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脸, 盛怀昭半张脸藏在谢缙奕身后,漆黑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惘然,随后在与他视线相接的短短片刻里, 迅速化成惊恐。

    盛怀昭僵在原地, 无端的局促和纷乱的情绪错杂不堪, 他都想象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以什么表情面对云谏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 是听到元星宫众弟子哀嚎的谢缙奕。在他的印象里, 云谏本就极少表露自己的情绪,而成为众人皆怕的魔尊之后,更是将行思藏得深入,而在如今面对盛怀昭时, 那剧烈动荡的情绪是连外人都察觉到了。

    谢缙奕本能地觉得盛怀昭有危险, 下意识侧身挡住了身后的人,却殊不知这才是彻底燃上了云谏的引线。

    躲, 即心虚,他与元星宫交情虽然不深,但绝无半点矛盾,谢缙奕将那人藏在身后……显然是心中有鬼。

    “是谁。”云谏的声音沉冷无比, 带着令人胆寒的阴戾。

    云谏的指尖在发抖。

    意料之外的相遇过后,那仿佛被人紧攥胸口的疼徐徐蔓延, 先前的所有思虑担忧像一瞬间被风刮到脑后, 盛怀昭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非常地想抱住云谏。

    对不起,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只是被个混蛋短暂地带走了, 那里时间流逝跟修真界不一样, 我没有想过会消失那么久的。

    我很想你。

    这些话明明完整地在大脑里,可看着眼前的人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像是嗓子被上了一把锁,他手忙脚乱找不到钥匙。

    “云谏,”谢缙奕先打破僵局,“你先冷静,他……”

    可话只到这里,下一瞬间灵剑一柄的剑意裹卷杀气迎面冲来!谢缙奕唯一一次跟云谏对招还是三年前的初遇,而今少年的剑意修为不知道翻账了多少倍,绝不是他能抵挡的。

    更何况,云谏这次是动真格,带上杀意的。

    风声砸在紫曜剑刃上,听得谢缙奕心惊胆战,他极力布开修为,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尽可能地将元星宫的弟子也护在身后。

    疾风殆尽,谢缙奕护在身前的双手已经全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他迅速抬头回望四周,无论是云谏还是盛怀昭皆没有了踪影。

    盛怀昭知道自己能挡得住云谏的剑风,但他还是敞开胸怀感受了一遍夹杂在囚困在风中的三年绝望。

    这于他来说更像是某种赎罪方式,可风还没落到脸上,自己的手却先被抓住。

    缚妖索绕着脖颈缠了两圈,随后似游蛇般蜿蜒入身前,紧紧交缠,反扣他的手。

    随后只在须臾之间,盛怀昭被带回了世外山,他跟云谏这段纠葛开始的起点。

    分明是跟记忆里分毫不差的地方,可如今却被层云密布,像是割裂于世界度处于另一个维度的城池,盛怀昭甚至看到守在山外的妖魔。

    “魔尊回来了!”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声音渐次响起,不像南翼海那妖鸟般尖锐,倒是很喜庆……

    盛怀昭低头的时候,才发现守在结界之外的原是一群狐狸,有的化形有的还没有,见着人回来便高声呼喊。

    只可惜他们尊敬侍奉的魔尊陛下非但没有落下一眼,甚至连结界都没有打开,仍是将他们拒之门外。

    守山的妖怪早就习惯了云谏的冷落,毕恭毕敬地恭迎他归来,却没想到他身后还带了人。

    “怎么回事,魔尊不是说但凡入世外山者杀无赦吗?我没看错吧?”

    “应,应该是没有。”另一只狐狸揉揉眼睛,“天哪,难道说孤苦那么久的魔尊陛下终于,终于放下逝者了吗?”

    “你他娘不想活了?”身侧的人连忙无主他的嘴巴,“二当家说过千万不能提那个人!这三年魔尊大人是怎么过的你不知道?那是魔尊一辈子的心伤……”

    小妖怪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远去,盛怀昭听得不真切,但大约能猜到内容。

    云谏选择回到世外山,是因为这里是他们初遇的地方。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回忆,尽管只是短短停留过,但对于像盛怀昭这样一个连生死都从这个世界上抹除的人来说,这是唯一惦念的途径。

    云谏三年里独占着一份回不去的回忆,该有多痛?

