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发回去后, 段清在殿中犹豫辗转几回,还是无法就这么入睡。
当初萧落出事,长望门彻查消愁楼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或许来了。
这几年生活在那个灵气纷杂的地方, 残次不齐的修士让他越来越无法满足, 所以当有人盘查虞瞳的事情时, 他毫不犹豫便供出一切。
他确实得到了离开消愁楼的机会, 但接近萧落的妄想却是一步步踏空。
本来他以为, 少主身有隐疾,哪怕先前眼光再高在婚事上也只能屈就俯首,而自己若这个时候奉献些真情实意,当是有机会也成为少主夫人。
但结果相处下来段清才摸明白, 无论身体是否有疾, 无论自己是男或女,萧落压根都没有双修的意思。
应该是说, 他这两年来眼里只有虞瞳。
同样是狐狸,段清甚至弄不明白送上门的跟拒之千里的有何区别。
犹豫再三,段清推开门打算再去长望门见萧落一面,可刚踏出门口半步, 一阵阴冷的风骤然袭来。
像是无形的手突然扼住他的喉咙,段清视线一糊, 血腥味骤然涌上喉头。
身后的人声如鬼魅, 悄无声息地贴近脸侧:“你就是白日跟着萧落的那只狐狸?”
段清气息受阻,一张脸慢慢涨紫,濒死的恐惧迅速蔓延上心头。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到这里时,身后的人却缓缓松开, 像是开玩笑般贴近他的脸:“别怕, 你长得那么好看,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呢。”
段清眼瞳缓缓睁大,这才发现贴到跟前来的人居然是魔尊!
这比先前的死亡还让他畏惧,段清怔怔然看着他,发不出丝毫声音。
魔尊顺着他白皙的脖颈轻轻抚摸,带着指端沾染□□,顺着抚摸:“小狐狸,你很嫉妒吗?你心心念念的少主看不上你,却牵挂着另一只狐狸。”
段清浑身发颤,不知道魔尊意义为何。
身后的人缓缓掐住他的腰:“虽然你确实比不上那只狐狸……但资质亦算上乘。”
无人察觉的阴暗里,魔尊的瞳色阴冷。
南翼海魔殿倾塌一事让他骤失归所,先前跟上古山□□锋时的伤口又在恶化,他本来是想抓只狐狸将近几日的修为补回来,却没想到招惹了那样大的麻烦。
这些天他四处寻觅替代品,而找到的狐妖不是资质低劣,就是灵性不纯,除了虞瞳以外,天底下能助他养伤的竟只有这一只。
但前几日他处处紧随长望门那个小少主,而魔尊亦在运气养伤,今日正好被他钻了个空子。
段清反复思考着魔尊的话,权衡三番:“您……您的意思是,与我双修?”
魔尊微微垂下眼,抬指掐住他的下巴:“你有异议?”
虽然他如今灵气折损,但修为比起那个眼瞎腿瘸的废物还是高上不少,若这只狐狸因此犹豫,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段清缓缓握拳,虽然此时此刻难免因为虞瞳心有不甘,但他本身就是为了增进修为而攀附上萧落的,先前他难以入眠也只是觉得要错失一位修行的对象罢了。
但如今若有更好的出路,何必要继续为难自己?
“好。”段清回头,下定决心,“我跟尊上走。”
魔尊缓缓勾起唇角,妖冶的双瞳印出他的轮廓:“识时务者为俊杰。”
段清自知这一步踏出之后,他所面临的世界便与先前截然不同,他不再需要应付那些灵气低弱无能的修士,也不用为了见萧落而瞻前顾后。
可他万万没想到魔尊所带来的的痛苦全然不比独自修行时要少。
双修之时交织的灵气固然比先前要多,但带来的代价跟痛苦也不少,他只觉得自己像捧了一碗滚烫的岩浆,入喉时灼得他血骨发烫。
但当痛苦之后,段清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久久陷入瓶颈的修为终于有了撼动的意思!
