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治伤(修)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拾九想,他应该愤怒才是。
“是我放走了他。”她向楚逐承认,坦然等待他的质问。
楚逐的面色却异常平静, 只是目光不曾离开她半分:“我知道。”
拾九垂眸, 一时无言。
是,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出了一趟宫, 幼帝便失踪了,明摆着跟她脱不开干系。
楚昂之所以没有处置她, 也是等着他回来处置罢了。
那, 他为何这么平静?
楚逐脸上浮起一丝薄笑,眼睛却无笑意:“我一直都知道。”
拾九不由得抬眼看向他。
“你与秦少安通过秋云夕联系, 我是知道的。那次说要随你出宫见他们, 并非真的想出宫试探,实则在试探你的态度。你说, 你像折断翅膀的鸟儿,失去自由, 痛苦不堪。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试着放手,让你抉择。若我在, 你是走不了的, 我也不会让你走, 于是我只能离开京城, 把选择权交给你。”
拾九眼眸睁大:“所以这次……”
“是, 你能带着幼帝顺利出宫, 也是我安排的。”
拾九嘴唇微张, 微微翕动着, 却发不出声音。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视线中,楚逐朝自己一步步靠近,直至眼前。
“我想,你若是走了,那就走了罢。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并非我本意。重生以来,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快乐。”楚逐紧紧盯着拾九,眼神里压抑着莫大的情绪,“信使向我禀报幼帝失踪的消息时,我第一反应是你也走了。可是,你没走。”
靠得太近了,拾九感觉自己已经被楚逐的身影全部笼罩,被他的眼神捆住。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逐只是又走近了一步,低下头看向她,眼中跳动着光,低声呢喃:“太好了。”
你没走,太好了。
拾九怔然,艰难地从压抑的嗓子眼里发出声音:“是责任。”
虽然在这个时刻谈及“责任”两个字,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但是,她没办法欺骗楚逐,更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因为别的什么——才留下。
“我没走,是因为责任。”她声音涩然,“于你而言,这应该是一场背叛吧,于大墨而言,它的国君也不应该偷偷离开。总得有个人来承担后果,给你、给大墨一个交代。”
“那么,撇去责任呢?”楚逐低声问她,“你是否后悔了,后悔没有一起离去?”
拾九沉默。
她不知道。
就在此时,长行在外面大力拍门:“王爷,我将御医都带过来了,请你务必先医治手臂的伤再说其他!”
拾九眼中一惊,愕然地看向楚逐:“你受伤了?”
他看上去倒是好端端的。
可是听长行焦急的语气,她知道伤情一定很重,否则一贯稳定的长行不会如此激动越矩。
拾九循着长行的话,连忙看向他的两只手臂,这才发觉他左手手臂那里要明显肿大一些,应该是在外袍袖子下进行了包扎,所以从外面很难察觉到痕迹。
“你——你先医治。”拾九脑子乱哄哄的,一时什么也没想,便朝门口小步奔去。
打开门,门外的长行一打眼便瞧见她,眼中不由露出一抹厌恶之色,径直将她推向一边,带着身后的一众御医快步朝楚逐走去。
拾九本就想让开,只不过长行反应更快,她来不及反应,往后踉跄了几句才站稳。
纵然不知道她是拾九,长行以前也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
这次一定是被她放走幼帝气坏了。
但眼下她也顾不得想这些,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想知道楚逐的伤势。
御医进来后,便齐齐围着楚逐,开始进行会诊。
楚逐的外袍被脱下,里面包扎的布条也被拆开,逐渐露出他血肉模糊的胳膊来。
拾九暂时还看不出伤情如何,只是——
楚逐这次离京是带上了张御医的,伤口也是张御医临时包扎的,这次长行急匆匆地把所有御医都叫了来,说明连院首张御医都没能彻底治好。
而且看这些御医们一个个神色都这般凝重,楚逐手臂上的伤想来非比寻常,必定不是什么皮外伤而已。
看样子很是棘手。
拾九屏息凝神,压下心底的一丝躁乱。
“王爷的左臂被一剑贯.穿,切断了手臂大半的筋脉,若不及早想办法将筋脉续接,恐怕有断臂的危险。”张御医满头是汗,向其他御医说明楚逐的伤情,“诸位同仁可有妙法?”
其他御医皆面露难色,惶恐不安地仔细观察楚逐的伤口。
拾九怔愣住。
断臂的危险?
是指……若是没办法治好,以后楚逐这左臂就没法用了吗?
她不禁猛地看向楚逐,却见他气定神闲,好像并不畏惧这可怕的后果,淡然地任由御医查看伤口。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楚逐的眼神移了过来。
拾九连忙挪开视线。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她不敢与他对视。
却没想到,这一挪开,却又撞上了长行的视线。
原来长行也在看着她。
不过,长行的目光却是极不客气的,在两人目光相撞时,那股不客气便化为了无法再克制的怒气。
“这下你可满意了?”长行冷冷地看着她,“若不是因为你,王爷也不会受此重伤——”
“长行。”长行还没说完,便被楚逐沉声打断,平静的语气是发怒的前兆。
往常听到这样的语气,长行就知道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了,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下,反而继续朝着拾九发.泄怒火:“如果不是因为你带走了幼帝,致使王爷战场分神,让乱贼有机可趁,他根本就不会受伤!”
“停下!”楚逐的声音更沉,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
可是长行这次依旧没有遵守命令,他愤怒地句句逼问拾九:“王爷待你不薄啊,他远在荫州还心心念念你的消息,命令信使有任何关于你的事都要速报,哪怕是在战场,这般的看重,我还只见过王爷对你一个人如此,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长行,你眼里没本王了是吗。”楚逐面沉如水,眼神没了一丝温度。
长行跪地,眼神不屈:“长行眼里心里都是王爷,但是长公主心里是不是王爷,长行便不知道了。”
楚逐只冷声道:“放肆!”
长行咬牙,不再言语。
一旁的拾九脸色苍白,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长行刚刚的话。
所以,这伤竟是因她而受的?
她垂着头,不敢再向楚逐那边瞥去一眼。
楚逐那边没了动静。
长行此刻也闭嘴了。
屋子一时安静得骇人,只有御医们清理伤处和私语商议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在场的御医忽地齐齐跪下,众人面上皆冷汗涔涔,神色非常难看。
拾九脸色一变。
长行更是双目大睁,恨不得替楚逐开口询问情况。
倒是楚逐反而脸上依旧淡然:“伤势如何,有话直说。”
张御医战战兢兢地叩首,支支吾吾道:“恕臣等医术浅薄,王爷手臂被利剑所刺,部分筋脉……已断,臣等尚无对症之法,只得以寻常法子治之,施以促进愈合之膏药,但……愈合效果如何,以赖病体自身,臣等、臣等无能……”
长行听罢,冲至张御医面前,厉声道:“也就是说,你们也没什么用,只能看王爷自身能不能愈合断掉的筋脉?”
“这……这……”张御医冷汗直冒,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反驳。
虽然这话将他们御医院都看轻了,但细究起来,倒是也没说错……
筋脉已经断了,怎么接得回去?
他们是医者,又不是神仙!
长行看着张御医默认的神色,怒道:“你们是御医啊,你们可是大墨朝堂堂御医啊!”
拾九安静不语,余光瞥了楚逐一眼。
许是隔着几人的距离,她不能很真切地辨别楚逐脸上的神色。
可是——
她心口慢慢发凉,往四肢百骸漫去。
那可是王爷啊。
是她偷偷仰慕了十多年的,看上去总是完美无缺的王爷。
怎么可以有残缺……
哪怕在她厌恶他仇恨他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想过,楚逐会残缺。
她无法想象,残缺的楚逐会是什么样子的……
“对了,都神医!都神医!”长行忽地颤想到都焉,立刻奔到拾九面前,“他不是神医吗?!你快去请都神医来为王爷医治,也许他有办法!”
经长行这么一提醒,拾九这才想起都焉。
没错。
虽然御医代表大墨朝最精湛的医术,但其实江湖游医接触的各类疑难杂症病患远多于御医,往往医术反而更胜一筹。
都焉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救治过的百姓多如牛毛,也许便有接通筋脉的法子呢?
拾九失神了这么一瞬,落在长行眼里已是犹豫的表现,他正要催促,拾九回了神,撂下一个“好”字便匆忙往外走。
走了几步,她忽地定住脚步。
知道他伤势严重后,只有她和长行着急上火,他自己怎么却一点也不急?
似乎要存心废了这条胳膊似的。
她扭头,回身看着楚逐。
想了想,启唇道:“王爷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一个多月前,她允了他三个要求,还剩最后一个没有兑现。
若他对自己的这条胳膊还有一分上心,就该在此时使出这个要求,让她去请都焉来。
只要他开口,她就会去。
可是,楚逐却淡声道:“那个要求我还想留着。一切自有天数,听天由命罢。”
拾九抿唇,心慢慢硬起来。
像是故意僵持一般,也淡声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去了。”
长行顿时急得头顶冒火。
他不知道什么所谓要求,他只知道,哪怕王爷自己不愿意医治,他都要想尽办法确保王爷身子安然无虞!
“你——你好冷的心!”长行将愤怒的眼神撒向拾九。
比起王爷,他更愤恨眼前这位向王爷提条件,得不到回应便将王爷置之不理的“长公主”。
“你不去,我去。”情势紧急,长行无暇废话,撂下这句话便飞身而去,一下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拾九面色悄然一松。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绷紧的弦在这一刻松了下来,还好有长行打破了这个僵局。
楚逐凝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瞬。
“你们都下去。”他冷声吩咐跪了一地的御医。
御医们如蒙大赦,纷纷提着药箱弓着身子退出了这里。
待御医走后,拾九的目光转到楚逐身上,语气极冷:“王爷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可以直说。”
楚逐微讶,自嘲道:“到底被你看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拾九难以掩盖自己的愤怒,“你觉得你因为我废了一条胳膊,我就会因此伤心自责,留在你身边?”
她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可是楚逐这从头到尾不疾不徐的样子让她忽然明白,也许这条胳膊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甚至并不希望留下。
他反而希望,借这条残废的胳膊,勾起她所有的愧疚与伤心,让她心甘情愿被束缚。
她只能这样恶毒地猜测。
楚逐却摇头:“你高看我了,我并不会认为,我的一条胳膊于你而言有这么重要,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他眸光深深地看着拾九,脸上浮起笑意:“若是真能让你心甘情愿留下陪我一生,便是废掉两条胳膊又何妨。”
拾九呼吸一乱,退后一步。
疯子。
她在心里低声咒骂。
这样荒唐的想法,放在疯子一样的楚逐身上,竟这般奇异地般配。
她毫不怀疑,当真能实现的话,他会不带一丝犹豫地去交换。
对这样的疯子,拾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着她后退那一步,楚逐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像是孩子一样祈求:“你不要生我的气。受伤的确是失神所致,不是故意以此令你自责,我并不想你自责,甚至不想让你知晓。淡然处之也不是想废掉它留下你,只是想看看……你是否会为我忧心。”
疯子疯子疯子!
拾九听罢,反而越加生气,所以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为了获得她的反应?
天底下还有比楚逐更疯的人么!
“看不出来吗,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楚逐道,“我看到了你去找都神医时的焦急,我看到了你在长行离去后松了一口气。我只消确定这两点,已经欣喜若狂——”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了。”拾九打断他。
她恨不得捂住耳朵,再也待不下去。
不要再跟她说这样,企图动摇她的决心。
不可能的。
“你休息吧,我找人来伺候。”拾九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心平气和,没等他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出去。
楚逐用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眼底终于漫上久违的笑意。
*
没过多久,长行带着都焉匆匆入宫。
一同带来的,还有叶惜华。
事情紧急,长行让人将叶惜华暂时扣在长公主府的闲置房间内,径直带着都焉前去花厅医治楚逐。
拾九得知消息后,便也往楚逐那里去。
不过她并不知道叶惜华也被带了来,只想着都焉入宫了,怎么也得去看看都焉,再顺便问一下楚逐的情况。
来到花厅前,门紧闭着。
拾九正要敲门,门却一把从里面开了,长行正立在她跟前。
长行从里面走了出来,返身将门关上,冷声道:“都神医正在给王爷仔细检查伤口,外人不能打扰。”
“好。”听到这句话,拾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长行漠然地绕过她走入庭院,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我曾经怀疑过你就是拾九,现在我知道你不是拾九,你肯定不是拾九。若是拾九,怎么会舍得王爷受这么重的伤呢?若是拾九,她一定会拼命跑去找她的朋友来帮忙,而不是像你这样见死不救。”
拾九怔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有什么比昔日兄长这般指责自己更让人难过的呢。
不过,长行说得也没错,以前的拾九是会这样奋不顾身的,只是她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拾九了,也回不去以前的拾九了。
庭院烈日炎炎,连风都带着热气。
拾九站在廊道上,一点一点地抱紧了自己。
长行这边说完,便马上去了关押叶惜华的房间。
打开门,叶惜华缩在墙角,因为害怕而小声地啜泣,眼泪啪塔啪塔往下掉,脸色涨红,十足可怜。
长行心头一乱,无措道:“叶姑娘你别哭,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暂时用你来威胁都神医好生为王爷治伤,一点王爷伤情好转,我马上就会放了你。”
叶惜华抬起已经哭得如同兔子的眼睛:“我以为,我们应当是朋友了。”
这一个多月,他们私下的相处,难道都是假的?
假——
叶惜华忽然明白过来,眼泪挂在脸上:“所以,你私下接近我,也并非诚心与我交朋友,也是为了你的王爷?”
“……是。”
*
拾九在花厅外一直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打开了。
都焉往外望去,以为等在外面的应该是长行,却没想到闻声转过来的人是拾九。
“今月——”都焉见她安然无恙,舒了一口气。
自从她回宫后,这几天一直杳无音讯,他们着实很担心。
拾九快步上前:“他的伤……怎么样?”
都焉见她一开口便是问楚逐的伤势,眼中不由带了几丝打量,悠悠道:“你希望是有救还是没救?”
拾九道:“我希望,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
都焉一笑,便不再卖关子:“有救。”
拾九眼神一亮,随即很快掩去,正想着是先进去看楚逐,还是先安顿好都焉时,却听都焉道:“这会子该让他们把叶丫头放出来了。”
“惜华也被抓来了?怎么回事?”
“就在不久前,楚王那随从长行闯入我的药铺,要抓我进宫救他的王爷,又怕我不肯尽心救治,刚巧药铺只有我和叶丫头在,他便将叶丫头也抓了起来,用叶丫头威胁我好生救治。”都焉讽然一笑,“殊不知,为了知晓你的安全,我必定愿意进宫这一趟。而该如何救治他那王爷,其实也是你一句话的事,何须费那么多工夫!”
拾九点头,长行关心则乱,这次实在是太毛躁了,简直跟平黎似的。
“我去找他放人。”拾九连忙要去找长行。
两人一道走出庭院去找人,绕过回廊时,却正见长行带着叶惜华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
叶惜华已经擦净了脸,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是情绪有些低落,一路低着头,因此还没看到拾九他们。
拾九道:“惜华!”
叶惜华这才抬头,见到了拾九便连忙奔过去,扑进了她怀里。
拾九拍着她的被安抚她,看向长行,有些责备的意思,毕竟叶惜华年纪小,而且与这些事全无干系,被这么牵扯进来,必定吓得不轻。
长行看着拾九怀中被安抚的叶惜华,渐渐安心下来。
拾九道:“你去照看王爷吧,都神医已经给他上过药了。现在都神医劳累,惜华又受了惊吓,我先带他们去休息。”
“好。”长行点头,便连忙去了花厅。
楚逐的胳膊已经被重新包扎,他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长行进来后,他也不曾睁眼,只问:“听说,你把药铺的一个小姑娘也抓进宫了?”
长行道:“长行担心都神医会使诈,不尽心医治王爷,所以抓了个人威胁他,现在已经将她还给长公主了。”
楚逐又道:“我先前让你撤掉着衣楼的暗卫,结果你自己反而还偷偷监视他们,有这么一回事么。”
长行跪下道:“长行始终觉得他们来京城的目的没那么简单,所以想通过监视他们的动向获得有用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
“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否则,我不会再饶你。”楚逐冷声道。
换成别人这般自作主张,早就被他解决了。
唯有长行这几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番忠心自不必说,做出这些事也只是纯粹为了他这个主子罢了。
“是。”长行应道。
他知道,自己再三越矩,王爷只是训斥已经是对他格外开恩了。
楚逐徐徐睁开眼,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长行,声音温和了几分:“起来吧。”
长行应声站了起来,看着楚逐的伤口,想到长公主先前的举动,不禁道:“王爷,恕长行直言,你似乎将长公主当成了拾九的替代品,在她身上弥补着对拾九的爱和亏欠……”
此时日暮西陲,屋子里没有掌灯,只有窗柩投入的几丝余光,显得宁静又沉闷。
在这渐渐黑下来的房间里,楚逐似乎并不抗拒聊这个逾越的话题。
他饶有兴致地反问长行:“你是这样认为的?”
“非但是我,所有知晓那段往事的人,都这么认为。”长行道,“可是,现在的长公主终究只是替代品,即使她故意看着你受伤置之不理,你也依旧包容,这也是你对拾九的补偿吗?”
“我从前对拾九何尝不是如此。”楚逐自讽一笑,“如今只是掉换过来了,有何不可?”
“王爷,你对拾九哪有你自己想的那么坏!”长行忍不住倾吐自己深埋已久的想法,“从小到大,若是没有你的默许,项叔怎么可能给拾九诸多照顾呢?甚至于我和平黎,也不可能总是帮她。你虽然面上对她不好,背地里却总是默许我们对她的照料,其实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狠心。”
“所以,这就算‘好’么。”
长行一时哑口无言:“也、也不是……”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长行又道:“王爷,长行认为,就算你把长公主当成了拾九看待,也无须对她这般宠爱,她终究不是拾九啊。今天,她看着你受伤却无动于衷,哪怕你的手臂都快要废掉,还是不愿去找她的朋友前来救你,王爷你想想,拾九会这么对你吗?拾九对你只会奋不顾身,不顾一切!”
楚逐听完,只是淡淡道:“从前的拾九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他不曾珍惜过。
如今,失去了也是自找的。
“况且,我已经不需要她奋不顾身。”他呢喃着,这一句,更像是自语。
他现在慢慢已经明白,爱一个人,原来只想自己奋不顾身地奔向她,并不想她奋不顾身地奔向自己,因为怕她受伤,怕她劳累。
长行却不明白楚逐的意思,正待再问,楚逐已经站了起来,意味着方才的短暂交心已经结束。
“回去吧。”
他现在还身处长公主府,再不回去,恐怕拾九就要来赶客了。
还不如识趣些自己先去告辞,还能讨个好脸色。
*
皇宫不能留外男,都焉休息过后,便也准备出宫。
长行已经跟他说好,每日去医馆“接”他去王府,为楚逐治疗胳膊上的伤。
叶惜华自然是跟着他一块出宫。
拾九只能亲自将两人送上了车辇。
长公主府重新恢复到以往的日子,只是隔壁的乾坤宫已经人去楼空。
拾九不知道楚逐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楚昂那边压下来了,朝中也无人再追究幼帝失踪一事。
连那些亲自被她迷.晕过去的宫人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至于有没有在背后偷偷议论,她就不知道了。
总之,面上一切风平浪静,仿佛她偷偷送出宫的只是一个小太监。
然而,幼帝失踪之事可以不追究,却终究瞒不住天下人。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幼帝已经不见了。
其中不乏有流传说,是长公主偷偷放走的。
一时坊间议论纷纷。
饶是如此,由于楚逐在,没有人敢向她问责。
越是这样,拾九心中越是不由得涌起愧疚。
她倒是宁愿楚逐追究她的责任,好过他一个人摆平这一切,让她这个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她心里明白,要压下这件事,楚逐一定顶下了巨大的压力。
拾九心绪难平,这段时间便一直安分地待在长公主府。
而楚逐却一切如常,每天照例还会来看看她,却对如何处理幼帝失踪一事绝口不提。
他不提,拾九也不好问,便也绕过这件事,偶尔会问一下楚逐他的伤势如何。
这时候,楚逐的眼睛总是会冒光,告诉她:“很好,别担心。”
几天之后,拾九思来想去,从秋云夕那里要回了令牌,让她暂且不要进宫,就在着衣楼待着。
她没有当面将令牌还给楚逐,而是在楚逐回了王府后,命人将秋云夕的令牌送去王府,归还给他。
次日,楚逐来到长公主府,心情颇好:“为何不亲自还给我,嗯?”
拾九无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别扭。
不过,这令牌总归是要归还的。
偷偷将幼帝送出宫一事,虽然是她主导的,但秋云夕也参与其中,虽然楚逐并未追究此事,但为了避免让秋云夕受到牵连,她觉得还是归还令牌为好。
向楚逐表明她的态度。
再者,令牌并不只是代表着幼帝失踪那一件事,往后若再有什么事呢……
所以,这令牌留在秋云夕手上,终归会让楚逐忌惮,可能会让秋云夕陷于险境。
谁曾想,楚逐却将令牌归还于她:“我又不曾追究她的责任,你在担心什么。”
拾九没有去接:“我在担心什么,王爷一清二楚。”
他分明知道,这块令牌代表什么。
若是往后,她再通过秋云夕传递消息给秦少安呢?
