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钱独关的说法,襄阳、飞马牧场和竟陵之间的关系在大江联和汉水派的推动下,维持着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之态。
这当然是一种临战之前在表面上的稳定,周边的各方给出的筹码随着时局变化而更改,这三方随时都可能投身入其他势力的麾下,但起码现在,还是彼此不说破的守望相助。
钱独关其实才从飞马牧场回来,时年本不需要往那边走一趟,可她越是研究白清儿和钱独关在襄阳这个必争之地收集到的资料,越是意识到此刻的隋朝已经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
她这个魔门圣君若要名副其实,光有东溟派的兵器支援,以及与李阀之间、和李四小姐之间的联系,恐怕还不足以达成目的。
飞马牧场的战马,无疑是个极其重要的战备资源。
只不过按照钱独关的说法,飞马牧场的场主商秀珣向来自视甚高,又仗着飞马牧场尤其是飞马城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甚至比之襄阳可能还要容易防守得多——
想与她结盟不难,尤其是那种双方都知道的,随时可以拆伙过日子的结盟,但要她心悦诚服地投向一方,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你要去飞马牧场不想一个人出动,你带上向雨田那几个弟子给你抬轿便是,何必让我一起跟上。”
石之轩本以为自己被人当做阶下囚对待,无法如花间派宗旨一般逍遥度日已经有够不舒坦的了,谁知道现在对方要去往飞马牧场一趟,居然还要抓着他当个马夫。
最让他气结的是,这小子,不对,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居然还在理直气壮地到了城门口的时候专程让人去通知青璇,石之轩如今不在襄阳城中,她尽可以入城休息了。
至于她那位父亲,要被她带去做些赎罪的事情。
“邪王这话说的不对,飞马牧场并非是一个随便可去的地方,这一行也不像是你想的这样简单。”时年又摸出了折扇。
石之轩眼皮一跳才发觉她好歹拿的不是侯希白那把扇子。
时年自然留意到了他这个动作,笑道“邪王这等表现,实在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大可以放心,那把扇子已经被我还给了令徒,想必他已经将扇子给销毁了,毕竟扇子上画着的美人是人间享受,画着个邪王师父,可能就是个负累了。”
石之轩被她梗得不想说话。
这青衣风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道为何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两个人。
一个便是少年时期天魔功初有成,上一代阴癸派宗主还未身亡之时的祝玉妍,一个便是青年纵刀,名动天下的天刀宋缺。
或许是大凡天之骄子之间在神态上都会有些相似,石之轩如是想着。
之前若非他误认为时年是由祝玉妍培养出来的后生,要对石青璇不利,他也不会贸然一头栽进来,所以现在他若是没有充分的证据,实在是不打算再做什么定论。
时年话锋一转又开口道,“邪王倒也不必觉得我将你一道带来便是折辱于你,魔门两派六道一统,才能在乱世之中以一个整体去押宝选定一个结束乱世的天命之人,邪王既然是我的手下败将,便不必再想着会是自己来当这个圣君之位。”
“你可以不必一口一个邪王。”石之轩憋屈地皱了皱眉头。
倘若说杨虚彦来前,祝玉妍也还不曾确定立场之时,他确实是打算借着补天道的势力,以及时年在襄阳总该暴露出的几分底细来从中谋利。
可惜杨虚彦被阴癸派拿下,阴癸派那几个本事不小的女人,上到祝玉妍本人,下到婠婠、白清儿,都已经不知道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开始替时年做事。
魔门各教派试图成为能上得明面的教派,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譬如说当年极力讨好于他的胖贾安隆,便是想要商人地位更进一步。
如今时年这行动看似霸道,实则也有章法可言,是足以服众的行动派。
