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一哽,慢悠悠地别开了眼。


    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当成个木偶泥塑,在墙角下听了半晌,终于听懂些原委。


    原来他面前的这妇人姓刘,是个寡妇。


    刘寡妇的丈夫有军籍,在西北边军,前些年死于跟鞑靼的交战。


    欢欢则是这对夫妇的遗腹女,更是刘寡妇唯一的指望。


    多年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时日艰辛,不难想象。


    方岑熙正了正神色,又冲着面前的刘寡妇郑重道:“刘阿嫂不要再当街跪地,免得日后遭人话柄。”


    “欢欢是三爷今天从河里救起来的,阿嫂若是谢,也合该谢三爷。”


    妇人一怔,目光也从方岑熙那游移到裴恭身上,忍不住滞了滞。


    她喃喃道:“三爷……”


    “您就是……国公府里头的贵人?”


    话音不落,她便又直直在裴恭面前磕下头去:“多谢三爷,多谢三爷。”


    裴恭登时被吓了一跳。


    他当纨绔是炉火纯青,给人当救命恩人,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毫无经验可言。


    虽说被人簇拥着行礼跪拜倒也有,可从前那些都是有所图谋,谄媚阿谀之辈,眼下这么真心实意的,裴恭还真没见过。


    他莫名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眼见刘寡妇拿自己当神仙菩萨似的拜,他不免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


    他连忙摆摆手,舌头好似打了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要再磕头了。”


    “日后万万要记得,不能再让欢欢去做这涉水冒险的事。”


    “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哪能有……”


    话音未落,裴恭忽怔了怔。


    刘寡妇丧夫,一个人带着女儿欢欢,在这巷子里过活得极其不容易。


    只看衣着,便也知她们生活拮据。


    这世上,谁又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裴恭知道自己出身贵胄,一件衣裳于他而言,便是绢稠的,丢了也不痛不痒。


    可对眼前的这对母女来说,随便一件,兴许就是半月一月的生计。


    那于他而言义正辞严地说教,对面前的这对母女来说,却是居高临下,却又不切实际的冷语。


    裴恭哑然,他很快低下头,麻利从牙牌上解下坠了玛瑙珠的络子,随手递将上去。


    他冷声道:“拿去,应该能换几个钱,赔那丢掉的衣裳。”


    刘寡妇手足无措:“这……”


    裴恭又道:“昨日欢欢来府上送斗篷,还没有拿赏钱。”


    “阿嫂收下吧。”方岑熙温声道,“只要欢欢好好的,这世上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呢?”


    刘寡妇抱着欢欢泣不成声。


    方岑熙便又温声规劝两句,将他们劝回家去。


    斜阳下的巷子,门前只剩了手足无措的裴恭。


    “我……”裴恭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


    方岑熙轻笑:“方某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三爷,还能不知道三爷的性子么?”


    他随手打开门:“三爷有话,就进来再说吧。”


    裴恭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狗腿,可心里虽腹诽着,脚上还是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着方岑熙进了小院。


    甜水巷靠近城门,其实已经算是有些偏僻的位置了。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三教九流的人,故而屋租便也便宜得十分可观。


    方岑熙的院儿里有棵枣树,高耸过顶,想来是有些年份的老树。


    如今秋日过了,一场雨便将树梢头的枣儿全都打落到地上,好似一颗又一颗红赤赤的玛瑙珠。


    裴恭故作缓步,随在方岑熙身后,跟进他的小院。


    不过才刚刚往里几步,裴恭便见一只大白猫蹲在墙角,警惕地盯着他看。


    他认得,那是临清狮子猫,长着一蓝一黄的鸳鸯眼,立在墙头上颇是威风,白色的毛儿更是又长又顺,让那猫儿看起来像个大雪团子。


    裴恭愣了愣,看得心生喜爱,便不由自主伸手去逗猫玩。


    不料白猫“嗷呜”叫着,顺势朝裴恭亮出牙来。


    “白浪花,不能吃。”方岑熙熟门熟路地警告道。


    白浪花闻言,果然“喵嗷”一声歪歪脑袋,仔细打量打量裴恭,最后迅速发现,面前的“东西”甚是不好下口,方岑熙的“六字箴言”诚不欺它。


    它索性乖巧地舔舔爪子,最后抱住毛茸茸的大尾巴,转着圈自娱自乐起来。


    裴恭哑然:“白浪花?”


    这是个读书人能起出来的名字吗?


    这猫儿又白又净,茸毛光亮,一看是被精心照顾的。


    可是再一听到这敷衍的名字,他又觉得这猫儿甚是委屈。


    裴恭不免挑刺道:“人家都说异瞳的鸳鸯眼狮子猫十分难得,你倒是养得挺接地气。”


    方岑熙倒也不反驳,只领着将裴恭引入屋中。


    “先前听闻梁国公府有事端,想来三爷这些日子该是忙得很。我这才支欢欢去归还衣裳,也免得叨扰三爷。”


    他饶有兴致的目光,慢慢挪到裴恭面儿上:“看来,好似反倒是让三爷有了些误会?”


    “替我多出个五岁的女儿来?”