他不担心么。
他分明对这一层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将令牌还给她?
“她是你的朋友,我不会对她下手。”楚逐早已看透她的想法,“我很清楚,一切都是我们之间的事。她拿着这块令牌会做什么不重要,一切源于你的决定。”
拾九愕然,一时没有说话。
“但是我很高兴。”楚逐看着她,目光柔和,“你愿意将它归还于我。”
“所以——”他将令牌推到拾九身前,“我愿意放心地将它交给你。”
半晌,拾九接过令牌,收下:“好。”
过了一会儿,楚逐起身准备回府。
离去前,他转身看向拾九,眼中神色莫辨:“我不介意你将幼帝送去了秦少安手里,但是——时间会证明,你对他的相信,是错的。”
拾九心里涌起不安:“什么意思?”
楚逐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
不久,拾九就明白了楚逐的意思。
就在重阳佳节这天,秦少安突然昭告天下,幼帝并未失踪,而是在他秦军军营之中。
同时,他以幼帝之名下了檄书,怒斥楚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说幼帝先前被乱臣贼子所困,现在他已迎回幼帝,必定清除乱贼,重振朝纲。
由此,秦少安一方成了正统,一时获得不少支持。
很快,京城流言四起,楚逐内外交困。
他连着好几日没来长公主府。
兴许是因为这件事,正忙得焦头烂额。
拾九坐在小亭中,看着庭院中已经枯败的荷花,一时失神。
她没想到,秦少安会拿着幼帝大做文章。
或者说,她潜意识里拒绝去想,她将幼帝送去秦少安的阵营里,会促成什么局面。
她只是单纯地考虑,幼帝在秦少安手上会比在楚逐手上更安全。
至于秦少安会怎么安置幼帝,她并未深想过。
不过现在想来,现成的“正统”就在自己手上,任谁也不会藏着掖着,势必要利用这一点壮大自己的势力。
说不上对与错。
这下,却由不得她不去深想,楚秦之争势必要有一个结果,那结果该会是怎样?
若是楚逐赢了,她将幼帝送去秦少安手上便只是一件无用功,兜兜转转幼帝又回到楚逐手上,那么事情又变成当初的抉择:是留在宫中保幼帝一世平安,还是不顾幼帝的性命要求出宫,不知楚逐会作何反应……
若是秦少安赢了,他倘或真能做一个忠君之臣,依旧辅佐幼帝稳坐皇位,那么她也能安心地离开这牢笼之地了,若是她看错了人,实则秦少安也有异心,那么事情便越发复杂起来了……
总之,在眼下,她相当于站在秦少安的军营,狠狠捅了楚逐一刀。
拾九垂眸,一时竟宁愿楚逐永远别再来找她,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就在她这么想时,楚逐却再次来到了长公主府。
拾九不禁站了起来,一转身,便见楚逐找自己走过来。
“已近入秋,长公主怎么不多穿点,就在凉亭里吹风?”楚逐看着拾九身上单薄的衣服,不禁蹙眉。
身边伺候的宫婢闻言,自然明白摄政王的意思,连忙悄然退下,去屋里拿披风。
拾九与楚逐在凉亭坐下。
楚逐问:“方才你一直看着荷花出神,在想什么?”
悠然闲谈的样子,仿佛并不曾被秦少安发出的檄书所扰。
拾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闲聊:“只是赏荷罢了。”
楚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枯败的荷花,不置可否:“枯荷也有枯荷的意趣。”
此时,宫婢拿来了披风,给拾九披上。
另有宫婢奉上了茶。
楚逐熟练地给两人满上茶。
拾九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听说,现在坊间传言纷纷,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楚逐神色未变,饮了一杯茶,看向拾九,“现在,世人都在说我是乱臣贼子。”
他这轻松的神色仿佛陷在漩涡中心的不是自己,令拾九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她不由得低声嘟囔:“你难道不是么。”
从墨氏的立场上看,他的确就是乱臣贼子。
楚逐不恼反笑,放下茶杯:“既然我为乱臣贼子,那么我匡扶你为正统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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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破绽(修)
拾九一时大惊。
匡扶她为正统?
什么意思?
让她登基为帝?
意识到楚逐的想法后, 拾九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总是能做出让她感到无比疯狂的事。
楚逐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不疾不徐道:“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 往前数两朝, 大楚朝仁安慧成皇帝便是女帝,而且在任期间深得百姓拥戴, 是为治国典范。”
拾九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帝,但是千百年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位女帝, 而且这位女帝是大楚皇帝唯一的子嗣, 登基前就被立为皇太女,皇帝驾崩后她得位名正言顺, 即使有人不认可女人登基, 却也无可奈何。
而她呢,一则幼帝尚在人世, 只是现下不在楚逐手中罢了,二则她连自己的这个长公主身份尚且还不能令天下人信服, 更谈何接替墨氏江山。
况且,她对所谓的江山权势没有一丝欲.望,也从未想过自己登基为帝的可能, 对于楚逐突然提出的想法, 她只觉荒谬。
再深想一层, 她就更觉楚逐无.耻。
若是她登基为帝, 于眼下的楚秦相争之局而言, 是于楚逐有利的。
她会成为楚逐的第二个傀儡。
如此, 她也成了“正统”。
楚逐便能以她的身份与秦少安对抗, 破除“乱臣贼子”之说。
于私情而言, 她若为帝, 便彻底锁死在了这个皇宫,不就刚好称其所愿了么?
总之,楚逐是稳赚不赔的。
想到这点,拾九先前的愧疚荡然无存。
她甚至忽然想到,也许之前楚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把幼帝送出宫,就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拾九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楚逐眼中闪过一丝苦笑:“不要总把我想得太坏。”
拾九撇过脸去。
也不是她非得往坏里想他,而是他许多事情做得毫不掩饰,成心让她看出来,由不得她不这么想。
“没错,我的确有借此束缚你的想法。”楚逐看着拾九留给自己的侧脸,“因为,只有把你架上皇帝的位置,你才永远不会离开我。”
拾九转过脸来,一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表情。
“但是,我既然让你看出来了,便是将选择权交给你,你若不愿,我何时勉强过你?”楚逐在她面前总是耐心十足,“默许你送幼帝出宫,不是我的阴谋,是真的想过放你自由。让你为帝,也不是借你对抗秦少安。所谓正统与不正统在乱世中根本不值一提,动摇不了我的根基——我做这么多,只是想留下你。”
拾九有些慌乱地挪开目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知道她“死”而复生后,或许是更早的时候,楚逐便异常执着于“留下”她。
这与她想要离开的想法背道而驰。
谁也不愿意妥协。
拾九一时沉默。
楚逐又道:“若你愿意,我会排除万难,让你登上那个最高的位子,因为我早就说过——我只甘心居于你之下。”
拾九不禁笑了。
排除万难。
他也知道是“万难”。
且不说当初名正言顺即位的仁安慧成皇帝都遭到过非常多的阻挠,更别说她这个在别人眼里连长公主身份都不能自证的女人了。
拾九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多虑了,光是要摆平天下悠悠众口,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楚逐异想天开的想法罢了。
拾九迎上他的目光,摇头道:“幼帝尚在,则正统犹在,王爷若是眼中真有君臣之分,就该主动与秦少安求和,一同迎回幼帝,共同辅佐幼帝。”
楚逐知道她这是拒绝的意思,便也不再勉强,只道:“你觉得当下两军还能议和?”
拾九没接话,她刚刚说的当然是故意讽刺的气话。
陷在楚秦两军已经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怎么可能再恢复和平呢,势必要争个高下的。
况且,看他也没有求和之心,想来秦少安亦是。
楚逐看着拾九,忽地又问:“你希望他赢?”
拾九心中一时很乱,她刚刚看着枯荷时,就在想这个问题,然而她没有想出答案。
这个时候楚逐问起她,她便咬牙道:“是。”
楚逐眸光一黯,似笑非笑:“你觉得他赢了,会饶了我吗?”
拾九一怔,摇头:“……我不知道。”
楚逐道:“如果我赢了,我会杀了他。”
杀气毕露。
拾九不由得看向他。
楚逐回望她,缓缓道:“他赢了,也会杀了我。”
*
楚逐没有在长公主府待太久。
聊了那个问题之后,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之后拾九便送客了。
他是故意把这件事架在她面前的,逼迫她去思考这个问题,但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于是她一送客,他便也不再多留。
回到摄政王府,平黎上前禀报:“王爷,老爷来了,在书房等你。”
“好。”楚逐脚步未停,直接朝书房走去。
走进书房,楚昂正背着身看向窗外,背影有些寂寥。
楚逐道:“父亲。”
楚昂转过身,对楚逐道:“下朝许久,你为何现在才回王府?是又去长公主府‘喝茶’了吧?”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他早已知道,楚逐每每下朝都要去长公主府走一番,哪怕前些天因为檄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旦稳定下来,他又往长公主府去了。
只不过,之前无论楚逐有多宠爱那个所谓的“长公主”,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只要不耽误正事,以后收了她都是可以的。
但是,在那个今月长公主偷偷送走幼帝后,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这次楚逐回来,他本以为楚逐会处置那个今月,却没想到,楚逐竟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为此,他怒斥了他一顿,可是他不为所动,只是坚持表示,此事不会影响大局。
他气得几乎晕死过去。
多年来的谋划,他不允许有一点纰漏。
出现幼帝失踪这种事,还叫不影响大局?
后来,他在夫人的劝说下,终于平息了情绪。
幼帝既然已经被送出去,现在便是处死了今月也无济于事,不必因此与楚逐生气,何况楚逐还受了重伤。
在这动乱之时,他们更应该团结才对。
只是幼帝的下落,恐怕还得撬开今月的嘴巴才是。
没等他让楚逐撬开今月的嘴巴,檄书便横空出世,他这才知道,原来今月竟是将幼帝送去了敌方!
这已彻底触怒了他。
却没想到,楚逐非但不处置今月,反而今天在朝堂上提出了一个让她“将功补过”的办法——
那就是让她登基为帝。
这样,两边便都代表了“正统”。
想到这点,楚昂已怒不可遏,他若当时在朝堂上,非得给他一拳不可!
他几步走到楚逐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想法啊!让她登基为帝到底是为了战事,还是为了私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楚逐沉默不语。
楚昂松开手,狠狠叹气。
“你到底在想什么?儿女情长有那么重要吗?”楚昂眼底一片血红,目眦欲裂,“老臣不懂啊!”
“你就算真的放不下拾九,真的把那个今月当成了她的替身,想要补偿她,也不必拿江山皇位当儿戏!”楚昂痛心疾首,一字一句几乎呕血,“你可还记得先帝先皇后枉死的场景?那场景我光是听你说起,已是锥心刺骨之痛,何况你亲眼所见?现在正是复国之时,请太子殿下以国事为重,切勿再任性妄为!若太子殿下执意立她为女皇,老臣愧对先朝,只能以死殉之!”
楚昂说完,便抽.出腰间的佩剑,往脖子上抹去。
楚逐眼疾手快,自是第一时间阻止。
他本可以毫不费力地夺去这把剑,但他却选择用手握住了剑刃。
豆大的血珠一点一点地沿着剑刃滑下,掉落在地上。
楚昂瞠目,看向楚逐。
“父亲。”楚逐依旧唤他父亲,“我明白——我不会再拥她为帝,她也拒绝了。”
楚昂慢慢冷静下来,松了握剑的手。
楚逐便也放开了剑刃。
佩剑“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发出脆响。
楚昂再度叹气,语气柔和下来:“老百姓本就不信服长公主的身份,你扶她为帝也难平悠悠众口,反而会显得做贼心虚,越发落了下乘。”
他缓缓道:“不如——就此昭告天下,你就是卫国太子!”
楚逐垂眸不语,似在沉思。
楚昂道:“卫朝本就是正统,墨朝才建朝不到二十年,百姓心里其实仍旧对卫国怀有感情,只是都以为卫朝彻底湮灭,又被墨慎之的雷霆手段所慑,因此不敢再提及卫朝。现在正是名正言顺推翻墨朝、光复卫朝的最佳时机。”
他说完,便看着楚逐,静待他的回复。
好一会儿,楚逐才开口,却是说道:“父亲,此事容后再议吧。”
楚昂大为不解:“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楚逐避而不谈,只道:“现在秦少安已带兵攻打峡口郡,若是让他过了峡口,京城就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任他长驱直入了。我准备率军前去峡口郡击退他,先解除眼下危机。”
楚昂蹙眉,他心里明白,昭告天下之事与击退秦军一事并无冲突,反而会在楚逐处于不利的时候起到助力。
他为何迟迟不愿昭告自己的身份?
楚昂暗忖一番,却没有把疑虑说出口,他知道楚逐的性格,打定主意的事很难更改。
他看着楚逐的胳膊,担忧地问道:“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这个时候去战场,会不会……”
“没事,都神医医术高明,用的药膏有奇效,我已经感受到伤口在慢慢愈合。”楚逐用右手抽.出自己的佩剑,这还是当初他和拾九相继完成的那把剑。
他看着闪着寒光的剑刃:“我一只手,也能赢。”
楚昂知道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阻:“好,那你尽快前去,否则让秦军闯过了峡口,事情便麻烦了——”
“至于京城,你可以放心地交给我。”
楚昂眼中露出一丝冷意,心中有了主意。
*
楚逐不日便火速离京。
拾九知道楚逐离开后,心中更乱。
自从他那天把“希望谁赢”这个问题摊开在明面上后,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整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而现在,随着楚逐前去对阵,这个问题甚至具体到了,在峡口郡的这场战役中,她希望谁赢?
若是楚逐和秦少安在战场上短兵相接,她希望谁毫发无伤?
她不知道。
只是不禁在想,楚逐的伤才养了短短数十天,根本还没好,现在又带伤上阵,难免吃亏……
她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吃过晚膳,拾九离开膳厅,准备去沐浴。
今天晚膳吃得晚,这会儿天色都已经黑了,隐隐有几声闷雷传来,似乎一会儿就要下大雨。
宫婢正在四处点灯笼,套上琉璃罩。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拾九眉头微蹙,心上忽然涌出一阵不安。
正准备前去一探究竟,来人已经闯入了长公主府内,一时间偌大的庭院都被举着火把的侍卫填满,宫婢和太监们吓得乌泱泱跪了一地。
拾九这才看到,竟是楚昂和楚老夫人带着楚府的侍卫闯入了她的府邸。
“老爷——”她习惯性地像以前那样称呼,连忙改了口,“楚大人、楚老夫人。”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端起了长公主的架子:“你们擅自闯入本宫的府邸,是想做什么?按照律例,你们可是犯了重罪!”
楚昂并不把她这点虚张声势放在眼里,冷声道:“长公主通.敌.卖.国,将幼帝送入贼人之手,才是罪无可赦!今日老臣特来审问长公主,若证据确凿,即可送入大理寺,按律例正法!”
拾九不禁悄然往后退了一步,终于明白了此刻的情况。
是她太天真了,以为楚逐压下了这件事,便真的无人追究了。
恐怕楚逐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却没想到,楚昂会趁着他离京之际,前来找她兴师问罪。
拾九意识到,自己今天恐怕凶多吉少。
楚昂明摆着借此机会一举除掉她。
现在这长公主府全是楚府的人,她宫中这些太监宫婢又不顶事……
等到楚逐回来,一切尘埃落定,楚昂到底是他父亲,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楚大人虽然早已告老还乡,但想必应该知道墨朝的规矩。”拾九尽力与他周旋,“楚大人若是怀疑本宫通.敌.卖.国,应当先提交证据给大理寺,让大理寺提审本宫。楚大人并没有私自审问本宫的资格。”
此时,借着灯笼摇曳的光,楚老夫人忽然看到了那今月长公主手腕上戴着的玉镯。
玉镯在灯笼烛光的映衬下,泛出晶莹剔透的水波。
楚老夫人一震,连忙拉住楚昂的袖子,低声道:“老爷,您真要背着逐儿处置这个长公主吗?您看,逐儿竟将那玉镯送给了她!”
楚昂定睛看去,她手腕上确实是那个玉镯。
那玉镯楚逐曾经给过拾九,也只给过拾九。
如今,却把那玉镯又给了眼前这个女子……
说明,楚逐对她的看重,能与拾九等同了。
楚昂回想这段时间楚逐对眼前这女子的纵容,甚至已经超过当初对拾九了。
“那就更不能留!”楚昂下定了决心,看着楚老夫人,“此女子一定会祸害逐儿的,在这最后关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大计,大不了我以命相抵。”
楚老夫人眼中盈泪,不再多说什么。
天边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长公主现在还不明白吗,这资格并不由你决定。”在这一声接一声的惊雷声中,楚昂的声音也像惊雷一样传入拾九耳中,“你这个祸国妖姬,真以为能逃过今天吗?”
祸国妖姬?
拾九一诧,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被冠以这样的头衔。
她悄然握紧了拳,观察着四周。
眼下,长公主府的内院已经布满了楚昂带来的侍卫,不知外边还有没有更多人。
若是楚昂真想在这里杀了她,她便只能暴露自己会武功,硬闯出去。
只是,楚府的侍卫她是知道一点底细的,功夫并不比王府的暗卫差多少,而自己则很久不曾动武了,武功生疏不少。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她根本没几分胜算……
然而,事情已容不得她多想。
楚昂一声令下:“将她拿下!”
霎时间,满庭院的侍卫都朝她动起手来。
拾九眼疾手快,迅速朝离自己最近的侍卫出手,快速夺了他的剑,与扑面而来的侍卫拼杀起来。
惊雷一声响过一声,竟在此时下起倾盆大雨来。
楚昂见她竟会武功,立刻下令:“屋顶布防,不得让这女子离开庭院半步!”
楚府侍卫训练有素,迅速排开天罗地网之势,将拾九紧紧包围在庭院中。
楚昂和楚老夫人则退到了廊下躲雨,一列侍卫将他们护在中心,让拾九连擒贼先擒王的机会都没有。
拾九咬牙硬抗,很快就负了伤。
在雨水的冲刷下,她的伤口血流不止,雨幕也阻隔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楚府侍卫,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这时候,一把利剑朝她刺来,她反手一挡,身后露出破绽,又被人划了一剑。
忽然,围在最里圈的侍卫退下,又涌上一列侍卫,这列侍卫手中的武器却不是剑,而是绳索。
他们快速移动着方位,变换着队列。
拾九知道,这是要用绳索生擒她。
她连忙往后退,却已来不及,她只觉身上一紧,已经被他们用绳子团团捆住。
楚昂和楚老夫人从廊下走出,有人为他们打着伞,而后徐徐走到拾九面前。
而拾九则被捆得动弹不得,全身已经湿.透,豆大的雨珠打在她身上,泛起了层层寒意。
她仰着头看着昔日养育她长大的老爷、老夫人,不禁思忖着,若是此时告诉他们,自己便是拾九,是会死得更快,还是有一线生机?
只是,她倔强地没有开口。
楚昂和楚老夫人亦看着她,奇怪她竟这么冷静,一声求饶也没有。
楚昂沉默不语,心里在做最后的决断。
楚老夫人却是忽然一惊:“她的脸不对劲!”
在她的脸部边缘,竟然翘起了一个小口子……
一般人的脸皮怎么会翘起来!
楚老夫人一时惊恐地睁大眼睛,躲到了楚昂的身后。
楚昂这也才发现她脸上的奇怪之处,不过他却没有任何惧怕,反而直接朝拾九走过去。
拾九马上反应过来,是她的人.皮.面.具开裂了。
人.皮.面.具不能长时间碰水,否则就会裂开,显露出原本的容颜来。
今晚下这么大的雨,她的脸早就被反复打湿了。
只是她光顾着御敌,竟是忘了这一点。
还不等她说话,楚昂已经走到她身前,揪住那翘起的边缘,狠狠一撕!
撕开后,楚昂和楚老夫人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楚老夫人抖着声音道:“拾、拾九……是、是你吗?”