将至天明时,他才从缓缓透入魔殿内的光中看到自己身处洞窟的模样。
床榻上布落的是各式妖怪的皮,摸上去时还有余温,无端令人惊悚。
人骨制成的灯遍布满室,光似是灼烧灵魂而出,其间有一盏最为明亮,段清莫名像被吸引住了,缓缓靠近时才发现那个头颅居然还连着发丝……
细长尖锐的蜘蛛腿横叠成架子,女人的颅骨在正中央,血红带着怨念的火一刻不停地燃烧着,进入是只蜘蛛精。
段清骤然被吓得冒出一层冷汗,别开视线,只觉得这怨气分外骇人。
他行走在阴暗的洞穴中,深长的黑暗中听见自己的脚步回响在耳边。
终于,他在眼前看到一处暗室。
段清强忍身上的各处隐痛,悄悄贴附而去,听到的是魔尊散漫的嗓音。
“擅长双修之法的狐妖我已经找到了,品质上乘,确实精通双修之法。”魔尊半支着脸,胸口敞开的衣衫间却露出大片鲜血淋漓。
他抬起手,随性般往自己的后脑勺一抹,而挪到跟前时又是挥之不绝的鲜血。
这两处伤口,都是当初他抓回来的那个灵气低弱的凡人所伤。
他用骨刺刺穿了后脑勺,在挣扎之际又划破了他的腹部。
按魔尊的修为来说,即便他伤得再深,假以时日就能愈合恢复。
可不知为什么,那日负伤逃脱后,他的这两处伤口皆被无法磨灭的黑焰所烧,皮肉一寸跟着一寸溃烂,就连他忍痛剖挖出那点沾着焰火的皮肤也无法根治,只能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溃烂。
像是被什么蚕食着。
段清听得不够清楚,悄悄探出视线,只见魔尊跟前原来还站着另一个人。
一身黑袍,形如鬼魅,连气息都带着腐蚀般的恶臭。
黑袍人缓缓伸出手,竟然是与魔尊腹部的伤口如出一辙的溃烂,他道:“这是至阴之体所致,此等天生阴邪之体便是靠掠夺修行,被其蚕食者即便逃脱,也改变不了被焚烧至死的宿命。”
魔尊缓缓蹙眉:“至阴之体?你当真以为我没听过这等万年难遇的阴邪体质?”
至阴之体朝夕便能夺取天地邪气,一念即可成魔,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现在怎么会有他这个魔尊的一席之地?
更何况他抓人的时候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个人就是灵核尽碎的废物。
面对他的嘲弄和讽刺,黑衣人缓缓抽回手:“尊上您无法愈合的伤便是最佳证据。”
魔尊沾着血迹的拳头紧握。
“纵使不想承认,但那人就是。”黑袍人看着自己的双手,眸色渐暗,“就连我当初也一时不慎,被至阴之体所噬。”
魔尊阴冷的视线抬上,才发现这人不仅是双手,就连身上都是这幅鬼样子。
见他神情暗沉,黑袍人缓缓递出一个瓷瓶:“这便是我翻阅无数古籍找寻出来的唯一遏制方法。需要辅以狐族的双修之力,与其结契之后再将其吞服,便能将尊上您的痛苦……转移出去。”
最后四个字落到耳侧,震得段清心神具痛。
这魔尊找他不仅仅只是为了提升修为,而是转移痛苦!
段清恍惚了一步,却很快清醒过来。
这里是魔尊的地盘,若魔尊知道这种事情被他窃听到了,保不准会提前将他……
他收敛心神强装镇定,悄然从暗室之前偷偷离开,回到大殿内看到那个血红的骷髅头时才觉得分外讽刺。
他之前就猜过这些人头从何而来,为何会陈列在此处,现在……
原来这些是每一个伴在魔尊身侧的“归宿”。
段清恍惚地站在灯台之前,红色蜘蛛的发丝随风而动,慢慢勾缠到他的指节上。
他回过神时每一根指尖都已经被发丝深深嵌入肉间,微微一动时血液顺着发丝落下。
“看清楚了吗?”