所以他与其他人的行动相悖,就算他在魔门中是实际上的第一高手,那些人也未必就会买他的账。
更何况,现在他还得屈居第二。
“那么为了到飞马牧场被人看出端倪,我就叫你老石了。”时年瞥了眼石之轩身上换下了那身文人打扮的衣服后,看起来稍显落拓的样子,觉得这个别名倒是还挺适合他的。“我有个朋友叫小石头,可惜他跟你如今的称呼有缘,人却实在不如你的心眼多。”
“说来我对你还挺佩服的,当年你为隋朝经略西域之时,合纵连横之策论能将突厥一分为二,此等死人都能给说活了的本事,实在是我等小辈拍马不能及。所以如今前来飞马牧场,我也想请你从旁参谋一番。我与青璇说,是让你赎罪或者说是戴罪立功,这话倒是也并没有说错。”
石之轩朝着时年看了眼。
端坐在马背上的少年神采飞扬中潜藏着一种远非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稳之态。
她不该在这个岁数就应该有的武功造诣,将这本应该让人更早发现的潜质给遮盖了过去,而她刻意倒腾出的排场同样是个用来麻痹对手的东西。
石之轩同样不敢确定的是,时年方才提到了石青璇,这个名字让他处在摇摆不定的精神状态偏向了慈父的一方,这到底是一个巧合,还是这个说着他的心眼多,实际上自己心眼更多的姑娘刻意为之。
他想了想状似无意地说道,“商秀珣的身世不大寻常,你可以从此处着手。”
时年没想到还能从石之轩的口中听到一点意外的消息。
她琢磨着这个消息要如何利用的时候,缓缓策马从襄阳往西南方向走。
越过了长江的两道支流——漳水和沮水之后,便已经能看见三角形的良田沃土了。
时年眼看着这一片正处在秋收之中的丰饶景象,也暂时放下了其他想法。
顺着河流往前走,越过山坳,四面环山的地形中圈出的一片广袤的沃野也随之展现。
这便是飞马牧场的牧马放羊养牛之地,而四面只有东西两条狭长的山道可以进出的山岭就是飞马牧场的天然屏障。
还不只是如此,时年朝着这四方峡谷的西北角地势高起的位置看去,飞马城堡便坐落在那最高处。
“这飞马牧场的城堡让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时年轻轻一笑,却没打算跟石之轩解释下去。
她想到的自然是毁诺城。
同样是背靠山岭,后是悬崖,在对天险的利用上,二者之间有极高的相似性。
也同样是在城池之前有一条近乎于护城河的防卫,若要进城则必须要经过河上的吊桥。
只不过毁诺城前的护城河内有机关,而飞马牧场的护城河则水流要浅得多,于是单独开凿了一条三丈宽五丈深的坑道,作为对前来此地之人的警示。
比起毁诺城,飞马牧场这座城池也要显得更加粗犷豪迈得多。
听闻创建飞马牧场的第一代场主商雄,便是个武将出身,更是在牧场中树立起了人人习武,个个要做到骁勇善战的作风,此后的一百六十多年间便是继续秉承着这个传统,作为保护本地安危的独特武装力量,在建筑中有所反馈这种精神实在不难理解。
兴建在此地,便干脆用石块来堆叠建筑,就地取材,同样是这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此地居民的智慧。
时年和石之轩直到抵达飞马城堡前才遭到了阻拦。
毕竟他们从外表上看起来,实在很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书生仆人带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小主人,正好途径此地,便被这飞马牧场中一片人间鲜活之景吸引,这才在此驻足。
此地明镜湖泊连缀,青绿黛色各异的原野草地拼凑成块,一直延伸到周遭山岭之中。
但显然驻足的旅客,并不会来到飞马城堡的跟前想要求见场主商秀珣。
石之轩本以为时年会直接拿出钱独关的信物,毕竟是才与飞马牧场有过商榷交易,建立了友好盟约关系的势力,却没想到从时年的袖中摸出来的,赫然是她在将宋师道和宋鲁软禁之后,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宋阀信物。
他身处官场多年,光说他是个聪明人甚至不大够能用来形容他,而是个实打实的人精。
他看到时年此举也不需她多说便猜到了她的用意,转念一想她这举动做的实在值得推敲。
若是继续用钱独关的身份来此,襄阳在短短数天内易主,便先来与飞马牧场构建联系,难保不会让商秀珣觉得,襄阳的势力是在自身难保的状态。