拾九道:“老爷、老夫人,是我。”
楚昂和楚老夫人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一切。
难怪楚逐将她从江南带回京城后,便对她宠爱有加。
他们都以为楚逐是找了个替代品,却没想到,这所谓的替代品竟是本人……
而楚逐,定是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
“疯了!他疯了!”楚昂忽然想起楚逐先前竟想让拾九当女帝,一时差点晕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修改了一下,多增添了两千余字,主要内容不变,还是说秦少安利用幼帝自立正统,楚逐要拾九当女帝的事,不过之前写得粗糙,很多分析都没写到,
细节控实在受不了,还是精修了一下。以前买过的不用多花钱,刷新一下就行,不想重看也没关系……
*
今天是六一,祝大家儿童节快乐~也祝自己生日快乐~哈哈我一年会过公历农历两个生日嘿嘿~
*
本章提到的仁安慧成皇帝是《重生之盛宠骄女》里的女主楚千翘,这篇文也是双重生,但是是宠文噢,男主非常深情(辣菜渣渣王爷),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枝的架空古言大多共用一个世界观和历史线哈,不过故事间都没多大联系,绝对不会捆绑出售,不用担心只看一本看不懂哈~
感谢在2022-05-31 00:27:08~2022-06-01 23:5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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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缘由
长公主府。
拾九洗净了脸, 匆匆沐浴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走入暖阁。
头发还将干未干, 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事。
暖阁里, 楚昂和楚老夫人听到脚步声,循声看向她。
楚老夫人指着桌上的姜汤, 柔声道:“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别着凉。”
“是。”拾九感激地看了楚老夫人一眼。
刚才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 是楚老夫人先打破僵局,做主让她先去沐浴一番, 使她不至于像个阶下囚那般狼狈。
她喝下一口姜汤:“拾九多谢老夫人。”
从小到大的遵从已深入骨髓, 当她以拾九这个身份面对楚老爷和楚老夫人时,她不由乖顺了许多。
楚老夫人微笑, 又关切地问她:“伤口处理过了吗?”
拾九回道:“已经处理过了。”
自从跟都焉学习医术后,她身边总是会常备一些药膏, 方才趁着更换衣服,她给自己做了简单的上药和包扎。
楚老夫人脸上满是歉意,慈和地看着她:“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你这一下子变换了模样, 实在不好让御医前来施诊, 只能将此事暂且押下, 从长计议, 请你体谅我们。”
“拾九明白。”拾九点头。
大墨的长公主当众“变脸”, 确实有够骇人听闻的, 所以楚昂和楚老夫人已经在第一时间将在场的太监和宫婢都关了起来, 以防此时泄露出去, 自然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让御医来长公主府为一个“陌生女子”施诊。
楚老夫人面色欣慰,叹道:“若早知是你,我们也不会让侍卫痛下杀手。”
知晓她是拾九后,楚老夫人的态度一下平和了起来,连楚昂也缓和了脸色,不再像刚才那样杀气毕露。
毕竟拾九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有几丝情分在。
况且……
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在拾九梳洗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自是商量了一番。
这会儿,仍旧是楚老夫人开口,她温声道:“拾九,想必你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身世了。”
虽然他们还不清楚拾九“死而复生”又易容进宫的缘由,但拾九在“死”前就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这是一桩板上钉钉的事。
她以两边都心知肚明的事作为开场,显然真正想说的话在后头。
拾九点点头:“已经一清二楚了。”
而后便安静下来,等着楚老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在梳洗的时候,自然也在梳理今晚的事。
楚老爷和楚老夫人这次亲自带人进宫,想趁着楚逐离京处理掉她,自然是已经对她极度不满。
而造成他们这般不满的缘故,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那就是楚逐对她的无端“宠爱”。
这在二老眼里,绝对是不能容忍的。
这次楚逐忽然要立她为女帝,恐怕便是压倒二老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逐的野心外人都看得清楚,更别说他的双亲,此番幼帝到了秦少安手上,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称帝,想必二老就是这么想的。
而楚逐却在这个关头,依旧要立她这个墨氏女为帝。
也难怪楚昂会叫她“祸国妖姬”。
她想,这会儿楚老夫人必定要质问她“女帝”一事,他们二老估计认为这事是她撺掇楚逐的。
岂知,楚老夫人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你知道逐儿的身世吗?”
拾九脸色顿变,蹙起的眉头显露她的疑惑。
楚逐的身世?
他……他不就是他们的儿子吗?
拾九的心头忽然泛起不安,连心跳都加快了许多。
“拾九不知,请老夫人明言。”她抿了下唇,直直地看向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顿了顿,看向楚昂,与他会意一番,才扭头看着她,徐徐道:“其实我们并非逐儿的亲生父母,只是这些年我们隐瞒得很好,所以并未有人知晓这个秘密。只曾经有一次,墨慎之察觉朝中有人是前朝余党,便让御史大夫梁昇去查,梁昇查到了我们头上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禀墨慎之,便被我们杀人灭口。幼帝登基后,便再无人知道那些前尘旧事。”
拾九敏锐地听到了“前朝”二字,顿时心如擂鼓。
相比之下,楚逐并非他们的亲生儿子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直觉告诉她,今晚她或许会知道很多事情。
看着她又是迷茫又是清明的眼神,楚老夫人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给了她真相:“逐儿,他是前朝太子,卫述。”
前朝太子……
拾九顿时双目大睁。
当初,燕辰娘说过,在她那个父亲墨慎之谋朝篡位后,卫朝太子和她不知所踪,后来,卫朝太子被找到,随后便被墨慎之活活烧死。
所有人都以为,卫朝太子已经死了,包括她。
却没想到,卫朝太子非但没死,竟然……竟然还是楚逐……
拾九几乎不敢相信,一时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她抚着突然剧痛起来的脑袋,好像霎时间在一团乱糟糟的丝线中抓到了一根线头。
只是,因为脑中太过杂乱,她一时还来不及将前因后果串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皇位、这江山本就该是他的——”楚昂忽地站起来,朝拾九走过去,“所以,他现在看似是谋逆的贼子,其实他只是夺回他的东西罢了!”
拾九双眉紧蹙,不禁连连后退。
楚昂却步步紧逼:“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前朝旧部跟着他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振前朝,光复卫氏江山!因此,我们决不允许他立你为女帝,连这想法都不能有,否则,先帝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
拾九脑中更乱,头疼得更厉害,不禁大口大口地喘气。
既然楚逐知道自己是卫朝太子,又知道她是墨朝长公主,为什么……为什么会三番两次要尊她为帝?
那天在鬼狱里楚逐说过的话,一时全部涌入她的脑海。
“若是长公主犹在,那么我定会保墨氏江山太平无恙。”
“你若成为长公主,那么往后你便是君,我便为臣。”
“因为——我只甘心居于你之下。”
……
若当真如此,他岂不是为了她,违背卫氏祖宗、违背亲生爹娘、违背所有跟随者?
拾九一时胸闷难当,不由得攥紧了心口,弯下了腰。
楚老夫人知道她难以一下子消化这么多东西,连忙挡在楚昂面前,示意他暂时不要多言。
她缓缓靠近拾九,轻轻地将她揽进怀里。
拾九已然心神大乱,整个人像是失了灵魂的躯壳,任由楚老夫人摆布。
“其实,逐儿以前一直不愿告诉你身世,是为了保护你。”楚老夫人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而他自己的身世,更是不能透露分毫,否则便会面临杀身之祸。”
拾九怔怔地倚在楚老夫人怀中,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清晰起来。
难怪他之前宁愿被她误会为爱慕墨萝嫣,为墨萝嫣撑腰,也不愿公开她墨氏长公主的身份……
难怪他在鬼狱时会说,拾九不能成为墨氏公主,但今月可以……
难怪他如此憎恨她,原来她的父亲杀了他的爹娘,还夺了他的江山……
一切的一切,在她脑中轰然炸开,拾九几乎喘不过气来,浑身剧烈颤抖。
楚老夫人知道她已明白前因后果,叹了一声,抚着她的发丝,柔声道:“既然让你知道了真相,那么不妨让你知道得更多些。
“这些年来,逐儿总是对你多有苛待,甚至故意责难你,其实,他也有他的苦衷。
“当初,墨慎之攻入皇宫,先帝和先皇后跟张启明做了交易,带上你一起出逃,可是你那时尚在襁褓,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感到不舒服就会啼哭。
“有一次,先帝与先皇后带着你们躲避追兵时,路上没来得及喂饱你,你因为饿了而大声啼哭起来,便是这一声啼哭,暴露了你们的位置。先帝与先皇后为了让你和逐儿活命,便将你交给了逐儿,自己现身引走了追兵。
“之后,他们被追兵抓捕,墨慎之极为残忍地杀害了他们,还将他们的尸首挂在城墙示众。逐儿知道后,混在人群中前去见自己爹娘的最后一面……
“我想,你可以想见,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的爹娘死得那么凄惨,还被毫无尊严地曝尸于城墙,供万人围观,而他却无能为力,连让他们入土为安都没有办法,他该有多么痛苦……
“那之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找到我们后,一心一意只有复仇,国仇家恨都压在他身上,他比任何人都难。
“他太痛苦了,看到你他就会想起自己惨死的双亲,可是先皇后将你交给他时,亲自叮嘱他要抚养你长大,他只能遵守母亲的遗言,一路将你带在身边。于是,他只能通过折磨你,来消解他心中的痛楚。
“若只是这样,或许他还不至于如后来那般扭曲。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其实早已从不能杀你,变成了不忍杀你。我是看得明白的,他却不曾察觉,或者,他只是在心底里拒绝承认罢了。
“他的心一边被愤怒和仇恨所笼罩,一边对你不由自主地动心,在这样的煎熬压迫之下,他只能愈渐扭曲,故意将你视若仇敌,来阻止自己对你日渐深陷。他别无他法,苦楚也只能自己独尝。
“那些年,我和老爷都以为你是张启明的女儿,又念你当时只是个婴孩,并未怪罪于你,还常常开解逐儿,希望他能放下心结。
“直到几年前,我们才意外得知,你竟然是墨慎之的女儿……那一刻,我与老爷是动了杀心的。当时我就在想,逐儿该怎么办呢?他如何接受得了?
“你的啼哭引来了追兵,害得他父母被抓,而你的父亲又亲手杀死了他的父母,他还一直将你养大,他必定是最痛苦的人!
“却没想到,他亲自将奄奄一息的你从破庙里抱了回来,待你比以前竟要好得多,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些仇恨。我想,或许是那时你快要死了,让他忽然发觉,他离不开你,他爱你已经爱到宁愿背弃父母之仇……你知道吗,他真的这般爱你。”
楚老夫人摸着拾九身上的玉镯,对她道:“这玉镯其实是先皇后留给逐儿的唯一一件遗物,先皇后说过,这是要给她未来儿媳妇的。所以,那日他带着你来到楚府,当我看到你手中的这个玉镯时,我便明白,他这是已认定你的意思。我与老爷私下商量,毕竟你不是故意要害死先帝和先皇后的,既然逐儿都已经接受你,那么只要你的身世隐瞒一辈子,就把你当做可怜的孤女罢!我们原想着,这该是个圆满的结局,却没想到,后面会闹出那么多波折,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玉镯上。
一直安静听着的拾九,已经泪流满面。
楚老夫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一样,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一切的谜团,在这一刻揭开了谜底。
她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也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在她被折磨的背后,楚逐也被折磨着……
原来在她伤心难过时,楚逐也在承受着痛苦……
原来那些被楚逐刻意隐瞒、故意略过的东西,竟全都是对她的保护……
原来……
原来她竟远远低估了楚逐对自己的爱……
拾九血气上涌,忽地推开楚老夫人,扭头吐出一口血水来。
此刻,她脑子一片混乱,无数的想法碰撞交杂,心更是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挖了去。
只剩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地喘着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楚昂见夫人已经说清所有缘由,叹了一声,对拾九道:“你现在可明白了?这一切本就是你欠他的,是墨氏欠卫氏的,他要争夺这天下是理所应当。只是他被儿女情长所累,所以才生出那些荒谬的想法来,你不要当真,也不该当真。我是不会让他再有此意的,卫朝的旧部更不会允许,若是让他们知道,他要尊真正的墨氏长公主为帝,恐怕会群情激奋,在这最重要的关头弃他而去……那么,多年的复仇伟业毁于一旦,卫氏先祖都不会原谅他的!”
拾九努力支起耳朵听楚昂说了什么,可是她手脚冰凉,眼前一片晕眩,耳朵也嗡嗡作响。
她什么也没有听清,只听得一句。
“这一切本就是你欠他的。”
是她欠他的……
拾九捂着心口,一时支撑不住,缓缓倒地,像孩童一样将自己蜷缩起来。
“老爷,别说了。”楚老夫人低声道。
他们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倒也不必再逼迫她。
楚昂看了拾九一眼,眼中终是有了一丝不忍,甩袖背过身去。
今晚,他的本意是来除掉今月这个祸患的,谁知却意外发现,她竟是已经死去两年的拾九。
这前因后果一串联,他们才知道,楚逐对拾九的用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若是瞒着他除掉拾九,以后他们与楚逐之间,恐怕不只是断绝关系那么简单了。
可是,若依着楚逐的性子发展下去,恐怕真的做得出夺了墨氏江山,又将墨氏江山拱手让于墨氏女的事来。
思来想去,倒不如就趁着这次机会,将一切告诉拾九。
拾九是个什么样的人,拾九对楚逐曾经有多爱,他们是一清二楚的。
知道了这些事后,就算楚逐要将皇位送与她,她也必定不会要。
至于之后的事……便再说罢。
只要不影响卫氏江山,不影响复国大计,其他的都可以退让。
这已是眼下最佳的两全之策了。
窗外雨声渐歇,夜已深。
楚昂看向楚老夫人,示意该出宫了,这里到底是长公主府,他们不便夜宿于此。
至于拾九——
现在整个皇宫都被他的人所控制,拾九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下,不如留她一个人静静。
楚老夫人也正有这打算,她俯身抚了抚拾九的肩膀:“拾九,地上太凉了,你起来吧。我和老爷先回府了,你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明白他的心。等他回来了,你们……你们好好说开。”
她说完,提步欲走。
此时,拾九一把揪住她的裙角,头抬了起来。
脸上泪痕未干,语气坚决:“老爷、老夫人,我要去见他。”
楚昂皱眉,现在楚逐正是最忙乱的时候,她何苦跑去战场令他分心?
楚老夫人耐心劝道:“拾九,此时战事紧张,逐儿——”
“我将峡口郡的防守图给了秦少安。”拾九打断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京城通往峡口郡的官道上,骏马飞驰。
“驾——驾——”拾九挥舞着鞭子,奋力朝峡口郡赶去。
半个时辰前,当她说出那句话时,她差点被楚昂掐死。
当然,楚昂冷静下来后,便缓缓松开了手。
只得同意让她连夜赶往峡口郡,助楚逐退敌。
其实,她并未真的将峡口郡的防守图给了秦少安,那只是一个诓骗楚昂借机前去峡口郡的借口而已。
不过,在与秦少安通信的那一个多月里,她的确也透露过一些消息给他。
所以,她要去峡口郡,至少……至少弥补一些过失。
此时,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土地慢慢变得泥泞,身上也很快湿透,秋夜的凉雨打在伤口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像是被蚂蚁啮咬一般。
但拾九没有停下。
她脑中一片混乱,连自己都无法摸透自己的内心。
只知道,她要马上见到他,一刻也不能等。
*
得益于楚昂给的楚府令牌,拾九一路很顺畅地到达了峡口郡。
此时天光大亮,昨夜的淋漓大雨已经变为蒙蒙细雨。
峡口郡是个小郡,却是军事重镇,其以峡口为名,最重要的便是那道峡口,是入京必经之地。
每逢战乱,这里便是死守之地。
拾九来到峡口郡,向守关的楚军出示令牌后,问道:“王爷在哪?我有重要军情禀报。”
楚军知道她是楚昂派来的人,不敢怠慢,忙道:“此时王爷正领兵与秦军在峡口激战。”
“好。”拾九策马扬鞭,立刻朝峡口奔去。
到达峡口时,却发现战事已歇,地上满是残缺的尸体和呻.吟的伤患,未受伤的楚军在搬运尸体和救治伤患。
看来这一战是楚军赢了。
可是,拾九举目望去,却不曾发现楚逐的身影。
难道回了营地?
不对,大军未撤,主帅怎么可能先回去?
拾九揪住一个楚军,亮出令牌表明身份,问道:“王爷去了哪里?”
这个楚军只是摇头,一脸惊魂未定:“我、我不知道……”
在战场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当时混乱厮杀之际,哪里能分出多余的心思来。
拾九只能顺着峡口,往附近的郡城找去。
*
峡口郡的郡城是一座小城,城中百姓早已逃离一空,到处门户紧闭。
只有一座宅子,此时却火光冲天。
不多时,楚逐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幼帝,挣扎着逃出了火海。
一出来,他便轰然倒地。
身上的衣服被火舌舔舐得破烂不堪,身上脸上满是被烧伤的痕迹,楚逐喘着气,睁着眼睛保持清醒,却感觉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幼帝因被他用湿布捂住了口鼻,又抱在怀中,除了一点轻伤外并无大碍,此时无措地看着他。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总是冷着脸,仿佛下一刻就会置他于死地的可怖王爷,竟然会冲进熊熊火海里救他。
幼帝抖着嗓子,几乎要哭出来:“朕、朕该怎么救你?”
楚逐却并未说话,他的口鼻吸入不少带着星子的烟尘,此时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以咳嗽缓解。
况且,他也不指望幼帝能帮上什么忙。
幼帝越发无措,连忙四处张望,看援军到了没有。
而后,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幼帝一愣,这女人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敌是友,为何出现在这里。
楚逐顺着幼帝发愣的目光,勉强扭头望了过去。
顿时,他像僵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他、他怎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拾九?
是拾九……是拾九!
是曾经的那张脸,是他两年间不曾再见过的那张脸,是他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那张脸!
她终于卸下了她的伪装,以原本面目出现在他面前……
他是在做梦?
或是濒死时产生的幻觉?
“咳咳——咳咳——”
楚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倘或是濒死的幻觉,那么能在死之前再看她一面,倒也值了。
拾九穿过一条巷子,来到这处火光冲天的民宅前,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怔然了一瞬,立刻向楚逐奔了过去。
此刻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楚逐。
只有他。
“楚逐!”她奔过来,跪坐在他身侧,一探他的脸,热得吓人,蒙蒙细雨浇在上面立马消失不见,没有任何降温的作用。
楚逐仰头看着眼圈发红的拾九,抬起虚弱无力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脸。
是很真实的触感。
这个幻觉,太过于真实了一点。
从前的两年间,哪怕他日思夜想,都不曾做过这么真实的梦。
拾九一把抓住他即将垂落的手,放在自己冰凉的脸上贴着,希望能让他凉快一些。
楚逐张开干裂的唇,从喉间艰难地挤出声音来:“怎么……这么凉?”
他注意到拾九的手和脸都是冰凉的,头发未干,身上的衣服也是湿哒哒的,不禁蹙眉。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拾九恍然未闻,只是喃喃重复这句话。
楚逐脑中昏昏沉沉,不似往日那般精明:“知道……知道什么?”
拾九几欲落泪:“你……你太傻了。”
从来没有人用“傻”形容过他,拾九更是不可能认为他“傻”。楚逐越发蹙起眉头,思忖自己何时做过傻事。
这让他觉得,这大抵还是一场幻梦。
或者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他舔了一下干涸的唇,对拾九笑道:“不说那些了,你、你可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三个要求,还有一个不曾……不曾兑现?”
拾九正挪动他的身体,准备背起他前往营地,闻言一顿:“记得。”
“亲我一口。”楚逐看着她,目光灼灼。
他需要一个真实的吻,好叫让他黄泉路走得舒坦些。
“亲我一口,我死了也安心。”他说。
“你不会死!”拾九想也没想,大声反驳,眼圈通红。
她脑中一阵嗡嗡,在楚逐渴.求的目光下,抖着唇郑重印下一吻。
楚逐微笑。
他的唇干涸得如同枯草,却依旧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唇间的柔软、温甜。
似因心事已了,楚逐眼前一黑,便阖上了眼睛。
*
落日的余晖湮没在山头,天地间渐渐陷入黑夜。
营帐内,拾九点燃昏黄的烛光。
楚逐昏迷后,她背起他,带着幼帝,一路走出郡城,在城门口遇到了长行带来的援军。
看到她的脸时,长行呆住了,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拾九理解他的震惊,也有很多话想细细解释,但当下的情况容不得多说一句话。
“王爷受伤了。”
她一句话让长行如梦初醒,连忙接过手来。
一行人快速回到了楚军营地。
楚逐因伤势过重,现在还在昏迷当中,好在此次出行带着御医,已经给他的伤处上了药。
见王爷已无性命之虞,长行便悄然退出去处理其他事务。
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安静地把营帐留给了王爷和拾九。
他坚信,只要拾九在王爷身边,王爷就不需要别人担心。
他更知道,王爷醒来时,最想看到的人,也必定是拾九。
御医和长行都离开后,拾九便一直守着楚逐,从天亮到天黑。
安静的主帐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交错起伏。
期间长行来过一趟,端来了热腾腾的粥,但依旧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让她多少吃点东西。
拾九实在没有胃口,吃了一口便差点吐出来,她放下碗,问起幼帝的情况。
长行道:“幼帝身上只有一点小伤,已经进行了医治,主要是惊吓过度,所以回来后便一直在睡,不过这会儿已经起来了,我命人送去了晚饭。”
拾九安下心来,又问:“幼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行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秦少安那个小人,为了鼓动民心、鼓舞士气,打仗都带着幼帝一起上战场,美其名曰‘御驾亲征’,令王爷很是被动。”
拾九怔然,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不禁追问:“真的是他将幼帝带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
长行想到秦少安曾是拾九前夫这层关系,没好再痛骂下去,只道:“你问幼帝最清楚,我现在就将他带过来。”
“长行。”拾九叫住他,“等他吃过晚饭再说吧。”
其实这又何须求证呢,长行是不会对她说谎的,更不会去污蔑别人。
她只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秦少安会真的辜负她的信任……
“所以,民宅的那把火也是他放的,为了烧死楚逐和幼帝?”拾九喃喃道。
“我们当时都在峡口作战,秦少安不知使了什么计,将王爷引去了郡城,具体情况我便不得而知了。”长行道,“但是依我看,八成就是这样。”
拾九沉默,遍体生寒。
她亲自将幼帝送去了秦少安那里,为的就是保他周全,却没想到,她竟然差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长行见她面色痛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便站了起来:“等幼帝吃完饭,我将他带过来,你亲自问他原委吧。”
拾九抹了一把脸:“嗯。”
“那……那我先出去了。”长行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下了所有想问的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拾九走到床边坐下,继续守着昏睡的楚逐。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与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了。
她趴在床沿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一天一夜不曾休息,拾九疲惫至极。就这么渐渐地,她双眼一闭,竟是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身上盖着满是楚逐气息的被子,睡在了楚逐的床上。
睁开眼怔了一会儿,拾九才慢慢回过神,浑身一抖便要坐起来。
“别动,你继续睡。”一双手摁住她,虽然没有用力,但成功地阻止了她。
拾九侧过脸,才发现楚逐也在床上,而且就在自己身侧。
他半靠在床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她陷入昏睡的时候,他一直是这样的。
这气氛无端有些旖.旎。
拾九怔怔地躺回去,趁机岔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只问:“什么时辰了?”
