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边才微微泛青,提西就被管家告知该滚回属于他的房间了。


    临走时,他停在盖茨比主卧的那扇雕花木门前,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黄铜把手,抿着嘴角不肯再挪步。


    “提西先生?”瘦孔雀管家站在走廊末端,逆着天光回头,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盖茨比先生还在休息,您如果有什么需要跟先生说的,回头我可以代为转达。”


    “没什么。”提西面无表情回道,然后将捏在手中的信封刀藏回袖管儿,低着头朝管家慢慢走去。


    一门之隔的主卧室里,尚在熟睡中的盖茨比全然不知外边发生过何事。


    昨晚他睡得很不好,噩梦连连。


    从一贫如洗的童年,到跟老科迪的情妇争夺遗产的允长官司,再到昼夜兼程赶回路易斯维尔,却只看到了教堂里黛西和汤姆结婚时留下的残败捧花。


    梦里的盖茨比,不断在腥风血雨中穿行,一直在追寻,可他离那盏绿光之间的距离却从未因此缩短。


    他觉得崩溃,觉得窒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些无数嘲笑和鄙夷的嘴脸不停在盖茨比眼前盘旋,然后渐渐汇集,凝成汤姆·布坎南的样子。


    “你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们出生在体面的家庭,拥有良好的教养,而你嘛……”汤姆扶着黛西颤抖的肩膀,仰着下巴,眼中满是挑衅与不屑,“而你嘛……鬼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无名小卒……一只窝在阴沟里的臭老鼠,也敢觊觎高贵的天鹅吗?”


    对方这些话彻底激怒了盖茨比。


    那从小刻在他骨子里的野蛮和粗鲁,再也无法被后来披上的绅士外衣所掩藏。


    他疯了似的大吼着冲向汤姆,扼住他的脖子,用尽全力前后摇晃。


    不一会儿,面前的人就软了身子。


    可盖茨比不在意,所剩不多的理智早已被愤怒蚕食殆尽。


    他又晃了不知多久,直到力竭才喘着粗气停下来,却发现掌下已经被晃断脖子人的并不是汤姆,而是他的弟弟提西。


    少年那张漂亮的小脸儿笼罩着一片死气,被太阳吻过的金发向后垂着,末梢扫在盖茨比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触感像羽毛,轻软无比。


    提西的眼睛没能闭上,依旧倔强地看向天空,可瞳仁儿里却不再有光,灰蒙蒙的一片,连泪光都没有。


    盖茨比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他气、他恨、他疯,可他却从未想过要害死一个无辜的人。


    “提西……”


    盖茨比低唤着,想去探少年的鼻息,可手还未能触到那瓷白的脸颊,提西整个人就如那尊被他在派对上击碎的残次雕塑一般,瞬间分崩离析。


    “不!”


    盖茨比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呆坐在床上,盯着自己布满老茧旧疤的双手猛喘粗气。


    温暖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卧室,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在内。


    可盖茨比却觉得浑身泛冷,渗进骨缝里的寒凉。


    那个梦太过真实,直到现在他还能感觉到手背被发梢扫过的痒意,咚咚作响的心口也止不住阵阵发疼。


    盖茨比掀开被子,连拖鞋都顾不上穿,踉跄着跑到门边,直径闯进了提西昨晚睡着的那间配室。


    可那原本温馨的小房间此刻却是一片狼籍。


    蕾丝窗帘被恶意剪成了破布条;书架上除了老科迪的黑白相片幸存以外,其他瓷器摆设都在地上成了碎片;那张不算宽的小床上被倒满了黑色墨水,猛的一看,就像是滩已经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z


    “出什么事了?提西呢?”盖茨比满脸震惊地站在门口,冲着正指挥仆从收拾的管家问道。


    “很抱歉,盖茨比先生,我们打扫的动作太慢,让您看到了这幅景象。”管家一脸歉意地低头认错。


    “我是问你这里出什么事了?提西人呢?”盖茨比攥紧了拳头,刚刚梦中的惊惧、后悔与些许不舍,被眼前现实的凌乱景象冲得更加鲜明。


    “提西先生已经回到他的房间了,现在大概正在享用早饭。至于这里嘛……”


    管家故意停了一下,目光看似无意地在屋内转了一圈,然后继续道,“提西先生早上醒来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因此就找了些途径发泄,不过您放心,我们对此已经很有经验了,一定会尽力把损失降到最低。”


    “对此很有经验?这是什么意思?”盖茨比眯着眼睛问。


    “提西先生一向有起床气,需要发泄,因此在这方面我们也是尽量配合,毕竟他是咱们尊贵的客人,不敢怠慢。”管家认真解释道。


    “胡闹!什么破少爷脾气,需要每天早上起来砸东西发泄?阿尔弗,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儿向我汇报?待客有道也不该是如此纵容啊。”盖茨比气得脸色发青,紧攥得双拳在身侧剧烈发着抖。