但若是用另一支相对无害的势力,仅仅是要在此地试探一番,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不过——
“你打算用宋师道的身份?”石之轩觉得这个身份还不够有用。
宋师道据传很得天刀宠爱,可连天刀刀法的一招半式都没学到,反而是跟着地剑宋智学的剑法。
这个身份在其他势力那里,要说借着天刀的面子,给这个看起来很好脾气的宋阀少主一点优待是可能的,在商秀珣这里,宋师道的身份其实不大好用。
“当然不是宋师道,而是宋玉致。”时年回答得很是果断。
石之轩眼看着她以尾指将原本用眉笔刻意勾画的眉粉振落了下来,让眉毛线条显得柔和了不少,也将她是女扮男装的违和感给暴露了出来,确实像是个清丽中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女,为了出行方便这才假作的男装打扮。
时年看向了逐渐落下的吊桥,轻声补充道,“你放心,若非从钱独关收集的资料中确定,宋玉致如今还未到过飞马牧场,只有些对外的风声传到此地来,我也不会想到以她的身份行事。在与商秀珣谈正事之前,我要看看这位商场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之轩突然反应过来为何时年要在离开襄阳城前,专程去钱独关的仓库中挑选了一根软鞭,作为带在身边的防身武器。
因为那也正是宋玉致在传闻中会用的武器。
她早就有了面对商秀珣这第一面交涉的打算。
在她话音收拢的时候,在吊桥的另一端,一个面容古拙、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年壮汉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时年猜测这应当就是钱独关所说的飞马牧场的二执事柳宗道,也是商秀珣最信任的人之一。
“不知道客人所为何事?飞马牧场虽不是什么门阀势力,却也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让人呼来喝去的。”
他的语气开头还颇为不善,但在发觉时年的年岁实在不算大后,又收敛起了几分怒气,情知自己和一个看起来没多大的小姑娘计较,反而是有失飞马牧场的体面。
尤其是看到对方好像转扇子还转得不那么在行的青涩模样的时候,柳宗道更是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草木皆兵。
那一看就是身着男装的姑娘家摇晃着扇子,在柳宗道仅剩一只的眼中所见,正在努力装作老江湖的样子,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道“本公子早听闻飞马牧场水泽芳草之地养出的骏马丝毫不逊色于塞外宝马,我……本公子的父亲生辰在即,想采购一批名马作为庆生的贺礼,这又不是三匹五匹的生意,自然要跟你们飞马牧场的老大来谈。”
柳宗道顿觉好笑。
不止三匹五匹马的生意,在他看来也实在不需要劳动到商秀珣来决定,飞马牧场中的四位执事都可以做到。
可当他的视线在对方拿出的腰牌上一闪而过的时候,他突然表情一怔——
这倒还真是个尊贵的客人,起码确实有这个让商秀珣接待的资格。
这是宋阀的千金。
柳宗道不敢随便决断到底要按照什么态度来接待她,只能先领着她顺着入城之后宽敞上升的坡道,朝着城堡之中的内堡走去,时年从外面看此地便已经觉得有种庄严质朴之美,更有型制的恢弘,足以让人在进入这飞马城堡的时候便感受到此地的民风民俗之气。
但进入内堡之后,却又是并不大相同的景致,五重殿阁的主殿贴合山壁而建,在给人以雄浑之感中,又被这偏殿廊庑和各式屋房之间的园林飞瀑给冲淡了那种高耸庄重之感。
商秀珣所住的飞鸟园不在主殿旁,而在内堡正中的风火墙内,各色园林景致更是以远胜过这飞鸟园外的布景呈现在了时年的面前。
顺着抄手游廊走过这入了秋稍失几分颜色,却还是有人间隐居之境感受的园林,柳宗道朝着时年看了眼,发觉对方在看到这些景象的时候,脸上只是露出了几分欣赏姿态,而不像是小门小户之人前来此地的有失仪态,不由感慨宋阀雄踞南方,虽然兵甲不出,但在教养子弟上下的功夫不少。
然而时年其实与其说是在欣赏此地的景观,不如说是在观察石之轩的表情。
他看到此地布局的时候,露出的分明是个见到了老熟人的眼神。
趁着柳宗道将他们带到了偏厅,时年趁机问了出来,“这地方的布局出自谁的手笔?”