楚逐道:“约莫已至寅时了。”
声音依旧很是嘶哑,但好歹能够顺畅说话了。
拾九又问:“你……你好些了吗?”
楚逐道:“在醒来见到你那一刻,我已好了。”
拾九闻言,差点被呛到。
过于……含情脉脉,甚至于可以用花言巧语来形容。
“我说的是真话。”楚逐蹙眉,他并没有她想的意思,只是在睁眼看到熟睡的她时,他真的才敢相信,自己还在人间。
一切自然是极好的,一切都好,人间极好。
拾九却想,哪里好了?
他身上的伤她都看到了,之前左臂的伤还未养好便添新伤不说,光是闯了这一番火海,身上已有十多处烧伤。
其中有几处,怕是……怕是药膏也不能抚平,会永远留下伤疤了。
不知此时他到底有多痛。
她不愿再想下去,轻声道:“我错了,对吗。”
楚逐不明其意,看向她:“嗯?”
“你曾经说过,你不在意我将幼帝送去了秦少安那里,因为时间会证明,我是错的。如今果然证明了,我错信他了。我彻头彻尾地错了。”
拾九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她已没脸再看楚逐一眼。
楚逐眉头微挑,却是笑了出来:“原来你是在说这件事。”
当时说这那话时,他心中便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拾九发现秦少安也是个不折手段的“逆贼”,会是什么样子。
此刻,当真见到她低头认错,他却只觉她可怜可爱,不忍她懊恼。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每一个人都有野心,不要轻易被人骗了去。”楚逐一边温声说着,一边替她掖了掖被子,免得她将自己闷坏。
“可是,我差点害死了你和幼帝。”拾九终于扭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歉疚,“我真的没有想到,秦少安竟然会丧心病狂到放火……”
楚逐忽然意识到,她并不完全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把幼帝带来峡口郡,将他置于危险之境的的确是秦少安,把幼帝作为诱饵,将我引去郡城的,也是秦少安。不过,火不是他放的。”他不急不缓地将一切解释清楚,“他将我引来郡城,在这里设了埋伏,幼帝便被他暂时关在一处民宅里。没想到幼帝逃跑时引得民宅意外失火,反倒被困在了火海之中。”
他看着拾九,一字一句地说明那时的情况。
或许,他可以顺势让拾九误会秦少安,但是他不屑。
“起火之后,他也曾想去救幼帝,不过火势太大,难以冲进去。”
“那你怎么冲进去了?”拾九定定地看着他,被子下的手紧握成拳,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他为什么会去救幼帝?
幼帝是墨慎之的儿子,是杀了他父母的仇人的儿子!
拾九嘴唇抖动着。
若不知道他身世,她还不知道,原来楚逐竟是个傻子。
他竟这么傻……
楚逐却是郑重看着她:“他死了,你会恨我一辈子。我再也不想你恨我了。”
拾九怔然,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况且,当时秦少安也准备冲进去——”楚逐拭去她眼角的泪,徐徐笑道,“那时我便在想,若是他为了救幼帝死了,你会念他一辈子。倒不如我死了,你念我一辈子。”
拾九双眸顿张,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觉胸口跳动着起伏着,脑中只有他的这句话。
楚逐的指尖顺着她的眼角滑至脸颊,轻轻地触碰了一瞬,便如同不敢亵渎一般,收回了手。
“好了,现在换我问你了。”他说,“我抱你上床时,发现你手臂有伤,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又为何会来到这里?是不是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欺负了?”
作者有话说:
祝所有高考生旗开得胜胜胜胜胜胜胜胜,得偿所愿愿愿愿愿愿愿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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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夜谈(修)
拾九怔然地看着他, 半晌才回神,连连摇头:“没有被欺负。”
“那是怎么回事?”楚逐欺近她,知道她必定有所隐瞒。
拾九下意识后缩, 几乎被困到床角。
她忽然意识到, 两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在这深更半夜,居于一床, 彼此之间毫无距离。
只怪她曾经太过熟悉两人之间的交.缠,又兼这次情绪起伏太大, 所以竟完全没有了距离感, 直至此刻才发觉,两人离得太近了, 不合适。
拾九抬手挡在两人中间。
此刻, 两人离得极近,却好像相隔千万年。
楚逐微怔, 慢慢明白她的意思,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到底怎么了?”他不再近身, 不过语气温和又坚决,势必不许她瞒着自己。
这次拾九没有逃避,她直起身子, 迎上他的目光, 直直地与他对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身世。”
半晌后, 她的声音响起在这个极安静的营帐。
楚逐双眸骤缩。
他从未想过, 他费尽心机一直瞒着她的事, 她竟已经知道了。
一时, 营帐更为安静了, 只有两道呼吸声交错起伏。
“……是我爹娘跟你说的?”楚逐喉间艰涩。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了, 只能是他们, 只会是他们。
至于他们是如何知道拾九的真实身份,又为何要自作主张告诉她,已经没有追根究底的意义了。
“对,一切的事我都知道了。”拾九点头,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是我导致你爹娘被抓,是我爹杀了你的父母,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我对不起——”
“与你无关。”楚逐低声道,“上一辈的恩怨本来就不该与我们有任何牵扯,我们——”
“与我有关。”拾九打断他。
若非她啼哭引来追兵,楚逐的父母也许就不会死,是她和她的父亲,一起杀死了楚逐的父母。
他心里也很清楚。
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通过折磨她来消解自己的仇恨和愤怒。
曾经她以为的那些无缘无故的憎恨,原来是天经地义的报复。
错与对,是与非,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这是她完全接受不了的。
“是,我曾经也认为,与你有关。”楚逐自嘲地笑起来,眼底一片通红,“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得到了什么?得到的不过是无尽的痛苦与悔恨。我若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哑声道:“那么,现在够了吗?我们之间早已算不清了,谁对谁错,谁赢谁输,谁折磨谁……你分得清吗?我已经分不清了。”
他祈求地看着拾九:“不如把这些都抛开,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拾九一字一句道:“我害死了你爹娘,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煞的事实。”
“我爹娘不是你害死的,是墨慎之。”楚逐坚定地盯着她,“而他和我爹娘都已经死了,一切的恩怨本就结束了。”
不对。
这太荒谬了。
他们之间毕竟隔着他父母的死,真的可以这样轻飘飘地一笔勾销吗?
“不——”拾九摇头,脑中一片混乱,“就算是墨慎之杀死你爹娘,可他毕竟是我父亲不是吗?我依旧是你仇人的女儿——你父母的仇你不报了吗?这份恩怨,如何消除……”
“我父母的仇,我已经亲自报了。”片刻的安静后,楚逐艰难又果决地开口。
拾九愕然地看着他。
“当初墨慎之生病,我命人给他偷偷下了慢性毒.药,导致他一病不起。最后,我亲手给他端去一碗汤药,结束了他的性命。”楚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爹杀了我爹娘,我杀了你爹,一报还一报,已经扯平了。”
他眼底滑过一丝释然:“好了,说完这最后一个秘密,我再没有任何事欺瞒你了。”
他看着拾九,坦然地、静静地看着她。
他并不知道,说出这件事,会不会继续加深两人之间的隔阂,让拾九更加不愿接受他,甚至因此又恨上他。
但他知道,如果不说的话,拾九会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困在无谓的自责与歉疚中。
他绝不愿看到拾九这般痛苦。
也不愿再欺瞒她分毫。
“我从前也愚蠢地认为你亏欠我,直到你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我用你的死才看清自己的心,这代价太大了。所以,再次看到活生生的你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有什么值得计较了,我只想和你共享余生。”他近乎卑微地看着她,“拾九,你没有亏欠任何人,更没有亏欠我,是我应该祈求你的原谅——原谅我吧,好不好?”
到了此时此刻,他好像没有任何挣扎与挽回的余地了。
选择权早已交付到了拾九手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呈上所有卷宗,交由她去判决。
而他,只是一个等待判刑的可怜鬼。
“我、我要冷静一下。”拾九心神大乱,只觉头疼不堪。
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思考。
也没有办法面对楚逐。
就像楚逐所说,他们之间已经分不清谁欠谁了。
那么……又如何重新开始?
“我要下去。”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拾九——”楚逐眼中掩不住慌乱,害怕她自此消失,伸手想拉住她,却在要触碰时像被烫一样收回了手。
他知道她抗拒的态度。
拾九看了他一眼:“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不等楚逐再说什么,她续道:“我还需要休息。”
“好。”听到休息两个字,楚逐终于不再勉强她,“你就在这里休息,我走。”
他话音刚落,拾九已越过他,跳下了床。
“长行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营帐。”她回头看了楚逐一眼,他身上都是为救幼帝留下的伤,她叹了一口气,终是叮嘱了一句,“你好好养伤吧。”
说罢,便飞快地掀帘离去。
走出营帐,一阵夜风袭来,吹得拾九顿时清醒了几分,头疼也因此减轻几许。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楚逐,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原本以为,她与楚逐之间的那层隔阂是源于他的欺瞒。
可是,当那层隔阂终于被戳.破时,她才知道,真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是什么……
在国仇家恨面前,她与楚逐已经不只是爱恨纠葛那么简单了。
这一切,沉重得让她无法承受。
拾九迈着缓慢的步子,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此时正是夜半三更,夜风带着凉意,天上漫天星子闪烁。
她恍然抬头瞧见,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凝望着这恒古不变的夜空。
一时,心绪竟开阔了几分。
半晌后,她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向前。
回到长行安排的营帐,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入睡。
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正摆在她面前。
墨承越。
现在幼帝回到了楚军这方,而楚逐迟早要恢复卫朝,在国仇家恨面前,幼帝的命运会如何?
且不说楚逐是怎么想的,光是楚家二老和那些卫朝旧部头一个不会放过幼帝。
都说斩草定要除根,新旧皇朝想要交替,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让旧主彻底消失。
那么,她该怎么保全他?
*
次日一早,拾九马上来到幼帝的营帐,查看他的情况。
彼时幼帝刚醒,睡眼朦胧间看到她进来了,一时睡意全无,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他并不很熟悉——/依一y?华/拾九,只是对拾九隐约有些印象,不过看她昨天急匆匆赶来救助他和楚逐,可知她定是楚逐的人。
这么一大清早,她就忽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令他难免有些疑惑和警惕。
“承越,我是今月。”拾九抿了抿唇,缓缓开口。
她已经想好了,不管幼帝会不会相信、能不能接受,她都必须赶紧与他相认。
毕竟,之后还有一系列的事要处理。
……
拾九掐去了一些她与楚逐之间的事,将来龙去脉说与了幼帝。
“现在你明白了么,其实我就是今月。之前我一直戴着人.皮.面.具与你相处,只是因人.皮.面.具意外损坏,我又急着前来救你,于是只得露出了真容。”
幼帝一时怔然地看着她,难以消化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
拾九急道:“若你还是不信,我回去便重新制一个人.皮.面.具出来,让你亲眼看看我是如何伪装的。我真的是你的姐姐今月!”
“我信。”幼帝缓缓回神,脸上露出了一丝松弛笑意,自称也换成了两人之间的“我”。
其实,就在她方才娓娓道来的时候,那股熟悉感便已经慢慢回来了,更别说她还说了很多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的事。
拾九如释重负,也不觉笑了起来。
姐弟俩傻傻地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拾九叹了一声:“对不起,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她亲手将他推入了危险之境,还差点害了他的性命。
幼帝摇头:“姐姐别这么说。”
他知道,她也是被蒙骗的。
拾九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幼帝叫自己“姐姐”。
他已经彻底承认了她,彻底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拾九更觉自责内疚,双眉不由紧蹙:“我真的没想到,秦少安也会变成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之人,以前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温良忠心的君子……”
“姐姐,这不怪你。”幼帝轻轻地靠上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当初是为了我好,才将我送到秦将军那边的。毕竟你与他曾是夫妻,又信任他的品性,自然以为他会依旧忠君护主。”
拾九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幼帝道:“其实刚刚我便想起来了,几年前我们就见过,那时候你是将军夫人。”
拾九心头微乱,不知如何解释那些复杂的过往,索性便不解释了,只道:“我确实嫁过他,只是——那都是过去了。”
幼帝点点头,自然也不再追问。
拾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进入正题:“承越,现在我有一些事要告诉你,你必须仔细听好。”
幼帝立刻肃容,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静。
“你应该知道,大墨的前朝是卫朝,而楚逐——他就是卫朝的太子,卫述。”
幼帝愕然地睁大双眼。
拾九道:“大墨的江山是从卫朝先帝卫衷的手里夺过来的,当时,我们的父亲墨慎之带兵杀入皇宫,卫衷夫妇带着卫述逃命,最终被擒,斩杀于城楼,卫述侥幸逃脱。后来,据说卫述也被找到,并被活活烧死。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卫述盖头换名,以楚逐的身份进入了大墨朝堂,这些年卧薪尝胆,只为有朝一日光复卫朝。”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抉择(修)
幼帝听得目瞪口呆。
对于前朝之事, 他其实并不十分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生来便是皇帝,自己的父亲也是皇帝,再往前便不清楚了。
只是这两年大了一些, 才知道原来在墨朝之前是卫氏天下。
而此刻, 陡然知道楚逐竟是前朝太子,他心中的震惊不言而喻。
原来, 楚逐对权势的野心背后,还有这层原因……
拾九不由得伸出手, 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些事她本不应该让这么小的孩子承受的,可是她却不得不说。
楚逐要复国, 他的身份迟早会公开, 与其那时候才让幼帝被动知晓,不如现在主动告知他, 让他心里先有个准备。
拾九正色道:“这段时间你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若是秦少安赢了, 他会故意让你陷入险境丢掉性命,从而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而若是楚逐赢了……境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需要光复卫朝, 就必定要除掉墨朝的根基。便是昨天他舍命救了你, 也不代表什么。”
幼帝垂下眸子, 一时只是沉默。
若说昨天因为楚逐救了自己而对他怀揣了一丝希望, 那么现在知道楚逐的身份后, 他再傻也知道, 这丝希望也该放下了。
“我明白。”他嘟囔了一句, 像是认命一般, 连脑袋都垂下去了, “横竖都是死而已。”
他们每个人,都想杀了他,只因他是皇帝。
“不会的——”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死”字,拾九心头一震,不禁将他揽入怀中,“姐姐会保护你的。”
幼帝不语,半晌才道:“你会活下来吗?”
他已是难逃一死,但愿姐姐能活下来,也好。
“我会活,你也会活,我们都会活下来。”拾九松开幼帝,看着他,声音轻柔却坚毅,“承越,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现在的形势。但是,我一定会护着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迟疑了一瞬才接着说道:“不过,我也必须得让你明白,现在墨朝江山已是摇摇欲坠,朝中势力早已被楚逐和秦少安瓜分,我们没有任何根基可言。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我所能保护好你。但是,你若是想要像从前那样,继续做万人之上的皇帝,已是再无可能了。”
拾九说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续道:“我需要你放弃皇位,不许再对皇位有任何留恋,坦然接受以后或许只是一个小老百姓的可能。”
她今天前来说出这些话,一来让幼帝有个心理准备,二来想探听他的意思。
之前在宫里,她与幼帝也曾深聊过一次,那会儿他说“其实能活着就好了”,她便没有再追问。
而此刻,她这般直白地告诉他,在“活着”背后,皇位是必须要先放弃的东西。
拾九看着幼帝,眼中不禁涌起歉意。
她知道,此刻的她冷酷又无情,身为他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她却在残忍地剥夺他这么多年一直拥有的东西。
但她没有办法。
她已经反复权衡过,当初在楚逐和秦少安之间周旋时,她将赌注压在了秦少安身上,如今才知道秦少安是靠不住的,而知晓了楚逐的身世后,她心中也很清楚了,便是不说楚逐会如何处理,光是那些卫朝旧部就不会放过幼帝。
此种情况下,单靠他们姐弟俩,想要守住皇位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若是主动舍了这个皇位,她再向楚逐求情……
又或者,她带着幼帝亡命天涯,总归比困在皇位上等死要好得多。
她静静地等着幼帝的回答。
没想到,幼帝并未迟疑太久,只是那么一错神的工夫,幼帝抬起头,重重点头:“好。”
拾九看着他眼神里的果断和洒脱,心里松了一口气。
于她而言,她对皇位是没有什么执念的。
如同秋云夕那次开解她所说:“这江山变来变去,姓什么很重要吗?”
因此,她不认为江山理应是姓墨的,若舍弃墨氏江山能换来幼帝活命,那舍弃便舍弃吧,没什么好可惜的。
只是怕幼帝想不开,毕竟那是他出生就拥有的东西。
此刻知道他没有死守皇位之意,她心里自然松快不少。
“承越——”她轻唤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明白。”幼帝握住她冰凉的手,“姐姐。”
俄而,两人相视一笑。
*
走出幼帝的营帐,拾九舒出一口气,却发现营帐外空无一人,本该在此值守的守卫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头一凛,便见不远处楚逐长身而立,因烧伤未愈,面色是苍白的,但身形却如往常一般挺拔削瘦。
他此刻正看着她,很明显在特意等她,有话要与她说。
难怪守卫都退下了。
拾九面色微变,昨晚的种种掠过脑中,她一时还不知怎么面对他。
但是,总归要面对的。
就在她收敛神色,准备朝楚逐走过去时,楚逐已快步走到了她面前。
拾九下意识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
“你放心。”楚逐凝着她的发顶,郑重道。
拾九一大早就来到幼帝营帐,他自然明白她的想法。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拾九蓦地抬头看他。
楚逐紧盯着她错愕的眼,温声许诺:“我不会杀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动他。”
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若是再加上幼帝这条命,那就真的没有一丝回旋余地了。
拾九一时愕然失语。
其实在方才她看到他时,便已经想好怎么向他求饶乞命,却不料话还压在喉咙里,他竟已主动开口。
他真的愿意放过幼帝?
可是……可是楚昂不会反对吗?那些卫朝旧部都不会答应吧!若是他要执意留下幼帝,得顶住多少压力?
况且,幼帝终究姓墨,他留下幼帝,就不怕给自己的江山留下隐患吗?
拾九嘴唇翕动,最终没将这些疑惑问出口,她怕她问出这些问题,楚逐就不会放过幼帝了。
——哪怕她知道,楚逐只要做出了承诺,便绝无改口一说。
“谢谢。”沉默之后,她轻声道。
楚逐眼尾上挑,哑声道:“只有一句谢谢吗?”
拾九眼睫扑闪两下,目光躲闪:“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楚逐顿了一瞬,“再给我一段时间。”
拾九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失神,哑然无言。
楚逐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道:“这段时间你和幼帝先住在军营,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我带你们回京。”
“好。”拾九轻声道。
她明白,现在京城是楚昂在掌控,她带着幼帝回去必死无疑,眼下军营是最安全的地方。
此时,长行匆匆前来,看了拾九一眼,面色凝重向楚逐道:“王爷,长行有要事禀报。”
拾九见状,向楚逐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开,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楚逐目光凝着拾九离去的背影,直到被长行唤醒:“王爷,拾九已经走远了。”
“什么事?”楚逐敛下神色。
长行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王爷,老爷来了,正在主帐等候。”
楚逐眉头骤缩,沉声道:“长行,从今天起,由你来负责拾九和幼帝的护卫之事,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让父亲见到他们。”
“是。”长行承命,看着楚逐一脸病容,不由得劝道,“王爷,长行斗胆多嘴一句,你现在身负重伤,秦军必定会乘虚而入,老爷千里迢迢亲自赶来,不知是否京城又出了什么乱子,内忧外患之下,请你一定要好生休养才是!”
