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轻晃两下手里的茶杯,终于还是朝方岑熙毫无芥蒂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事在南城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准你已经有三两句耳闻。”
顺天府分内外城郭,北城为内城,外套的于北城的,由三个内城门衔通的,自然也就是南城。
紫禁城同达官贵人,大商巨贾的府邸,多坐落在北城。而南城相较下,便要鱼龙混杂得多。
今年自立秋以来,南城最先是打更的,看到晚上有无常鬼差在宵禁之后的街道上游荡。
后来,看到的人便日渐变多。
人人将那无常鬼差说得天花乱坠,有人说他们震慑为恶之人,也有人说他们专门收走行夜人的性命。
偌大的顺天府一时间以讹传讹,人心惶惶,闹得人人心生恐怖畏惧。
郎中忌讳夜出救人,巡夜人惊慌于串街走巷,孩童走失父母甚至不敢趁夜去寻。
日常的一切生了乱,全都因为这莫名其妙传起的无常鬼差夜巡城。
京城被笼罩在恐怖的氛围中,连宫中都已然听闻传说,这才遣锦衣卫彻查案件,一心要将这巡城的无常揪出来,将事情查个底朝天以安抚人心。
裴恭啜一口茶水:“这些鬼差敢如此三番四次巡在街上,实在是明目张胆地目无王法。”
“不见得。”方岑熙略加思索,“传闻虽凶,却也不见得就都是真的看到了无常鬼差。”
“还有很多人,会以讹传讹,还会因为众人的说法而改变一些记忆。”
“是这么个理儿。”裴恭颔首认同,“我瞧着南城兵马司给的案卷乱七八糟。”
“显然是什么都不分,便将那些说法,一股脑地全都当成证词记录下来。”
“看来,咱们得亲自往南城去一趟。”方岑熙的指尖轻轻扣在桌上,“咱们总得亲自听一听那些话,才能分的清真假。”
裴恭瞧着方岑熙一条一条分析,薄唇翕张,神色淡淡,整个人忽然下意识地出了神。
他想起父兄催促他结亲,见过的世家小姐也是各个出挑。可是这些出挑的小姐,在他眼里总缺了点什么。
好看的女儿家,比不上方岑熙温柔;同方岑熙一样好性子的,又及不过他沉稳;能和他一较沉着的,还不比他敢作敢当。
“三爷?”方岑熙挑眉,好似了将人看穿了一般然道:“三爷走神了。”
裴恭似被针扎般骤然回过神来,他忙不迭应声:“好,就按你说的办。”
方岑熙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直接往南城去吧。”
裴恭见着面前的人翩然起身,才终于缓缓松下一口气,跟着方岑熙的步子出了面馆而去。
不出几步路,裴恭才自嘲似的,暗自捏了捏额角。
他想着,自己恐怕是疯了。
居然拿着方岑熙同那些女子比较。
大理寺衙门坐落在城东,离南城和北城之间的内城门并不算远。
南城不小,见过无常巡城的人也大都是南城墙根下的居民商户。
裴恭依着案卷上的找了几个,有些说得天花乱坠一听生假,有些说得煞有介事可被方岑熙两三句便又问出破绽,不能自圆其说。
忙活了一下午,太阳已然落山,离宵禁也只剩不到一个时辰,裴恭甚至没能找到半个像话的目击人。
裴恭不由得捏了捏疲惫的眉头。
方岑熙却指指路边那不起眼的小摊,引着裴恭看向来往车马中惊起的扬尘中出现的说书先生。
“无常鬼,夜巡城。”
“伤人命,断人魂。”
说书先生煞有介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坐的端,行的正,何怕那无常来南城?”
过往人驻足调侃:“那从前怎么也不见闹鬼?”
“定然是天降异象,南城根生了大恶。”
说书的瞪着眼吹了吹胡子:“怎么不见?”
“岂止是这南城墙根下?出了京城十三里地,有几个村落,十几年了,每逢初一十五,他们那的坟冢,夜里都能见着无常鬼抬棺材。”
“听书若有家住城外的,且答一句我说的是不是真?”
话音一落,果真好几个人应和:“先生说的没错。”
说书先生这才捋捋胡须,自得道:“不信你们且去村子里,随便找人问问,这事由来已久,只怕五岁孩童都能与你说清。”
裴恭的和方岑熙四目相对。
“初一和十五?”
今日,便正是月中十五。
————————
明月高悬,夜色朦胧。
裴恭带着手下的旗官,在城外的坟茔边守株待兔。
“这无常巡游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可终究是戏传,这世上还当真有鬼差会趁夜在此处游荡?”
“咱们不会要等个空吧?”