    当初他们两个精疲力竭浑身是伤蜗居的小山东,如今已经被扩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半山大殿,云谏只是将当初他们休息过的地方改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并没有再迁移改动世外山的其他部分。

    被天雷劈过的平原,他们共浴过的小泉……都还在。

    分明是被抓回去的路上,但只是这么辽阔一眼,盛怀昭连怎么重新规划都想好了。

    他有新家了,不再是那个破旧空荡,一点人气也无的老宅,而是真正能被称为是家,有爱护他的人一起居住的地方。

    ……虽然现在这个“爱护他”的人好像有点疯。

    落到殿内,缚妖索被云谏松开,堪堪落成一条废绳垂在脚边。虽然以盛怀昭现在的修为,想要挣脱这玩意儿就是一抬手的事情,可他还是将决定权交给云谏。

    他要是不高兴,就这么绑着,反正他哪里都不去。

    云谏落定在殿内,没有转身,盛怀昭只能看到他冷峻颀长的背影……还有身侧,紧握成拳也微微缠斗的手。

    “云……”

    “谁派你来的?”

    两人同时开口,而被打断的却是盛怀昭。

    云谏的嗓音是他从来都没听过的冷,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咬得阴沉:“元星宫还是冕安?”

    盛怀昭下意识辩解:“是我啊,我……”

    可还没说完,眼前人倾身而落,细长的指节掐住他的侧脸,顺着视线一转:“你还想骗谁?”

    他的力道虽然蛮横,却恰到好处,只是强制地错开两人目光相接,却并没有弄伤盛怀昭。

    对着这张脸,他连怒火都会好好地忍住。

    “你不是他。”沉闷,沙哑的定论,在否定这件事的同时,却又亲自将刀口对准自己的心窝。

    盛怀昭顿了一瞬,刚想问他从何而来的笃定,系统悄声:宿主,你耳垂的骨钉不在了。

    所有话消失在喉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以云谏这种非黑即白的性子,能那么笃定说自己不是“盛怀昭”,却又难以割舍地将他带回来。

    因为本能告诉云谏,眼前的他就是日思夜想的人,而耳垂上什么都没有,又是赤丨裸裸的残酷现实。

    盛怀昭如今是剑仙,仙身重塑,他们过往的印记当是不复存在。

    云谏看着跟前的人错愕的模样,心底的感情翻涌得再热切剧烈,到最后也只成一团死寂的冷灰。

    这张午夜梦回的脸,到底还是梦。

    骨钉结发,生生世世,若有一方死去,曾经的契约便断。

    死人的骨头一夜败落成灰,无法挽回,生者则物归原主。

    云谏当初折予盛怀昭的那节骨头,早就在三年前回到了他的体内,而怀昭给他的,却像他那个人一样,烟消云散。

    他的腹间没有任何伤口,骨头也明明是复原生长,却总在隐隐作痛。

    这里,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怀昭死了。

    盛怀昭抛弃了结发之契,抛弃了厮守终生的诺言,死了。

    云谏慢慢闭上眼,似是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三年里他临摹回忆了无数遍的人就在眼前……却是假的。

    都是假的。

    “云谏,你听我说,”盛怀昭站了起来,上前想触碰他时,一股极强的煞气迎面而来。

    可他却像丝毫不绝,覆手突破了拒之千里的魔气,轻轻地拽住了云谏的衣袖。

    “我没有骗你,我回来了。”盛怀昭慢慢地揉过那团衣料,落在他的手背上,“你看,我有体温,是暖的。”

    盛怀昭有些急切,一时之间除了那个能象征结发与定情的骨钉,他竟然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证明的方式。

    “我们……我们初遇,在盛府,我叫你神仙哥哥。”盛怀昭下意识攥紧他的手,“后来我骗你,说你是我的小夫君,到了延风派你还被我气得写和离书……”

    说到这里,盛怀昭才发现自己想起来的尽是坏事,当真是不提也罢。

    可他在羞恼烦闷时,却没发现云谏的眼神一点一点突破冰凌,慢慢化开温度。

    这些事,是他们两个曾经做过的。

    若是外人有意假装扮演,决然不可能知道。

    天界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喜怒不定,疯癫无常的魔尊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心上人,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上人留给他挂念那么久的,只是一个谎言。