长行心里焦急不已,王爷昨天受了那么重的伤,本就应该卧床养伤,结果昨晚大半夜还在拾九的营帐外面徘徊,今天一早又站在幼帝营帐外等候拾九,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
每次遇到拾九的事,王爷就不再是平日冷静自持的王爷了。
“我自有分寸。”楚逐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便向主帐走去,脚步沉沉。
他心中了然,现在秦少安被牵制在峡口郡,京城不会有什么大乱子,左不过他救下幼帝的事传到了父亲那里,父亲必然坐不住了。
掀帘进入主帐,楚逐正要向楚昂请安,帐内的楚昂听到了动静,竟是抢在他前头,猝然跪地。
“老臣恭迎太子殿下回朝。”
楚逐蹙眉,快步走过来想将他扶起,楚昂却是纹丝不动。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楚昂叩首道:“太子殿下久久不愿公布身份,昨日又舍命救幼帝陷自身于不顾,老臣实在猜不透太子殿下的想法,于是只能擅作主张,将殿下前朝太子的身份公之于众,免得秦贼再以幼帝作旗,陷殿下于不利。”
楚逐眸光一凝,面上平静似海,然而五指已然紧缩成拳:“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自作主张。”
楚昂抬首道:“老臣自知此乃僭越,故连夜前来请罪。”
楚逐冷冽地看着他,周身寒气逼人。
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两人早已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他岂能真的杀了他不成。
而楚昂也就是仗着这点,才会两次三番背着他自作主张。
楚逐眸光微动,现在京城必定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一两天内必定天下皆知,一切已成不可挽回之势。
这就是楚昂的目的,逼迫他不得不按照原定复国之计行事。
一片沉默中,楚昂叹了口气:“逐儿,我也是没办法了。”
“之前我就曾跟你说过,不如趁着这次战乱公布你前朝太子的身份,你却怎么也不允。直到我发现长公主便是拾九,我才知道,你竟是为了拾九。那么,此番救下幼帝,想必又是为了拾九……”
“你会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呢?是不是会为了她连江山都抛诸脑后?我不敢赌,我怕复国大计付诸东流,我只能这样逼你。”
“现在,天下皆知你是前朝太子,便再不用顾虑墨朝幼帝,你当时就不该救他,让他葬身于火海,罪魁祸首便可全盘推到秦少安身上,你何苦救他来!”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幼帝已在你手上,只要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这世间便再无墨氏皇朝,卫国光复近在眼前!”
“若我说,我要留下他的性命呢。”楚逐淡声道。
作者有话说:
致读者:真的很抱歉,写完64章后思绪就有点接不上,本来是想硬写下去,但是瓶颈难跨,下笔皆是空白。想挂请假条,又不知道哪一天能写出来,不敢保证回归日期,又总想大概明天就能更新了。然而之后也没思绪,加上省考临近,干脆卸载了晋江,全心全意准备省考了,当然,也有鸵鸟心理的因素在。前几天终于拾起这篇文,本来是准备接着更新的,所以才修改了64章的内容,没想到接下来几天突发肠胃炎,于是又耽搁了几日。今天终于回来,这一次必定更新至番外完结。虽然追更的读者估计已经都被我“熬”到弃文了,但还是想解释一下,为这一个多月的断更致以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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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释怀
楚昂愕然睁大双眼, 嘴唇不住抖动:“又是因为拾九?”
他几乎是肯定的语气,除了拾九他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若没有拾九的存在,以楚逐杀伐果断的性子, 恐怕无须他提点, 早就解决掉幼帝这个祸患了。
楚昂眯眸,越发庆幸自己此番的先斩后奏, 否则有拾九在,楚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禁心叹, 若是拾九真的死在几年前就好了。
何苦又回到楚逐身边, 迷惑他的判断,动摇他的心志。
见楚逐并无反驳, 脸上已是默认的模样, 楚昂心中大恸,气道:“所以, 你为了她,要将唾手可得的卫朝放弃吗?你要丢弃你的国家!”
“我没有。”片刻之后, 楚逐哑声道。
*
拾九回到营帐,以手撑脸呆呆地枯坐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才忽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之前为了保护幼帝, 她将筹码压在了秦少安身上, 非但将幼帝送去了他那里, 还给他传过一些机密。
如今, 她决定将这些事告知楚逐。
这与她和楚逐之间的关系无关, 换成别人, 她同样会告知。
秦少安辜负了她的信任, 她便不应该给他任何助力, 现在也要尽可能地减少损失,以弥补自己曾经的错误。
思定,她连忙取出纸笔,开始根据记忆将自己当初所做之事一一写下。
末了,她将已经干涸的信纸仔细叠好,紧紧握在手中,便往门口走去。
掀开帘子,正要送去给楚逐,便见长行立在外面,似在护卫营帐。
她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过身子让他进来:“长行,你站外面做什么?快进来坐坐。”
长行转身看向她,思量了一瞬,才跨步进来:“拾九——或者,我也可以叫你今月,今月姑娘。”
拾九愣住,随即干涩地笑了笑:“你猜出来了。”
“我要是如今还猜不出来,那我也太蠢了。”长行说话冷冷的,很明显在生气。
自打和王爷在江南见到“今月”,他便觉得事情变得奇怪起来,后来王爷将今月带回宫,他还不曾猜出她的身份,只当王爷思念拾九心切,找了个替身。
直到这次拾九突然出现,才让他不由得串联起了这一切,他思考了一晚上,才终于做出了这个大胆猜测……
现在猜测被证实,他如何能不生气。
拾九也自觉对不住长行,连忙殷勤地倒茶水,讨好道:“长行,这天怪热的,你坐下来喝口凉茶。”
长行恨恨地坐下:“你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想到她“死”去时他们的痛苦,想到这些年对她的思念,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长行,”拾九在他对面坐下,像小时候犯错了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别生气了……我也不是成心要瞒着你,只是你若是知道了,那王爷必定会知道……我、我不想他知道罢了。”
她不提楚逐还好,提到了楚逐,长行更是不平:“我不是气你瞒着我,我正是气你瞒着王爷!”
他们所有人,谁能比王爷更痛苦?
长行一时气急,连连质问:“在江南的时候,王爷应该还没发现你的身份吧?那个时候王爷在你面前那么痛苦,你真的就无动于衷吗?回宫之后,王爷对你那么宠爱,你却爱搭不理,又是在做什么呢?”
说着说着,见拾九沉默低头,长行顿住了话头,声音低了下来:“抱歉,是我失言了,我不该说这些,我都是在胡言乱语。拾九你别放在心上。”
他只是因为拾九这么多年的隐瞒,一下被气恼占据了头脑,口不择言。
发泄过后,神智恢复了,才自觉自己说的话有多重,对拾九有多不公平。
其实,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又有何资格评判呢?
长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互相折磨够久了,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无论是什么结局。”
“……我明白。”
一阵沉默。
拾九起身,捏了捏手心的信纸,决定先干正事:“长行,带我去见他,我有件事要跟他说。”
“你现在不能过去——”长行也站了起来,挡在她面前。
“怎么了?”拾九察觉有异,平日长行都是跟在楚逐身边,今天突然在她帐外护卫,此刻还不让她去见楚逐,一定事出有因。
长行看着她,思索片刻,决定将事情告之她:“老爷来了,现在正和王爷议事。”
拾九眸光一缩,顿感不妙。
楚昂这次过来,必定和幼帝有关。
长行见她面色顿变,虽不知其中缘故,但大抵也猜出楚昂此行与他们姐弟有关,忙宽慰道:“你别着急,也许老爷是为了京城的事而来。”
可是拾九仍然面色凝重。
长行便又道:“你别担心,王爷让我保护好你和幼帝,暂且不让你们与老爷相见。不管老爷打的什么主意,都无法越过王爷的。”
拾九却已失神,脑中忽地回旋起楚逐的那句:“你放心。”
就在片刻之前,他亲自这般向她许诺。
她……应该可以相信这句话吧?
*
片刻之后,拾九慢慢冷静下来,她将手中的信纸交给长行,低声道:“有机会帮我把这封密件交给王爷吧,我在宫中时,曾经——曾经给秦少安偷偷传递过一些机密。”
她说完便紧抿双唇,等待长行的失望与唾弃。
作为暗卫来说,此等背主行径,实乃第一等的耻.辱。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已经大变,但她知道在长行眼里,这依旧是绝不能接受之事。
长行却并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半晌后才呼出一口气:“其实,王爷知道。”
拾九诧异地看着他。
“王爷早就知道你通过秋云夕给秦军传递信息之事,只不过他没有声张,甚至连你的信件都未拆看,任由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消息传递给秦少安。”长行皱紧了眉头,他当时尤为不解,王爷却不说缘由,他简直不知道王爷对“今月”还能放纵到什么地步。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缘故了。
因为是拾九,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王爷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长行深深叹气:“只是,我没想到——会是你。”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当初拾九为何要背叛王爷,难道王爷看起来比秦少安还不可信吗?
同样野心勃勃的两个人,她竟然会更宁愿秦少安爬上权臣的位置。
面对他半是质问半是不解的眼神,拾九却只是撇开了目光,什么也不辩驳。
“我会把它交给王爷的。”长行捏紧了信,往外走去,“我先去幼帝营帐护卫,免得幼帝不小心让老爷撞见了。你不要乱跑,王爷一定会有妥当安排的。”
“嗯。”拾九点头。
她静下心来,一直待在营帐里,等候楚逐的安排。
很多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必须从现在开始一一了结。
她想,等楚逐应付完楚昂,想出了完美的解决办法,必定会有所行动。
不过她没想到,一切比她预想的快得多。
没过多久,帐外便传来了楚逐的声音。
他没有直接掀帘进来,也没让人通禀,反而立在外面道:“拾九。”
拾九听见楚逐用问询的语气轻唤她的名字,一时愣住。
楚逐见她不答话,假咳了一声,问道:“我——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这句话问得颇有些生涩,以至于拾九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其实,在宫中的那段时间,拾九已经感觉出来,楚逐在笨拙地改变自己以往的霸道专横,不过在宫中事事有人通传,倒也不必他亲自问询。
此时,他的这番举动倒让拾九有些不习惯。
她怔了一下才回神,忙走过去掀开了帘子,让他进来。
楚逐一进来,拾九便有些迫不及待,开口便问:“老爷已经知道幼帝被你救下了是吗?”
“是,军中有卫朝旧部,这件事瞒不住他的。”楚逐坦诚道。
拾九对此事已有心理准备,此时倒也不惊讶,只是肯定了此刻的想法:“所以,他一定是为了承越而来的。”
“不全是,还有一件事——”楚逐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神里却蕴着滔天巨浪,“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擅自将我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了。”
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拾九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拼凑起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天下人都知道了,楚逐便是前朝太子?
那、那么这样的话——
现在身处楚营里的幼帝便成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
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悄然消失。
拾九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嘴唇抖了一番,才问出口:“老爷……他想怎么处置幼帝?”
楚逐眉眼一挑,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你倒不如问我,准备如何处置。”
拾九一怔,心里那铺天盖地的紧张顷刻间消散无踪。
也就是说,不必顾虑楚昂的想法,他会解决。
拾九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他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
次日,当楚逐卫朝太子的身份传遍墨朝大地时,拾九和幼帝早已在长行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幼帝自出生以来,不是养在皇宫就是被带在战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恬静安宁的乡村,这对他来说新鲜极了,他不由得左看看右看看,连无意中飞过的蝴蝶都能让他眼前一亮。
拾九和长行在后面走着,她眉眼带笑地看着幼帝,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
“拾九,我总觉得——你和王爷有什么事瞒着我。”长行侧过脸去看着拾九。
拾九笑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昨天晚上,幼帝的营帐“意外失火”,趁着军营大乱之际,长行带着她和幼帝瞒过众人眼睛,悄然离开了军营。
这是楚逐的安排,长行奉命而为。
在“失火”之时,楚逐会安排好一具与幼帝身形相仿的死尸,在这场火灾中烧焦成木炭。
拾九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墨承越,心中感慨万千。
从昨天晚上起,世间便再无幼帝这个人了。
而他们则在长行的护卫下,前往楚逐安排好的安全之地。
不过,昨天楚逐暂时压锁住了军营的消息,众人还不知晓他的身份,连长行也不知道。而他们从离开军营到现在,路上也不曾接触过任何外人,所以长行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只是,现在的楚营恐怕早已炸开了锅,不知是幼帝死于火灾更加令人震惊,还是楚逐的前朝太子身份更加令人震惊……
想到这里,拾九的眸光越发黯淡下来。
幼帝恰好死于楚逐公布身份的时候,世人会怎么想已经是显而易见的,哪怕楚逐最后登上了九五之位,这件事也将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
恐怕会有无数人怀疑他得位不正,甚至会质疑他前朝太子的身份也是故意捏造。
为了让她带走幼帝,他从此顶上了这些骂名和脏水……
拾九心绪翻涌,这几天的事已经远超她能承受的程度,她心神惧乱,已经无法思考这些爱恨情仇,只是麻木地被推着往前走。
“拾九?”长行看着拾九逐渐失神,甚至差点跌了一跤,连忙叫住她。
拾九回过神,止住了脚步,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了,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不想笑就不要笑。”长行看着她笑得像哭一样的表情,狠狠地叹了口气。
“嗯。”拾九重新往前走,想起长行的话还未回答,顿了一瞬,“你很快就会知道。”
现在楚逐的身份已经公告天下,他们只要接触到老百姓,长行自然会知晓这件事。
她实在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况且这乡野小路也不是适合谈正事的地方。
长行“唉”了一声,却也没再追问,只道:“我真的感觉,你和王爷之间有很多秘密,很多只有你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到了中午,三人席地而坐,吃了一些自带的干粮,便又重新赶路。
好在这一带都是楚军控制范围,一路上非常顺利。
晚上,三人终于到了一处客栈休息,长行和墨承越住一屋,拾九单独住一屋。
吃过晚饭,拾九和墨承越回屋休息,长行则出去添置干粮,顺便打探一些消息。
待他回来后,他径直快步走去了拾九的房间外。
拾九对此毫不意外,甚至在他只敲了第一下时便打开了房门,侧身让他进来。
长行进来后,返身关好了门,甚至谨慎地关好了窗户,这才紧紧地盯着拾九的眼睛:“王爷……是前朝太子?”
“是。”拾九点头,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本名叫做卫述……”
听拾九说完楚逐的身世,长行垂下脑袋怔了半天,久久难以回神。
他自认为自己是王爷身边最亲近的人,却不曾想,这么多年来连王爷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过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到底还是你了解王爷。”
拾九淡淡苦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那你呢。”长行忽地抬眸看向她,“其实——你的确是墨朝长公主对吗?”
原先他以为,王爷只是为了能给拾九一个高贵的身份,所以才非得昭告天下,“今月”才是墨朝真正的长公主。
而此刻,他心里好像串起了越来越清晰的脉络。
难怪拾九非要救墨承越,难怪王爷这么急着让他带他们姐弟离开,难怪墨承越要以这样的方式“死”掉……
若是这样,岂不是——
拾九与墨承越都是王爷仇人的儿女?
他不敢想,王爷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或者说,对拾九究竟爱到了什么程度,才决定放过墨承越。
拾九并未反驳长行的话,只是淡声道:“一切都不重要了。”
随着幼帝的“死亡”,墨朝已在倾覆之际,而她这个无足轻重的长公主,结局落在史书上也不过短短一笔:长公主自行出宫,后不知所踪。
“从小到大我一直深信,王爷做任何事都有他的道理。”短暂的沉默过后,长行站了起来,“所以,你安心休息吧,既然王爷让我保护你们,长行一定不负所托。”
拾九也站了起来,将长行送到门外时,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你,长行。”
*
几天后,他们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小山村,在这里安顿下来。
此处名唤小田村,楚秦开战以来,小田村一直为楚军把控,几乎如世外桃源一般,未曾受到任何战火纷扰。
当地村民也比较质朴,便是知道他们是外来人,也没有什么敌意。
在这里,拾九还是叫拾九,长行亦唤长行,只不过墨承越换了个名字,他们叫他“成越”,将墨姓永远掩去了。
毕竟,世间已无幼帝墨承越。
长行在这里买下了一个空置的小院,说是小院,其实不过是四周用篱笆筑起一圈围栏罢了,里头的民居有四间住房,已足够他们住了。
他们对外以三兄妹相称,长行是大哥,拾九是二姐,成越是小弟。
拾九是住过乡野山村的,知道怎么同村民打交道,因此很快就融入了他们,加上有长行帮忙,生活上完全无需发愁。
成越也越发懂事,从他营帐的火光燃起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墨朝的小皇帝了,跟着拾九来到小田村后,他带着满腔新鲜,跟着她一起适应这里的生活,看得拾九欣慰不已。
在小田村不像在军营,没有那么多限制,平日里只要不离开村里,哪里都可以去。
因此,拾九并不拘束成越,反而鼓励他和村里的同龄孩子一起玩,想让他慢慢变成普通的孩子,拥有和普通孩子一样的快乐。
小田村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
拾九知道,长行每天都会利用信鸽跟楚逐联络,但她从来不会去问及半分。
她心里很清楚,楚秦之争迟早会有一个结果。
而她也几乎可以断定,楚逐会赢。
毕竟楚逐上一世便笑到了最后,这一世与上一世虽全然不同,但楚逐光是在知己知彼上就已经赢过秦少安。
获得最后的胜利,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现在,一切急不得。
哪怕她和成越已经抹去了身份,也还得暂时在楚逐的庇佑下活着,只有等到天下大定,楚逐掌控大局的时候,成越才能说得上是真正的安全。
她只能耐心地等。
哪怕最终决定离开,也要等楚逐前来,与他当面诀别。
只因,那日楚逐离开她的营帐前,扭头问了一句:“你会等我的吧?”
仿佛一只湿漉漉的小狗儿,向她可怜兮兮地祈求。
她明白他的意思,至少不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离开。
那一刻她有点恍惚,待回过神来时,她竟已经点头了。
*
怀着平静等待的心,拾九在小田村住了足足两个月。
就在天气渐寒,秋夜纷纷飘落时,楚秦之争终于有了结果。
秦少安,输了。
对于拾九来说,这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她没有任何诧异。
只是,当看到长行顿了顿,告诉她秦少安已被楚逐击杀于战场时,她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往下沉去。
在当初嫁入将军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少安都是她身边最温柔可靠的兄长,她一直心怀感激。
哪怕世事变迁,那些他给予过的照顾和依靠,也是无论如何都抹煞不掉的。
后来她带着今月的身份再度踏入京城,与他暗中联系上了之后,本以为必定还会再见,却不曾想到,原来几年前和离的那个雨夜,便是永别。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待到回首时,才发现什么都过去了。
长行看到拾九因秦少安之死而失神,不禁道:“拾九,你应该很清楚,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王爷不杀他,可能死的便是王爷了。”
拾九并未答话,这道理她自然懂,也没有因此怪罪楚逐的意思,只是她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安静片刻。
长行见状,也不再多言,只道:“王爷眼下有很多事要处理,待他处理完,马上就会来见你。”
“嗯。”拾九淡淡点头,想到要见楚逐,心里竟没了当初的纷乱感,反而异常平静。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月。
待楚逐真正来小田村时,小田村已经下了一场初雪,薄薄的雪更像是冰渣,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楚逐见到拾九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袄子,正在井边打水。
他没有出声,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拾九的背影,甚至忘了上前帮她一把。
不过,打水对拾九来说实属小菜一碟,她动作利落,毫不费力地将满满一大桶水打了上来,倒入自己带来的木桶,而后提起木桶转身——
终于看到了楚逐。
拾九愣住。
倒是楚逐如梦初醒,他快步朝拾九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沉甸甸的木桶,动作非常自然,仿佛两人昨天才见过。
“长行呢?”他轻声问道,语气却隐含不悦,似在责怪长行让她干活。
拾九回神,解释道:“长行带着成越去山里砍柴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点小事我自己能做。”
楚逐“嗯”了一声,便没再多言,两人不知不觉朝着归家的方向走去。
拾九余光看向楚逐。
楚逐是从小是个贵家公子,便是提水这种小事,今儿也是破天荒第一次,虽然他拿得稳稳的,但依旧有几分隐藏的笨拙,与他周身的贵气混在一起,显得颇有些滑稽。
拾九不禁眉眼一弯。
两人走了几步,楚逐忽道:“秦少安之死,你可曾怪我?”
拾九未料到他会突然提起秦少安,顿了一瞬,摇头道:“成王败寇。”
楚逐道:“其实我并非故意在战场上杀他,我想你或许还有话要跟他说,原是打算活捉的。然而,他自己选择了死。”
拾九默然,她想她能理解秦少安宁愿死也不愿被俘的心情。
对于他来说,被囚于昔日的对手,应该是比死还要更痛苦的折磨吧。
“死之前,他让我替他向你说一句抱歉。”
拾九眼中浮起一丝诧异,秦少安会向她说抱歉并不奇怪,她诧异的是,楚逐竟然会替他传达。
楚逐看向她道:“我并非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再有任何欺瞒。”
拾九沉默地点点头,抬头看向远处的湛蓝天空。
这样的天空,死去的人再看不到了。
逝者已矣,恩怨已尽。
不必抱歉。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村里的水井离他们的住处并不远,前方便是小院了。
“一切都过去了。”
楚逐跟了上来,默契地没再提方才的话题,只道:“这段时间,战乱止息,我已控制大局,父亲那边也已经解决好了。从此以后,世间已无墨氏幼帝,他可以安心活着,你不用担心还会有人暗中追杀他。”
“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小院外头,拾九停下了脚步,“谢谢。”
她打开院子的门,想从楚逐手中把水桶接过来,楚逐却忙走了进来,问她:“水桶该放在何处?”
