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盈盈,铺过了紫禁城。
外城东南角不起眼的小暖阁中,仍亮着澄澄灯影。
门前并无人守候,但若是练家子,就不难发现这暖阁四周,伏有不少带刀内卫,他们隐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能取人性命。
静谧的夜色里,唯有一个老黄门戴着三山帽,佝偻住身子,引着内卫协领临远朝暖阁走来。
“令主已经等久了。”
“阁中只有曾哲协领。”
临远微微颔首,兜帽下的眉眼便也轻垂了垂:“有劳。”
暖阁里陈设考究,金铜炉中焚的是压平斉粉的熏陆香。
幽幽青烟从香炉中溢出,在空中氤氲弥漫,味淡而优雅。
东阁挂着及地的竹帘,编织得又细又密,轻垂在地上,便将帘后的身影遮得模模糊糊。
帘后那人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扳指,黄门便推开暖阁的二道门,毕恭毕敬地请协领临远入内。
赤红的麒麟袍服扬过门槛。
临远施施然入了暖阁,同本就在暖阁的协领曾哲,并站成一排。
他缓缓上前一步,单膝伏地,低下头沉声对着帘后那人尊唤一声:“令主。”
“临远来了?”
“是。”
“宣府卫的人,都料理完了?信呢?”
“回令主,无信。”
“你说什么?”
临远便又沉声重复道:“回令主,并未找到信笺。”
一旁的曾哲轻嗤:“是没东西,还是临远你没能耐,找不到东西?”
临远侧眸,眉梢轻挑:“看来曾协领知道得倒是清楚?”
“那不若接了这块梁国公府的烫手山芋?也好给临某个自在。”
“你……”曾哲自知这事情不易,若是给他自然万难办妥,只能被气得语塞,忿忿拂袖。
“临远,你不要以为办好了两回差事,就能在内卫里横着走。”曾哲阴恻恻地讽刺,“仔细得意忘形,引火上身。”
“令主。”临远冷声,“这信临远实难找见,既然曾协领振振有词,想来是比临远多几分本事,或许还有信笺的线索。”
“还请令主,另托贤能。”
曾哲正要继续念念有词,不料忽对上临远警告似的目光。
眼前的临远虽不露真容,可只瞧眉眼也看得出是个年轻人,被这样一个小辈拿捏,曾哲莫名升起一阵怒火。
“办不妥差事,如今才知找旁人挽回局面?你也不过就这点能耐,定然是不曾好好找寻。”
竹帘后的模糊的身影慢条斯理将茶杯放在手边的几上,负手起身:“吵够了?吵够了就闭嘴。”
曾哲一滞,连忙跟着临远跪倒在地。
“令主恕罪。”
竹帘后的令主将视线撩回临远身上:“你说,这事怎么办?”
临远音声浅浅:“如今,属下唯有进案库,再查朝廷和宣府卫来往塘报,寻些线索。”
“你想进案库?”曾哲抬头反驳,“你入内卫不到三载,这点资历也配入案库?”
内卫案库是座独立小楼,整理收集有各卫历年军机谍报,案件奏情,案牍详甚,多得是不能随便示人的机要。
即便是内卫,也不能随便出入,不能肆意查看,更不能携带案卷出库。
临远资历甚浅,做得协领已是破例,如今又要入案库,这无疑是对旁人的挑衅。
曾哲只料着令主会驳回这请求。
却不成想浑厚低沉的声音从帘后缓缓飘出来:“允你查阅三日。”
“之后若是再无进展,你就……”
临远顿时俯首,墨色皂绢下的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临远定万死不辞。”
他得了令主允许,是趁着天色未明时入的案库。
临远与门前的守卫做了签注,随即登楼而去。
可他并未停留在装载宣府卫军机的二楼,反而避开守卫视线,不动声色地潜上四楼。
那里装着陈年的老旧军机。
纸页本章早已泛黄,这些案牍早已跨过沉沉的岁月,早已久无人问津。
临远眉头轻蹙,很快停步在角落的一个书架前,利落从上头翻找起来。
未几,他动作一顿,忽察觉到细微脚步声。
临远连忙俯下身去,静静隐匿在案库书架之后,将翻出来的军案不动声色塞入自己袖中。
片刻功夫,却不见守卫,反倒是曾哲带着旁的人闲庭信步而来,两人张望两眼,随即安下心开始窃窃私语。
“听闻今日临远也入了案库?咱们在这……”
“不妨事,他查的是宣府卫近两年的军机谍报,在二楼。”这层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军案,他无权查理此处,旁的人寻常也不会上这层来,“没人有胆子到这来,最危险的地方,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曾协领,香海那于子荣没了,他先前的三千两好处……”
“倒就倒了吧,好在他死得利落,没扯出什么那一位的事情来。”
“可是咱们同上头来往亲密,保不齐会有人察觉……”
“察觉又能如何?临远这家伙是行了大运,我早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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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日清晨,下人一早便往裴恭院里送鱼。
“你不是最讨厌吃鱼吗?弄这么多鱼干什么?”裴家两个妹妹跟着下人们进院,疑惑不解。
她目光一转,忽又被裴恭院里的猫儿引去了注意力,随即上前从他手里中接过猫咪:“何处来的小狸奴?甚是可爱。”
裴恭看白猫懒洋洋舔了舔尾巴,才嗤笑道:“捡的。”
“捡的?”大妹妹裴见贤撩眉,“何处能捡到如此油光水滑还胖嘟嘟的狸奴,我也捡去。”
小妹裴思齐顺着猫咪满身的白毛,一副爱不释手的表情:“我看分明是三哥出门办差,知道府上最近落魄,我们最近都没处去玩,专买来讨我们高兴的。”
“既然如此,这狸奴就归我了。”
“你少抱着到处疯跑。”裴恭的目光严肃下几分,“回头再把爹院中笼子里那几只鸟儿惊了,没大哥护着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裴思齐吐吐舌头:“爹今日一大早就不在,我想带去哪就带去哪,你管不着我。”
“乖乖放下。”裴恭的声音重下几分,“这是别人托我养的,过两天要还回去,不可能归你。”
两个裴家妹妹面面相觑。
“别人家?你把谁家的小狸奴偷来了?”
