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做梦都想在方岑熙面前占了回理。
到时候他就是把人捏扁,搓圆,骂个狗血淋头,也绝没有人能指责他半个字。
如今可算是梦想成真。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裴恭酝酿了下情绪,决定好好在方岑熙面前立一立威信。
他上前两步,一把拍在方岑熙面前的桌上,恶狠狠叫他:“方岑熙。”
结果那满腔子火气,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忽然又哑得丁点不剩。
他忽觉得眼前的方岑熙像棵被雨淋过的草,无助又可怜。方岑熙虽的确食言,却也是有情可原。
满腹的牢骚便也在不知觉间自行温吞下来,裴恭扁扁嘴,话锋一转:“他们怎么让你一个人抄这么多?”
“他们这么整你,你怎么不来找我说?”
“也是……你被人看在案牍院里,定然根本脱不开身。”
裴恭迅速完成了自我安慰,忿忿不平道:“大理寺这帮老混子,还想跟我玩手段。”
“从你手里抢案子,他们想都别想。”
裴恭自觉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半晌,却始终是在自言自语,便又瞟向坐着的方岑熙:“我找你找得忙了一宿,你倒是先说句话行不行?”
方岑熙叠好桌上的案章,慢条斯理道:“有点饿,我们先去吃碗热汤面。”
“旁的事,等下慢慢说。”
裴恭:“……”
片刻功夫,裴恭便拉着脸走出案牍院,身后跟着黯然无神的评事方岑熙。
不知情的大理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惹着锦衣卫霉头,这下怕是要理那烂摊子,还要低三下四受气,方评事也是个冤的。”
“听闻这案子棘手,招鬼弄神的。办好了那是本就该,是大理寺欠人家的,办不好不就是方评事倒霉?横竖不讨好。”
“要是好事,哪能轮到方岑熙头上?”
裴恭撩眸瞥一眼人群,阴沉沉的目光多出几分凶戾。
人群登时噤若寒蝉。
有人目露几分同情悲悯,也有人挑着看好戏的视线,却都只敢目送着倒霉鬼方岑熙被抓出大理寺衙门。
怒火冲天的裴百户提着刀,一早便来大理寺问责,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带走方岑熙,两个人走得雷厉风行。
他们转头便进了衙门外头的面馆。
方岑熙难得大方,使六个铜板巨资,一口气买下两碗阳春面。
裴恭看着寡淡的白面清汤,和零星几颗漂在碗里的葱花,登时只觉得脑壳痛。
他轻啧一声:“香海是因为有乞儿,现在又是怎么?”
“你们大理寺不发俸?香海那大案办完了,你的赏银呢?都被你埋院里头生崽儿?”
“这面最贵的是里头那撮盐?”
方岑熙哂然一笑:“三爷若是吃不惯,让给我也不妨。”
裴恭:“……”
“你还是别请我了。”
他强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掏钱一口气加了好几样浇头,这才勉强将两碗阳春面改作虾子红汤面,又多两个就面小碟。
“我是不是欠过你钱?”裴恭扶额。
“你非得这么折磨我。”这人明明有的是钱给人洗衣服,给人买书,给人送吃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能这么抠?裴恭不明白,“我碰着你,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裴恭虽然嘴上念叨不停,手上还是把碗推到方岑熙面前。
“你以后别再请我吃饭,就算是积大德了。”
方岑熙眉眼更弯出几分弧度,下筷子倒也不客气:“多谢三爷。”
言罢,他便低头开始小口吃尝。
裴恭被他磨得没脾气,也只能把刀往桌上一丢,拿筷子翻腾起热乎乎的汤面来。
抬眼之间,眸子里忽映入方岑熙那慢条斯理地模样,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方岑熙吃东西的模样,很有意思。
他干什么都好像不慌不忙,来日方长。就连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绝不发出半分动静声响。
他身上穿的还是上衙的常服。
圆领袍熨帖,衬得人修长又笔挺,一举一动更显斯文隽雅。
即便昨晚被人关在案牍院里,他一个人抄了那么多案牍,方岑熙却也毫不抱怨,悠悠闲闲。
富贵他受得,贫苦他也受得。
这世上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扯起方岑熙丝毫紧张的情绪。
“三爷不动筷?还不合胃口?”方岑熙撩眸,冷不丁便迎上裴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裴恭下意识一闪视线,忙慌慌侧过脸去,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你在香海能朝着于子荣据理力争。”
“跟我这也浑身都是本事,怎么回到大理寺,就被人欺负成这副德行?”
方岑熙执筷的手一滞,眼中飘过几丝意味不明的阴翳,却又很快抬头漾出一脸笑:“哪有?大理寺是想着换老成些的丁寺正帮您。”
“也免得像我似的,一到香海,就出了让您进大狱的事。”
裴恭凝着他。
不知怎的,方岑熙虽然笑得与往常并无二致,可裴恭就是能从这浅笑中看出几分刻意来。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裴恭压下眉头,“是不是?”
