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


    昏暗的山崖洞里别无他物,只有寒冰融化成水滴落在地的声音。


    一女子身着青色衣裙,盘坐在石床上,闭目打坐。


    “嘀嗒——嘀嗒——”


    白池长睫微动,轻轻睁开了眼。


    她看着膝上手,愣怔许久,直到被水滴声惊醒,才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抬起玉手探到眼前。


    指如削葱,手如柔荑。


    这是她的手,却又不是。


    此时的左手白皙细腻,指腹上还有着她长年练剑形成的薄茧。


    完好无缺,形如美玉。


    再不是经年之后,那副断了手的残缺模样。


    真好。


    白池扬起了嘴角,她笑着笑着,忽然抬起手捂眼,泪盈于睫,忍不住哭出了声。


    “真好。”


    她是白池,但又不是。


    或许,称她为融合了上一世记忆的白池更为合适。


    白池又哭又笑,若有人在此,定会觉着她走火入了魔。


    可不是走火入魔吗?


    若不是走火入魔后,再醒来时脑子里多的这些记忆,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话本子。


    她堂堂剑尊之女,归元宗的长老,竟是这话本子里不值一提的女配,劳什子女主爱情路上的踏脚石。


    怪不得,怪不得被白池救回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道侣,日后会为了小徒弟对她拔剑相向,断了她的手。


    怪不得,从小养到大的三个徒弟,会因为小徒弟与她反目成仇,下毒谋杀她。


    原来只因这小徒弟,是女主。


    道侣受了重伤,是白池剖心头血来救,道侣违誓受天罚,是白池以命相护,道侣护着小徒弟,白池也从未为难。


    大徒弟寒锦州本是被抛弃在冷宫的皇子,终日里受下人磋磨打骂。被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当众推下水,生命垂危之际,是白池救的他。


    二徒弟云溪,本是与狗抢食的小乞儿,整日缩在昏暗的角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要冻死在寒冬腊月的街头,是白池救的他。


    三徒弟宴琮因体质特殊,被邪修捉去炼成了蛊人,整日关在阴冷的地下,饱受万虫啃噬剧毒钻心之痛,是白池救了他。


    白池不禁想起了被斩断手时的疼,毒发后的惨痛,和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等死时的心内所想。


    如果有的选,她一定,一定,任由他们在各自的不幸人生里腐烂发臭。


    被水淹死也好,被寒冬冻死也好,被蛊虫啃噬至死也好,随他们怎么死。


    总之,就是不要再与她有任何的牵扯了。


    白池闭上眼下定决心的这一瞬间,忽然感觉到,有一道无形的桎梏,被打破了。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蓦地下了石床,快步走到洞口,抬头望去。


    天色一派晴朗,毫无异常。


    偶然间有飞鸟掠过,留下几声啼鸣。


    不管了。


    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白池收回目光,转身回洞里收拾东西。


    算算日子,也该是她出去的时候了。


    白池拎起一柄青色长剑慢慢的看,伸手抚过冰凉的剑身,眼里带着怀念。


    这是她的本命剑,这个节点,还没有被道侣抢走送给女主。


    白池垂下眸,啧了声。


    她觉醒的这个节点,道侣已成,徒弟已收,女主也顺利拜入了白池道侣门下。


    不过也还好,不算迟。


    *


    春寒料峭。


    “恭迎师尊出关。”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秀气弟子早已等候在外,见白池出来,连忙抱拳行礼。


    “怎的只有你一人?”


    白池拎着剑出来,见只有一个二徒弟云溪来迎,便问了句。


    青色道袍的年轻弟子憋红了脸,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云溪不知。”


    白池本也是随口一问,结果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却得到这种回答,她往外走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合起伙来欺瞒我?”白池兀的便笑了。


    云溪幼时流离失所,身上常有伤,是白池一道道给他治好的,云溪性子懦弱,也是白池既当慈母又当严父矫正的。


    云溪天资聪颖,修炼也勤快,心软,性善,却没想到如今会帮着他几个师兄弟们欺瞒她。


    云溪被师尊这一眼看的有些惊慌,心里惴惴不安。


    但是也不好出卖几位师兄弟的行踪,便只好咬咬牙,低头不语,一瞒到底。


    白池看着云溪,这个她昔日曾引以为傲的二弟子,她没有错过他脸上的种种纠结,和最后咬牙隐忍的模样。


    山崖上本就凄清,如今又是寒冬腊日,


    一阵寒风吹来,白池不由得咳了两声。


    她初入思过崖闭关是四个月之前,没想到出来时已然是初春。


    春寒料峭,冷风吹过,白池脸色有些白,不由得拢紧了单薄的外袍。


    早知会如此了不是么?


