旁的。


    裴恭只觉得不开心。


    他很不开心。


    辗转反侧半宿,他终于还是起身,撑在窗边,看着夜空里发亮的北斗七星,叹下一口长长的气。


    他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辜负了,却又说不清是辜负在哪。


    如今能怪方岑熙什么?


    怪他有妻女却不跟自己说?


    这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些。


    黑漆漆的夜色里漾出一抹裴恭自嘲的笑声。


    他又想,他要是个女儿家,横竖要骂方岑熙一声负心汉的。


    根本不需要像现在似的,还要找什么冠冕堂皇又无理取闹的原因。


    他只要想骂,便就能骂了。


    定要骂他十声才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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