方岑熙顿了顿,仿佛一下子被裴恭问得无所适足。
裴恭却还不曾罢休:“怎么不说话?”
方岑熙自顾自做了个深呼吸。
“三爷还记得,先前说过的那信吗?”方岑熙温声静气,“宣府卫的信。”
裴恭一怔,忽忘了自己追问的话题。
他忙搁下手里的筷子:“怎么?”
“三爷说有内卫掺和,许也是为了找那信。”方岑熙缓声解释,“可如今内卫也未能找到信笺,不会善罢甘休。”
裴恭愣住,忍不住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内卫没找到信?”
“内卫是陛下亲卫。”方岑熙面不改色,“内卫手里若是有信,无论那信里的内容是什么,陛下早该赦了梁国公府,或是早已经降罪。”
“如今陛下又怎么会不置一语?可见内卫也没有寻到东西。”
裴恭皱眉:“你还真行。”
“我爹也是这么个意思。”
“三爷可想过,军贼为何长途跋涉带信入京?”方岑熙浅声分析,“那信又是交给谁的?”
“如今梁国公府和内卫都不曾寻到信,如果这是一封密谋要构陷梁国公府的信,这信会不会已经被交给了那个要接应军贼的人?”
“再退一步,若是宣府卫外路当真被卖,那是不是一封上京状告的信笺?既然如此,内卫又为什么会盯上那封信?”
裴恭瞳孔一缩,顿时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是内卫?想诬陷我二哥,想置裴家于死地?”
方岑熙煞有介事地点下头:“内卫中的确有人在暗地里做这勾当。”
“可却也定然不止内卫,后头必还有更大的黑手。”
裴恭听着方岑熙娓娓道来,手里的筷子便不自觉被他攥紧的手彻底握成两截。
他是恨极了内卫的那帮败类。
恨不得食肉寝皮,见一个杀一个,抽出刀来将他们挨个捅穿。
方岑熙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他如水的目光,只是淡淡蕴在裴恭周围:“三爷与内卫,是积怨已久?”
裴恭勾着唇角冷笑一声。
“若不是边关军卫铁血丹心,他们岂能在京里头闲出那给人背后戳刀子的功夫?”
“一群卑鄙鼠辈,当初坑害我爹和我大哥,如今连我二哥也不肯放过。”
梁国公裴沧宰少年人杰,金戈铁马卫国保疆,三十八岁那年更是大破鞑靼,夺回早年失陷的五座城池。
不料大胜归来,等着他的却是一番贪墨军饷,中饱私囊的诬告。内卫手里满是“证据”,夺得大胜的梁国公,甚至连家人都还没看到一眼,便身陷囹圄。
裴家从荣耀满门的勋贵之家,一夜间沦落为众人唾骂的对象。
内卫肆无忌惮地在梁国公府中“搜府寻证”。
那年裴恭才六岁。
却怎么也忘不掉当初的情形。
后来梁国公贪墨军饷之事不了了之,却也彻底失了皇上信任,自此赋闲。
世子裴宣代父领征,战功不输父亲。
不料一场鞑靼的偷袭却又害裴宣坠马,本还要一鼓作气破了鞑靼那支人马出口恶气,不料又被内卫探知给京中,强撤回京。
如今,裴宣占着锦衣卫的闲职,也成了可有可无的“废人”。
裴恭眸子里都蕴出了杀意:“我裴家与内卫那群见不得人的玩意,此生势不两立。”
若当真是办事得力,有几分真才实干的儿郎,谁不愿光明正大地功成名就?
这世上唯有那些只想一步登天的无能之辈,才会蒙住脸面,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沟里,踩着别人的血出卖良知,讨得自己的三分薄利。
裴恭冷着声:“内卫没一个好东西,我只恨杀不得他们。”
方岑熙默了默,登时难置一语。
“我会再查。”他半晌才低下头,干巴巴地浅声道,“快吃,面要凉了。”
裴恭的手指在桌上杂无节奏地敲击几下,心里乱糟糟的,却只好强行冷静片刻。
他微沉眉头:“不说这些。”
“你熬了一宿,等下先回去歇息。”
“不必。”方岑熙不假思索,“三爷定已然将案卷翻得滚瓜烂熟。”
“便在这,于我细说说看。”
裴恭一愣:“你怎么又知道,我把案卷看得清清楚楚?”
方岑熙正要解释,裴恭便和他一同笑出声来:“我忘了,小方大人最会算命,还总谦虚曰常理推断。”
方岑熙一愣,掩着唇轻笑道:“这次不是,这次是三爷自己说的。”
裴恭愣住,忍不住疑惑:“我什么时候说过?”
方岑熙眼角堆出带笑的弧度。
“因为你是裴三爷。”
他又怎么会不懂裴恭的心思?
“你忙了一整宿,能寻到案牍院来,那你就一定看过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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