    “走吧。”


    白池顿觉索然无味,转身朝崖下走去。


    思过崖上风大,此时还下起了小雨,不宜御剑飞行。


    “是。”


    云溪拱手应声,起身跟在白池身后。


    瞧师尊衣衫单薄,时不时咳的样子,便知她旧疾发作了。


    他忽然有些懊悔,来时没放心上,以至于忘了师尊进崖时是是秋日,未带足厚衣的事儿了。


    到了崖底,山风渐小,白池这才唤出本命剑来,踏上剑身,向山下飞去。


    某处山峰人潮汹涌,一看是擂台,白池便找了一块靠后的位置停了下来。


    云溪看见擂台,心道要遭,只能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这位道友,你也是来看沈初初师妹的擂台赛吧?”


    “哎?难不成你也是?”


    “哈哈,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道友可否与我仔细讲讲,我才历练归来,对这些事不太了解。”


    “好说,好说。这沈初初师妹啊,是楚珩剑尊首徒,可了不得了,才入归元宗五个月便筑基,你说说,这修炼速度,还有谁?”


    “嘶……那这么一说,是挺厉害的。”


    白池立于人潮之后,两位蓝色道袍的弟子身侧,听着他们如何吹嘘这位女主。


    是的,女主。


    她上辈子临死之前,脑海里突然多了一本奇书。


    那奇书里写的,便是归元宗一女弟子重生回到了刚入门之时,她凭借前世的记忆成功拜师,一步一步接近心上人楚珩,最后成功修成正果的故事。


    这个女弟子,就是沈初初。


    看样子,此时故事情节应该发展到了沈初初拜楚珩为师后,不忍师尊被别的女弟子纠缠而怒上擂台比武这里。


    果然。


    擂台上,一粉衣女子和红衣女子两相对立。


    擂台下挤满了人,都等着吃第一手的瓜。


    “冉秋,你是否真如你所说,如果败在我手下,便不再纠缠我师尊?”


    “是,我冉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那便立誓吧。”


    “等等,那你呢?”冉秋似笑非笑,“若只我一人立誓,那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我……”


    沈初初没想到冉秋这般难缠,不免有些慌,“我是不想师尊被你这等人纠缠,我何须立誓?”


    “哦?听起来,你可真是个好徒弟呢,你当真没有私心?”冉秋挑眉再问。


    沈初初镇定下来,大声道,“并无。”


    冉秋哈哈一笑,心道要的便是这样,“那你立誓吧。”


    “我立何誓?”沈初初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便立誓,”冉秋一身红色劲装,英姿勃发,她慢悠悠的说,“你对剑尊只是师徒情谊,并无私情,否则,天打五雷轰。”


    沈初初脑海里铮的一下,如同自己最幽暗的心思被人扒了出来,瞬间脸色煞白,咬唇不语。


    她不敢立这个誓言。


    修真界讲究因果,她若真立了这个誓,只怕天雷当场便会劈下来。


    擂台很大,离的又远,众人也看不清二人神情。


    便只是催促着,“沈师妹快些立誓吧,还等着看你二人过招呢。”


    “是极,我都等了半个时辰了。”


    “就等你二人切磋呢。”


    “一个五个月筑基的剑道天才,一个是一刀开辟一山的刀客,我还是想看看她二人谁更厉害。”