“一个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人。”石之轩回答道。
他刚想故作高深,忽然看到时年比划出了个近乎威胁的表情,想到自己如今内力还在被封住的状态,身处飞马牧场这个并不大安全的地方,还得配合时年扮演宋阀的人,得罪她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又继续说道,“这个人阴后也很熟,曾经还是她的爱慕者之一,江湖上给他的名号是天下第一巧匠。”
时年在上一个世界与妙手班家在离开前的半年间打的交道不少,自然知道要成为天下第一巧匠光是会做些机关暗器是不够的,只是没想到这位此间的巧匠还精通园林之道,看来是个风雅之士。
石之轩觉得时年的表情稍微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提醒想歪到了哪里去。
他本想说的是鲁妙子此人与祝玉妍结仇,两人算起来已是死敌,甚至他觉得鲁妙子能活到今日都算不容易。
向雨田当年一番算计之下让邪帝舍利没能落入他那四个心术不正的弟子手中,也没落到祝玉妍的手里,却让鲁妙子受了祝玉妍全力一击,几乎丧命。
而鲁妙子又与此地的上一任场主商青雅有旧,正与商秀珣身世有关。
若是让商秀珣或者鲁妙子知道,时年如今大小算半个魔门圣君了,祝玉妍更是在她手下效力,未必是件好事。
但他怎么觉得时年是往反方向理解的。
好在此时一道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来人正是这飞马牧场的场主商秀珣。
她的轻功显然不差,倘若按照时年如今身边的囚徒来比较的话,应当说与傅君瑜相差不多,而傅君瑜拿手的其实也正是轻功,所以这位商大场主的功夫确实有点出乎时年的预料。
更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商秀珣的容貌,那是一张丝毫不逊色于婠婠的脸。
非要说的话,大约会因为她身上晒成极其健康的麦色肌肤,和看起来过分璀璨逼人的眼睛,让人觉得不那么符合主流的审美。
可时年却觉得,商秀珣从回廊中穿行而过,走这偏厅的时候,她与这地方清雅中透着几分孤傲的布局,形成了一种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相互辉映。
而这等气势和样貌,确实与时年想象之中的牧场场主,或者说是天下战马一处集散地的掌权者之气度才是吻合的。
时年在打量她的时候,商秀珣也在留意时年和石之轩,当然石之轩是个扮演角色的高手,现在早已经进入了状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跟班,所以她关注的重点也放在了时年的身上。
她早听闻岭南宋家并没有人真正继承天刀的衣钵,但在感觉到时年身上透出似有似无的刀气的时候,商秀珣又觉得好像并不太奇怪。
作了男装打扮的少女,眉眼间透着一股清透且锐利率直的气质,就仿佛是个在亲人的呵护之下长大,对江湖还怀揣着几分希冀的小姑娘,但在她身上又分明已经有了身为高门贵女的气势。
她若是对方的长辈,也得给她教几招防身的垫底招数。
商秀珣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看到这身着青衣的姑娘先一步不带什么防备和拘束地起身,朝着她快步走了过来,上来便是一句她没想到会听到的话。
“商场主,我之前是否在何处见过你?”
商秀珣的表情愣了愣,若非知道对方是岭南宋阀的小姐,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句调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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