“我们的下场。”
“你改变不了。”阴沉的女声缓缓回荡在耳畔,像是绞缠于灵魂深处的质问。
段清缓缓垂首,看到的是不知从何而来坠落的蜘蛛攀附满手,细细密密地结了许多黏腻又勾连不断的网。
*
盛怀昭猛地从梦中醒来,坐直身子时才发现自己额间出了虚汗。
他恍惚回神,看到的是眼带关切,忧心忡忡的云谏。
“怀昭,怎么了?”云谏抬手将他脸侧落下的汗珠揩去,声音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着刚刚从梦魇中醒来的人。
盛怀昭闭上眼睛,缓缓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他梦到了原主的记忆。
正是盛怀昭被地魔囚禁羞辱后,他好不容易觉醒特殊体质回到盛府,却被扫地出门,众人驱逐的时候。
梦中意识模糊得厉害,他像个被塞进那具躯体的游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众人厌弃后流离失所的凄苦模样。
但若是盛怀昭本身的心性,独身一人于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放松,被一群不辨善恶的人驱逐压根不算什么。
可原主就是这样,不断渴求着有人救助他,朝他伸出援手,又妄想一步登天,贪婪地吸食着天地邪气,最后被无边无际的欲望所裹挟,浑浑噩噩地连自己的本心与魂识都守不住。
他一边修邪道一边变得疯癫难定,时而觉得全天下人都要害他,时而又渴望有人能陪伴。
想是被封进了一个密闭的巷子里,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出来的幽闭压抑感,才是盛怀昭的噩梦来源。
他轻揉了一下眉心,在识海里问系统。
断断续续的电流过后,系统才应道:宿主,你被噩梦困扰,或许是跟灵核的恢复有关。
在最开始互换灵核时,盛怀昭跟云谏相当于互相压制了对方。
断情绝念的剑修被扭曲了正道,所以开始沾染七情六欲。
而本该堕落至泥泞深处,无法自控却又渴望力量的邪修被灵核跟残躯制衡,时至今日盛怀昭也没有半分堕魔的迹象。
系统:灵核碎了就代表你的金手指没法正常发挥,所以你打不过现任魔尊,但被薛崇礼用神魂疗愈之后,灵核复原了,所以有些东西也可能跟着复原了。
盛怀昭:比如。
系统:比如当初的至阴之体。
至阴之体。
盛怀昭想起来了,这是他当初跟云谏对付那个地魔时的最后底牌,他为了保命,第一个吸收掠夺的就是那地魔的邪气。
可后来生剖魔核,又被云谏碎裂的灵核填充,盛怀昭还以为这金手指被自己这一通乱搞直接失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这一觉醒来,好饿。
这种饥饿感,是当初吞噬守山白虎还有万物生时所感受过的。
系统:万物生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应该是最顶级的魔兽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吞了它之后得饱个十年八年的。
但到现在半年都没到,盛怀昭隐约又有这种感觉,似乎不太妙。
“没事。”感受到跟前的人将自己的手握紧,盛怀昭这才勾出笑容,“可能是魇着了,没缓过神来。”
云谏倾身在他额前落下浅吻:“那你梦见了什么?将噩梦说出来,它就会消失了。”
盛怀昭顿了一秒,这才发现刚刚云谏说的那句话相当熟悉。
当初他好像也这样哄过小哭包。
云谏将他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眼带笑意:“当初我神魂的记忆凌乱时,便也以为是噩梦。”
他温声安慰的样子让盛怀昭相当心安,可是……那梦里的事情说出来是不合规矩的,他无法将自己跟云谏不属于一个维度的事情全盘托出。
盛怀昭倾身扑到云谏的怀里,将他的手搭在腰上:“睡醒很不好受,快来安慰我。”
云谏从善如流,轻轻压着他的额发,慢慢地贴下吻:“我今日便去找萧少主要安神香,在晚上入睡前给你点上,然后守在床边。”
盛怀昭轻磕了一下他的锁骨:“那你不睡觉吗?”
“修行打坐即可,”云谏将他的手握到唇边轻轻一吻,“你重要些。”
惊扰一夜纷杂繁复的梦像是被这句话安抚下来,盛怀昭像是忽然离不开他,慢慢地将腿搭在他的膝盖上,随后曲身一扑,树熊似地抱住了他。
云谏还从没被盛怀昭以这么……幼稚的方式抱住,轻托着他的后腰,顺着轻柔:“这里还酸吗?”
“酸。”盛怀昭懒音托长,煞有其事,“继续揉揉。”
“得练练了。”云谏低头,在他耳廓轻声说,“否则总是这样,施展不开。”
他有意挑衅,便垂眼盯着盛怀昭的耳尖,察觉那小巧白皙的耳垂缓缓浮现红意,轻轻一笑。
盛怀昭趴了会儿,慢慢地躺了回去,刚想说话时敲门声传来。
“是虞瞳。”云谏轻垂眼睫,“我让他进来?”
“让他等着吧,我换身衣服。”盛怀昭起身时才轻轻捻起外套,“看看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
云谏眼睫轻垂,一副任他训话的乖宝宝模样。
“少装乖。”盛怀昭瞥他一眼,抬手将新的外套重新换上。
虞瞳在门外抱着狸崽儿,失而复得的喜悦至今尚未退却,他连一刻都不想放下狸崽儿。
直到盛怀昭出来的时候,他还维持着那副高兴的傻笑:“怀昭,你看它好精神哦。”
盛怀昭刚出门面迎面看见那只胖乎乎的小狐狸。
他缓缓挑眉:“找我就为了显摆它?”