“哦,我知道了,这定是哪家闺秀的爱宠吧?三哥定是要给我们找新嫂嫂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前信誓旦旦,谁家的千金都瞧不上眼,如今人家都避嫌我们裴家,你倒是来劲了。”
裴恭:“……”
“玩够了,就把白浪花放我屋里去。”
“要是少根毛,你看我找不找你算账。”
“白浪花?”裴思齐忍俊不禁,索性咧着嘴笑出声来,“这究竟是哪家闺秀起的名字?果真别致响亮,可真不愧是三哥中意的新嫂嫂,就是不一样。”
“少对别人家评头论足,功课都做完了?”裴恭皱起眉头,“你衣服上哪来的糖稀?你是不是又大清早偷偷跟你侄子去吃糖葫芦?”
裴思齐面露半分苦涩:“你怎么越来越跟大哥一样,就会训我。”
“不对,你比大哥还罗里吧嗦。”
裴恭冷脸:“还好意思说大哥?大哥还不是被你气倒的?”
“你再不回屋去,我这就拿根戒尺跟你算算账,让你仔细学怎么给人当姑姑。”
裴思齐闻言,脸色顿时多出三分铁青来,忙不迭一溜烟拽着裴见贤跑了。
裴恭瞧着小妹慌慌张张的样子,不免自顾自笑出声来。
昨日他虽才笑过“白浪花”这名字不像个读书人能起出来的,可如今听得妹妹明里暗里说,即便是和自己同样的意思,裴恭心上便骤然升起不悦。
裴恭转而蹲在地上,一时也忽略了厌弃的鱼腥味。
他只顾着看白浪花吃东西看得出神。
眼睁睁瞧一整条鱼被白浪花吃了个干净,裴恭索性开始对它自言自语。
“方岑熙他这次怎么就能这么好心眼?”
“又是让我全身而退,又是要帮忙查线索。”
他摩挲着下巴,只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个重大发现:“难不成,他其实是……那种意思?”
裴恭眼前一亮:“是了,这可不一下就说的通了?”
“我就知道,不然的话,这事还能怎么解释?”
白浪花吃的起劲,根本顾不得理睬他。
裴恭便又不自觉伸出手,在白猫那圆鼓鼓毛茸茸的屁股上推一把过去:“慢点吃。”
“德行。”
白猫稳如磐石,不动如山,扭扭身子不大搭理他,仍是埋头苦吃,只在吞东西的瞬间,愤懑又含糊得叫一声,以示不满。
裴恭想起方才妹妹们打趣的那句“新嫂嫂”,终于是没忍住,对着浪花笑出声来。
“你就跟养你的那人一个德行,又费钱,又多事,旁的也不怎么会……”
“……就知道招人疼。”
白浪花不认生,一贯“有奶便是娘”,吃起裴恭的鱼来,半丝儿也不客气。
后来更是任由着裴恭揉搓,在脖子上套项圈也不见反驳。
猫儿只管自己的吃饱睡足,一点也不用管顾人间的悲喜忧乐。
白浪花连啃两条小鱼,剩下的也挨个“品尝”一口以示主权,最后才在裴恭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大摇大摆蜷着睡去。
一天时光流逝而去,白浪花打着哈欠抬头时,只见月亮已经高挂上了枝头。
坊肆关门闭户,街巷间悄无声息。
它果断跳上梁国公府的房顶,从容又熟练地越过街道,回到熟悉的小院。
门还锁着,它只得舔舔尾巴卧倒在门口。
不出几刻钟,果然有身影姗姗来迟。
来人身着斗篷,连着兜帽,低头疾步难辨身份。
只是行至门前,却见得猫咪卧在门前,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黑影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白猫这才闻得熟悉的动静,连忙对着主人轻叫一声,随即懒洋洋地走到赤红色的袍角下蹭了蹭,最后索性躺平在地上露出肚皮来。
来人俯下身,轻揉两把猫肚皮,才发觉白猫脖子里多了个好似小孩戴用,圈围却更小些的项圈。
细细一围项圈实在精致,戴在猫儿脖子里刚刚合适,圈内侧还刻有猫儿的小名。
来人登时将猫儿抱起,兜帽下一双眼眸笑得弯弯:“谁给你打的项圈?你戴着人家的东西,怎么还这么快就跑回来了?”
“裴家那么大座国公府,不够你撒欢?嗯?”
“喵~”
“不必担心我,只是去找到些重要的东西……”
“你瞧,这不是也好好地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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