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日清晨,阴云沉沉。
裴恭是一早进了裴宣的院子。
只是隔在门外,也能听到父亲和大哥裴宣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先是大哥裴宣的声音:“宣府卫是叛贼恐怕已经进了内卫的手,那信也丝毫没有音讯。”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信当真是什么大逆的言论,要冤陷在咱们裴家头上。”
随后便是父亲梁国公:“皇上虽未曾追究,却也不十分信我们裴家。”
“如今宫里未有动静,想来内卫那头当是没什么进展。我只怕老二迟迟不醒,再有奸人作梗使得陛下耐心消磨殆尽……”
“那信既未曾被我们找见,又没落进内卫手里,还能在哪?”
裴宣显然满是担忧。
梁国公深叹下一口气:“或许那信已经被交给了京中接应军贼的人,可惜我们不得而知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
“宣儿莫要太费神,养好身子要紧,为父这些年不闻不问政事,将这阖府都压在你身上,才会将你累病至此,是有愧于你。”
裴宣便又笑了笑:“为父亲分忧是为人子的本分,爹说的这是什么话?”
“如今俭让在锦衣卫中办差,能独当一面,见贤和思齐也懂事不少,我极是欣慰。”
裴恭鲜少听得大哥朝旁人夸赞自己,不由得眼角一弯,几近笑出声来。
梁国公朝门外一瞧:“谁来了?”
裴恭这才从门边现身,老老实实叫一声:“爹。”
屋中的父兄见是裴恭前来,不约而同地切段了先前的话题。
梁国公捋须轻瞪:“小兔崽子,还敢偷听我和你大哥说话?”
“以为进锦衣卫办桩差事就不得了了?我看你是皮子痒了?”
梁国公年近花甲,白须美髯,一颦一笑自带比裴宣更胜一筹的威仪。
他着件绀青的道袍,腰上一根灰色绦子,虽然在京中赋闲已久,如今也穿着士庶的衣裳,可坐在床边仍是双腿微分,身姿笔挺,是典型的军官坐姿,不难看出他早些年叱咤疆场,横扫贼匪的影子。
裴恭饶是混世魔王一个,顶多也只敢在大哥裴宣跟前“挺挺傲骨”。
在父亲梁国公面前,这两年虽也逐渐不大正经起来,但从前还总得盘着卧着的。
裴恭轻嗤一声,把裴宣的药碗搁在桌上晾着:“爹,你一把年纪的人了。”
“省着这力气练练字,逗逗鸟,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非要打就出去打外人,别光横在府里揍自己儿子。”
床上的裴宣听得皱眉:“俭让,怎么跟爹说话呢?”
裴家的人都知道,家中三子虽同是梁国公夫人所出,但却也各有不同。
长子裴宣稳重多谋,然而体质稍弱,先天习武底子不佳;次子裴英刀马功夫过人,却又不喜生人性子淡漠;唯有三子裴恭和老爹梁国公最像,能谋能武,性子虽骄奢,本性却不差。
可偏偏老三裴恭被父兄纵着,是个不担事的,整日活得像个没事人,自然难立梁国公当初的功业。
裴恭垂着眸子不再说话,低眉顺目地接下了裴宣这句批评,没再像往常似的顶嘴。
梁国公又瞥了瞥:“听说老三办了香海的官银案,把人家县衙都掀了个底朝天?”
裴宣轻咳着笑两声:“虎父自是无犬子。”
梁国公的手伏在膝上:“也罢,在锦衣卫干着,总比在外头浪荡来得强。”
“小兔崽子能不再给府里闯祸,也是难得。不过,他几斤几两,老子我又不是不知道,香海那案子……”
裴恭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伸手把晾到温热的药放进裴宣手里:“我自有智囊。”
“不劳父兄费心。”
大哥裴宣眼边蕴出几丝欣慰的笑意:“俭让肯这样踏踏实实办事,自然极好。”
“前天卫中还说城南又有案子,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谈之色变,正要点人去查,你肯不肯再去?”
“办是能办。”裴恭煞有介事地坐在裴宣床边挑挑眉毛,“不过,我需要帮手。”
裴宣抬手饮下一碗苦药:“自然,你如今也是裴百户了,手底下没几个旗官哪能行?”
裴恭哂笑:“不是听令的旗官,是动脑子一起查的那种帮手。”
“比如说,大理寺的那个方岑熙评事。”
梁国公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有人让你捎着他,一道儿办差?”
“没托让你办旁的事?”
“那倒没有。”裴恭自顾自笑笑。
虽然他私下同方岑熙细说过二哥宣府的原委,可先前答应过大哥不再插手,如今当着父兄的面,他自然也不会自己揭开这层节外生枝。
裴恭哂笑:“不过就是处得来而已。”
“咱们梁国公府又不是谁都要捧的香饽饽,何况如今这幅样子,我自然会小心。”
梁国公嗤笑一声:“小兔崽子,你最好是。”
裴宣便也轻拍两下裴恭的肩:“那明日就去卫里领差,想要个人,不是难事。”
“是什么案子闹得这么大?要锦衣卫出面?”