拾九见他生怕自己把他拒之门外的样子,摇头笑了笑,她只是准备自己去倒水而已。
“厨房。”她也没过多解释,索性带着楚逐去了厨房,指挥他将水桶里的水倒入厨房的大水缸里。
楚逐放下空木桶,顿了一瞬,便继续之前的话题:“现在天下已定,我将于十天后登基,恢复卫朝国号,可是后位空悬——”
他定定地看着拾九,郑重道:“拾九,你可愿意,嫁我为后?”
一阵短暂的安静后,拾九忽地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楚逐不明其意,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拾九走到院外的青石台阶处坐下,楚逐看到后,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衫:“刚下过初雪,这台阶未免太凉,不要伤了身体。”
抬头看了他一眼,拾九坦然将外衫接了过来,垫在身下。
楚逐眉眼一舒,也在她身侧坐下。
台阶的确是凉的,又湿又冷,但是楚逐的心情却不由自主地热起来。
这次他来到小田村,拾九不像之前那样痛苦和抗拒了。
看到他笨拙地提水桶时,她甚至在偷笑。
他向她解释秦少安的死,她也没有怪他。
刚刚他递上自己的外衫,她竟然坦然地垫在身下,似乎已经默许了他的靠近……
楚逐脸上浮起笑意,看向拾九的目光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期许和欢喜。
他知道拾九这会儿坐下来,定是有话要说,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她这段时间的想法,也有足够的耐心,一直一直等她回头。
“来到这里不久,我听村里的婶子说,在小田村的后山上,有一座无名小庙,庙里供奉的菩萨很灵,还有一位心善的主持师父,每次村子里有人去世了,他都会下山为亡者超度,不收取任何钱财。”须臾之后,拾九终于开口,似乎准备说一段故事。
楚逐不自觉颔首,仔细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有一次,婶子们要去那座寺庙拜祭菩萨,邀我一起去,我正好也有散心之意,便跟着去了。去了寺庙里才发现,原来那位主持师父我认识,他就是太清寺里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师父。当时,我打算利用秦少安离开王府,便故意接近秦少安,他领会到我的意思,于是设计让我去小诵经堂祈福,与他在密室相见。而那个在小诵经堂里诵经祈福的师父,便是小田村里的这位。”
楚逐眸光微眯。
当初知晓拾九与秦少安在太清寺私下见面后,他便派人暗中彻查了太清寺,知道那地方已被秦少安把控。
后来,两方正式开战后,京城被他控制,他本打算将太清寺所有僧侣按秦军党羽一并处置,被楚昂劝下。
毕竟太清寺是京城地区第一大寺,这些年前去烧香拜佛的百姓不计其数,若是处死所有僧侣,恐引起百姓不满,失却民心。
于是,他只是遣散了太清寺所有僧侣,换了一批其他寺庙的大僧前去坐镇。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已经不重要了。
“然后呢?”楚逐低声问道。
拾九看了他一眼,目光宁静,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当初我在见过秦少安后,心情乱糟糟的,这位师父说了一句‘顺其自然’,我的心便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而这段时间我同样心绪不宁,心中始终像蒙了一层雾,看不清前路,也看不透自己。所以在认出他后,我迫切地想要从他这里找寻到答案。”
楚逐喉咙微动,想问答案是什么,却艰涩得无法开口,只能沉默地看着她,像是接受审判一样,听她继续说下去。
“他也认出我了,不过什么也没说。我跟着婶子们祈福诵经,临走时,终于忍不住问他:我心里有件事不知如何抉择,这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我该如何是好呢?”
楚逐终是忍不住,急切地问:“他怎么说?”
“他说,人生就是不断戴上枷锁、不断解开枷锁的过程。若不懂放下,就会活得很累。只有放下了,才能解开身上的枷锁,获得真正的解脱。”
楚逐心头一紧。
“所以,我就试着这么做了。”拾九浅浅地笑了起来,“我选择放下一切的恩恩怨怨,坦然面对你。看着你提水桶时的滑稽,我想笑便笑了。你帮我提水,我说谢谢。你给我外衫,我也接受。不再思考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因为,没有关系才是真正的放下。而放下,才是真正解开了枷锁。”
楚逐看着她释然的笑,心却越来越沉重。
原来她的心平气和不是接受,而是释怀。
“那我呢?”他艰难地开口。
“你也需要放下。”
如何放下?
很久之前他就明白了一个事实,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她。
她能放下,他如何放下?
拾九站了起来:“你让我再想想,所以我便好好地想了。”
她扭头看向楚逐,笑意明亮:“我想,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楚逐痴痴地看着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他无法束缚她了,再也无法束缚她。
“好。”
*
正午时分,长行带着成越归来。
四人在简陋的厨房吃了一顿极其安静的午饭。
饭后,长行在楚逐的吩咐下去市集买来一辆马车。
当晚,楚逐留宿小田村。
次日一早,拾九收拾了行李,带着成越坐上了马车。
“你也回京城吧。”拾九向楚逐挥手,仿佛面对一个普通朋友。
楚逐立在原地,珍惜最后这点时间,贪婪地看着她。
拾九放下帘子,马车缓缓启动。
楚逐看着马车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此去,便是山高水阔,不知归期。
作者有话说:
正文终于完结啦,先别骂,是HE!!!
非常感谢陪心头肉一路走来的读者宝贝们,这条章节下发点红包庆祝,请收下我的歉意和谢意。
关于番外:
【主角番外】:如结局所见,拾九放下了,楚逐的关系回到了原点,其实代表着无限可能。我个人觉得,楚逐还未放下,那么两人就还有可能,那是一个重新的开始。所以,还会出几个追妻恋爱+成亲+怀孕+生子养娃番外,不会再虐来虐去,就是单纯的甜宠线了,所以放在番外。不喜欢HE的,也可以当开放性结局看。
【配角番外】:可能会出一个上一辈的番外,是一个强取豪夺的BE故事,其实比正文里的三言两语带感多了。也可能会出几个配角的CP番外,这篇文全程专注主角,每对配角CP只是浅提了两句,不知道大家猜出来了没有,但是在写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好了每一对的故事,但是避免配角抢戏,我都没有扩展,就留在番外里写吧,几千字,不会太长,就当附带的故事看。
这些都是不强求大家看的,以上每一个番外我都会在标题和提示里标注好,大家按喜好自行选择,不喜欢看的可以跳过。
最后是一个【不确定的番外】,那就是楚逐的番外。
很久之前我回复读者时提过会出楚逐的个人番外,从他的角度一点点地剖析他的心路历程。但其实纵观全文,虽然他的他的心路历程很隐晦,但已经可以循着暗线完整梳理出来了。也就是说,如果我来写这个番外,不可避免地又要提到正文发生的事,害怕会被说重复炒冷饭……所以调查一下,大家想不想看,这个放最后吧,先看大家的意思。
番外预计从周四开始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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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追妻记(1)
◎说媒(楚逐X拾九)◎
天定五年。
卫朝。
九月的清晨正是最清爽宜人的时候, 拾九早早来到衣铺,打开门窗,准备今日的开市。
她今天起得早些, 还未到衣铺开市的时间, 绣娘和伙计都还没来,一大早也没什么客人,因此衣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但是她并不清闲, 来到衣铺之后, 先是四处看了一圈,接着又开始对起账本。
这里是吴水镇,她所在的衣铺,还是当年那个安乐衣铺——
兜兜转转, 她又回到了这片江南之地。
五年前,在离开小田村后,她便带着成越开始四处游历。
一则当时未曾想好要去哪里, 二则她担心亲眼看到改朝换代的成越心里会有郁结, 因此想通过游历山河的方式, 带他开阔心境,消解他的情绪,让他体会当拥有自由的快乐。
不过,人不可能一辈子居无定所, 在四处游历了三年后,她便带着成越回到了吴水镇。
于她来说,是“回”。
——若说要找一个地方定居, 那必定是这里。
当初她离开京城去了峡口郡后, 便与秋云夕他们失了联系。在小田村的那段时间, 她曾托长行打探过他们的去向,长行告诉她,楚逐已有妥善安排,她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后来天下大定,她带着成越离开小田村,在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后,她便试着写了一封信寄去吴水镇。
——她猜测,他们最终还是回了吴水镇。
她没有猜错,很快,她便收到了秋云夕的回信。
两边遂恢复了联系。
秋云夕告诉她,当初在得知幼帝“意外身亡”后,他们便猜出其中定有内情,于是气冲冲地去了峡口郡,找楚逐“要人”。
楚逐虽没告知他们内情,却也好生招待了他们,在言语中透露了她平安无事的讯息,此后便将他们“请”出了军营。
他们知道,楚逐能透露这点已是极限,接下来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静待事情发展了。
于是,他们便回到了吴水镇,等她主动联系他们的那一天。
没想到,竟等到了。
拾九看完信,已不知不觉落泪,有这么一群至交好友,实在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
她亦提笔回信,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和准备带着成越游历四方的计划。
于是,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她每去一个新地方,都会给他们寄去书信一封,和他们分享大千世界的美好。
三年后,当她带着成越回到吴水镇时,他们还特意办了一个接风宴。
那日,久别重逢的几个故友,一起喝酒畅谈到深夜。
*
“拾九姐姐,你今天来得这么早呀。”一声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拾九核对账本的思绪。
拾九不用看都知道是绣娘小荷。
小荷来衣铺也有大半年了,不但做事干脆利索,难得的是人还非常勤快,总是来得很早。
“嗯,今天起得早些。”拾九笑笑,招手让小荷过来,准备让她守着柜台,自己去织衣间清点一下布匹。
小荷快步走了过来,却在靠近她时压低了声音:“拾九姐姐,窗外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有个人一直在看她?
拾九疑惑地顺着窗子望去,便在那四方阁小窗中看到了一个五年未见的人。
恰时四目相触,微风拂过。
拾九面色未变。
那一刻,心头并没有什么惊涛骇浪,只是恍惚了一刹,便恢复原样。
此时的她,比五年前在小田村,还要更加平静释然。
“没事,你去织衣间清点一下布匹,这里交给我。”她回过神,语气如常地吩咐小荷。
“哎。”小荷安下了心,点点头,便往楼上走去。
此外,屋外的人也跨过了门槛,慢步走了进来。
他的面色亦如平常,似乎和拾九一样平静自然,只是在方才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切的情绪都被他霎时握紧的双拳收拢了。
“今天生意如何?”
他走进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见她手中拿着账本,便脱口而出这六个字。
不像五年未见的人,倒像是隔壁串门的邻居。
只是这寒暄未免太生涩了些。
拾九噗嗤一笑:“今天还未开市,你这话问得太早了,只怕到了晚上我才能回答你。”
楚逐眉间一舒,心上涌起些许欢喜。
他构想过无数次再度见到拾九的场景,他想她或许不再理会他,或许假装从来不曾认识他,或许如普通百姓一样,将他当成天子叩拜,以身份之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却没想到,她能如寻常一般,与他谈笑。
仿佛两人只是许久未见的故友——
故友。
楚逐怔住了,看着说完这句话又低下头继续核对账本的拾九,他的心忽然往下坠了一分。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要的,绝不只是故友而已。
若是两人之间真的成了“故友”,那么他的坚持将没有任何意义。
一时间,他恍然明白,他面临的,其实是最糟糕的境地。
沉默间,倒是拾九先开口了:“平黎已经到了么?按说他应该后天才能到,竟是提前了?”
“没有。”楚逐摇头,“他还在路上,只是我——”
只是我迫不及待,日夜兼程地赶来了。
拾九“哦”了一声,也没问他戛然而止的下文,只道:“那你去楼上坐坐,我让小荷给你烧壶茶来,琐事缠身,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楚逐看着她:“我不想喝茶,我——我就在楼下看看,挑两件衣服。”
“好,请便。”拾九一副招待普通客人的样子朝他看了一眼,便又接着忙自己的事了。
会再见到楚逐,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
因为,秋云夕和平黎要成亲了。
说到秋云夕和平黎,也不知是他们俩瞒得太好,还是当初有太多更紧要的事缠着她,让她无暇顾及身边的人,所以一直到了前年年末平黎突然出现在吴水镇时,秋云夕才向她坦白了他们之间的纠葛。
原来早在五年前,他们便在数次交集中暗生情愫,只不过那时候两人都没真正意识到,直到秋云夕离开京城后,平黎才忽然明白自己的心,于是便追来吴水镇,向秋云夕表白心迹,两人终于决定在一起。
只不过,平黎尚属王府的人,父亲也在京城,这之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于是平黎在吴水镇住了一段时间后,便先赶回了京城。
之后,便又恰逢她与秋云夕通过书信联系上了,秋云夕知道她与王府之间不愿再有瓜葛,于是便未将平黎的事告知她,亦未将她的事告知平黎。
如此过了约莫三年,待她结束游历,带着成越回到吴水镇后,秋云夕便不得不开始思考她与平黎之间,她该选择谁。她知道,她不可能在两人之间瞒一辈子的,迟早要做个决断。
思前想后,秋云夕选择了她,向平黎寄去了诀别的书信。
平黎不明所以,怎么回了一趟京城便被“休”了?明明说好处理了京城的问题,便会再回来迎娶她的啊!
于是,平黎又匆匆忙忙赶来了吴水镇,这才让拾九知道了一切。
知晓前因后果之后,拾九又心疼又歉疚。
她不敢想象,秋娘为了她经历过怎样的纠结与痛苦,更不愿秋娘为了她,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
何况,平黎也是她的哥哥呀,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平黎痛失所爱之人。
若只是为了能遂了她的心愿,与楚逐再无任何瓜葛,便要牺牲掉他们两人的幸福,那她宁愿不曾回到这里。
“其实,走不出过去的是你们,或者说,以为我走不出过去的,是你们。”她拉着平黎和秋云夕的手,郑重地将他们的手叠在了一起,“放心,我早已释然了。”
释然的最高境界,不是刻意避开,而是,即便面对面相见,也能云淡风轻。
她早已不在乎楚逐在天边或是在眼前了,旁人又何必因为她避讳什么呢。
在她的再三坚持下,秋云夕和平黎终于不再顾念这一层关系,和好如初。
于是,她也便默许了,平黎再度回到京城后,会将自己已回吴水镇的消息带给楚逐这件事。
好在,那之后楚逐并未来找过她,生活重归平静。
而平黎和秋云夕也在这两年间冲破重重阻隔,终于获得两方长辈的同意,开始筹办婚嫁之事。
这次,平黎便是从京城专程过来娶秋云夕的。
他们打算在吴水镇成亲,而后在此定居。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非入赘,否则婚嫁都是女子嫁到男子家中,从未有过男子随到女子家乡来的。
不过,平黎是个例外。
一则,秋云夕的家人朋友都在吴水镇,她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中很是不舍,远嫁千里之外,往后便很难时常回来了。平黎看在眼中,心中也有所思量。
二则,楚逐登基为帝搬入宫中后,平黎自然也跟去了皇宫,可是在皇宫待了一段日子,他终究更为喜欢王府,于是又向楚逐请求回到了王府,接替父亲的职责,守着王府旧邸。
在守了整整五年后,他终究渐感迷茫,加上秋云夕远在江南,不由得开始思索自己往后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而项叔这几年见楚逐大业已成,便了却牵挂,将王府总管事一职交给平黎后,彻底卸下了担子,唯一的执念便是看着平黎早日娶妻生子,过上宁静幸福的日子。
他在老家早已没有熟人,原打算就在王府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在知道平黎心仪的姑娘在江南后,便随平黎来了一趟江南,哪知来了一趟后便爱上了这里,当即决定以后便在吴水镇颐养天年。
这其中,有几分是喜爱江南,有几分是对儿子的成全,无从知晓。
总之,既然从小相依为命的父亲都选择了在吴水镇定居,平黎便决定,往后便搬来吴水镇了。
至于楚逐那边,拾九没问过平黎,但她知道,楚逐必定也是支持平黎的,否则平黎不可能顺利辞去王府的事务,一身轻松地前来吴水镇。
而在就在平黎那边启程好多天后,拾九才收到快马加鞭先到达的书信,原来楚逐随他们的队伍一起过来了,说是顺道前来微服私访。
所以,对于这次的重逢,她心中其实是早有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拾九阖上账本,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方才那句琐事缠身招待不周并非为了避嫌而胡诌,的确是实话。
因为最近秋云夕忙于婚事,所以安乐衣铺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她一人,她忙得晕头转向。
加之现在正是入秋之际,很多人都要换秋衣了,因此衣铺比往常还要忙碌些,每天早上开门不久,便会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前来,一直到天黑她才能有片刻喘息。
她睁开眼,往楚逐的方向看了一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不刻意打探,天子的一举一动还是会落入她的耳朵。
她知道,这几年楚逐将卫朝治理得很好,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莫不心悦诚服。她不由感到欣慰,自己当年的决定没有错,若是幼帝掌权,不知道还有多少年要面对外臣子干政,朝堂倾轧,天下岂能享如此太平。
她也知道,楚逐这几年常常微服私访,体察各地民情,揪出贪官污吏,整治欺压百姓。只是,五年间从没来过江南一带。
江南乃富庶之地,又是边境,重要性不言而喻,怎么说也是时候来暗中巡查了,那么微服私访大抵也不算托词。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探寻他的想法,正好账房先生和伙计们陆续到了,她招呼着他们干活,准备上楼去。
那边,本在专心致志看衣服的楚逐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我看你一大早就在忙,或是没吃早膳罢?不妨歇息一下,随我一道去吃个早膳。”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我也还未吃早膳。”
似有几分期许。
拾九正欲答话,看门伙计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紧张兮兮道:“掌柜的,婶子又来了!”
拾九顿时脸色一变,连忙往后院跑去。
楚逐蹙眉,一时不明情况,便跟在她身后一起去了后院。见她躲进一个房间,便趁她关门之际,也挤了进去。
拾九一时无言,他来凑什么热闹?
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婶子也来了后院,左看右看地找寻她,正往这间房来。
拾九连忙躲进一个侧柜,见楚逐还杵在原地,一声叹气,将他也拉了进来,关上柜门,示意他别出声。
两人在柜子里四目相对。
黑暗中,拾九一双明眸反而格外亮。
一向冷静自持的楚逐,忽地有几分明白了心跳如雷的滋味。
片刻后,便听得房间门被打开,小荷跟在后面,好说歹说:“婶子,都说了拾九姐姐不在,她今天去进货了,最近这般忙,您也不是不晓得!”
婶子道:“我当然知道,我又哪里不忙呢!只是这青年才俊,错过了便可惜了!”
“小荷明白,等拾九姐姐回来,小荷会转告她的,您先回去忙您的吧!”
如此又说了几句,才听得一阵脚步走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小荷折返回来,对着柜子道:“拾九姐姐,秋婶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拾九舒了一口气,忙打开衣柜出来。
楚逐在她之后出来,眼底深邃:“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照理说,在这江南地界上,拾九也算半个当地人了,不但有朋友扶持,衣铺也做得这么大,应当没人敢欺负她才是。
平黎也不曾跟他说过拾九在这边有苦楚。
但是,见她慌张躲藏的样子,像是遇到了大麻烦。
谁敢欺负她……宽袖底下,楚逐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小荷看着两人一同从衣柜里出来,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一般,眼睛往两人身上扫了一眼,不等拾九劝阻,便掩嘴笑道:“并非什么麻烦,秋婶给拾九姐姐说媒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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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追妻记(2)
◎答应(楚逐X拾九)◎
“小荷——”拾九回过神来, 楚逐已经变了神色,眸光直落在她脸上。
她无奈叹了一声,对小荷道:“你先去忙吧。”
“哎。”小荷轻笑着应了一声, 快步走了出去。
“说媒?”小荷一走, 楚逐便朝拾九欺近了一步,几乎将后牙咬碎,“秋婶是谁?为何要给你说媒?”