    一个让他甘之若饴,一头沉进去不复醒来的谎言。

    钝痛从手心往灵核深处蔓延,因时日悠久渐渐忘却的疼却隐隐有了苗头。

    云谏看着他,好久才舍得挪开目光,大步走向殿内。

    盛怀昭下意识觉得他是要离自己而去,将他这一整个活的“谎话”趋之门外,连忙跟上:“云谏……”

    一柄哐当落地,砸在脚边。

    盛怀昭缓缓抬眸,殿内光色阴沉,云谏的五官像沉在暗中,再不见当年璀璨如星的少年眼眸。

    啊……他现在是三界皆畏的魔尊,而自己是顺应命盘而生的宿敌。

    盛怀昭看着这如划清界限般荒谬的现实,舌尖都在发苦。

    他缓缓俯身,将一柄捡起来,握着剑柄慢慢将它从剑鞘中抽出。

    利刃出鞘,殿内的光像瞬间被其相融攫取,一瞬黯然。

    云谏的眼瞳颤抖,看着剑刃上抬,落在盛怀昭颈间。

    “……若你是担心我将奉天道来杀你,那现在可以安心了。”盛怀昭垂下眼,嗓音只剩三分落寞,“魔尊殿下万安,我现在就自刎,不劳您……”

    铮——

    剑鞘击落在刃端,将那堪堪落在脖颈上的利刃击落。

    盛怀昭眼睫轻缠,下一秒便被云谏拥入怀中。

    君临天下,万人之上的魔尊陛下浑身颤抖着,用尽自己的双手将眼前人抱入怀里,可却无论如何都有种抱不圆满的错觉。

    盛怀昭听到他无声的呢喃。

    怀昭,你回来了。

    既是失魂落魄,又是大喜过望。

    他终于相信了。

    在当初盛怀昭将“一柄”交托给云谏之后,剑灵受杀伐滋养,得以进阶,而它在闭关之前曾与云谏说过,剑已经落上封印,除非历届主人,无人可将其拔丨出。

    灵剑忠心,绝不允许外人肆意触碰,连淮御剑君靠近都会有极其强烈的排斥反应。

    可如今落在眼前人手中,却无丝毫响动,温顺之际。

    怀昭真的回来了。

    三年来此消彼长的痛苦和绝望像在刹那消弭远去,一千多个日夜里刻骨铭心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云谏居然也有发不出声音的这天。

    盛怀昭心疼得厉害,任他抱着,抚摸,在云谏因他过分安静而恍惚时,慢慢抬头捧住了他的脸。

    吻落在他的眉心,眼位,鼻尖,最后一点一点地吻过他的唇角,气息交缠。

    分明只是用以安抚,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分去云谏的半分苦涩,亲昵又柔软地贴附引诱,穷尽耐心,终于将沉浸在悲苦里的人慢慢唤醒。

    随后,是近乎汹涌的反噬,攻城掠池,步步紧逼。

    他们是什么原因跌落在地的,盛怀昭无暇去回忆,光是招架眼前的人就已经让他不得不动用全部注意力。

    指尖交缠,衣袂飘落,连室内的火光都要颇有气氛地调节掌控。

    云谏最后起来的时候,扔开了一柄,往日那咋咋呼呼的剑灵此刻非常懂得看眼色,自己上了个封印之后便溜了。

    盛怀昭后背磕了一下地面,但却忍住了呼痛的冲动,只是从层叠凌乱的衣袖间抬起手,慢慢揉住了云谏发丝凌乱的后颈。

    像安抚某种小动物,轻之又轻地捏了捏:“不怕,我在,我再也不走了。”

    非常郑重温柔的承诺,跟以往的只是用作安抚的话语全然不同,盛怀昭虽然仍是生涩,但却还是顺从地打开了自己。

    他被云谏紧紧拥住了,心跳声交错在耳畔,一时恍惚便分不清到底是谁跳的更快。

    日光下落,盛怀昭合上眼的前一瞬却发现眼前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随后听到了轻之又轻的一声泣音。

    ……啊,云谏哭了。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