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换了新的衣裳,又在铜镜前拂衣整冠。


    他冲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抚平飞鱼服上的褶,将牙牌垂顺检查好几遍绦子,最后才收着袖口的臂缚出门去。


    门外头的小妹裴思齐目睹了全过程,不禁对裴恭这不同往常的异样举动无比惊诧:“三哥,你这究竟是到镇抚司衙门上职去?还是到哪个酒楼画舫见新嫂嫂去?”


    裴恭横小妹一眼:“哥哥我要抓鬼,上衙门,整装收拾怎么了?你少添乱。”


    裴思齐忍不住朝他吐舌头:“你才添乱。”


    裴恭又嘱托:“你在家消停一些,不要惹大哥和爹生气,听到没有?”


    裴思齐撇撇嘴角,反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再抱白浪花回来给我玩?”


    裴恭揉一把小妹的脑门:“玩什么玩?那是别人家的狸奴。”


    裴思齐不过十二岁,模样没长开,个子也还矮。被人揉了脑袋,她也只能伸着两只小短手乱挥,伤不到裴恭分毫。


    裴思齐只好放弃抵抗,扬起脸望着裴恭,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大哥二哥,谁像你似的一把年纪不成家?”


    “你赶紧把那姐姐娶进门,让她带着白浪花嫁过来,我不就天天都能和白浪花玩了?”


    “到时候我喂它鱼吃,我这什么鱼都有。”


    裴恭听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思齐,你也就这点出息。”


    裴思齐笑吟吟:“三哥,你可别出糗,让那姐姐看不上你。”


    “到时候我可不饶你呢。”


    裴恭揉一把小妹的脑袋,眼中顿时多出几分亲和。


    裴府巨变,裴英重伤,家中好些时日难免都闷沉沉的。


    如今也就唯有被瞒住的两个妹妹,只当是大哥病倒,以为裴家即将雨过天晴,所以还能无忧无虑地玩笑。


    裴恭不免轻喃一句:“行了,小啰嗦精。”


    “哥哥犯不着你费心,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别带着你侄子到处疯。”


    裴思齐脸上绽笑,专程送他送去了门口,远远朝他挥手:“三哥,我等你呀。”


    裴恭出门就快马加鞭,只朝着镇抚司衙门疾驰而去。


    他一入镇抚司,便忙着手去理南城鬼案的卷宗。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方整出三册案牍,交托给新分派在他手下的小旗官,送去给大理寺。


    裴恭莫名等得生焦,就下意识往外瞧。


    京里早已经入了冬,凛凛寒意好似倾盆而下,“呼啦”一下便铺满了顺天府的大街小巷。


    北镇抚司衙门院中的树,亦是早已落得只剩枯枝,在风里微微乱颤。


    裴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来时,街道四处都已经结了细碎的小冰碴。


    午后到了衙门,城中更是升起狂狂烈风,这风无比肆虐,吹得坊肆帜帆乱摆,仿佛要将街上不论人马的一切,全部掀翻。


    这一路从大理寺赶来,怕是要冻坏了。


    裴恭忙不迭吩咐手下的小旗:“去泡壶热茶晾好,要进门就能入口的。”


    他又想了想,便加上一嘴:“泡黄先元的瀑布仙茗,今年新的。”


    黄先元是京中老字号,制茶一贯细心。


    这店里的东西虽价格小贵,但胜在都是质量极佳的精品,不论是寻常的茉莉龙珠,还是仅次于御供的雀舌,黄先元中更是一应俱全。


    至于瀑布仙茗这类名贵茶种,更是香气馥郁,汤色绿亮,黄先元号在京中是一马当先无人能敌。


    故而京中大户人家送礼亦或是接待贵客,都绕不开黄先元的茶叶。


    裴恭交待妥当这些事,便又百无聊赖地自顾自翻开案卷瞧了瞧。


    上次去香海,他便是亏在未曾仔细看案卷。


    如今裴恭长了记性,必然先要将案宗了然于心,案子办起来,方才能更得心应手,不必总在方岑熙跟前像个傻子。


    卷宗扒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等到有人来禀。


    “百户大人,大理寺派的人来了。”


    裴恭眸色一亮,随即搁下手里转来转去茶杯,起身朝外去迎。


    这次的案卷皆由南城兵马司递交。


    里头记录的内容虽多,却杂杂乱乱不得主线,且那无常鬼游行的场面被记得天花乱坠,颇为夸张。


    便是裴恭心不在焉地翻阅几页,也只觉生假,想不通南城兵马司怎么交得上这种东西来。


    他正想和方岑熙说道说道,一起再去南城,找那些瞧见过无常巡街的人问问详细状况。


    不料人还没向外走几步,他的步子却忽然一顿。


    “见过裴百户。”来人毕恭毕敬朝裴恭作了揖,抬起一张堆满褶子的笑脸。


    这人瘦高个,脸长似拨,笑起来眼里也透着精明。


    显然,来的这个不是方岑熙。


    裴恭一滞,并不对这自带三分笑的来人客气,只沉声问:“你是谁?”