    这间配室里的不少东西对他来讲,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与金钱价值无关。可如今那位小少爷因为起床气,就这样肆意妄为,将这些东西毁于一旦,实在是太令人气愤了。


    “十分抱歉,盖茨比先生,没能及时向您汇报是我的疏忽,请您责罚。”管家低着头,勾着背,花白的发顶冲着盖茨比,整个人都显得苍老无比。


    “算了,你也是出于好意,我为何要责罚你?真要是罚,也应该罚那个砸毁东西的人才对。阿尔弗,你刚刚说那位布坎南家的小少爷现在在干嘛?”盖茨比摆摆手问。


    “提西先生正在房间享用早餐。”


    “去把他的早餐给撤了,未来一周也不用再提供了。我看这家伙早上精神头不错,力气也很大,完全不需要再浪费粮食了。”


    语毕,盖茨比又看了一眼满地狼藉,压了压嘴角,然后把手插.进睡衣口袋里,转身快步返回了充满阳光的卧室。


    可在这座豪宅里,并不是所有房间都能享受到阳光的温暖。


    提西窝在阴暗潮湿的酒窖里,看着窗外行车道上的金色日光,可望而不可及。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可他的早饭还是没人送来。


    平时虽然吃得不算好,但好歹能勉强填饱肚子。


    可如今刚刚才侥幸捡回一条命,身体尚且无比虚弱的提西,却连口水都没的喝。


    难道那个疯子是想直接渴死或饿死我么?


    提西捏紧了手中配室书架上偷来的那把信封刀,后悔不已。


    早知道刚刚在经过那间卧室的时候,就该直接冲进去跟那男人拼个鱼死网破。


    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提西用力按了按自己饿到发疼的肚子,眼中忍不住蓄起委屈的泪水。


    “哥哥,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救我呀?”


    “这么久了,你一定已经知道我失踪的消息了吧?”


    “可为什么你还不来呢?”


    “最爱我的哥哥啊,快来吧,我真得快要撑不住了。”


    提西将脸埋进自己臂弯里,一边低泣,一边自言自语。


    昨天以前,单纯如他还傻傻的以为只要做出了盖茨比想要的雕塑,对方就能放自己离开。


    可现在就连那一丁点儿不切实际的希望也没了。


    那个疯子口口声声说要让哥哥尝尝失去至爱的痛苦,并想以此要挟他和黛西嫂子离婚,而后再鸠占鹊巢,自己迎娶黛西嫂子过门。


    如此毫无道德底线的无耻狂徒,提西只要想到他,就觉得恶心。


    从小到大一直活在蜜罐儿里的提西,从未想过诅咒任何人。


    可现如今受尽折磨的他,却在心里忍不住向神明祈求,祈求一枚子.弹能够穿透盖茨比的胸膛,结束了他的生命,让这世间的恶,能终有恶报。


    空空如也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提西觉得头很重,少眠的疲惫,夹杂着低血糖所带来的眩晕如巨浪般向他袭来,将他无情拍倒,瞬间淹没。


    他慢慢歪倒在床上,手里紧攥着那把信封刀,怀着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哥哥的思念,再次陷入了昏迷。


    …


    与此同时,盖茨比正开着他那辆黄色小跑车,穿过灰烬谷肮脏的土路,朝着高楼林立的曼哈顿飞驰。


    他的心情很差,右眼皮不停乱跳,烦躁的感觉如灰烬谷呛人的空气一般令人窒息。


    作为布坎南家的副管家,阿瑟并不好约,尤其是跟盖茨比见面,更是要避开众多耳目才行。


    这根线最初是靠阿尔弗搭上的,而后他给了阿瑟在中部开私酿场的弟弟一些好处,也算是巩固住了一条能拿到黛西一手消息的途径。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位于九号码头边的小海鲜馆儿,是阿瑟选的地方,食物难吃的像屎。


    好在盖茨比并不在意,毕竟他大老远跑过去,也并不是为了馋口吃的。


    想到吃,盖茨比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又浮现出了提西那张惨白的小脸。


    出来吹吹风后,他的气也消了大半,现在想来,本应在伦敦上学提西被自己困在这里,心情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虽然那小子砸了很多自己颇有收藏意义的东西,但东西总归是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不必斤斤计较。


    盖茨比突然有一点点后悔下令撤掉了提西的早餐。


    那家伙本来就瘦的没几磅肉,要是再不吃饭,估计一阵风就能给刮跑了。


    算了,撤都撤了,今天就先这样吧。反正按阿尔弗说的,撤之前他应该也吃进去不少了。


    至于以后嘛,继续正常供餐就好。


    不行,得多让他吃点儿,瘦的像根草,看着就让人心烦,以后每餐得再加杯牛奶才行。


    这么想着,盖茨比猛转方向盘,在一阵尖锐的胎叫和甩尾后,将那辆黄色小跑车稳稳地停在了海鲜馆儿的街边,惊起一群白海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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