“据说城南时有外的坟茔边,时常有人见到黑白无常鬼抬着棺材夜游。”
“还有人看到鬼挖坟,嚼人尸,闹得百姓夜里门户紧闭,人心惶惶。”
裴恭一滞,幼时听哥哥们讲的精怪异闻一拥而进脑海。
他眼前登时营出一副诡异画面,不禁倒吸口凉气:“挖坟的无常鬼?”
裴宣搁下药碗,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俭让怕鬼了?”
裴恭还没来及再反驳,裴思齐的声音从远处传进院子。
“三哥?你院里的狸奴呢?昨晚还在,现在怎么没了?”
裴恭表情一僵,忙回过视线:“白浪花没在院里?”
他顾不上再多解释,掉头便告别父兄,忙慌慌回自己院子去。
猫碗里的鱼还剩有半条,可偌大的院子里却没了那团白影。
裴恭只觉得自己心下一慌。
第一次受人所托,就搞丢了人家的鸳鸯眼狮猫,钱是其次,他只怕自己这回不大好交差。
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府里头翻天覆地地找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下人忽然通传,说方岑熙来国公府拜访。
猫没个影,要猫的人倒是干了个大早。
裴恭只能硬着头皮往门房边待客的暖阁去,心里早已经做好了要在方岑熙跟前被数落的准备。
他如实对方岑熙说了情况,不料方岑熙倒是听得面色如常。
“我正来同三爷说这件事。”他微微一笑,温声解释,“白浪花昨晚宵禁之后,自己跑回来了。”
“抱歉,害三爷担心了。”
言罢,方岑熙便又掏出个方方正正的锦盒,推送到裴恭面前。
“这是谢三爷你救欢欢的。”
裴恭打开盒子一瞥,是枚刻有名姓的小印。
章石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石材,但石质却极好,刻章的刀法也利落圆转,篆刻协调。
方岑熙伸出指尖在盒子顶上轻敲两下:“这章石难伺候些,盒子是专门为这章做的,三爷切记,往日将章收在这盒中正正好,莫要换进旁的盒子。”
“其余的也不难打理。”
裴恭撩眉:“你刻的?”
方岑熙颔首:“雕虫小技,还请三爷不嫌。”
裴恭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小印,不禁轻勾起唇角。
这可是方岑熙专门给他一个刻的,不管怎么看自然都顺眼。
方岑熙随即又递上裴恭套给猫儿的项圈:“这银项圈贵重,白浪花带着不出三五日,定要弄缺弄坏的。”
“还是请三爷收好,这样才稳妥些。”
裴恭轻啧一声:“这又不是给你的,谁让你撸下来?”
“之前那狼牙推都没推一下,如今一个银项圈你倒是婆婆妈妈起来了。你不收这银项圈,那你的小印我也不能收。”
方岑熙堆笑的眉眼缓缓蹙起:“一码归一码,这是谢三爷你从河里救人的,三爷不能不收。”
“行,那我也跟你一码归一码。”裴恭接过方岑熙的锦盒,“这银项圈也不是白给的。”
“城南有个案子要劳你些心神,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你可能有些耳闻,这个就当订礼。”
他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怕鬼也没关系,有我在,跟你一起查。”
方岑熙默了默,忽然转而轻笑出声来:“罢了,我去。”
“三爷拜托的事,自然在所不辞。”
裴恭轻拍了方岑熙的肩一把:“这才像话。”
“稍后我去镇抚司衙门接手续,让他们把案卷给你拿去。”
方岑熙深吸了一口气,侧眸瞥一眼自己被拍过的肩头。
裴恭瞧着他眼中隐约的异样,不禁顿了顿:“怎么?”
方岑熙摇头,一字一顿道:“无妨。”
虽说已然是第三次,可他对裴恭这冷不丁一下,显然还是十分介意。
他不再多言,只作个揖:“大理寺中还有事,我这便告辞了。”
“下午我在衙中,等三爷的案卷。”
两个人就此在府前作别。
裴恭回了院,一时却不急去镇抚司衙门,反倒拿着小印坐在窗前凝神。
他一个练家子,向来甚少舞文弄墨,用这种东西的机会不多。不过一想到这小印是方岑熙刻来送他的,裴恭一时间还有些爱不释手。
再想到下午拍了方岑熙之后他那明显的反应,裴恭不禁陷入深思,转而又自顾自笑出声来——
难不成,小方大人还不好意思了?
裴恭唇角噙笑,一下子好似坚定了心念。
城南无论是什么鬼神精怪,他定然得护好方岑熙。
毕竟,再怎么说,他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虽然世俗眼光可谓,但他决不能辜负小方大人这番雪中送炭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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