    裴恭一噎,看着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方岑熙,只好支吾两声躲开视线。


    四下打量,不管怎么瞧,这屋子里都是方岑熙一个人住。


    裴恭的心这才感到稍稍安稳下来几分。


    他莫名重新多出来几分底气,开始没话找话,强行转移话题:“你的……都好全了?”


    “多谢三爷挂念。”方岑熙撩眸看着裴恭,轻声细语,“本也不是病,无什么大碍。”


    裴恭撇撇嘴,又追问:“你为什么这么怕血?”


    方岑熙弯唇,却只作笑而不语。


    好在裴恭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又被书架上的一本南物志吸引去了目光。


    他仔细瞧着书上的签注,不由疑惑:“小方大人不是土生土长的顺天人?”


    方岑熙薄唇轻启:“不错,我是建州府生人。”


    “建州府?”裴恭挑起眉梢,却一时没能从脑海里搜寻出更多认知。


    除过建州地处南方,周边沿海,他似乎对这里再没有任何了解。


    裴恭轻啧,连忙祭出管用的套话:“建州是好地方,人杰地灵。”


    “三爷不必绕弯子了。”方岑熙眸色浅浅,“若是有话,直说便好。”


    裴恭滞了滞。


    这是已经开始催着他道歉了不成?


    他轻嗤一声,满脸万般不愿地从身上掏出个锦盒,信手往方岑熙怀里一扔。


    “这是……”方岑熙不由得认真打量起来。


    “狼牙。”裴恭解释,“我在香海那狼嘴里掰的。”


    “给你这种怕血的人压八字,最最合适。”


    方岑熙拿着狼牙,像入神似的瞧了半天。


    忽而又没来由地浅笑出声来。


    “却之不恭。”他反手收下那狼牙,“三爷就是来送这个?”


    “不然呢?”裴恭恶人先告状似的撩起眉头来。


    东西都送了,这低头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他顶多就是凶了两句,难道还真要按着他的头道歉?


    ……


    方岑熙便也不再多话,转而沉声道:“我知道宣府卫出事,也知道裴家二爷受了重伤。”


    “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皆言众军覆没,裴二独活,便是裴家这位二爷将外路拱手相送予鞑靼。”


    “三爷来找我,难道不是想查宣府的事?”


    本还满脸嚣张的裴恭,闻言不由得一怔。


    是了,是他忘了。


    方岑熙心思细腻,洞若观火,查察蛛丝马迹定是一把好手。


    方岑熙浅声说:“我既欠三爷一条命,偿还人情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要是三爷想知道的,我定会竭尽全力。”


    裴恭默了默。


    他心底里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想还二哥一个清白。


    大哥不让他插手,他大可不叫大哥知道。


    大哥怕他鲁莽,面前的方岑熙却不是个鲁莽的人。


    就算是身在京中,不去宣府,也还大有可查。


    至少当初那要抓的军贼,为何要来京中,他还是一头雾水。


    还有陆长明临走之前说的那封信……


    或许二哥那头,一早便知道宣府卫会出事?所以才着人来抓那叛徒?


    裴恭的眉头越陷越深。


    他知道现在这样得过且过的人,根本就不是那个真正的裴恭。


    他早晚是会去查的,如今尚有一官半职,总胜得过将来……假若将来有一日家破人亡后再去查。


    裴恭盯着方岑熙的眸子看了片刻,沉声问他:“此事牵扯甚广,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


    “你还肯帮我?当真只是因为我扛过你下山?没有旁的?”


    方岑熙没来由地弯起眉眼。


    “自然,不只是因为三爷救过我的命。”


    他唇边堆上几分弧度:“还因为三爷心怀良善,正直难屈。”


    将来,定然还会救旁的人。


    裴恭嗤笑:“小方大人,哄人不是这么哄的。”


    “你但凡说得切那么一点实际,也不至于听起来这么假。”


    方岑熙笑意不减:“叫三爷看出来了,自然还有旁的事相托给三爷。”


    “我这两三日恐怕在衙门有的忙,晚上回不来,白浪花独自在家,我不放心。”


    裴恭瞟一眼屋外啃尾巴的白猫儿:“嘿,你还真不客气。”


    “得,我今天把它带到国公府去,你过两天再来国公府里领。”


    “那就先多谢三爷。”方岑熙轻声慢语切入正题,“所以,三爷究竟缘何忽然入锦衣卫,还去香海查官银失窃的案子?”


    裴恭轻叹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将宣府卫军中叛徒带了封信入京,以及自己打过内卫协领的事情一一道来,直说到临近宵禁,才抱着那小狮子一样的白浪花告了别。


    方岑熙在门前瞧着裴恭走远的身影,慢吞吞把玩起手里的象牙小雕来。


    夜色深了,弦月泠然。


    方岑熙换过那身赤红檎丹的麒麟袍服,他搁下手中的牙雕,转而从不起眼的角落衔起一封信。


    他慢条斯理地塞回信封里装好,回过身去,只打算将信压在书架深处,那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盛装信的是硬置封纸,寻常人写信不会用得到,唯有军中递送才会用这种信封。


    信封纸上面涂过油,即便沾了水也不怕里面的内容会被濡湿。


    方岑熙的手下意识轻轻一顿。


    他瞧着信封上赤灼灼的“宣府卫”油印封戳,唇边便微微噙起几分似有深意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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