“那自然不是。”虞瞳抱着小狐狸,“是萧落过来找我,说有事要跟你们商量。”
这萧少主还真是一刻不停地找机会跟小狐狸见面,连这点小事都得麻烦地绕个弯。
“那就走吧。”盛怀昭刚要走,云谏缓步跟上,将一柄放在他的手心。
“怀昭,带上吧。”
盛怀昭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一把遗产没拿。
不过这剑灵生闷气的时间也太长了吧,这几日都没见它活动两句。
盛怀昭抬手刚要接过,一柄倏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两秒前他还说安静的剑灵缓缓出现。
“小子。”老头一改以往傲慢自得的样子,蹙眉凝视着他,“你体内的灵气不对劲,你可知道?”
先前它确实打算好好闭关修炼的,反正薛崇礼这儿子恃宠而骄,又懒散随性,它还打算等哪天真的大难临头时,让这小子好好在自己跟前哭一哭求一求,才冰释前嫌。
可现在不对劲了。
一柄剑中还有薛崇礼残存的灵气,能与盛怀昭体内修复灵核的灵气相呼应。
它能感觉到随着灵核恢复,某种极为强大的力量也在渐渐复苏。
倒不如说,原来碎裂的灵核更像一个封印,将某种不得了的东西压制在盛怀昭身为凡人的躯体里。
云谏凝着剑灵,眸中的暗色渐渐晕开:“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这小子修为不低,剑意纯粹,这声前辈还是将剑灵叫得极为舒畅服帖,它便施舍般摆出好脸色:“字面意思,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灵气如此紊乱。”
像是沉睡已久的野兽即将出笼,可偏偏从这人的表情来看,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子,你若就打算如此不闻不问,日后说不定会出大事。”剑灵没有半分玩笑,“或许有一天,你会被体内的灵气所吞噬也不一定。”
盛怀昭轻轻握着一柄的剑鞘,慢慢将剑身拔丨出。
日光之下,剑身映照的光灼目至极。
当剑灵以为他终于有那么点危机感,打算指点一下让他如何压制体内乱窜的灵气时,盛怀昭又把剑啪地合上了。
“胡说八道。”他哼了一声,随后回头对上虞瞳小心翼翼的眼神,“看什么,我这不活蹦乱跳的,剑灵他老人家年纪那么大了,总容易看走眼。”
虞瞳半知半解,随着他的回答哦了一声,轻抓着发顶。
从先前的情况来看,他还以为挺严肃的,没想到是看走眼啊……
敷衍好小狐狸,盛怀昭回头时看到的是云谏沉暗的双眸。
只是一个视线的对接,盛怀昭便知道云谏压根没有被自己敷衍过去。
剑灵所说的“灵气紊乱”,盛怀昭其实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他在跟系统绑定,穿进不同的世界扮演不用的角色之后,会获得各种各样的积分。
有的穿书者只为了复活自己,所以会将积分攒满,换取与系统解绑。
而盛怀昭此前对过去没有丝毫依恋,甚至想要将那段灰霾般的记忆割舍,所以他用自己一路下来的积分,换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玩意儿算是一种异能,名为——烙印。
其实就是把想收服的东西“吃”了,然后把东西打算属于他的刻印,之后便可召唤使用。
但这项异能的副作用也很大,在不使用时会有强烈的饥饿感,而使用过度又会消耗生命值,且在每本书里收服的东西,在脱离书的世界之后便会清零。
跟“重生”,现实的“美貌”,“财富”等等比起来,它太过微不足道。
但在穿进这本书之前,盛怀昭因为在上一本书过度使用,差点陷入反派早亡的危机,而被系统禁用了这个异能。
所以在刚穿书的时候他都没发现这玩意儿能用。
后来在收服白虎的时候,他发现饥饿感复苏,还以为是系统解禁了。
如今看来事情是沿着更棘手的方向发展。
“虽然我跟虞瞳说的是敷衍,”盛怀昭放慢脚步回到云谏身侧,轻轻牵起他的手,“但我跟你保证,这个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
他说得诚恳,若换做是小哭包或者冰山,大概就被他敷衍过去了。
可云谏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指尖:“怀昭,有时候我总觉得,你行事过于……无畏。”
一开始是淡薄生死,所以无论怎么样伤害自己他也毫不在乎。
后来互诉心意,他似乎有了一点“不可以再随便受伤”,“要强大起来”的意识,但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
他好像到现在都没真正地位为自己考虑过。
“怀昭,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在做任何选择的时候,会为自己而顾忌。”云谏紧紧握着他的手,嗓音低轻,“你知道有人害怕你受伤,担心你的去向,所以才保护自己……会让我觉得很惶恐。”
“你不应该为我而生。”云谏紧紧握着他,“你应该为你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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