    “冉秋,你何必咄咄逼人。”忽然有一男声响起,众人纷纷望去。


    认出何人后,擂台下有些骚动,毕竟那人,也曾是年少成名的天才。


    白池也跟着望了过去。


    原来是她那大徒弟寒锦州。


    寒锦州的身旁,还站着她的三弟子宴琮。


    怪不得都不见人,原来是来这儿为女主撑腰来了。


    她哈哈哈大笑,笑得狠了,不由得又咳了起来,咳的面无血色,眉眼间却是异常的平静。


    寒锦州是她的第一个徒弟,她耗费了诸多心血,才培养成才。


    宴琮生性偏执,也是她一手教养的。


    白池收他们为徒时,他们尚是小儿,少不更事之时,是白池,亦师亦母,把几个徒弟带大。


    他们病了伤了,是白池衣不解带照顾着,他们修炼无门时,是白池陪着鼓励着一步步教导的。


    十几年的情分,竟比不上一个入宗不到半年的师妹。


    “原来如此。”白池感叹。


    上一世她出关时有些晚,三个徒弟都来迎了她,所以她并未怀疑。


    原来这个时候,他们便已经和沈初初勾搭上了。


    云溪面似火烧,耳垂红的滴血,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尴尬的紧。


    早在师尊来擂台时他便心中暗道不好,没想到师兄弟们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便自个儿跳了出来。


    寒锦州沉声道,“是你纠缠剑尊有错在先,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威吓沈师妹立誓?”


    台下观众窃窃私语,竟有认同冉秋咄咄逼人之感。


    “究竟是我咄咄逼人,还是沈初初心虚了?”冉秋笑的张扬又肆意,“不过是立个誓,倒像是要了你的命似的。”


    “扭扭捏捏,浪费时间。”


    擂台下瞬间哗然,恍然大悟,也是,立誓罢了,要不是心虚何必如此拖拉。


    沈初初气的俏脸寒霜,胸脯起伏,她斥道,“你不要太过分。”


    “啧……这就过分了啊。”冉秋哈哈一笑,“我冉秋敢做敢当,喜欢楚珩剑尊我认了。”


    “那你呢?你以什么身份来驱逐剑尊的爱慕者?徒弟?哈,真是第一次见徒弟管到师尊头上的。”


    冉秋乐不可支,“楚珩剑尊的道侣都未曾说话呢,你这就急着上位了?”


    是了,师尊还有道侣。


    沈初初心下一沉,她这些时日被师尊宠着惯着,见冉秋当着她的面给师尊送礼物,当时便打翻了醋坛子,哪里还能想得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师母。


    沈初初咬唇,似再也受不了这等言语似的,冷着脸,倏然间便提剑便刺了上去。


    冉秋收了笑,沉眸接招。


    擂台下看客有些争议。


    “噫,我觉着这沈道友,似是……”一黑袍女弟子蹙着眉想了半天,有些一言难尽。


    “……先不说楚珩剑尊那事,单只她偷袭这一事,我便不大喜欢她。”


    两个女弟子相视一笑,无奈的耸了耸肩。


    白池身前的两位男弟子又交流了起来。


    “这……我都快忘了剑尊还有位道侣了。”


    “想必沈师妹也是无心,不知剑尊已有道侣吧。”


    “我瞧未必。她入归元宗已有四个月了。”


    “白池长老久负盛名,要说她不知,我可不信。”


    两弟子啧啧感叹。


    云溪听的越多,脸色越白。


    他心下一沉,突然想起,师尊正是楚珩剑尊的道侣。


    怕师尊为难沈初初,云溪忍不住开口,“师尊,沈师妹生性单纯,又活泼可爱,料想她对剑尊一定别无他意………”


    说到最后,他蓦然住了口,因为自己都想不到该怎么解释,沈师妹连誓都不愿立……


    明明立誓是证明清白的最好方法了,可沈初初连立誓都不愿意,云溪实在想不到任何辩解之词了。


    他低下头,面色苍白。


    台上打的难舍难分,终于以冉秋扬手一刀斩断沈初初的剑大获全胜。


    台下看客欢呼雀跃。


    有喜欢沈初初的,自然也有看不上她,支持冉秋的。


    此时正是正午,冬日的暖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擂台上,冉秋一身猎猎红衣,相貌明艳,英气逼人。


    白池在台下看着。


    她都快忘了,冉秋断手前,也曾有过这般明媚的模样。


    “怎么样,”冉秋的刀已经横在了沈初初的颈上,她挑眉而笑,“沈初初,你可服?”


    沈初初半跪在擂台上,心下一沉,她着实没想到,竟然输给了冉秋,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是我输了。”她闭上眼,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似有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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