拾九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又恐他找秋婶麻烦, 只好向他解释:“秋婶是秋云夕的娘亲, 她为人热心,又把我当亲女儿看待,因此总是操心我的事,你不要为难她。”
秋婶这几年没少操心她和秋云夕的终身大事, 自从秋云夕和平黎的婚事确定后,更是一门心思地要为她寻个好人家。
她不胜其烦,又拗不过秋婶, 于是每次要么借机推脱, 要么直接躲起来。
楚逐眼眸一深, 他竟是没料到,他不在的这几年里,她差点被说与旁人为妻。
不过,想到她方才的表现, 他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松缓些许:“你拒绝了。”
“嗯,最近衣铺那么忙,我顾不上。”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 拾九已无心再与他闲聊, 这会儿衣铺肯定忙起来了。于是一边说, 一边往外走去。
楚逐跟在后面,捕捉到了一丝言外之意:“那么,不忙的时候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拾九停下脚步,看向他的眼神缓缓漫上疏离,“我的事,请你不要再过问了。”
说罢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径自往衣铺去了。
*
晚上,秋云夕来到衣铺。
天色已黑,店里的伙计和绣娘都回家了,衣铺里空荡又安静,只有一盏橘色的孤灯静静照亮着柜台。
拾九正伏案清点账本,听到门口的动静望过去,打了个呵欠,抻着懒腰道:“秋娘,你怎么来了?”
“拾九,最近真的辛苦你了……”秋云夕快步走到她面前,满眼都是愧疚,“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啊,衣铺关几天也不碍事嘛,别把自己的身子忙坏了。”
拾九笑笑,拍了拍秋云夕的手:“你放心,忙得过来。”
安乐衣铺好不容易在这里扎了根,倘或遇着什么事便关几天铺子,那客人早跑去别家衣铺了。
况且,秋云夕的婚事都是秋婶这些长辈在操办,她便是关了衣铺也帮不上什么忙,倘或叫她闲下来无事可做,反而不如忙衣铺的事呢。
“好吧,那这会儿也该回去歇息了吧?我来帮你。”秋云夕走到拾九身侧一起清点账本,顿了顿,问道,“听说——他今天来了?”
衣铺里突然来了个品貌不凡的男人,而且看上去与拾九关系匪浅,她自然是第一时间便得到消息了,不用说必定是这次随求亲队伍一起前来的楚逐了。
“嗯。”没什么好避讳的,拾九点头。
白天她撂下那句话后,便去衣铺忙碌了,楚逐顿在原地,应是明白了她的赶客之意。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出现在衣铺,不过没再打扰她,只是和其他客人一样挑选衣服,引得众人暗暗侧目。
拾九却只当他不存在。
一切事情早已结束在五年前,五年后的现在,她希望他们除了认识以外,再没有别的交情。
后来,她忙着忙着倒也真把楚逐忙忘了,到了夜幕降临之际,她才发现衣铺里已没了他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去的。
只是在今天的账本上发现,他竟把衣铺里所有的男子衣服都买下了。
秋云夕见拾九蹙眉陷入沉思,心里顿时不好受起来,歉疚极了:“拾九,对不起……”
若非因为她和平黎的事,拾九这辈子断不会再与楚逐有任何牵扯了,她心里怎么会不明白,拾九为自己做出的牺牲呢……
而今,拾九却被迫要与楚逐“重逢”。
她不知拾九心里如今到底是何想法,因此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连楚逐的名字都不敢说。
“我没事——”拾九倏然回神,她蹙眉只因为楚逐豪掷千金买走男子衣裳的举动实在有些幼稚,绝无责怪秋云夕之意。
早在撮合秋娘和平黎的婚事时,她就有了心理准备。
“我方才只是在想——”拾九浅笑起来,打趣地看着秋云夕,“楚逐来了,平黎的求亲队伍也就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安乐衣铺又要增添一个掌柜了。”
“才不要呢,安乐衣铺是咱们两个的心血,那就只属于咱俩。”秋云夕抱住拾九,“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哪里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说得也是。”拾九连连点头,眼睛弯了起来,“要是叫平黎天天趴柜台算账,他肯定能把衣铺掀了。”
“哼,他敢!”
两人正笑闹着,秋婶忽地从门口走了进来,笑道:“你们两姐妹说的什么笑话呢,我在外头都听到了。”
“娘,您怎么来了?”秋云夕走出柜台,给秋婶搬椅子坐,“这么晚了,衣铺马上就要关门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啊。”
“当然是为了拾九的事来的,白天拾九忙——”秋婶看向拾九,“这会儿不忙了吧?”
拾九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躲不过。
秋云夕看着这场景便明白了,顿时头疼起来,果然是为这事呢。
她这娘亲给拾九做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她也想着让拾九多认识一下别的男人也好,甚至还劝过拾九,不过——
这两天正是忙的时候,况且拾九今天刚见了楚逐。
秋云夕有点把不准拾九的心思,于是挡在她前面给她推拒:“娘,您天天给拾九张罗这些干嘛,你给惜华找去,惜华也尚未嫁人呢,家里又是靠不住的,早已断了关系,只有我们可以依靠了。”
“惜华我当然也留心着呢,不过惜华年纪还小,待拾九寻得好归宿,再忙她的事也不迟。”
“那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啊,我马上要成亲了,衣铺就靠着拾九一个人操持,您最近就别来烦她了。”
“你这孩子——”秋婶急道,“你以为我偏要赶着一天两天吗,你是不知道,这次我想给拾九介绍的人,是最近抚州鼎鼎有名的周子安周解元!人家周子安今年二十有四,长得一表人才,前些日子第一次参加秋闱就高中解元,现在已成了十里八乡的香饽饽,抚州城去他家说媒的都踏破了门槛!”
秋婶说着说着,便将目光转向了拾九:“我瞧着那周解元和你年纪相仿,你们两人一个长得俊一个生得美,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啊!而且,这次可不是婶子主动去说媒的,而是那周解元托人来找婶子打听你是否婚配,怕是早已中意你了,你们是不是先前就见过?”
拾九微微敛眉。
周子安?
实在没什么印象。
拾九缓缓摇头。
“没见过正好认识一下——”秋婶道,“你若是答应,婶子便去回他们,安排你们见个面,你去相看一番,若是中意了,就是天赐良缘,若是不中意,那就当面说清楚。”
拾九沉默不语。
抚州民风开放,并非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只要家里支持,有些男女可以在说媒前见见面,互相相中了再提婚嫁之事。
她知道秋婶是一心为她好的,之前也给她介绍过一些未曾婚嫁的年轻男子,都是当地不错的青年才俊。
为了不辜负秋婶的心意,她也去见过几个男子,不过心中实在难以掀起涟漪,反而给她惹来了一些“穷追不舍”,后来她便再没赴过相看宴。
不过……
拾九的眼神忽地扫到了账本上,她看着楚逐购买衣服的记录,有些出神。
秋婶还在不住地劝说:“拾九,现在十里八乡的姑娘都看中他了,听说连郡守都想将女儿嫁给他呢,而他却独独打听你是否婚配,可见对你有意,这样的青年才俊你可不要错过啊。”
她是真心为拾九考虑,像拾九这样年纪的姑娘,几乎已经嫁人,很多连孩子都有了,而拾九却像是对嫁人不感兴趣,难不成一辈子就守着这个铺子?况且,这次的周子安真是这两年她瞧着的青年才俊里,条件最好的一位了。
“好。”拾九回神,声音轻而郑重。
虽然她目前没这方面的想法,但是楚逐此番前来江南,心思却是再明显不过,若能趁机绝了楚逐的心思,倒也是不错。
*
次日。
拾九又早早来到衣铺,走进铺子之前,特意向四周查看了一番,没见到楚逐的身影,才开门进去。
此时,楚逐正在离衣铺一条街远的一家食肆,和成越面对面吃包子喝茶。
——方才他欲往安乐衣铺去时,被成越挡住了去路,索性请他坐下来,吃个早饭。
五年未见,成越的脸上褪去不少稚气,已是一个少年模样。
楚逐静静地打量他,等着他开口。
成越看着自己眼前这个依旧如五年前那般充满压迫感的男人,思绪不由得飘回当年的小田村。
那天,趁着姐姐去厨房拿东西的工夫,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
至今他犹记得,楚逐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周身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那是自己穿着龙袍时都从未有过的——
帝王威严。
他听见楚逐一字一句对他道:“皇位就在这里,如果你认为我不配,你可取而代之,只要你有这个能力。好好长大,照顾好你姐姐。”
最后那句低哑的话,饶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其中的哀伤所撼动。
他在那瞬间明白,楚逐爱他姐姐入骨,甚至期许着有朝一日他杀回京城,这样,楚逐就能再见到他姐姐了。
只是没想到,楚逐还等不及他长大,就已迫不及待地主动找上门来了。
成越咽了咽口水,饶是不像当初那般弱小,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依旧毫无气势:“你要带我姐姐走?”
楚逐微讶,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在担忧这个。
他自嘲一笑:“若是可以,我当初便不会让她离开。”
成越不说话了,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楚逐沉默了一瞬,开口问他。
语气很是温和,像一个长辈。
若是——若是能与拾九好好在一起,他便是成越的姐夫。
也该是长辈。
成越没想到楚逐竟会温声问起自己,愣了一下才道:“我和姐姐在外游历了三年,随姐姐来到吴水镇后,我就一直跟着都神医学习医术。”
“哦?”楚逐颔首,“治病救人,不错。”
“嗯。”
于是便又是沉默。
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话可说……成越开始有些后悔拦下他,心里想着该如何告辞。
忽地,便又听见楚逐问:“听说,秋婶常给拾九说媒?”
“……嗯。”成越想了想,如实点头。
“说过几次媒?你姐姐是不是都拒绝了?”
“这个啊……”
*
正午时分,秋日暖煦的阳光洒在大街上,楚逐和成越从食肆里出来,一同往安乐衣铺走去。
男人之间往往只消三言两句,便能快速拉近距离。
这一上午的时间,两人的关系悄然改变不少。
本来前尘恩怨了断,他们便不该再是敌对之君,现在的他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年而已。
——因为拾九,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人来到衣铺,却不见拾九的踪影。
楚逐眸光一扫,便看到了昨日见过的小荷,正待上前询问,成越已经问了起来:“小荷姐,我姐姐哪去了?”
小荷望过来,但见昨天来衣铺待了一天的男人此时正站在成越身后,便知道这男人与成越认识。
再结合昨日拾九见到这男人的表现,再度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看来,这男人和拾九姐姐曾经有过一段,不知何故却分开了,如今这男人悔不当初,前来穷追不舍。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抿着嘴沉默。
成越心中一急:“我姐姐出什么事了?”
“没有——”小荷摇头,瞥了楚逐一眼,将成越拉到一边,跟他说了实话。
楚逐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待成越回来,才问:“怎么了?”
“这……”成越也犯了难,想了想才道,“我姐姐今日跟别人吃饭去了,你回去吧。”
吃饭?
心思缜密如楚逐,顿时便明白了,昨日才拒绝的媒,今日竟见上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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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追妻记(3)
◎相看(楚逐X拾九)◎
吴水镇是个小地方, 酒楼食肆不多,上等的酒楼更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此刻,拾九就在吴水镇最大的酒楼——福香楼里。
这是周子安请她吃饭的地方。
秋婶亲自送拾九过来, 路上, 她喋喋不休地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周子安的事通通都说给拾九。
“他家就住在隔壁永泰镇,他爹在他小时候就死了,他娘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孤儿寡母生活不易, 家里穷得很, 还好他娘咬牙供他读书考取功名,他也实在争气,年纪轻轻就考了解元,一下子在咱们抚州出名了……”
“周子安年纪轻轻, 人又长得俊俏又有文采,一看就是前途无量的好苗子,听说啊, 现在全抚州家里有女儿待嫁的都瞅上了他, 没有女儿待嫁的就天天往他家里送东西, 争相与他结交,这孩子一下便从穷小子变成香饽饽了。”
秋婶说得兴起,拾九只得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只在想, 到底是草率了,不该答应的。
一则,她其实并无嫁娶的念头, 却答应过来相看, 倒是浪费别人的时间。
二则, 为何断绝楚逐的心思,非要用这样的手段呢?他有再多的心思,只要她再无心思,又何必怕他纠缠?
她算是回过味来了,暗叹自己幼稚。
想想,源头都在楚逐身上,他若不来,就没这些事了。
只是秋婶没给她细细思量的时间,她昨晚才刚答应,今儿中午秋婶就已约好那边,把她从衣铺带出来了。
如今都在路上了,不想去也得去了,若是临时反悔,不但辜负了秋婶的心思,也连累她在这小地方不好做人。
就当结识一个朋友吧。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马夫拉开帘子:“福香楼到了。”
拾九扶着秋婶下了马车,秋婶拉着她的手走到酒楼门口,便停下脚步,笑道:“他在二楼雅间‘春居阁’等你,秋婶就不上去了。”
“嗯。”拾九点头。
“如果是个有缘人,一定要好好把握啊。”秋婶拍了拍拾九的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拾九走进酒楼,便有小二迎了上来:“客官几位?吃饭还是住店?”
“吃饭,二楼‘春居阁’。”
“好嘞,您随我来。”
小二带着拾九上楼,径直走到春居阁门口,敲门问道:“客官,您相约的朋友到了。”
小二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雅间的门随即从里打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向拾九拱手一礼:“在下周子安,见过姑娘。”
眼前这人便是周子安。
拾九看过去,此人一袭白衣,长得确实一表人才,举止也温文尔雅,看上去便很好相处,难怪秋婶让她不要“放过”。
这周子安陡然想起还没让人进屋,连忙侧身道:“拾九姑娘,请进。”
拾九颔首一礼,走入雅间。
今日天气难得晴好,冬日暖阳撒在雅间的窗台上,屋子里明亮而温暖。
气氛却显得有些静滞。
拾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淡淡一笑:“周公子你好。”
周子安似乎有些紧张,紧紧抿唇,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拾九姑娘,你、你饿了么?请坐。”
拾九顺着他的拱手的方向看去,饭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
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时,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周子安见拾九面无表情,便颇有些无措地解释道:“我、我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因此没有多点,只点了福香楼的几道招牌菜。姑娘再点一些自己喜欢的罢!”
“不用了,两个人已经够吃了。”拾九连连摆手,她没想到周子安这么热情又这么腼腆,她自己也是个不善言辞的,这一下便不好开口说明自己的来意,只对自己答应下来的决定悔不当初。
周子安又贴心道:“这几道菜刚刚放了有一会儿了,我让店家再热一热。”
“不用这么麻烦的。”拾九见那几道菜还冒着热气呢,连忙回绝。
“好,听姑娘的。”
周子安说完,两人似有默契般双双沉默,突留一室安静……
“这次主动托人打听姑娘是否婚配,是在下唐突了。”周子安咳了一声,主动打破沉默,“其实,我去年年底,便见过姑娘了。”
拾九眼神迷茫地看向周子安。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见过他。
“姑娘记不得我也很正常。”周子安自哂一笑,“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家中实在困难,便来吴水镇走亲戚——说是走亲戚,其实就是希望看在那点稀薄的血脉关系上,资助我们母子俩一些钱财,供我们孤儿寡母暂过难关。”
“只是,终究一无所获。”周子安叹息摇头,“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情分未到,不能强求。”
“于是,我和母亲便打算回家,路过姑娘所开的安乐衣铺时,天色黑了下来,母亲一天没吃东西,已饿得走不动路。当时,我看着衣铺里灯影摇曳,姑娘你正微微低头收拾布料,我忽地就有了上前的勇气——”周子安一脸沉静地看着拾九,“我想,姑娘一定是个温柔和善的人。”
听周子安这么说,拾九终于慢慢回忆起来:“是你……”
不禁有些诧异。
记忆中,那是一个很清瘦的年轻人,脸色蜡黄,双目无神,头发因为没有打理而乱糟糟的,大冬天的还穿着单薄的衣衫,而且衣服上尽是补丁,看上去很穷困潦倒。
跟眼前这个翩翩公子简直天差地别。
人靠衣冠是有几分道理的。
“没错,是我。”周子安见拾九恍然大悟的样子,情绪复杂地点头,“那日,多亏姑娘救济,才使得我与母亲过了一个好年。”
拾九想起来,当时衣铺已经打烊,没有一个客人,伙计也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在做最后的清点。
随后,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走进了衣铺。
她还没来得及问对方有什么事,那青年便向她躬身一礼,艰难开口。
他说家中困顿,他和母亲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因此恳求她施舍一个馒头,让他的母亲能暂时填饱肚子。
她一听,连忙让他把母亲请进来,便去后院将所有能找到的吃的都给两人端来,让他们在衣铺好生吃了一顿。
母子俩感激地对她连声道谢。
她见俩人大冬天的衣衫单薄,心里着实不忍,刚好又是在衣铺里,于是马上又拿了好些新衣赠与他们。
“多谢姑娘好意,在下实在无以为报。”青年面色惭愧地摇了摇头,在一堆衣裳中拿了一套女装,“寒冬难捱,有了这件御寒之物,母亲便不必挨冻了,在下真的感激不尽。”
“那你呢?”她感动于青年的孝心,急道,“寒冬难捱,你也是血肉之躯,我这衣铺里衣服多着呢,你就不要客气了。”
开了衣铺以来,她和秋云夕接济过不少百姓,对于她而言,赚多赚少并不重要,若能在养活自己的同时还有余力可以接济他人,才是开衣铺最开心的事。
在她的再三坚持下,青年才拿了一套衣服,当下躬身道:“姑娘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回想起去年冬天的往事,拾九才蓦地发现,周子安今天穿的衣服,便是当日她所赠之衣——
他没有挑华贵的衣服,而是挑了一件看上去最便宜、最不起眼的素衣。
周子安见拾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点头笑道:“是的,我身上这件衣服,正是姑娘那时慷慨所赠。”
拾九默默惊叹于缘分,笑道:“还好时来运转,困顿的日子都过去了,往后便是大好人生。”
“那是我和我娘最困顿的时候,如果不是姑娘大发善心,我们可能便死在那场寒冬了。”周子安语气郑重,感激之色溢于言表,“我说过,有朝一日,若能有所出息,一定前来报答姑娘。”
原来今日这场宴席,不是来相看的,而是来报恩的。
知道周子安的目的后,拾九的心放了下来。
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对周子安有什么恩情,她只是给了一些吃的,给了两身衣服罢了,临别时她还想给他们一点钱,都被周子安摇头回绝了:“在下此刻几乎与乞丐无异,姑娘没有嫌弃,反而施舍我食物和衣服,已是极大的善心。至于这钱,我是断不能收的。”
拾九敬佩他的气节,也为他如今喜中解元而感到高兴,现在自然是无须他报恩的,便笑道:“周公子言重了。我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挂在心上。”
“不。”周子安摇头,“若没有姑娘当初施以援手,就不会有今天的子安。”
拾九没想到这般固执,正要再说什么,敲门声骤然响起。
小二在外头道:“周公子——”
他们并没有唤店家啊。
两人都有些疑惑,周子安走过去打开了门。
小二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上是一道小炒肉。
“周公子,您今日在福香楼花费了二两银子,咱们福香楼为了回馈客人,凡是花费一两银子以上的,皆送一盘小炒肉,希望您吃得开心,以后常来。”
周子安目露诧异,他甚少来吴水镇,更是第一次在福香楼吃饭,竟不知福香楼还有这样的规矩,却又有些疑惑,为何在他点了菜之后不说,这会儿才突然送来?
拾九眼睛微眯,心中倒是明了几分,却没说穿,只道:“福香楼是有这规矩,为的是多招徕客人,可能小二方才忘了,这会儿补上来。”
“哎哎,就是这样。”小二连连点头。
周子安见拾九都这么说了,便打消疑惑,道了一句“多谢”,便侧过身让小二送了进来。
小二放下菜出去后,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又回到两人面前。
拾九抢在前头道:“既然你非要报恩,那么当初我请你吃了一顿饭,如今你请我吃这一顿饭,便当做是报恩吧。”
她话音刚落,周子安便立刻道:“不一样的。”
随即侧过脸,有些羞赧地咳了一声:“一码归一码,此系相看宴,并非为了报恩,而是……”
他顿了一瞬,猛地看向拾九:“去年那次初见,我已心系姑娘,今日相约,绝非报答感激之情,而是为了倾慕之意。”
周子安突如其来的表白心迹,令拾九一愣。
“我没想到姑娘会前来赴约,实在高兴。”周子安见她愣住,随即鼓足勇气,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心里话全部说出,“那日姑娘的善举不但救了我的燃眉之急,更是撩动了我的……心弦。只是,那时的我穷困潦倒,未来不知是何光景,实在配不上姑娘,也不敢打扰姑娘,只得就此将姑娘默默放在心底……”
拾九愕然,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周子安又道:“我从儿时便立志读书从仕,心中只有两个愿望,一是以七尺之躯报效万里河山,二是出人头地供养母亲晚年。自那天起,我心中有多了一个愿望,那就是有资格、有勇气来到姑娘面前,向姑娘倾诉我的心底之言——”
“当然,现下只是中举而已,还未达到我心中所愿,所以我准备明年远赴京城,参加会试,以期实现报国之志。”他眼中难掩紧张,语气却是坦诚真挚的,“只是,我不敢等太久,我怕等我会试归来,姑娘你……早已许给他人。因此,我鼓足勇气,托人邀约姑娘……”
“周公子……”拾九轻启朱唇,拒绝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这样的诚挚,任何人都会动容吧,但是也仅仅是动容罢了。
她比任何人都理智,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心。
早在几年前,她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不,或许是更早之前,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只不过到了后来,她连爱他的能力都消失了。
现在的她,只想一个人安生地过日子。
“周公子,我——”
她正要再开口,雅间的门又被扣响,还是那个小二:“周公子、周公子……”
正是重要时刻被打断,这下周子安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带着几分不悦快步走去开门。
“还有何事?”