    “在下大理寺左寺寺正,丁佑德。”


    “此来专程协同裴百户,督办南城那闹到沸沸扬扬的案子。”


    “就你一个来?”裴恭撩眉,一把按住小旗官要上前去斟茶的手,“方岑熙呢?”


    丁佑德轻笑:“裴大人恕罪,您虽点方评事来,可不巧得很,方评事约摸是接手了旁的差事,故而不在衙中。”


    “上头不敢耽误锦衣卫的事,这才命丁某前来。”


    裴恭撩眉,显然不信:“不在衙中?他去了哪?”


    方岑熙早晨明明答应过,就在衙里等着,若有旁的事,还能带不来一句话?


    丁佑德微愣,继而又应声道:“这丁某不详,许是归家了也未可知。”


    “裴百户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户,终日和方评事那样的人在一起,终究不甚合适。”


    他说着便将手上的锦盒递在裴恭面前,亮出盒子里黄灿灿的两锭金,又奉了大理寺的公文,最终赔上一脸笑。


    “如今差事紧急,裴百户若硬是要找人,恐怕会耽误大事。到时候不但上面怪罪裴百户因小失大,那头的方评事恐怕也难逃其责。”


    “丁某也定然不会令裴百户失望,顶破天都是给上头办差罢了,裴百户是敞亮人,又何必非方评事不可?”


    裴恭闻言嗤笑:“方评事那样的人不合适?”


    “他是什么人,怎么就不合适了?”


    丁佑德讪然一笑:“有些话,说破总归伤和气,裴百户何必一定要逼问?”


    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脸上挂笑,却又各怀心思。


    可丁佑德说的又句句是实。


    如今案卷被他裴恭早早整理一全。


    可他却不去查案,反倒纠于寻方岑熙,无疑会招来责问。


    他在锦衣卫中办差,自然不能事事都跟从前似的,找大哥来做主。


    他也有自己的愤怒,更有自己的不满。


    但这些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只靠动手解决了。


    裴恭眼中漾过一抹揶揄,笑得越发明显了。


    “也罢,那就请丁寺正熟悉熟悉案卷。”


    “咱们明日就一道去南城,再问问情况。”


    方岑熙若在衙中,断不会见不到送去的案卷。


    这事定然还有蹊跷。


    裴恭心下隐隐觉着不对劲。


    便寻了个借口打发,转头往方岑熙租住的小宅去。


    他才迎着冷风走到甜水巷口,便见方岑熙门口站着欢欢和另一个小男孩,两个人正吵吵嚷嚷的。


    裴恭不禁上前,轻瞟过方岑熙紧闭的门户:“你们也在等他?”


    欢欢登时眉开眼笑,底气十足地冲着身边的男孩道:“就是有,就是有,你看,三爷现在就来了。”


    “三爷就是救过我。”


    言罢,她忙不迭朝裴恭走过去:“三爷您也是来找小方哥哥的吗?小方哥哥好像不在家。”


    “原本小方哥哥说午后要我来拿浆洗的衣裳,还有两本书要给江函,他从来不食言,可我们今天都没见他回来。”


    欢欢对着裴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裴恭从字里行间才听出,欢欢来拿要浆洗的衣裳。


    至于那个叫江函的男娃儿,家也住在甜水巷,家中原本尚算富足,只是两年前失火,将家中烧了个精光,父母也双双殒命。


    他如今努力念书,便常来方岑熙这借,方岑熙也一向大方,常拿书送他,也一向帮忙授业解惑。


    方岑熙今日午后本叫他们一道来,如今却不见身影。


    裴恭听得皱眉:“所以,他一下午都没回来?”


    “嗯。”欢欢又点点头。


    裴恭蹙了蹙眉头,好似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方岑熙也应了他一起查案,断不会无缘无故地食言变卦。


    如今看来,方岑熙定是碰上了什么脱不开身的事。


    裴恭默了默:“你们小方哥哥,恐怕是遇上些麻烦。”


    来协查案件的人莫名变成了丁佑德,裴恭问起原因,丁佑德亦是含糊其辞。


    可那公文却是真真的。


    裴恭死活寻不见方岑熙的人影,现在想来倒也不奇怪。


    大理寺那帮人,恐怕是在故意从中作梗。


    瞧着方岑熙在香海有功可立,如今便忙着换人来顶差。


    思及此处,裴恭打发两个孩子回去不必再等,临了眸中飘过一丝光,忽又叫住欢欢。


    他从身上摸出个银锞子,摆在欢欢手里:“我也有个忙,就在今晚,要请你和你阿娘来帮一帮。”


    “你去同你阿娘商量商量,若是你阿娘同意,我再给两个锞子当谢礼。”


    欢欢眨巴着眼,一脸疑惑:“三爷有什么忙要帮?”


    裴恭轻笑一声。


    便是没有梁国公府撑腰,他也绝不是大理寺一个寺正能糊弄的。


    他点过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他由是思索片刻,伏在欢欢耳边,低声仔细交待几句。


    直嘱咐到最后,他才又道:“你小方哥哥在衙门里被人欺负了。”


    “咱们报完仇之前,可不能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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