天冷得厉害,好似誓要将人冻成冰坨子才罢休。
时辰过了子时,坟冢四处都是黑漆漆的。
冬日里天寒,这地方并没有什么鸟兽出没。
唯有近些日子下过葬的新坟边搁了纸扎的花圈,被寒风一吹,白花便“哗哗”作响,令人凭空生出几分悚然。
裴恭转转手腕,又活动活动有些发僵的手指。
锦衣卫们隐隐躁动,已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唯有方岑熙还不动声色,好似是不怕冷的木偶泥塑。
他正打算捉摸要不要先撤两步,免得人都在这冻坏了,可不过抬眼之间,远处便已经传来嗡嗡嘤嘤的吟唱声。
诡异的吟唱刺破静谧的夜空,由远及近。
众人分明都听到了这不大不小的动静,登时好似定在原地,不敢再有什么大的举动。
裴恭顺着声音望去,便也瞳孔一缩,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难以名状。
一行“鬼差”穿过浮动的鬼火,从远处幽幽行来,口中念念有词,说道着不为人所明的词句。
冷风凄凄,拂着最前头个身影边本就不亮堂的灯笼左右摇晃,明灭忽闪,越发诡异。
但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裴恭还是看清了那些“鬼差”的模样。
前头的两个无常鬼一黑一白,白的戴一见生财,黑的戴天下太平,皆是高顶的官帽,身着的道袍也是黑归黑,白归白,远远瞧着便极为瘆人。
再后头,则是几个穿黑衣裳的小鬼,跟在无常鬼身后抬着宽重的寿材,亦步亦趋,脚伐沉沉。
之所以认定这些都是鬼差,而绝非人,只是因为裴恭瞧向了他们的脸——
那绝不是人的五官。
虽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眼上是两个深陷的窟窿,牙齿也没有嘴唇遮挡,直接裸露在外。
这些鬼差的样子凶恶恐怖,扭曲有如死体,缓缓前行之举,好似骷髅幻戏一般,诡异骇人。
再被坟头晦暗不明的火光一映,登时越发直击人心,令人头皮发麻。
几个跟着的小旗官显然受了惊吓,各个攥着刀紧张不已,还有些不禁吓的,更是直接抖搜起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倒下一口凉气。
那伙鬼差说近不近,说远却也半丝不远。
裴恭心下跟着一惊,眉头便轻轻皱住。
他微绷起腰,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怕手下的这堆毛头小子一会搞不好会惊了“鬼差”,也担心那“鬼差”会有什么令人难以捉摸的举措。
前所未见的诡异场面难免令人心生震撼。
即便裴恭胆大包天,此时也被纷乱思绪搅弄得多出一丝丝迟疑。
他下意识微微往方岑熙身前去挡,手更是直接自觉牵住方岑熙微凉的指尖。
他鬼使神差地浅声开口:“别怕。”
方岑熙顿了顿,狐疑的视线在裴恭身上梭巡两个来回,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这才发觉自己原来下意识拉了方岑熙的手。
本着“只要不认错那就永远是对”的做人思想,裴恭轻嗤一声,也不急着松开。
他恶人先告状地大言不惭道:“你怕什么?多大点事?”
方岑熙唇角轻弯,面不改色道:“我没有怕。”
“三爷还不肯松手?莫不是三爷怕了?”
“是了,会怕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几个小旗官三三两两的视线,不约而同朝着他们打量过来。
裴恭窘迫到眼角一跳,手便顷刻间松开来。
随即便又似找回颜面般补上一句:“小方大人看着身形单薄,不想倒是好胆量。”
“装神弄鬼之辈,自然不足为惧。”方岑熙低声解释道,“三爷瞧瞧他们的手。”
裴恭闻言,随即瞥过眼去看那异常骇人的鬼差队伍望去。
只见不论是无常拿索命鞭的手,还是几个黑衣小鬼抬棺木横杠的手,皆露于袖外。
那手并不似话本传闻中那般形如枯骨,反是和寻常人的手并无二致。
便是这帮人扮得出神入化,令人避之不及,却还是因着这一点点破绽,在方岑熙审视的目光下再无所遁形。
裴恭看一眼,心下也顿时明了。
他压住眉头,忍不住嗤嗤低笑两声。
无常夜游的传闻在京外流传已远,看来这帮人干这刨人坟墓,盗掘尸体的缺德事,已然也是天长日久。
裴恭赞叹道:“不愧是小方大人,果然处事不惊,眼力非凡。”
言罢,他的视线又挪回向坟冢那头,满眼只剩揶揄:“今日我倒是要看看,这帮玩意儿多有能耐。”
“今晚他们还能不能抬着棺材,回到他们的阴曹地府的老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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