小二笑盈盈问道:“周公子,距离上菜已经好一会儿了,饭菜是否再拿去热热?”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子安本来有几分不快,看着小二满脸堆笑,只得叹这福香楼太过周到,问向拾九,问询她的意思。
拾九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她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跟周子安解释,故而连连摇头。
周子安便对小二道:“不用了。”
“哎!”小二识趣地替他们关上门。
拾九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让凉风吹进来。
她转身道:“周公子,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抱歉……我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就不耽误你了。”
周子安闻言,脸上顿时浮起掩盖不住的失落,一时没有说话。
拾九也静静地沉默着,等周子安自己想开。
其实,她并不认为周子安对她就有多情根深种,只不过去年那时候,她对正是穷困潦倒至极的他施以援手,从此她就成为了他心中最完美的一个幻象吧。
他一直喜欢的,就是这个幻象。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与她再相处过,也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能年纪轻轻便高中解元的人都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便是眼下不明白,以后也终究会明白的。
拾九看着周子安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看向自己。
“拾九姑娘……”他眼中还残存着几分失落,不过依旧温文尔雅,“我明白,感情之事最不能勉强……今日能得此机会,向你倾诉我藏在心底的话,我已非常开心。”
“你的未来很广阔,你还会遇到很多美好的姑娘。”拾九浅浅一笑,“也许我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但往后你会明白,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周子安也回以一笑,只不过心中还未释然,笑意便是略微苦涩的。
然而,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勉强过别人,更何况是自己倾慕的姑娘,他便也只能垂下眼睛,低声道:“那……一起吃顿饭如何?就当报答拾九姑娘你的恩情。”
“这顿饭恐怕……”拾九话音未落,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
不用看,都能猜到又是这家的店小二。
便是如周子安这般的好脾气,眉间也带了几分恼怒,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果然是小二站在外头。
他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了好几种不同的酒,笑道:“周公子,您是否需要添酒呢?咱们福香楼的就都是顶好的,价格也公道,我给您介绍介绍——”
“不需要。”周子安蹙眉打断他,“请别再来敲门打扰。”
拾九眼珠一转,走上前去,却问周子安:“你之前说,你明年准备上京?”
周子安不知她忽然说起此事的缘故,郑重点头。
“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拾九看向小二,“请你把隔壁的公子请过来。”
周子安眼中满是疑惑地看着拾九,拾九只是一笑,转身回到屋内。
“拾九姑娘……”周子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她转身。
随即,从雅间的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周子安看着眼前这个气势十足的陌生男人,将目光缓缓转向拾九。
拾九向他介绍道:“那位是楚公子,家就在京城。你若明年上京,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有个照应。”
楚逐眸光一沉。
什么意思——
把他喊过来,竟是为了让他照应这个男人?
他们今天到底说了什么?
彼此相中了?
第70章 追妻记(4)
◎吃醋(楚逐X拾九)◎
这边楚逐还在黑脸, 那边周子安听了拾九的介绍,知她竟是为自己好,心头一暖, 脸上不由浮起笑意, 虽然不知眼前这楚公子脸色为何阴恻恻的,还是好脾气地打了声招呼:“在下周子安,今日有幸与楚公子结识,实乃缘分。”
看着周子安喜上眉梢的样子, 楚逐的脸越发黑了下来。
拾九看向楚逐, 也同样做起了介绍:“这位是周子安周公子,周公子心怀报国大志,在这次乡试中高中解元,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楚逐眸光沉沉, 后槽牙微微作响。
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这个男人,要为她的心上人谋前程?
哼,解元而已。
一个解元便是人才, 那么大卫朝的人才未免太多了些。
楚逐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周子安, 心中那些讥讽的话到了嘴边, 却被他生生咽下。
若是真的这般讥讽起眼前这个瘦弱书生,拾九定会生气。
忍。
楚逐憋屈地呼出一口气,决定从别的地方光明正大地找茬:“我听说周公子家境贫寒,今日却来这吴水镇最好的酒楼吃喝玩乐, 难道……你所谓的报国大志就是为了入仕之后有人结交逢迎,过上公子哥的生活?”
“不是的!”楚逐话音刚落,周子安便震声打断他。
自楚逐进来, 他便察觉到了楚逐的敌意, 若只是敌意他也不屑去辩解什么, 只是楚逐的误解实在有损他的清誉,他着急向拾九解释道:“在下确实家境贫寒,不过今年开春以来,母亲找到了给人帮厨的活儿,生活已宽裕很多。这次在去参加会试的路上,在下结识了三两好友,他们见我书画不错,便花钱买了我几幅书画,故此也攒了一些积蓄。此次为了请姑娘吃饭,我已拿出卖了字画的所有积蓄……”
他说着,便面向楚逐,肃容道:“别人往我家送的东西,我一件也没有收。大丈夫以报国为己任,一身所学皆为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又岂能允许自己成为贪腐堕落之徒?请楚公子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逐眼神一变,不由得对周子安刮目相看,虽然被他当面骂“小人”,反倒是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只是,周子安已经冷下脸来,神色郑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我与楚公子相识不如不识为好。”
他又看向拾九,脸色柔和下来:“拾九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依楚公子所想,我若上京找他照应,恐怕就成了蝇营狗苟之辈。今日这顿饭想来也是吃不成了,在下先走一步——”
楚逐没想到自己只是怔了下神,周子安已经抬步欲走,便下意识地看了眼拾九。
果然,拾九瞥向他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生气了。
气他刚刚对周子安的“诋毁”。
拾九瞥了楚逐一眼后,便拦住了周子安:“等等,这是你特意请我吃的饭,怎么能浪费呢。该走的另有其人。”
楚逐咳了一声:“我……”
“楚公子请——”拾九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又道,“烦请楚公子知会小二一声,让他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被拾九不留情面地驱逐,楚逐立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若是强行留下,或者强行赶走周子安,她一定会更生气。
不能再强迫她做任何事了,也不能再违背她的想法,否则,那跟从前的楚逐,有什么不同呢?
在这几年煎熬的相思里,他一点点地回忆两人相处的每个细节,一点点地探寻她执着于离开自己的深层原因,一点点地改变自己……
如今,也的确有了成效。
现在,在遇上任何事的时候,他都能第一时间站在拾九的立场想,能明白她为何生气,也尊重她的决定。
“好。”楚逐点头,看了拾九一眼,转身离去。
拾九倒是微微诧异,虽然知道楚逐在她面前早就不是唯我独尊的性格了,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听话离去,本以为还得多说两句话讽刺讽刺,才能刺走他呢。
楚逐走后,春居阁重归平静。
“周公子……抱歉。”拾九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子安。
她叫楚逐过来,倒并非真的在让楚逐照应他,想来,周子安也不屑于这样的照应。
她只是担心,楚逐知道周子安与她相看过,待来年周子安上京赴考,他会刁难周子安。她不想周子安多年的努力,因为自己而毁于一旦。
所以,她找来楚逐,就是让楚逐看清楚她的态度,好叫他公平对待周子安。
却没想到,楚逐会揪着这顿饭说事。
这样的诋毁对于周子安来说,肯定是毁灭性的,也不怪他被气得一刻不停地准备走。
“没事,我没有怪姑娘。”看到拾九满脸歉疚,周子安一时无措,“方才是我失态了,只是一个误会,解释开了也就好了。”
“不是你的错,他就是小心眼。”拾九道。
周子安苦笑地摇摇头:“也怪我没有事先解释清楚。”
他顿了一下,又问:“姑娘不会也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吧?”
“我倒是没往那方面想过。”拾九摇头道,“可能,我就是从心底里觉得,一个为了母亲舍下所有颜面的人,一个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不愿收下别人的钱财,只是为母亲挑了一件新衣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周子安淡淡一笑:“有姑娘这句评价,在下心满意足了。”
*
这顿饭吃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过周子安没再提倾慕之意,拾九也没再提楚逐,两人如朋友一般,只是寻常聊天。
吃完,两人一同下楼,因回家的路途不同,拾九婉拒了周子安送自己回去的好意。
周子安本想再说什么,可是抬眼一看远处的人影,便不再执着。
“那……我就不送了。”
拾九弯了弯唇:“嗯,不必相送了。回去之后好好准备考试,我相信,来年你一定会高中状元的。”
“承姑娘吉言。”周子安拱手一礼。
两人告别,各自归家。
此时正值下午时分,拾九自然还是要回衣铺照看的,而就在回衣铺的路上,楚逐又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
拾九毫不诧异。
若是他没一直等在外头,她才会诧异。
不过她脚步未停,就当他不存在似的。
“时间匆忙,我并未了解透彻,只知道他家境贫寒,高中解元后有人争相送礼,便自然而然地认为……”楚逐的语气渐弱,“总之,误会了他,的确是我的过错。”
拾九没说话。
楚逐一路紧跟她的脚步:“我改天会亲自登门,向他表示我的歉意。”
又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比当初分别时更加尊重你、更加理解你。”
拾九心念微动。
这句话倒是没说错,换成很久从前的楚逐,别说和别人相看了,只要这消息一出,周子安立刻就会被大卸八块,她也免不了一顿惩罚,或许还要在床上折辱一番。
而现在,他向她示弱,低声下气地解释,不断道歉——甚至,不只是向她道歉,他竟然还愿意向周子安道歉。
别说换成很久以前的楚逐,便是换成五年前的楚逐,恐怕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罢了,前尘往事,想那些做什么。
意识到思绪飘远了,拾九换了话题:“我以为你会偷听,没想到只是派店小二刺探。”
又傻又幼稚。
楚逐知道她说到另一件事上了,心下微舒,道:“我知道你不喜被人探听,我也不会再探听你的私事。”
“那你还让店小二三番两次敲门?”拾九一边说着,一边走得更快了。
“因为我害怕。”楚逐跟在她身后。
拾九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干涉你的生活,但是我很害怕,有一天连跟你说句话都是奢望。”楚逐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我没有让小二探听你们的任何话,只是看着雅间那扇门不停地打开,我能在角落里看到你,心里才算踏实一点。”
拾九感觉到,楚逐向前走了一步,已经离她很近,就在她的身后。
她应该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或者转过身来直面他,可是身体僵在原地,既迈不开步子,也转动不了脑袋,只能怔怔地听着,楚逐的声音从脑后传入耳朵,细微的震动让她耳朵微微发痒。
“五年前,你让我放下,我试着去做了,但显然已经失败了,否则,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所以,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意思,我没打算隐藏我的心思,也根本隐藏不了。
“五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克制自己不去找你,终究克制不住,厚颜无耻地跑来,你就当我是狗皮膏药吧——我的确就是。
“以前,我的确有恃无恐,我知道‘拾九’有多爱我,所以我肆意妄为,满心以为她永远不会走。现在,她已是一只自由的雀,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而我,却已经落入她的牢笼,无论相隔多远、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挣脱。五年、十年、五十年……我想永远都无法挣脱吧……”
楚逐说完,便静静地看着她,哪怕只是背影。
而拾九依旧沉默着。
秋末的寒风刮过两人之间,卷起地上的枯叶,飒飒作响。
“拾九姐姐——”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是小荷。
小荷看到拾九后,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忙朝她跑了过去,待看到她身后的楚逐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顿住脚步。
“怎么了?”拾九问小荷。
小荷回过神,忙笑道:“云夕姐姐让我来找你,说是提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
知道平黎他们终于来了,拾九喜出望外,没有再回衣铺,而是径自去了秋云夕家中。
楚逐跟着她一块儿去了。
秋云夕家并不大,但是带了一个小院子,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满是人,平黎带来的人不断将提亲的礼物搬进秋家,附近的邻居也都赶来恭贺道谢,一派热闹喜庆的样子。
拾九走进来,恰好看到平黎与秋婶、秋云夕正在聊着天,嘴甜的平黎把秋婶哄得合不拢嘴,还顺便与秋云夕“眉来眼去”。
长行也被平黎拉着参与他们的交谈,不过他显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趁着他们聊得兴起,似乎准备悄然离开。
拾九已经五年没见到长行了,连忙笑着唤道:“长行!”
正打算偷偷开溜的长行顿住脚步,眼中格外惊喜:“拾九!”
他满带笑意快步向拾九走去,这才发现楚逐也与拾九一道过来了,下意识便要行礼——
“咳。”楚逐轻咳一声。
长行猛地想起,楚逐此次前来是微服出巡,身份是与他和平黎一起长大的“兄弟”楚明,只得连忙收势。
可是也实在无法直呼楚逐的名讳,哪怕只是化名,于是只好向楚逐行点头礼。
楚逐颔首,示意他在这里不必拘泥身份。
拾九方才这么一喊,平黎他们自然也发现她到了,都往那边看去。
秋婶大声招呼拾九:“拾九,快过来,来来来——刚说到你呢!”
“秋婶,你们聊什么了?”拾九笑着走过去。
秋云夕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楚逐,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我娘想给你和长行做媒呢。”
这话正好落入楚逐耳中,楚逐眸光一暗。
而长行则一脸尴尬,只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拾九更是傻眼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秋婶竟然想把她和长行凑一对?
她脑子一下嗡嗡的,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不能怪秋婶,因为秋婶并不知道她的那些陈年往事,她定居吴水镇后,已经下定决心与过去诀别,所以并未提及自己以前的身份和故事,只说自己是京城孤女,在着衣楼做绣娘时跟秋云夕认识的,后来京城待不下去了,便来这里投奔秋云夕。
秋叔和秋婶信以为真,从此把她当半个女儿一样看待。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当初的“今月”就是他们眼前的“拾九”,偶尔还会念叨今月,叹息她在那次楚秦之争的战乱中没了音信,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安慰他们,说今月肯定在别处安了家,过安稳日子去了。
拾九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远了,轻轻拍了拍脸。
后来平黎来到吴水镇,秋叔秋婶稀里糊涂地知道自己的女儿竟与皇上的侍卫爱得死去活来,于是故事又被简化成了这样:
当今皇上还是王爷时,平黎作为他的侍卫,经常去着衣楼为王府买衣服,因此与她们两个绣娘熟了起来,一来二去,他和秋云夕便看对了眼。
而这会儿,秋婶见她一来,便那么欣喜地跟长行打招呼,必定会想,当初长行肯定也常去着衣楼,他们四个都是熟识的,保不准她也跟长行看对了眼,所以这几年对别人都没兴趣,这下终于见到长行,才这般高兴。
好像……还蛮合理?
拾九简直无言以对。
而秋婶则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刚刚你是不是和周公子吃过饭了?感觉怎么样?”
拾九被秋婶搞得不明所以,连连摇头:“我与周公子没有缘分。”
“那也没事,”秋婶兴致高涨道,“我瞧着长行那小伙子模样更俊身材更高大,而且还是皇上身边的贴身侍卫,丝毫不比周公子差——我看你刚刚那么高兴地跟他打招呼,你心里对他是个什么想法?”
秋婶一边说着,一边不禁朝长行望过去,刚才他们在这里说话,这小伙子为人处世都很正派,一看就知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她对他很满意。
待她看过去时,才发现长行旁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只见这男人长身玉立面无表情,气势比长行和平黎都强,连相貌都更甚一筹。
秋婶一时有些傻眼,看向拾九:“拾九,那位公子……也是平黎的兄弟?”
拾九叹了口气,知道楚逐是微服出巡,只得勉强道:“算……算是吧。”
秋婶一下又来了兴致,低声道:“我看那位小伙也不错,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还是长行更好相处。挑男人嘛,不能只看外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好相处,知道疼人……”
“哎,我对他们都没那个意思,秋婶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拾九摇晃着秋婶的胳膊,“我与他们若有意思,当初在京城就成了呀,哪还要等到现在。”
秋婶摇头,不认同她的想法:“话也不是这么说,你看云夕丫头当初在京城不也没成,波波折折了好几年才终于安定下来。”
拾九无奈:“总之不用您撮合,您省点心吧——哎,惜华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她一边和秋婶说着,一边看到了站在院子大门处的叶惜华。
叶惜华怔怔地站在那儿往里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拾九悄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竟是在看长行……
而长行也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目光,转头看了过去。
两人遥相对视,仅一瞬便一道挪开。
拾九眼珠一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倒是秋婶一无所觉,也奇道:“惜华这丫头怎么不进来呢。”
说着便要去带她进来。
“我去吧。”拾九抢在前头,朝叶惜华走了过去。
待拾九走到近前,叶惜华才惊觉,回过神来。
“惜华,你怎么不进去呢?”拾九笑着挽住叶惜华的胳膊。
叶惜华勉力笑笑:“正准备进去呢。”
她们两个相携走入院中,这会儿楚逐、长行、平黎和秋云夕正站在一处。
想是秋云夕方才说了什么,平黎大叫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嘛!”
他头皮发麻地看着楚逐:“公子,我真的没有煽风点火,就是……就是顺着秋婶的话说了两句而已……”
“嗯,只是说拾九和长行很般配,他们俩在京城的时候也玩得很好……如此而已。”秋云夕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长行更是无辜:“公子,秋婶不了解情况,我刚才已经再三拒绝了。”
然而楚逐已经没心思听他们在这插科打诨,他的目光一直紧紧黏在拾九身上,直到她把叶惜华带过来。
长行蓦地安静下来,叶惜华也低着头,不敢再与他视线相触。
只有拾九察觉到了这份微妙,她笑着活跃气氛,对平黎道:“不是原定明天到吗,这么迫不及待来迎娶新娘子了?”
平黎看了一眼楚逐,心道有人比我还急呢,便也笑:“那当然急啦,再不来云夕又要生我气了,刚刚你没看她怎么挤兑我吗?”
秋云夕给他胳膊轻轻锤了一拳:“你再说我就把你赶回去。”
众人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都焉也带着成越过来祝贺了。
成越看到楚逐也在这儿,就知道楚逐肯定找到她姐姐吃饭的地方了,果然是“阴魂不散”。
他不由自主地想,或许,楚逐是真的太爱他姐姐了,否则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一直锲而不舍呢。
只是,不知道姐姐的想法如何了。
众人在院子里聊了这么一会的工夫,刚巧秋叔和项叔也从外面回来了。
在来提亲之前,平黎已经在吴水镇置办了家产,离秋家不远,刚刚他们俩就是去项家看了看。
成亲典礼在项家举行,他们看还缺什么要置办。
项叔一见到楚逐,便下意识地想要行礼,被楚逐眼神制止,示意他在这里不必拘谨。
项叔“哎”了一声。
“大家都在院子里站着做什么,赶紧去堂屋坐坐。”秋婶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连杯茶还没给众人喝呢。
众人便去堂屋喝茶。
不一会儿,燕辰一家也前来祝贺。
燕辰一家从头到尾都未见过楚逐,因此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当他们看到楚逐身侧的长行时,顿时浑身一凛,齐刷刷看向拾九。
拾九连忙向他们投去安抚的目光,用目光告诉他们一切已时过境迁,楚逐不会再对他们下手。
燕辰一家这才慢慢松下心来,被秋云夕拉到身边坐下了。
而长行看到已经“死”了的燕辰爹娘,眼中只是闪过一丝诧异,便马上明白过来了。
这几年他守在楚逐身边,逐渐将楚逐和拾九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梳理了七八分,也知晓了当初楚逐要处理掉燕辰爹娘的用意。
如今一切已成过往云烟,燕辰爹娘没死自然是更好了。
否则,气氛恐怕不能如现在这般轻松了。
在秋叔秋婶的招呼下,众人各怀心思地喝起茶来,看上去倒也其乐融融。
喝过茶后,众人各自散去,婚期定在七天后的十月十五,日子是有点赶的,所以项、秋这两家人这几天必定很忙,大家不便多加打扰。
成越和燕辰跟着都焉去了医馆。
楚逐被平黎请去了项家住——他之前是住在客栈的,这会儿平黎好说歹说,一定要他去项家住,这才将他请去了项家。连带着长行一起,住进了项家。
拾九则带着叶惜华回家。
拾九在吴水镇也有自己的住处,跟秋家离得不远,房子不大,但是够她和成越、叶惜华三个人住了。
——自从叶惜华跟家里人断绝关系后,她就被接到秋家住了,后来拾九在吴水镇定居后,她又时常去拾九家里住,因此特意给她留了房间。
此时,两人沉默地往家走,叶惜华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想了想,还是不由得问:“拾九姐姐,今儿不去衣铺了么?”
“不去了,我都交代给小荷了。”拾九道,“你也好生歇一歇,这段时间衣铺忙,肯定也累着你了。”
“我不累。”叶惜华摇摇头,却是兴致不高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各有心事地回了家,拾九给叶惜华端来一杯宁神茶。
“惜华,你从刚刚见到长行开始就不对劲——”拾九终于开口,“方便跟我说说你和长行的故事吗?也许我可以帮到你呢。”
【📢作者有话说】
上周一直在忙,好不容易不忙了结果却阳了,趁着病情还没加重先把这章写完,真心希望每个人都健健康康的,阳了的赶紧杨康,没阳的永远不阳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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